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琪
内容提要:通过梳理裘德人生的经历,结合19世纪英国社会的历史,分析裘德的出身、教育和出路三个方面,论述为什么裘德的失败是基因决定的,以及他是否能避免这种失败,还有哈代在文本中暗示的“基因决定论”思想。
关键词:裘德;基因决定论;悲剧;贵族
托马斯·哈代1895年出版的《无名的裘德》讲述了乡村青年裘德的悲剧故事,他从小勤奋好学希望能进入基督寺(影射牛津大学)学习,却始终被大学拒于门外。他与妻子阿拉贝娜的失败婚姻,加之与情人表妹淑的惨痛爱情,最终让他在三十岁前贫困交加郁郁而终。本文着重探讨《裘德》中所暗示的“基因决定论”思想,结合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数据,研究裘德的“基因”对其理想的影响,探讨这种基因决定的失败是否是必然的,再通过裘德的悲剧人生反观19世纪英国社会的阶级构成与价值观念。
一、“基因决定论”的历史渊源
本文所探讨的“基因”并非单纯的与遗传物质对等的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因子,也不是一种机械的决定论,而是涉及与基因有关的血缘所辐射的阶层、教育、出路等社会关系。从古希腊神话开始,基因决定论的思想就蕴含在西方文化的历史中。虽然说古希腊的天神与人同形同性,但是神明具有人类所无法企及的力量,这种力量不能经过任何途径后天获得,神力流传的唯一方式是血脉相传,人类崇拜的英雄尚有一半以上来自神明的基因,如阿喀琉斯既有女神忒提斯做母亲,又有源出宙斯的聪明的帕琉斯做父亲,又从哲人刻戎受过教育。[2]44因此,不难看出,自西方文明的源头,血缘关系便是其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人类、英雄或是神明的阶层一开始便是由其身上的“基因”所决定的了,此后,这种“基因决定”的思想便一直存在于西方的社会历史中,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外化为具体的规章制度,其本质则隐蔽进了更深层的地方。
即使是号称民主的希腊城邦,国家权力如祭祀、教育等还是掌握在贵族的手中。即便是柏拉图,都在其对话中对一般平民常存着鄙视的态度,这与他的贵族出身和社会情况是有关联的[2]291-292。
而裘德所生活的英国社会,是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就已经有贵族阶级的原型了,到19世纪贵族发展到极致,社会阶层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划分非常明显,但是一般情况下无论是哪个阶层的人,都基本满足于自己阶层的价值观、行为方式和生存策略,因此,《裘德》文本中对离经叛道的淑和裘德进行精神压迫和指责的人们,便是“基因决定论”的拥趸。
二、《裘德》中的“基因决定论”思想
本文将从出身、教育、出路这三个方面,使用维多利亚时期的历史事实,论述哈代在《裘德》文本中暗示的“基因决定论”思想。
(一)出身
18世纪中叶以前,英国尚处于农业国,其社会阶层一般分为贵族地主与平民,资产阶级的数量较少地位较低,到了18世纪中期之后,英国进行了工业革命,资产阶级阶层迅速扩大,同时工业革命为许多工人阶级提供了大量的报酬丰厚的就业机会,于是中产阶级从工人阶级中分离出来,因此到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的人们普遍认为存在三个阶层: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工人阶级。[6]203贵族阶级通常指的是世袭的勋爵、社会精英等上流人士,他们一般不需要为了赚钱而去工作,土地、财富均由继承获得;中产阶级则多为从事体面的脑力劳动工作的、受过教育的阶层,例如大学教授、名校的校长、律师等;而工人阶级则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做着短期的活计,收入并不稳定,一旦年老体弱,那么将会失去经济来源贫困潦倒,在《裘德》文本中,裘德出身在一个地理位置相对封闭的乡村,“位于一个起伏不平的高低山坳里”,[1]510岁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跟着终身未婚的姑婆生活,要给农场主驱赶小麦田的白嘴鸦以换取一天6便士的薪酬,或是每周三次帮姑婆运送面包给玛丽格林附近的村民。通常只有工人阶级的小孩需要在还很小的时候就出来工作,由此可见裘德出身属于英国社会一个相对底层的位置。
