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文
殖民是一个沉重的字眼,压在世人的心头。受害者在心底默默地牢记,只是不愿意再提起,施害者也应当自知羞愧,而绝口不语。可世事诡谲,时不时地会有人站出来说殖民促进了殖民地的发展,甚至会有些不怀好意的所谓西方人士,不知自省,却给中国扣上当代殖民者的帽子。这种声音,虽不成主流,却也时时浮现。当一些人自以为掌握话语权力胡言乱语的时候,最有力的驳斥莫过于撕裂其看似权威的外衣,让其黑暗的内心曝光于天下。
殖民不仅仅是抢夺殖民地的财富。这是强盗及海盗的行为,虽然殖民者当中不乏皇家御用海盗。回顾欧洲几个世纪的殖民史,不难发现,殖民是欧洲列强的一项事业,一项为之疯狂、为之痴迷的事业。欧洲所有的列强,上至皇族至尊、下至平民百姓,均积极参与其中。列强们一方面鼓噪殖民的正当性,一方面利用一切手段去控制掠夺殖民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政府的力量、宗教的力量与军事的力量密切协作,向新的国家殖民;且三者受君王的明确指挥……”[1]28基督教在欧洲列强的殖民扩张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基督教传教是欧洲殖民扩张的一个特殊表征方式。
欧洲列强对外殖民扩张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基督传教的鼎盛时期。欧洲列强一方面利用手上的长枪大炮肆意践踏掠夺世界其他地方,一方面无一例外地粉饰自己的行为。从殖民开始之初起,他们就注重穿上美丽的合法的外衣,或者说他们就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力,至少让自己表面上相信自己的殖民是合法的、是不得已的、是为了全世界人民的福祉的。西班牙一登上殖民的舞台,就给自己的殖民定了个调:“主要目标是扩充国王的领地、建立边防要塞、防止其他国家对以征服土地的蚕食、土著文明化以及推进贸易。”[1]15著名的第一次国际性协议(实际上是西方列强为了瓜分非洲而讨价还价的协议)也会不假思索地写上一条为了当地人民的福祉与开化。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明明是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利,殖民国家却硬是要牵强地扯出一条放在哪里都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可思议的是,基督传教和帝国扩张的借口理由却是惊人地暗合。有一个叫做Galvaez的西班牙人,他是个“狂热的基督徒,完全相信印第安人能够教化、能够开化”。[1]28-29后来居上的殖民国家英国也在国会专门通过了一项决议案,允许鼓励传教士在自己的领地上积极活动。[3]19-20他们的传教宗旨同样是“维护大英帝国领地土著居民的利益,增进他们的幸福”,“向他们传授知识,促使他们的道德进步”。[3]19-20用英国人自己的话说,传教唯一忠实的目的就是“拓展基督帝国的疆土,而不是有意识地去强化大英帝国”。[3]在大多数传教士看来,或者说大多数传教士自己这样告诫自己,或者说他们假装自己这样告诫自己,抑或者说他们这样告诉殖民地的土著,传教士是传教士,殖民者是殖民者。欧洲列强的传教士,基本上不以掠夺者的身份出现,他们不会手扛长枪,不会推着大炮。他们宣传自己是本着为教献身的精神,去往殖民地,去传播文明、去传授知识、去教化人心、去开化人心。他们不会杀戮、不会明目张胆地抢劫,所以他们认为自己和殖民者不是一路人。
传教士是为了宣扬上帝,宣扬基督教义而去的。帝国列强认为欧洲代表着文明,欧洲以外的地方都是野蛮或者半文明的。基督教徒们也抱有同样的认知。在他们看来,基督教就是文明,殖民地居民都是异教徒,都是没有受过文明的基督教洗礼的野蛮人。去往新几内亚的传教士Chalmers说过:“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或者说这样一个民族,他们能够在没有接受基督教义的时候就已经文明化了。”[3]140“他们基督洗礼了,于是他们教化了。”[3]58基督传教士们认为“基督国家有责任帮助他们”。[4]11
在整个大英帝国的领地里,只要有幼稚的民族需要光明与指引,就会有教堂学校,规模小的也好、大的也好,规格低的也好、高的也好,来帮助满足他们的需求。现如今在大英帝国的领地里大约有21000座教堂学校……一个崭新的世俗社会,还有一个崭新的天堂,正渐渐浮现。[3]65当时的21000座教堂学校究竟教化了多少野蛮人,现在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在基督教的传播方面,他们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建树。要不然,当今社会处处只有基督徒了。
