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托马斯·哈代(1840-1928)是19世纪后半叶英国文学史上一位卓越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最后一部小说,该书的背景设置在英国维多利亚后期,这一时期是英国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期,伴随着经济和科技的迅速发展,意识形态领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量新的思想观念冲击传统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的《论自由》对哈代影响颇大,后者尤为深刻地影响了哈代对于《无名的裘德》的创作。在《论自由》中,密尔确立了一条原则:社会只应规范个人行为会伤害他人的那个部分,而在仅仅关涉自身的那些领域,个人便是最高统治者。这一原则的精髓就是“只要不伤害他人,便可以随心所欲”。[1]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对不按习俗办事的人异常残酷。“当社会本身作为整体而凌驾于构成它的个人之上时,其危害比国家权力造成的危害还大。”[1]在密尔看来,这种“多数人暴政”并不运用极端刑罚手段,而是深入生活的细节,去奴役人的灵魂。人们被迫以他们不愿意的方式生活,以至于整个人格和个性都被扭曲。哈代对密尔思想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作为人物的创造者,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将该思想灌注到了小说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之中。《无名的裘德》达到了哈代追求自由思想的顶峰。然而作为作者,哈代无法违背自己的艺术体验,给笔下人物设置一个圆满的结局,给密尔的自由主义一个肯定的答复。因而小说或隐或显地流露出作者对密尔自由主义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
在《论自由》中密尔以一整章的内容论述了个性为人类福祉的首要要素之一。该原则要求兴趣和追求的自由;设计我们生活的计划,以适合我们自己个性的自由;做我们喜欢做的事,并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的自由。[1]哈代笔下的淑直接而鲜明地表现了密尔的思想。淑是维多利亚时期一个追求自由独立、有思想、不拘习俗的新女性。她天真活泼、善良美丽、睿智果敢,对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淑在童年时期,就表现出了特立独行之处,比如光脚蹚过湖泊、蔑视祝西拉老姑妈的责骂、常在男孩子当中快乐地滑滑梯。所有这些都显示了她不愿受到束缚,渴望自由的天性。成人后的淑受人文自然主义的熏陶更加浓烈。她对裘德说:“我念过伦浦利埃厄、克特勒司、玛启勒、朱芬纳勒、卢旬、波门特和夫莱齐厄、薄伽丘、司噶隆、德·布朗豆姆、司特恩、狄福、斯摩莱特、菲尔丁、莎士比亚、《圣经》以及其他这一类的书。我发现,在所有这些书里都有不健全的部分,而对这一部分发生兴趣的人,最后都要注意到它的神秘性。”[2]在洼都堡和裘德一起游玩时,“淑那方面,不管什么新鲜事儿,只要能增加她对那天得到自由的感觉的,都愿意做”。[2]在牧羊人家里体验一种远离尘嚣的生活时,淑说:“我倒很喜欢这种生活。一是不受任何别的法、别的律拘束,二能再有我婴孩时期那种自由。”[2]当她决定与费劳孙结婚时,她认为是“自由选择了丈夫”。当意识到这场婚姻并不完美时,淑又决心为追求解脱而反抗。为了追求自由,淑大胆地采取行动,在当时的世俗观看来,可谓离经叛道。只因为她与裘德一块儿出去,彻夜不归,校方对其关起来令她义愤填膺。于是她跳出窗子,蹚过河连夜逃到裘德那里。但在道德观念森严、宗教思想浓重的维多利亚时期,这样一个富有个性、走在时代前列的人,却不能得到自由健康发展。相反,社会在不断压抑这种个性的张扬,抹杀活泼可爱的灵性。当淑被迫进入梅勒寨师范学校后,“她的态度里所有的那种轻快活泼都不见了,原先对习俗那种明逃暗避和细挑精剔的情况,也都消失了”。[2]“她整个的神气,都显出来她是在严厉的纪律之下,受到了修理剪伐”。[2]与裘德的自然但不为世俗所容的苦难生活,消磨了她昂扬叛逆的个性,摧毁了她崇尚自由的个性,最终使她成为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并迫使自己接受上帝的惩罚。归根结底,在那样一个压抑人性、遏制自由的时代里,淑要求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哈代通过淑自由理想的破灭,抨击了维多利亚时代对人类追求自由、幸福本性的压制。
