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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04年荒川钓叟的《月球殖民小说》始,中国科幻历经五十年代、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两个历史活跃期,其后又经过近十年的沉寂,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的最新的活跃期”(刘慈欣,2007,73),而王晋康是这个时期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他在这个最新的活跃期中引领了中国科幻前十年的发展。《科幻世界》杂志主编姚海军甚至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称为“王晋康时代”(《科幻世界》2002年第5期P45)。
王晋康,男,汉族,中国民主同盟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1948年生于河南镇平。他天资聪颖,中学时文理成绩皆出类拔萃,充满了科学的想象力,怀抱着成为理论物理学家的理想。但这个少年之梦被那个扭曲的时代击碎了。1966年他高中毕业恰逢文化大革命开始,传统的教育体制被打破,他被剥夺了在合适的时间继续接受科学教育的机会 。1968年他下乡到河南新野五龙公社,度过了三年知青生涯。1971到云阳钢厂杨沟树铁矿当木模工,1974年调入南阳柴油机厂。全国恢复高考后,1978年,王晋康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安交通大学动力二系。82年毕业,在石油部第二石油机械厂(后改为南阳石油二机集团公司)从事技术工作,曾任设计研究所副所长、高级工程师,是本单位特种车辆重型底盘领域的开拓者。
王晋康的科幻创作发端于偶然,恰像J.K.罗琳为了给女儿讲床头故事而创作了“哈里·波特”系列小说一样,王晋康也是为了给喜欢科幻的十岁儿子讲故事,被“逼”成了科幻作家。1994年的《中国石油报》发表了一条题为《十龄童本无心插柳,老爸爸一不小心成名》的新闻,记载了这段饶有趣味的故事。王晋康把一则被儿子夸奖“今天讲的好听”的故事转化为文字,试寄给当时中国惟一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这篇名为《亚当回归》的处女作在《科幻世界》1993年第5期发表,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获当年度科幻银河奖小说类作品一等奖(注:银河奖对最高奖的设置多有变化,1993年度以一等奖为最高奖)。
从此一发不可收的王晋康以业余作者的身份高歌猛进,一举成为中国著名的科幻小说家。翌年他的短篇小说《天火》再获94年度银河奖最高奖(该年度银河最高奖为“特等奖”)。此后有《生命之歌》(1995)、《西奈噩梦》(1996)、《七重外壳》(1997)、《豹》(1998)蝉联六届科幻“银河奖”特等奖或一等奖。1999年为鼓励新人,王晋康主动向评委会申请退出评奖。随后他进入了一段休整期。笔者作为这个时期中国科幻的读者与创作参与者,曾亲身体会到“王晋康”这个名字具有的魔力。甚至可以说,在20世纪90年代,王晋康的作品占据了中国科幻的半壁江山。
1993-1999年可以视为王晋康科幻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作为一个大器晚成的作家,他的处女作《亚当回归》起点甚高,很难相信出自新人之手。这是因为,与大多数在《科幻世界》发表处女作的青年作者不同,人到中年的王晋康历经文革浩劫、上山下乡和工厂的基层锻炼,已经具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对生活、科学、大自然及人类未来有了大量的思考与积淀。他大学时代对现代文学作品的大量阅读包括两年时间的练笔(曾创作过十几部短篇主流小说,未发表),也为他的厚积薄发提供了基础。
