张 冰 张本昌
由《牡丹亭》看汤显祖的“至情”论
张 冰 张本昌
作为“临川四梦”之翘楚,《牡丹亭》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汤显祖“至情”的世界观。杜丽娘作为“至情”的化身,她对爱情生生死死的追求其实就是汤显祖对“情”的追求。本文尝试结合《牡丹亭》文本阐释汤显祖的“至情”论。
汤显祖 《牡丹亭》 至情 杜丽娘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又号若士,别暑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他身处明代中晚期,其时心学日益崛起,性情日渐昌达。汤显祖探求人的本性,构建了他“至情”的世界观。“情”是汤显祖文学思想及哲学思想的核心。“临川四梦”围绕“情”与“梦”的主题展开又各有侧重,即体现出汤显祖一以贯之的“至情”思想。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言:“若士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牡丹亭》,情也。”[1]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最充分地阐明了他所信奉的“至情”世界观:世界有情,人生有情,有情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至情。
汤显祖的“至情”论一方面源于王学左派,另一方面也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汤显祖自谓:“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时一在念。”这里的“明德师”即罗汝芳,是王学左派创始人王艮的三传弟子。他提出“制欲非体仁”的观点,肯定人的多重欲求。王学左派的后期代表李贽的思想常常带有强烈的个性解放色彩,这也对汤显祖产生了较大影响。汤显祖又与紫柏大师情谊深厚,深受佛教思想熏陶。他们对于汤显祖的“至情”观念的确立都有极大影响。[2]深受王学左派影响的汤显祖希望人们率其性情之正以合于天理,然而这样的理想在他步入仕途之后遭遇到无可避免的幻灭。现实生活中,“天理”禁锢和扼杀着人性人情;而“情”与“理”原本应该是统一的。情即是理,理在情中。是情中存理还是以情反理?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汤显祖用艺术作品抒发己身感受,试图解释“情”的真谛,促进了个性意识的觉醒。他将“至情”和传统意识的矛盾提升到空前的高度,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情与理的矛盾以及痛苦的纠缠,从而构建他“至情”的世界观。
《牡丹亭》题词云:“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这是汤显祖“至情”论的宣言。《牡丹亭》就是一首“至情”的赞歌。
(一)生可以死
杜丽娘是太守杜宝的独生女儿,生活在与世隔绝的闺阁之中,养尊处优却没有自由。这种处境是当时女子的普遍遭遇,越是名门望族的女子受到的束缚也越深。父母只期望她做个规规矩矩的淑女,“他日到人家,知书识礼,父母光辉”。然而,随着年龄增长,丽娘自然而然地觉醒了对爱情的渴望。为了拘束丽娘身心,杜宝请来腐儒陈最良讲习《诗经》,第一课是所谓的宣扬“后妃之德”的《关雎》。跨越千年的古老恋歌,触动了杜丽娘内心深处对“情”的渴望,“关了的雎鸟,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为了排遣“剪不断,理还乱”的春情,杜丽娘到后花园游玩。面对着姹紫嫣红的春色,她发现了青春之美妙,“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杉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儿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雁落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春光如此明媚,却在深院中寂寞地消逝,人与花的命运同样使人伤感,“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在春气萌动中,杜丽娘一下子觉醒了,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迫切需要的正是爱情,她真诚地向往着韩氏和于郎、张生和莺莺之间的那种感情。她不禁发出“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年华,光阴如过隙耳”的叹息。爱情的渴望在杜丽娘的心中已经十分强烈,但她却完全没有办法给这份炽热的感情找到出路。杜丽娘无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她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懂她的爱,她的美丽和真情将会在深闺中无声无息地枯萎。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爱情,她只能转向梦中追寻,也就是汤显祖说的“因情成梦”。在梦中,她遇到“年可弱冠,丰姿俊妍”的柳梦梅并与之热烈地相爱,体验了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美好。梦境能反映人深层的意识,这唯美的春梦表明了对爱情的渴求乃是健康生命的本能。
