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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旗的苗店街上,没有人卖红薯,不知道你留意过没有,我是1995年发现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家家都有,卖给谁呀?况且人们都吃烦了,几百年前就开始把红薯打成粉面下粉条了。乡政府的伙上也不愿费事买红薯,所以在这里当书记,想吃顿红薯饭,也不是个随便事儿。
书记刚去上任,我真有点发憷。人一下子到一个新位置上,不是很快就能得心应手的,因为你的经验、能力、思路不是马上就提高到了一个新层次。乡长会当,但是当书记是另一回事,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
当时,我最怕黄副乡长不买我的账,因为少有他赞成的人。他是行伍出身,高大魁梧,秉性耿直。虽年过半百,但脾气十足,说个风凉话,拆个台子板比较拿手,人送外号黄老邪。他在邻乡当副书记时跟比肩的副书记打架,被县委免职为副乡长发配到苗店,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大布衫改成了小布衫,亏材料些”。调回苗店,他实际上是离家更近了,家族拳头有阵势,且他自己已经无欲无求,更加谁也不怕,啥也不怕。
那天,政府院内停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车,黄乡长坐在上面,双手握把,牙关紧咬。我从外面回来,迎面见状,问他:“黄乡,开摩托车是不是劲都用在嘴上?”他说:“嘿,林彪还笑话孔老二哩,你还不胜我哩,连停住的摩托也不敢动动。”
“文革”期间,有一段“批林批孔”说“林彪效法孔老二”,老百姓背诵时把“效法”说成“笑话”,后来识字人也一直沿用。意思相当于“五十步笑百步”,告诫人们同为一类,谁都不要嘲笑谁。
那时候的苗店,一个乡几万人,很少有摩托车。书记们才是“坐的仪征车儿,穿的花布衫儿,吸的喜梅烟儿,喝的黄标贴儿”。仪征吉普车,刚开始在各乡镇普及;改革开放了,解放思想,书记们带头穿鲜艳一点;带过滤嘴的喜梅牌香烟比较便宜,消费得起;一种赊店老酒瓶上的标签是黄色的,曲酒里面最低一个档次,再往下就是酒精勾兑的酒。这些享受,在当时已经是很奢侈了。
对黄乡长的挑战,我当然不敢示弱。我说:“我肯定比你强,我敢绕政府院开一圈儿。”他说:“我不信,咱俩赌一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交给身边看热闹的政府秘书,“你能开一圈儿的话,这五十元我输给你;你若不会开,你拿五十元输给我。”
我虽然不会熟练地开摩托车,但从原理上知道它是咋回事。空挡上,我打着了火;握住闸,左脚掌把档杆一踩放到一档上,轻轻旋动油门,摩托车稳稳地走了。虽提心吊胆,但伪装从容,转一圈儿后,稳稳地回到了黄乡长面前。
他输了,但是有点儿也不服气,说:“先记着账,再比比骑自行车。”
秘书问他:“咋比?”
“我咋骑,书记也能咋骑,算她赢我输。还是五十元。”
他又低估了我的车技,他那些招数我一看就知道是田埂上练出来的,我当然有同样功夫,而且慢赛时,我比他更慢更稳。他又输了,气呼呼的。
为了让他输得服气,我说:“这回不算,下面,我咋骑,你跟着咋骑,若你不会,你输我赢。”
现在的小孩,你没见他们学骑车,一个个都会了。我小时候很笨,一年多不断地学,才学会。我十来岁时,父亲买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乱咯吱的旧自行车,那是我们毛庄村惟一的一辆。父亲从城里干活回来,我就马上接过车去大路沟学骑。一只脚放在脚蹬上,另一脚蹬着大路沟的斜坡,慢慢滚动前移不会倒。这头到那头,那头到这头,不分车子的里外,时间久了,也骑出些花样。这童子功,我断定黄乡长没有。
我站在车子的左边,接过黄乡长递给我的车把,右脚踩上脚蹬,左脚用力点地,身子靠在行进的车旁,又从大梁上边掏过左腿,骑车绕了一周。随后我迈下左腿,插入大梁下,双脚分别前后上下满圈蹬,绕到黄乡长右侧把车子交给他。
他说:“我服气,我输了,我学不来女人们这样的骑法儿。”
秘书说:“骑车子还分男女?输了就兑现吧!”
我要求:“黄乡,你请客,我只喝红薯苞谷糁稀饭,稀稀的,熬透。”我没有四平八稳喝茶的工夫,心里干涸得裂了缝。
他回家拿来红瓤红薯和苞谷糁交给饭馆老板叫煮上,又要了两个炒菜。盛扯面的碗你知道不?人家盛了两海碗苞谷糁。我把两盘子菜推给黄老邪,两大碗稀饭分给自己:“菜我不吃,饭你别喝。”
那红薯苞谷糁熬得太好了,竟然跟西瓜汁一样甜。我喝完一碗后,黄乡长说:“喝一碗算了,那一碗别喝了,把胃撑坏了可不划算。”
我说:“咱俩再赌一把,这两碗我喝不完的话,你赢我输。”
他连连摆手:“不赌了,不赌了,输赢你也别喝了。”
歇了歇,我又把第二碗喝完,真解渴。
我不明白是哪一招镇邪,从此,黄乡长视我为铁哥儿,工作上急难险重冲锋在前,把经验、谋略、能力、才干发挥到了极致,七年如一日,为我分忧,无怨无悔。市妇联去检查妇女儿童维权工作,黄乡长对妇联主席说:“我们苗店的乡干部最尊重妇女,回家听老婆儿的话,在机关听书记的话。”
他退休了,革命小酒没有喝坏党风也没有喝坏胃,却喝坏了股骨头,已经行动不便了,但是,他还坚持把红瓤红薯削去皮晒成红薯干托人捎给我,捎来乡音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