《亚当回归》的前半部情节并未跳出传统科幻作品的藩篱:星级旅行归来的宇航员王亚当发现地球已经物是人非,新智人(大脑中植入电脑芯片)成了人类的绝对主体。年迈的脑科学家钱人杰既是新智人之父,又是坚决抵抗大脑改造的仅存的少数自然人之一。他暗示王亚当只有借助植入电脑芯片获得更高智能,才有可能找到推翻新智人统治的途径,“用卑鄙的手段实现高尚的目的”。王亚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悲壮地接受了大脑的改造。但在接受更高智能之后他有了猛醒,知道自己和钱老的抵抗是可笑的,“就像是世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最后,新智人王亚当只能面对旧人类文明的暮日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这样的结尾显然超越了以往此类科幻小说中“人类必胜”的俗套,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思考,到达了更高的境界。文中对两种人类之间关系的叙述是平和的、适度的(即使在两位反抗者策划阴谋时),含着淡淡的无奈。这种特有的风格是作者心态成熟的外在表现,也与大多数类似题材的作品拉开了距离。文中非常贴切地引用了“李陵不得不归属异族”的历史典故,用中国笔墨加深了科幻主题,预示了王晋康此后作品浓重的中国风格。技术革命带来的人类(广义的概念)的更新换代,就如当年英国工业革命破坏了古老的传统乡村生活,而王亚当的一声叹息也承继了英国十八世纪感伤主义文学的源流,向未来人类社会的巨大变革投出一道痛苦、留恋而又清醒的目光。王晋康伴随着这篇作品的成功迅速进入中国科幻迷的视野。
1994年发表的《天火》凝聚了王晋康丰富的个人情感以及对文革时代荒谬的社会现实的批判。小说的主人公林天声无疑带有少年王晋康的影子,因此小说在生活化的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血有肉。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孱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棵细豆苗”,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在性格上近于自闭。但他的思想天马无羁,敢于怀疑“天经地义的事实”,大胆地用新眼光审视“穿墙术”,最后以生命的代价证实了“物质无限可分”的规律。这位青年科学殉道者的形象,与文化科学荒芜,全民政治狂欢后空虚与荒诞的大背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此格外能打动那个时代读者的心弦,成为王晋康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最感人的形象之一。
发表于1995年的《生命之歌》,与其处女作《亚当回归》相比,是同一个核心哲理引出的两种选择——作为旧人类,应当如何面对即将取代自己历史地位的新“人类”,只不过由《亚当回归》中大脑植入芯片的新智人换成《生命之歌》中具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由于新人类具有人类无法匹敌的先天优势,顺应时代潮流就意味着旧人类被彻底取代。在《生命之歌》中,女主角孔哲云选择了与王亚当相反的另一条道路:她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拿起父亲丢下的枪,准备杀死 “亲亲的小弟弟”,即新人类始祖机器人小元元,以便为旧人类文明尽量争取一点儿时间——即使人类被历史淘汰的命运无可避免。
《生命之歌》被公认是王晋康在这一创作阶段最优秀的短篇作品,名至实归地获得了1995年科幻银河奖特等奖。它的成功除了得益于曲折的故事结构、高明的悬念设置与深刻的性格刻划之外(详见后文的赏析部分),更在于其“令人炫目的具有开拓性的科幻内核和对生命本质的思考”,甚至“改变了中国科幻的面貌”(姚海军,《科幻世界》2002年第5期)。本文中关于“生存欲望的物质表达形式”的科幻构思是首次出现于国内外科幻作品。它具有超硬的哲理内核,表现了作者在生命领域中坚信唯物主义、彻底摒弃超自然力的勇气。
获得97年银河奖一等奖的《七重外壳》是一个悬念迭起的故事。中国大学生小甘来到姐夫斯托恩·吴工作的美国B基地,尝试挑战基地的超级发明、一种能让被试者完全融入虚拟世界的电子“外壳”。被套上外壳的小甘如果能找到虚拟世界的漏洞就能获得一万美元奖金。故事里,小甘一次又一次“穿上”和“脱下”外壳,在真实和虚拟间穿梭进出。足以乱真的虚拟世界充满了高科技社会的刺激与诱惑,而一层又一层剥洋葱式地剥离虚幻世界,使这位以才智自负的主人公逐渐失去对现实的把握,迷失了自我。其后应小甘的强烈要求,斯托恩让他回到家乡,在家乡与亲人这条最为粗大坚韧的“根”中他总算找回了自我。但最后却因一个小小的细节又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给小说留下一个开放的结尾。这个开放式结尾是本篇的亮点之一,它使一个技术故事的主题上升到两个传统的文学母题,即关于“自我的认知”(我是谁?我在哪里),以及科技对人性的异化。十几年后的美国著名科幻影片《盗梦空间》与《七重外壳》在构思和故事结构上颇多雷同,以致有不少读者笑言应追究好莱坞的剽窃。
