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青衣》,以其个性化的语言广受好评,皆因作者对小说语言风格的选择和塑造格外重视。他认为:“从根本上说,小说的语言不是作为一种建筑材料,而是建筑本身。”当语言被用来讲述,便不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融进了故事的血肉,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小说的语言和内容是不可分的,落实到翻译上,就应该注意,本文节选了毕飞宇代表作《青衣》中的两个较有代表性的段落,与葛浩文夫妇的英译本进行比照,试探求作品的语言风格及译者在此问题上采用的翻译策略。
小说的语言风格可谓成就一部作品独特魅力的关键。语言的风格要与故事的内容相合,“统一的语言风格可以让作品的内部酝酿出强大的气场,饱满,充满弹性和动感”。 关于自己作品中的语言风格,毕飞宇总结道:“我觉得我的语言还是比较诗意的……我是一个顽固的古典主义者……落实到语言上用最简单、最中国话的语言,很质朴……句子很短,很口语化。”提到口语化,他又特地把写作中的口语与生活中口语做了区别:“当然,口语写作不同于口语化……口语有地方的小语法,但口语化写作要遵从语法规范,又有口语色彩。”即“一方面是‘自然的’,但同时又是‘被处理’的”。笔者拙见,毕飞宇选择诗意化的口语风格来讲述《青衣》,就是这样一次语言风格与故事内容的完美融合:口语中暗含的那缕脱俗的诗意,不正如筱燕秋心里含着的那个“奔月”的梦吗?
请看小说里描写筱燕秋的这段话:
(19岁的筱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的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译文:...even at nineteen a natural for the role of a heartbroken woman.Everything about her—her eyes,her interpretation,her enunciation,and the way she tossed the water sleeves of her costume—was imbued with an inbred aura of tragedy:sad,melancholy,and fanciful.
原文的语法结构并不复杂,“天生就是一个……、“对着……”、“除了……就是……”等句式结构充满日常口语的色彩,读来好似置身一场闲谈,然而一个“弥漫”,一个“青山隐隐”,一个“此恨悠悠”,又为这场闲谈增加了一分浪漫与诗意。“青山隐隐”和“此恨悠悠”两个四字结构并列,使整段描述结构工整,风格雅致,而“隐隐”和“悠悠”两对叠字置于句尾,更是提升了话语音韵上的美感,于舒缓的节奏中绵延出筱燕秋那份天然化不开的忧思。对照译文,首先,“a natural for the role of...”来译“天生就是一个……”在内容上忠实了原文,而“everything about her...”的表达则兼顾了原文口语化的叙事风格。但是为原文增添了音韵美的对仗(青山隐隐,此恨悠悠)却在译文中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冒号后面三个并列的单词:sad,melancholy and fanciful。如此精彩的描写为什么在英译本中隐身了呢?是译者的偷懒还是另有其因呢?再回过头来分析原文,我们发现“青山隐隐”、“此恨悠悠”并不是作者凭空臆造的对仗之词,而是化用了《红楼梦》中贾宝玉所作的“红豆曲”中一句:“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宝玉以曲写人,写的是黛玉的忧伤惆怅之态。小说把影射黛玉的唱词自然地借用到对筱燕秋的描写中,是再贴合不过了:说到哀怨,说到忧郁,谁又赛得过“捧心而蹙”的颦颦呢?然而,这不过是对汉语敏感,对《红楼梦》熟悉的汉语读者而言,若非要全译成英文,“青山隐隐”、“此恨悠悠”便成了两个意象模糊到近似于虚无的词,不但形式上难以对应,内容上三两句也无法周全,更别说是音韵和节奏上的呼应了。如此,当风格转换遭遇了原文本中典故和语言文字结构的双重障碍时,译者便不得不考虑一种权宜性的对策。出于译文的可读性考虑,译者除了保有“对原文风格的敏感性”,还要兼顾“译语表达形式的‘自然晓畅’”。由此推断,译本中的省译并不是“偷懒”,而是在优先语义功能的原则下,译者的有意之举。仔细掂量,译文虽然舍弃了与原文音韵和节奏上的对应,但“sad,melancholy and fanciful”这三个单词也并非对原文的单纯简化,译者在省译的同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补偿:“sad”一词在英语中偏口语,意为“难过的”;“melancholy”意为“忧郁的”,与“sad”的意思稍有重叠,但是文学色彩较“sad”更浓,用法也较为正式,依笔者看,这两个单词一俗一雅,意义相近,风格相补,实则照应了毕飞宇的天然而不失正统的语言风格;而“fanciful”一词,则传达了筱燕秋那屡哀愁的无端无由之感 (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显然,译者是在力求意义和风格的兼得,但是,为了保证译文的流畅性和交际性,译者只能“在确保概念意义的前提下不得已放弃 (或部分放弃)风格意义”。译文在音韵和修辞上对原文的“淡化”处理,虽然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原文在语言风格上的魅力,但“不失为一种保证语言交际功能和强化效果的积极的艺术手段”。