密尔在《论自由》第二章论思想自由和讨论自由中主张公民应当享有宗教自由,对基督教奴役和禁锢人类思想、束缚个人精神自由等一些弊端与缺陷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和批判。密尔认为基督教道德在很多方面都是不完整的,是片面的。他指出:(所谓的)基督教道德有着一切反应的特征;它的理想与其说是积极的,毋宁说是消极的;与其说是主动的,不如说是被动的,与其说是追求崇高的,不如说是力求无害的;与其说是积极求善的,不如说是戒恶的。[1]哈代赞同密尔的观点。《无名的裘德》正是对这种不满的真实写照,对这种制度最有力的鞭笞。裘德是哈代在这部小说中着力塑造的典型人物。裘德原本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以为只要有了献身宗教的崇高理想,掌握了必需的宗教学问,就可以在教会中取得职位为人类服务。他勤奋努力,精心研读大量宗教著作,甚至能背出大段连大学生都无法听懂的拉丁文经文。然而虔诚的爱戴和追随并没有使他的命运有丝毫的改善。尽管饱读诗书,胸怀鸿志,在教会和神学院看来,裘德始终是贫穷的、出生卑微的穷工人,教会之门永远不会为其打开。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与冲突是对裘德宗教理想最好的讽刺,也是哈代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宗教制度最有力的抨击。阐明学术、宣扬圣道两大理想的破灭并没有使裘德彻底走向反叛,最终使他摒弃宗教信仰的他与淑爱情的破灭。因此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烧毁了所有的神学和宗教著作,三个孩子的惨死,淑的退缩,皈依宗教,让裘德对基督教深恶痛绝,忍无可忍:“如果是基督教——或者也可以叫它神秘主义,僧侣主义——反正不管叫它什么,如果是它把你闹到这般田地,那我就恨透它啦。[2](到此为止,裘德由一位虔诚笃定的圣徒慢慢演变为仇视基督教的异教徒。相比之下,淑在宗教上与裘德走的是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淑本是一个聪颖睿智、崇尚自由的女性,她鄙视传统世俗观念和宗教信仰,以“实玛利的精神”反抗社会和习俗。“不论什么东西,都比那没完没结的教堂‘玩意儿’好!”[2]“咱们对于耶路撒冷已经到了烦腻的时候了。”[2]她斥责神学家们歪曲了圣经:“那个伟大,热烈的诗歌里所表现的,分明是人对人的欢乐之爱、自然之爱,他们可用宗教的抽象话把它涂饰起来。这种骗局真恨死人啦!”[2]当她意识到自己与费劳逊的结合并不幸福时,她大胆地与其分道扬镳,并与心爱的裘德走到了一起。然后他们的行为为教会所不容,世俗所不齿。教堂之外的结合是对耶稣的亵渎。受人唾议、颠沛流离的同居生活、三个孩子惨死使她毅然反抗宗教的意志彻底崩溃。这样一个崇尚自由、不拘世俗礼教的“精灵”变成了俗不可耐、病态的基督教忠实信徒,这一转变本身就向社会提出了控诉。裘德与淑对自由的信仰,无疑是真诚而热烈的,在进行了无数次的心理斗争之后,尽管他们毅然决然地亲身实践这种信仰,但是他们却始终无法完全根除内心深处的保守观念,也无法战胜自身性格中游离不定、脆弱敏感的部分。自由主义提炼于现实生活,但虔诚主义从来不能保证生活的走向。哈代旨在通过裘德和淑这两个人物截然相反的宗教道路,来表达他对基督教教义和以其为依托的社会习俗、道德规范的不满和谴责。
最让世人所无法接受的是淑超前的爱情婚恋观。她追求自由自主、纯洁自然的“雪莱式”爱情,向往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她害怕婚姻那“铁一般的契约”,认为它会把两人的柔情毁灭。所以始终拒绝和裘德走进婚姻的殿堂。在密尔眼里,所谓社会的发展都是一个个首创性积累和扩展的结果,而首创性能否产生,是以人的个性和境地的多样化为前提的。因此,要取得发展就必须保证人的首创性。然而具有首创性的人总是少数,因为他要打破习俗,为此必须付出牺牲,可能还会成为社会所不欢迎的人,因此他必须抗阻发自内心的怠惰、恐惧和胆怯。[1]淑就是这样一个具有首创性的女性形象。她用勇敢的行动质疑和挑战传统婚姻法律的神圣性,但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终被打垮。她不肯屈服于世俗礼法,叛逆传统婚姻道德规范,毅然逃离与费劳孙无爱婚姻的枷锁与爱她的裘德住在一起。当费劳逊做出让步,淑和裘德本可以合法地结合,而她宁愿与裘德自由同居。