长篇《豹》是以故事性见长的一篇。王晋康的大部分作品都有良好的故事性,《豹》更是个中翘楚。小说以一起诡异的性虐待案件开场,迅速推进到四年后的雅典奥运会。从观赛的中国体育记者费新吾、老运动员田延豹、田的表妹田歌以及美籍华裔科学家谢教授着笔,把读者目光一步步引向谢的儿子谢豹飞,这个以极大幅度打破奥运会百米世界纪录的、不世出的亚裔体育天才。但随后一位神秘人向费田二人透露了有关谢豹飞出身的爆炸性秘闻,二人在他的指引下进行了剥茧抽丝的探寻,才知道谢豹飞居然是嵌有非洲猎豹基因的豹人,而一步步泄密的神秘人竟是他的父亲谢教授!谢豹飞在月圆之夜兽性大发,咬死了恋人田歌。田延豹愤而扼死神智不清的凶手。法庭辩论中,律师奇兵突起,以豹人非人、不适用人类法律为理由,成功帮助田延豹脱罪。而谢教授却借法庭为发言场,阐述了自己对基因技术的激进观点。他认为人兽本无截然区别,人兽杂交以改良人类是一种进步。人类社会对这种观念的敌意就如当年社会敌视进化论。这场法庭之战写得酣畅淋漓,奇峰突起,既形成了故事线的高潮,也是哲理线的高峰。《豹》这篇小说中,科幻构思始终是故事线的内在推动力,二者水乳交融,始终保持着故事的张力。这正是王晋康作品的一大优点。而且该构思紧扣基因科学的进步,真实可信,也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王晋康虽然是业余作家,但是产量很高,这一时期除六篇银河奖获奖作品外,其它代表作品还包括短篇《斯芬克斯之谜》(1996)、《拉格朗日墓场》(1997)、《三色世界》(1997)、《养蜂人》(1999)、长篇小说《生死平衡》(1997),等等,主要发表在《科幻世界》、《科幻大王》(2011年更名为《新幻界》)等杂志上。
《生死平衡》以狂放不羁的中国民间医生皇甫林为主人公,讲述了一个以“平衡医学观”挑战传统西方医学的故事。皇甫林在出游西亚C国期间,以祖传的“平衡医术”治好了首相之子的痼疾,又疯狂地爱上了首相之女艾米娜。但艾米娜性格乖戾,导致二人进行了一场激烈的“爱情决斗”。后西亚狂人萨拉米所在的L国以世上早已绝迹的天花病毒用阴险的方式向C国散播,妄图不战而胜。C国民众却在皇甫林的祖传针剂的帮助下获得了早期免疫力,战胜了天花病毒。这篇小说完全走传奇故事的路子,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人物带着漫画的夸张,鲜明生动。小说中的“平衡医学观”在作者十年后的长篇《十字》中得到延续和深化。《生死平衡》发表后,对该文包含的医学观点在网上引起了很大争议。其实作者在小说后序中曾预先指出,“《生死平衡》是科学幻想小说而不是医学专著”,“它只着眼于思想趋势的正确,不拘泥于医疗细节的精确”(《生死平衡》,原载《科幻世界》1997年第5~6期)。读者若因小说对“平衡医术”戏剧化的描写就认为作者提倡“一药治百病”的江湖医术是一种典型的理解错位,是把科幻等同于科研或科普。
王晋康的小说虽以哲理思考见长,但他认为,科幻小说就其主体来说是一种大众文化,小说中的哲理思考必须依附于精彩的故事才有生命力。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中长篇作品一直在主动向通俗化靠拢,常常揉合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和传奇小说的技巧,以机智的悬念和情节来吸引读者,这在《生死平衡》的传奇故事架构上表现得特别明显。某些小说中也可见一些情色描写的“佐料”,比如《豹》中对女人公死于豹人的性暴力的描写,《拉格朗日坟场》中鲁克对变态女鲁冰多少带点乱伦意味的爱情(鲁冰不知道鲁克不是自己的亲哥哥)等。其实相对于主流小说来说,王晋康作品中的情色成分是极为低度的,但由于科幻小说长期以来被认为是青少年文学,而且实际情况中确实是青少年读者占绝对优势,所以类似情节在读者中曾引起非议。相比而言,另一位著名科幻作家韩松的作品中情色描写的尺度远为大胆,但由于韩松作品诡异的基调、纯粹成人作品的定位及更为主流文学化,反倒没有引起多少非议。
王晋康本人曾说过,由于他这代中国人缺少西方作家所具有的信息量和世界阅历,在把小说背景设置在国外时,“常常难以把精彩的构思转化为丰满流畅的生活流”,虽然场景多变,人物三教九流,但似乎多来自早年国内对西方的负面宣传及外国电影和娱乐小说的印象,因此失之概念化。他的作品中时常有民族主义情绪的流露,包括民族悲情意识和民族自豪感,也不乏刚刚形成或者可以说是刚刚复苏的大国心态。这给他的小说带来别样的特色,也更宜与中国读者的心灵共鸣。不过民族主义与科幻这种关心人类整体的文学样式契合度并不高,“是短足的”(王晋康语),不容易羸得国外读者的共鸣。这个问题在作者的第二阶段有了很大的调整。