再看小说中这段对青衣的经典阐释:
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
译文:What makes an exceptional Qingyi is the type of woman who takes on the role,not how she sings or how she looks.Anyone born to play the role of a Qingyi,even a man six feet tall,must abandon the idea that his bones are made of clay and start acting as if his body were made of water.No matter which pier you drift to,you are still a cloud formed by water.On the stage,the Qingyi is not a succession of female roles,is not,in fact,even a gendered role.It is,in essence,an abstract concept,a profound form,an approach,a method,a significant natural gift.
这一段文字给人感觉自然流畅,调侃中不乏化用典故的幽默,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蕴丰富。口语化的句式结构拉近了作品与读者的距离,而用词的精心,说理的清晰,又让人于亲切中体会到一种超然的美。英译中,原文的两个反问句(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被转化为两个并列的表语从句(how she sings or how she looks),保留了原文口语化的特点,反问句中的感叹之意也从中得到了再现。原文还有两个化用,一是借了《红楼梦》里宝玉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二是化用了孟庭苇的一句歌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原语读者因为对文本中的互文关系太过熟悉,所以不难体会作者含在字里行间的调皮和幽默。接下来的一句,作者的语气又回归严肃,排比的表达方式把读者对青衣的领悟层层深化。从仿佛事不关己的戏谑到字字凝练的感叹,青衣的内涵便被此番“欲擒故纵”的妙笔阐释得动人而又深刻。也就是说,原文中采取化用的目的便是为语言添加幽默,营造诙谐的叙事气氛,反衬下文严肃的说理。对此,为了保证译语读者阅读的流畅性,译文依然没有对化用进行繁杂的注释,而从表达方式上进行了补偿,“abandon the idea...and start acting as if...”一句,有效地传达了原文的幽默。由此可见,译者并没有拘泥于与原文机械的对应,而是更进一步地理解了原语功能,使译文与原文的表达风格在功能上达到了对等。
毕飞宇在《青衣》中以简洁、口语化的叙事语言,将发生在人物内心的悲剧安静而含蓄地呈现了出来。这种独特的叙事风格给读者带来了既亲切又不失典雅的阅读体验。综上两段译文与原文的对比分析,在转换原文语言风格时,为了保证译文的流畅性和可读性,译者没有将原文中出现的典故和化用等一一注释,而是依据某些特定句式和修辞等在原语中的功能意义,从更深刻的审美层面上对原语的语言风格进行把握和传递。译文通过弱化原语意象、转换句子结构和省译等方式,将作品的语言风格和故事内容看成一个整体来转换,在有效地传达原文的意义的同时,力求兼顾原语的语言风格。虽然作品的文学性在如此转换中难免缺失,但从等效原则的角度来讲,关照译入语读者的翻译策略,或许为原文语言风格的等效传递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1]张钧.历史缅怀与城市感伤——毕飞宇访谈录[M].南宁:广西师大出版社,2002:140.
[2]刘宓庆.新编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2012:193.
[3]高方.毕飞宇:文学在中国不值钱[N].羊城晚报.人文周刊·百家,B3,201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