有一点很有意思,值得我们关注。传教士们抱着牺牲的精神,来到一方陌生的土地上传教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不是直接从传播上帝与基督教义开始的。不可否认的是,传教士手上有太多殖民地居民需要的东西。应该说传教士手上的东西太多,而殖民地居民唯一不需要的可能就是基督教。传教士们于是赠送给土著一些礼物如“食物、小玩意和布匹等”,[1]传授一些殖民地居民急需的科技,以接近他们,化解他们心中的敌意。在中国,最著名的应该是西医的传入了。中国很多著名的西医医院的前身都是传教士创办的医馆,这一点很多人知晓。“19世纪30年代,美国第一批新教传教医生来到了广州口岸,开始了‘医学传教’的历程。所谓‘医学传教’,指的是以医疗活动为手段,以达到传播福音的真正目的。”[5]86传教士们为了壮大基督帝国的版图,使出浑身解数,力图洗礼殖民地居民,可最终只有他们传播的那些有用的科技知识被人们欣然接受。那一个基督教,还有那一个天堂的上帝,基本上还是被当地居民给忘了;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人们记得有一个很远的神叫做上帝。
虽然传教士一再地声称传教士是传教士、殖民者是殖民者,虽然传教士一再地漂白自己,将传教奉为传播文明、进步与救赎的神圣使命,基督传教从始至终就是为了服务帝国殖民。有这样一种现象,帝国的魔爪到了那里,基督传教的影子就跟到哪里;基督传教到了哪里,帝国的魔爪就伸到哪里。“一方面,基督传教强迫帝国当局打开领地的大门;另一方面,基督传教染指的土地上,传教士们又乞求帝国进入……于是建立了帝国与传教的正确关系。”[3]53
不可否认,传教士确实与一般的殖民者不同。他们甚至看不下自己的同胞对殖民地居民的残酷压迫。有一个叫做J.G.Paton的传教士曾经这样写道:
檀香木商人是最亵渎神灵的一群人,他们的残暴与邪恶让我们这些同胞们深感羞愧。他们肆意压迫抢掠手无寸铁的贫苦土著,如果遇到些微的反抗,他们就会无情地使用毛瑟与左轮让反抗者永远闭嘴。在这儿,没有几个月会消停;这些杀人犯不仅不知道羞愧,竟然还会夸耀自己的能力。这种做法让土著怒火中烧,伺机报仇……[3]31
在中国,烧杀抢掠让人们深恶痛绝,还有一种贸易,让人不得不提——鸦片贸易。虽然在英国贩卖鸦片是要被处以极刑的。英国殖民者却一口咬定是中国有喜爱吸食鸦片的传统,[6]6于是鸦片贸易是一种你情我愿的公平贸易。在英国殖民者以及殖民当局看来,什么公正道义、道德规范,都要让步于殖民利益。我们惊讶地发现,在中国传教的英国传教士们却几次三番地在国会中动议禁止中国的鸦片贸易。传教士强烈要求禁止鸦片贸易,却不是为了中国人民,是因为吸食鸦片已经“毫无疑问地阻碍了他们的工作”,[6]2也就是传教的工作。
虽然有些传教士痛恨暴行,可是他们并不反对殖民。事实上传教士和肆意欺压土著的西方人都是殖民者,不同的是,一些人只注重利益的掠夺,无视土著的生命与情感;而另一些人是希冀通过从心灵与精神上彻底颠覆土著,从而达到永久殖民的目的。只可惜,有那种肆意掠夺践踏的殖民者时刻伴随在身边,传教士的温柔殖民是永远不会成功的。
传教士们为了传教与服务殖民,兴办了很多教堂学校。兴办学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传授有用的知识。有用的知识是什么呢?“男孩子学园艺、农活、基础木匠技艺或者盖房;女孩们学习家务、缝纫、浆洗,或者还有一些室外农活。”[3]72于是殖民者不再需要从自己的国度请“印刷工、木工、厨师、发报员、园艺师”等,他们“渐渐可以从教堂学校物色到这些了”。[3]72-73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发现,他们不是在开化、教化人,是在奴化,是让那些土著变成仆人,为他们服务的人,从而为伟大的殖民主义事业服务。
基督传教,本质上不是反对与颠覆帝国殖民,它是帝国殖民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传教士们一方面希望殖民统治能够永远和平地进行下去,一方面也为残暴的殖民尽心尽力地服务。
基督传教士不带枪不带炮,可是他们浑身充满着暴力,充满着精神与思想的暴力。有人说欧洲帝国主义者有一种“肤色病”,①即“肤色遮挡了他们判断正误的能力。他只见黑色、棕色、黄色的肤色事实,而无视皮肤之下的人的能力”。[3]215基督传教士也患上了这种病,唯一的不同点是病得更严重了。他们患的是肤色加教义的病。你是有色人种,②你就是异教徒,你就是野蛮人,因为只有基督徒才是文明人,而基督徒都是白人。基督徒成了判断世间人类的裁判员,更可怕的是这一重要而神圣的职责是他们自封的,而不是全世界人民公推出来的。在这整个过程中,殖民地人民成了一个沉默的他者,一个被动接受而又无力反抗的受动者。事实上,他们不是参与者,他们只是一种对象,是基督传教士所作用的对象而已。尼采说过,“自私会导致裁判员依照自己的利害而诠释一种行为”。[7]241从历史学与目的论的角度讲“没有任何语言是言之无物的,每一句话都在告诉着我们世界是什么样的”。[8]40在那样一种极端不正常的年代。欧洲人的自我膨胀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以至于经过了一百多年都还有一些傲慢的残余),基督教徒们甚至不会依照什么基督教义去判断问题,他们评判的目的只有一个,有利于殖民的推进,有利于基督帝国的扩张。