但是出身在社会底层并不意味着裘德的“基因”是劣等的,他甚至是属于比较聪明有天赋的,在学习方面,他“已经获得了普通学生阅读一般古典著作的能力,特别是拉丁文”[1]28,到后来甚至能用拉丁文背《信经》,一个听他背书的大学生“实际上一个字也不懂”[1]112,这样的对比可以推测出裘德具有高于一般人的智力,因为对于维多利亚时期的人而言,大学生一般指在牛津或剑桥接受教育的人;在手艺活上,他“在这个建筑师的指导下,他很灵巧地学会了修复附近几座村教堂坍坏的砖石建筑”,[1]27可见裘德实际上具备较强的智力与能力。
因此,在生物学意义上而言,裘德的基因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优秀的基因,他的自学能力甚至比坐在课堂里接受精英教育的人要强;但是从当时的社会阶层分布的角度看来,裘德的“基因”是处于劣势的,他需要通过自身努力弥合的阶层差距非常巨大。
(二)教育
裘德希望通过教育实现阶层的跃迁,他对基督寺的最初的渴望源于是“找到什么可以抛锚和依附的地方......不用再害怕农场主们,不怕受到阻挠和嘲笑,......像古人一样干一番大事”。[1]18这个需求具体又抽象,一方面他希望能处于和农场主们平等或在他们之上的位置,另一方面他只是单方面认为去基督寺可以实现他的跃迁,但是实现的途径是模糊的。换言之,裘德希望从工人阶级上升到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中产阶级,农场主是中产阶级,但是又低于有土地的乡绅。
然而,裘德制定的跃迁计划在维多利亚时代是难以实现的。首先英国实行的“双轨制”教育,在维多利亚时代,还是意味着贵族子弟和其他有产阶级的子女不进初等学校,而出身下层的儿童只能入初等学校而不能进中等学校[6]265,也就意味着裘德并不能通过正常的升学渠道:家庭教师-公学-大学-欧陆游学成为神学博士。其次,高昂的大学学费并不是裘德可以支付得了的,根据19世纪80年代出版的《卡塞尔家庭指南》,年收入100英镑的家庭,每年需要支付18英镑15先令的房租,或是7先令一周的房租[7]307。在《裘德》文本中,裘德一年花15英镑租了一个小房子,再加上3英镑10先令的地税和国税[1]247,19世纪末,一名男生在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里就读的费用大约为300英镑左右,假如日后参加游学需要聘请优秀的导师,仅该导师的年薪都高达500英镑[6]269,那么以裘德近100英镑的年薪是根本不可能负担的了高昂的大学费用的。
所以,裘德收到特图弗勒院长的回信,劝告他坚守旧业,安于本分的确是合情合理的[1]120,按照裘德的出身,他的确没有贵族基因生来就有的社会资源优势,然而他又没有超人的意志力,在《新约》与阿拉贝娜之间他选择了向欲望妥协,因此他的黯然失败也是可以预见的了。裘德失败从另一方面又反映了维多利亚时期,虽然英国社会处于剧烈变动的时期,工业革命带来了社会构成的快速变动,创造了许多新兴的就业机会,国民收入自1850年到1913年间几乎增加了1倍[5]499,但是对于封闭的乡村的下层人民而言,有效信息也成为与金钱一样难以得到,裘德制定去基督寺的目标,一路上听从的指引来自追梦途中的小学老师、车夫、巡回江湖医生等与他一样阶层的人,这些信息对他的失败也需要负上责任,而院长的忠告也让我们看到英国社会的阶级仍然处于凝固的状态,并是不努力就一定会功成名就的残酷现实。
(三)出路
哈代受达尔文的影响非常深刻,“适者生存”的思想表现在哈代的作品中。在《裘德》文本中的两个女性形象的塑造,对比突出了哈代了达尔文主义。淑和阿拉贝娜与裘德一样同处于工人阶级的下层,阿拉贝娜通晓社会制度并且利用这些世俗规矩达到自己的目的,即使是在最后裘德快要死了的时候,她也能迅速找到下一任丈夫,有所依靠;淑的精神境界比阿拉贝娜是高尚的多的,她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反抗者形象,虽然是一个失败的反抗者,淑的自由思想被社会的男性父权制度所压制,最终屈服在基督教的清规戒律中自我惩罚,相比起阿拉贝娜,淑不会也不愿意适应世俗制度。