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字”之“本”——论鲁迅对表达之准确性与形象性的追求

2013-12-12 15:17何英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3期
关键词:引申义象形用字

何英

重“字”之“本”, 这里的“字”指汉字,“本”有两重含义,一是指具体的“字”的本义,二是指在汉字造字、认字、用字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汉字思维”。

周楠本先生曾指出鲁迅有喜欢用古字的习惯,比如:“鲁迅《古小说钩沉》中的‘钩沉’这个词,鲁迅手稿作‘拘沈’”,那么,“钩”与“拘”、“沉”与“沈”有何区别?周楠本说明如下:

先说“钩”,这个字的繁体是“鈎”,是“鉤”的异体字或俗字,它与鲁迅所写的“拘”(ɡōu)不是一个字。 “鉤”(钩)最初只是一个名词,即用金属做的钩子之类的东西(钩取、钩挂等是其后起的引申义),所以形旁是金;而“拘”是一个动词,义旁为手,即以手获取之意。

再说“沈”(chén)字。 《说文·水部》∶“沈,陵上滈水也。从水,冘声。”显然此字是水的意思,而且是非常充沛的山水。如果追溯字源,此字甲骨文为投牛羊于水之形,为祭祀水神之义。《尔雅·释天》∶“祭川曰浮沈。”郭璞注∶“投祭水中,或浮或沈。 ”《淮南子·说山》∶“决鼻而羁,生子而牺,尸祝斋戒,以沈诸河。”高诱注∶“祀河曰沈。”到后来此字就用得很随意了,并不一定是祭祠水神的专有词汇,如《诗·小雅·菁菁者莪》描的∶“汎汎杨舟,载沈载浮。”

……“沈”和“沉”则是正字和俗字的关系,“沈”是正字,而“沉”是一个不规范的字。①

我们从上述分析中不仅可以看出鲁迅用字的严谨、规范,还可以感受到一种返“本”倾向,即鲁迅喜欢用“本字”(正字)、“本义”。笔者认为,鲁迅的重“字”之“本”,不仅意在使表达典雅规范,更重要的是追求表意的精准与形象。那么,何以“字”之“本”可以增强表意的精准性与形象性?

这就要溯及鲁迅对汉字的认识了,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言:“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触目会心,不待授受。”这“触目会心,不待授受”的“字”其实就是“文”——“许慎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可见,鲁迅认为最初的“字”就是可以让人“触目会心”的“文”,虽然“今之文字,形声转多”,但“察其缔构,十九以形象为本柢”。②不论是“文”之象形,还是“字”之“以形象为本柢”,都说明汉字在构造之初就具有呈现事物之“形象”的特色(这里的“形象”并不单指“物”之外貌,还包括对其特性以及其所处环境、其与相关事物的关系等等的呈现)。虽然汉字经过几千年的发展演变,其原初的以线条来“象形”的意味已大为减弱,但这种凝结在汉字中的思维与感知方式——即通过“象”来“体”物——不但没有衰落,而且在造字、认字与用字作文的过程中不断被强化,乃至成为一种民族无意识——直到近现代中外文化与语言密切接触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的民族语文是如此的“特别”,然而具有吊诡意味的是,意识到我们的“特别”之后,“汉字思维”不仅没有被强化,反而渐行渐弱了,因为在科学和实用思想大行其道之际,这种“特别”并不被视为特色,更谈不上优长。将鲁迅的重“字”之“本”放到这样的背景下来考察,我们可能会对其意义与价值有更切实的认识,在此不妨结合鲁迅的用字实践来讨论这个问题。

(1)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地回顾他。(《阿Q正传》)

(2)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祝福》)

(3)庄木三的吸烟早已吸到底,火逼得斗底里的烟油吱吱地叫了,还吸着。(《离婚》)

(4)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阿长与<山海经>》)

(5)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奔月》)

上面五个语段中加点的词语在句中用的都是其本义,而非在现代汉语中更通行的引申义或比喻义。“回顾”在这里意思是“回头看”,现在更多地用来表示事后思考、检查过去的情况;“无聊”此指无所依靠,“聊”为依靠,现在更多用来表示“由于清闲而烦闷”或“言谈行动等没有意义让人讨厌”;“到底”在文中形容空间的尽头,表示烟已被吸“到了头”,现多用来表示“最终”;“全体”在上文中是“整个身体”的意思,现则多指“全部成员”;“前途”在上文中指“前面的路”,现在则多指“将来的境遇、光景”。

虽然鲁迅所用的这些词义在当今已少有人用,甚至现代汉语字典、词典里也查不到这样的义项,但它们其实并不难理解——也许乍一看会觉得有点“异样”,但略一想,不但能够明白其含义,还会觉得它们比那些“熟词”似乎更多一分生动形象。何以如此?因为这种溯及“本义”的用法,会让我们停下来看和想“字”,从而感觉到“字”中的“象”;而面对“熟词”时我们往往轻而易举地就被“字”所代表的“意”牵走了,得“意”当然很重要,但对文学创作和欣赏来说,无疑“象”更可贵,因为“象”中不但包含着更丰富的“意”,而且由“象”体“物”更易于获得艺术体验与满足,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说:“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③

当然,鲁迅的“重‘字’之‘本’”,绝不意味着他的写作是刻意追求在“本义”的基础上使用汉字——绝大多数汉字都有不止一个义项,是用本义还是引申义要看具体的表意要求,但毫无疑问的是,对于汉字,抓住了“本”,就不仅能打下坚实的“识字”基础(字词的所有义项都是在“本义”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而且能在“字”与“象”之间建立起丰富的联系——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汉字思维”。可以说,发达的“汉字思维”,不仅使鲁迅的文章给人以丰富的“视觉体验”,也让人在字与字(象与象)的超常规组合中收获了新思想、新境界,获得了新异、强烈的审美体验,例如: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阿Q正传》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阿Q正传》)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复仇》)

酒店里的人“九分得意”的笑不仅让阿Q的“得意”“十分”出众,也平添了文章的诙谐生动,让人过目难忘;光棍汉阿Q的大名在未庄由“浅闺”传到“深闺”着实耐人寻味;而鲁迅对热血与生命力的呈现简直让人血脉扩张。汉字思维对于科学性、应用性的文章可能无关紧要,但对文学创作绝对意义非凡,鲁迅文章的独特魅力即与此密切相关。

注释

①周楠本.门外说文——简化字、古今字辨析举例[J].鲁迅研究月刊,2008(10).

②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A]//鲁迅全集·第九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③ 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A]//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珊,译.三联书店,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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