她这样反驳裘德:“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如果让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属的那份世界,替他选定什么样生活计划,那么他不过像个类人猿依样画葫芦而已,谈不上还需要其他本事。’这是密尔说的。我一直把这些话奉为圭桌。你怎么就不能按这些话行事?我就是按他的话行事,永远按他的话行事。”[2]由此可见,淑俨然成为了密尔自由观念的代言人。但她与裘德两人选择无婚姻捆绑的同居生活,却被世人指责为“有伤风化”、“亵渎神灵”,致使裘德失去教堂工作,淑当不了教师,小时光老人受同学们的百般嘲笑和侮辱。迫于无奈,他们颠沛流离,游荡于各个城镇,以摆小摊卖点心为生。更大的打击是小时光老人吊死了自己和淑的两个孩子。绝望中的淑彻底崩溃了。在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面前,在“字句叫人死”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下,她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转而彻底屈从于上帝、法律赐予的婚姻,重新和费劳逊结合,成为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奴役者。即使这样淑也无法真正达到内心的平静。小说的结尾哈代借阿拉贝拉之口发出了对淑最终命运的感叹:自从她离开他(裘德)的怀抱以后,她一直不能平静,她不到死永远也不能平静。[12]这似乎印证了哲学家叔本华对于个人命运的阐释:“所以只要我们的心灵还是充满着我们的意志,只要我们还是沉溺于欲望的冲动,乃至不断的希望和恐惧,只要我们还是欲望的主体,我们就永远不可能有持久的快乐和安静。”[3]不断逃脱社会奴役之缰绳的离经叛道者却成了宗教迷醉下病态的基督徒,不拘世俗礼教、不想做社会制度奴隶的婚姻反抗者却成了世俗婚姻的牺牲品。细读小说中裘德与淑的大段对白我们发现,让两人心灵相通并产生爱情的核心,正是他们对自由实现的渴望。但现实并不仅此而已,哈代为我们营造的氛围十分微妙复杂。策动的自由主义思想与压抑的现实环境相交织,主人公在心灵碰撞中的陶醉和作者冷峻的笔调相对照,种种充满矛盾和反讽的部分,与维多利亚时代气氛十分吻合。可以说,整部小说都在表现“个性”、“自由”、“梦想”与社会现实相搏击的凌厉场景。无论在任何社会背景下,自由都有可能被放逐。裘德与淑,其实就是将这一永恒的人类悲剧在维多利亚时代重新上演一次。
哈代在同辈作家中,文学观与人生观已超越时代,以至作品屡屡遭毁,借笔下人物之口坦言:“我们的思想早了五十年,这对我们一点益处都没有。”[2]之所以密尔能对这样一位作家产生影响,究其原因,应当是密尔之论深深触及人性中的根本矛盾和欲望。这欲望是对自由,对实现个人欲求,获取更多个人价值的欲望,是密尔与哈代的欲望,也是小说中裘德与淑的欲望。这矛盾是精神与现实、个人与社会、进取本能和妥协本能的矛盾,是密尔与哈代的矛盾,也是裘德与淑自始至终面对的矛盾。可以这样说,小说之虚构,即折射着作家内心隐秘之现实;作家取材之趋向,正折射着大环境思想趋向的现实。在《无名的裘德》这本小说中,密尔及其自由主义思想的身影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密尔对哈代的影响从社会视角到人物设置都始终存在着。不过这本书并非仅仅是对其思想的生硬演绎,哈代还在书中注入了他本人的自省和质疑。对自由的热切追求,与残酷的社会压力之间的矛盾,是哈代无法忽略、为之深深痛苦不得解脱的困境。作为读者,他对密尔的思想怀着明显的接受与信任;作为作家,他又始终敏感于具体现实的复杂性,无法为笔下的人物安排违背艺术信仰的结局。因此,这部小说从情节架构到艺术手法上都带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感和宿命感。世界的复杂性即哈代的复杂性,命运的矛盾性造就了小说的压抑氛围。不过,我们不能将密尔的理论视为四海皆准的真理,也不能认为哈代的文学世界陷入绝望的漩涡中。他们的作品是对人性、对社会、对世界的探索的过程,而读者与评者的阐释也依然身处在这种过程之中。我们最终获取的不是一个确凿的结论,而是不断领受这些思想家和艺术家对人类群体的深深责任与关怀。
[1]约翰·斯图亚特·密尔.论自由[M].于庆生,译.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9.
[2]哈代.无名的裘德[M].张谷若,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
[3]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