阿拉贝娜与淑的对比也反映出了哈代对“适者生存”的思考,究竟是适应社会改变自己还是拒斥社会规矩追求自由?从淑和裘德的结局上看来,哈代似乎是认为只有适应了社会遮蔽自己的心声,才能生活得“幸福”,与此同时,哈代又是批判这种合乎规矩的“幸福”,淑与裘德的爱情是对宗教限制的婚姻的反抗,只是最后“时间老人”的自杀,又逃不脱宿命论的悲剧。但是,笔者之所以将这种悲剧归结为“基因决定论”而非“宿命论”的结果,是因为人类的基因里镌刻着先辈的生活经验,潜在的知识,还有与个体人类相关的社会关系网,一般情况下,基因的遗传是处于稳定的状态的,一旦出现意外或者变故,那么基因上的遗传信息有可能会被抖落或者增加,因此相较于宿命论的悲剧,基因仍然是有改变的可能性的,虽然不太容易,但是并不是不可反抗的。
因此,裘德并不是注定要悲剧的,他的悲剧是源于他性格中的相悖思想,他一方面寄希望于世俗想成为年薪5000英镑的神学博士,另一方面他被现实森严的阶级禁锢住,又受到淑的影响,抵触世俗规矩。裘德实际上认识到了社会规则与官方宣扬的意识形态的迷惑性,他与淑通过违反条文惯例,企图反抗制度对人的压迫,拖延自身被物异化的过程,然而这种反抗遭到了与他们一样身处同一阶层的人的敌视,从而在舆论方面加剧了对他们的压制。
假设裘德按照院长的建议坚守就业,他还是有机会可以像哈代的父亲那样,经营一家建筑事务所,从事建筑承包工作[3]2,从而实现阶级上升的。但是哈代塑造的裘德意欲也许就在于描述更多的不能像他父亲那样顺利实现阶级跃迁的底层人民的生活,还原一个更真实的而非皆大欢喜的社会形态。而且正是因为裘德一生的悲剧,才向我们展现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民众集体无意识的暴行,人与人之间相互伤害,人与社会之间相互拒斥,精神与世俗的不相融,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被抹去,物化为各种身份,宗教对人的压迫等等,重现被宏大历史叙述所忽视的普通民众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
三、总结
有关“基因决定论”的思考在许多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都有呈现,例如1997年美国一部著名的科幻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展现了当基因决定论在社会制度中发展到极致,人类一出生就被规定好了命运,“劣等”的基因永远没有机会只能做最辛苦的体力工作。其实“基因决定论”的思想一直都存在于西方的文化中,金钱并不是决定阶层的唯一要素,血缘和与血缘有关的历史、社会关系更加重要,哈代批判的就是这种僵化的阶级关系,以及适应并忠心维护这种僵死教条的人们,“基因决定论”中起决定的从来就不是遗传信息的基因,而是与人相关的社会关系。
但是哈代在《裘德》文本中也不自觉地关闭了裘德上升的通道,将其限定在中产阶级之下,文本中实际上暗示了哈代自己也未曾注意的阶级偏见和“基因决定论”思想。
参考文献:
[1]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刘荣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版.
[2]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版.
[3]丁世忠:《哈代小说伦理思想研究》,四川:巴蜀书社,2008年第1版.
[4]聂珍钊:《哈代的小说创作与达尔文主义》,载《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5]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上)》,吴象婴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版.
[6]阎照祥:《英国贵族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版.
[7]General Books, Cassells Household Guide, New York: General Books,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