梦醒之后,杜丽娘依然面对着冰冷的现实。然而,她却再也忘不了梦里的美好了,已经觉醒的“情”使她无法再默默忍受残酷的“理”的压制。寻梦无果的杜丽娘对着梅树发下心愿:“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她渴望能有不受拘束的灵魂和自由自在的身体,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杜丽娘为情而生,因情感梦,因梦而病。她决不愿妥协,宁可以死来反抗这扼杀人性的无情的世界。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杜丽娘的“情”是根本无法实现的,过分执著于“情”必然会面临死亡。杜丽娘并不畏惧死亡,她叹惜自己的青春年华,迷惘于自己的“情”无处可寄托。杜丽娘之死不是由于故事中常见的恋爱失败而是由于对爱情的徒然而强烈的渴望。这里特别突出了人对于情感的本能要求。
(二)死可以生
杜丽娘的“至情”不仅表现为她生时对爱情执著的渴慕,更表现在她死后对爱情的矢志不渝的追求。没有了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无拘无束的杜丽娘更加大胆、主动、坚强、执著。她化成游魂,执著地追求着爱情。一寻到柳梦梅,她毫不犹豫“敲弹翠竹窗栊下,待展香魂去近他”,显示了有情人的勇气。面对着自己由生到死苦苦寻觅的情人,她真诚直率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剪灯临风,西窗闲话。”在杜丽娘热烈爱情的感召下,柳、杜订下了白头之盟。
杜丽娘曾经因为对爱情的渴慕而死,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反倒是一个转机。杜丽娘生前无力改变自身的处境,对世界充满了绝望;死后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拥有了追求爱情的能力和机会。活着没有自由,死亡才能带来自由;生时无法得到爱情,死后反而得到了爱情。这样荒诞的情形清楚地表明在现实生活中约束着人们的封建礼教何其不近情理。
人鬼相隔的恋爱毕竟过于缥缈,杜丽娘渴望在现实世界中享受更真实的幸福生活。冥府中的胡判官被杜丽娘的“至情”感动,柳梦梅也是在她“至情”的感动下冒着生命危险为她挖坟开棺,最终使杜丽娘还魂复活。在这里,“至情”的力量战胜了一切阻碍,使生者不惧死,死者可以复生。杜丽娘的起死回生,充分地展示了“至情”的力量,使观者感受到强烈的震撼。
汤显祖热情地赞颂了人性中原本就有的“情”,也深刻地揭示了在现实生活中发自人内心的真 “情”与维护社会伦常的天“理”之间的尖锐矛盾。杜丽娘曾依靠“至情”的力量冲破一切束缚乃至超越生死,最终她却依然希望得到父母的承认。她鼓励柳梦梅参加科考,希望取得社会的同情和接纳。此时,那经过了多少努力才获得的“情”已经向“理”回归,反映出杜丽娘的“至情”对社会现实的无奈妥协。“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反映了杜丽娘在面对着整个社会时”的不安。她不想被视为骇人听闻的叛逆,而是希望过上平稳的生活,安享幸福。可以看出,杜丽娘对爱情的追求其实是限定在社会秩序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她一方面不懈地追求着真情,另一方面也求助于社会。“至情”论所构建的世界,并没有完全摆脱社会所信奉的正统观念和礼义规范。
杜丽娘的做法隐隐透露出汤显祖对“至情”信仰的淡淡幻灭感。作为儒家后学的汤显祖始终没有摆脱儒家入世的思想,他也追求平稳的社会秩序与和谐的人伦关系。“至情”的杜丽娘既然不想脱离社会,就只能向这个由“天理”构建的现实妥协,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纯粹的从情到情的土壤。汤显祖最终借助贤主明君来实现杜丽娘的美梦,使“情”与“理”和解。他并不是主张以情反理,而是反对把“理”作为绝对的标准,反对以“理”制“情”、存“理”灭“情”,反对把“理”与“情”截然对立起来。
虽然《牡丹亭》中炽热纯粹的“至情”最终同封建伦理达成了和解,但我们不能否认,剧中对青春的歌颂和对爱情的赞美,鲜明地肯定了人性的自然欲求,给处于封建伦理重压之下的人们提供了一方灵魂的栖息之处。“当日困于封建礼教,身受爱情苦恼的青年男女们,一旦看到这种作品,觉得只要情真,梦中可以找安慰,死了可以复活,这对于被封建礼教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的青年男女,在这一种作品的艺术感染上,正可疗治他们精神上的创伤,解放他们潜意识中的苦闷。 ”[3]
汤显祖的“至情”论顺应了当时肯定人欲、张扬自我、解放个性的社会新思潮。在他心中,“世总为情”、“人生而有情”,理想的世界是充满生机的有情世界,这显然带有浓厚的理想化色彩。汤显祖认为情与理应该是可以相互协调的,他的理想即是在情理兼顾统一的理论基础之上建立一个法治与教化并举、人际关系协调、秩序井然的社会。
[1]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 1999.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5.
[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山东水利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