西方人,包括基督传教士,认为除了他们自己,其他的都是野蛮人、半开化的人。可恰恰是那些文明人,那些基督徒,在陌生的土地上大开杀戒,无恶不作。难怪有人很早就提出质疑,“我们自称为文明人,可是每天都在犯下滔天的罪行……我们自称为基督徒,可是耶稣最基本的教义,‘像爱自己一样爱我们的邻居’我们却没有养成”。[9]6真正需要教化的是这些无恶不作的殖民者。既然传教士们知道是这些殖民者在残害着土著,既然传教士们知道土著是受害者,他们为什么不挺身而出,首先教化那些刽子手、那些杀人魔、那些假装斯文的强盗?基督传教士们不能这么做,他们也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他们和这些人只是貌似不合的一路人。由此,可以清楚地知道他们在评判自己人和别人的时候,是有一个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有利于殖民事业的推进、有利于基督帝国的扩张。为了这个标准,他们罗织了一整套的思想体系,这一整套的思想体系构成了他们的话语权力,一种特别畸形的话语权力,因为在这个话语权力当中,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作为一个被评判者,不需要有声音、不需要出场。基督传教士们只要告诉自己,只要和西方列强在思想上达成高度的一致就行了。他们达成了高度的一致,西方人是文明的,殖民地居民是野蛮的、半文明的;基督教徒是文明的,异教徒或者无神论者是野蛮的。于是基督教给了自己一个神圣的使命,向其他的地方去散播基督教义,依照他们的逻辑,这也就是去教化、开化野蛮人。他们这种行为全然不顾当地人的感受与思想。只要传教士说是好的,那就是好的,当地人没有争辩的权利。
在殖民的过程中,基督教并不甘心寂寞,他们积极参与其中。基督教传教士为了开拓基督帝国的疆土,为了服务帝国的殖民,争先恐后地行迹于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利用帝国的军事与科技优势,和帝国主义者一起罗织出一整套的话语权力体系,以一种思想暴力的形式矮化、野蛮化殖民地居民,从而神圣化、文明化自己,利用自己的身份,以一种看似平和的方式支持着残暴的殖民,并投身于殖民当中去。
注释
① 原文为“colour-blinded”.笔者以为翻译为“肤色病”较为合适.
② 事实上,有色人种本身就是一种认知的暴力.白色和黑色、棕色、黄色一样都是颜色.毫无高低贵贱之分.
[1]Blackmar,Frank W.Spanish Colonization in the Southwest[M].Baltimore:Publication Agency of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1890.
[2]General Act of the Berlin Conference on West Africa,26 February 1885.
[3]Ogilvie,J.N.Our Empire’s Debt to Missions[M].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 Limited,1923.
[4]Ruffner,William Henry.African’s Redemption.A discourse on African Colonization[J].Philadelphia:Williams.Martien,1852.
[5]梁碧莹.“医学传教”与近代广州西医业的兴起[J].中山大学学报,1995(5):86-90.
[6]Moule,A.E.The Use of Opium and Its Bearing on the Spread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M].Shanghai:Printed at the “Celestial Empire” Office,1877.
[7]Nietzsche,Friedrich.The Will to Power[M].Translated by Walter Kaufmann&R.J.Hollingdale.New York:Vintage Books,1968.
[8]Loomba Ania.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M].London:Routledge,1998.
[9]Howitt,William.Colonization and Christianity:A Popular History of the Treatment of the Natives by the Europeans in all their colonies[M].London:Manning and Smithson,1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