发表于1999年的《养蜂人》是王氏哲理科幻的又一代表作,是把“整体论”这种科学观点进行文学化的阐述。一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在多次探访养蜂人之后为什么自杀?他留下的遗言“不要唤醒蜜蜂”又藏着怎样的深意?林达是否就是一只被唤醒的蜜蜂,意识到人类之上高踞着一个超级智力的上帝(电脑网络),自己毕生的努力与人生的目的只如蜜蜂般卑微?对于年轻读者们来说这篇作品不大容易理解,无法得到明确答案。本篇小说风格内敛,文字简洁典雅,节奏跳荡,文中作者第三人称的叙述与死者的意识流转换自然,如行云流水。将深刻的哲学思考隐藏在对林达这个神秘人物的层层揭示之中。《养蜂人》也因此成为一篇回味隽永,值得反复咀嚼的精品。某种程度上讲,这篇读者中反响并不强烈的作品堪称他的代表作之一。
2001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王晋康重新出发,进入了创作的第二阶段。《替天行道》出手不凡,以科幻作家特有的使命感对转基因食品给予了深切的关注,获得了读者的热烈好评,获得当年度的科幻银河奖(2001年银河奖不分等次)。主人公吉明是我们身边真实的小人物,曾经一心追求出国、绿卡,之后以国际著名种子公司雇员的身份,到自己家乡推销带有“自杀基因”的转基因种子。但自杀基因的蔓延带来了一场生态危机,吉明多次联络公司高层却得不到合理回复,反而险被暗杀,不得不用汽车炸弹以死抗争。吉明临终前,家乡老农皱纹纵横的脸幻化成梦中的上帝,谴责种子公司的发明违反生命大义,戕害生灵。
“上帝长发乱须,裸肩赤足,瘦骨嶙峋,穿一袭褐色的麻衫,脸上皱纹纵横如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国老汉嘛”。(《替天行道》,选自《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韩松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P164)
——这个颠覆性的上帝形象带着浓厚的中国土地气息,他的身上体现了传统的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著名科幻作家、新华社记者韩松在评价这篇作品时说:与刘慈欣一样,王晋康“在努力复兴中国文学文以载道的大传统,而这实际上体现的也是中国科幻的传统”。“《替天行道》和刘慈欣的《乡村教师》都意味着从郑文光和童恩正时代开创的现实主义,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回归。”(韩松,《爱国主义的回归——评<替天行道>》,选自《200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韩松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P169)吉明这个小人物与王晋康此前作品中的单线条科学家形象相比,复杂性和真实性都有了极大的提升。此外,应当说明的是,小说中对转基因技术的怀疑和对传统观念的倡导固然有着“反科学”的一面,但是在科技爆炸的大背景下不断反思、预见科学技术可能带来的问题,这种怀疑精神恰恰是科学的精髓。他对“在文明社会规则下的短期的合理”是否就符合“上帝规则下的长期的合理”的诘问是深刻而犀利的。
第二阶段的王晋康作品主题性更强,经常以一个思考来展开故事。关于文明的发端,以及宗教的思考在他的作品中结合具体的科幻点反复出现,如在水星撒播新生命、并使新生命的守护者演变为圣巫,进而神化为耶稣基督式的信仰主体的《水星播种》;私德卑劣的机器人麻勒赛因为对生命的贪婪而成了机器人种族的先知的《兀鹫与先知》;一群被遗留在异星进行生存实验的孩子成为新文明始祖的《生存实验》;一位中国平民一生努力,最终圆梦,完成了超圆体宇宙中的环宇宙航行的《新安魂曲》;对微生物的进化心存敬畏的《沙漠蚯蚓》和《五月花号》(两篇都假设微生物群体能够组成超级智力);面对终极能量思考战争的《终极爆炸》;描绘宇宙由膨胀转为急剧收缩时人类终极命运的《活着》;讽刺人类贪婪本性的《转生的巨人》;上升到纯哲学命题,探讨以外界施加的手段造成一个完全“利他”乌托邦的可能的长篇小说《蚁生》;以及依“低烈度纵火理论”重审现代医学免疫体系的长篇小说《十字》等等。
短篇小说《活着》有意与当代著名作家余华的代表作《活着》同名,主题也相同,只是把它放进宏大的宇宙背景。故事的取角很独特——一个患先天绝症、余生有限的孩子乐乐,在义父的引领下重燃“活下去”的意愿。他在观星中发现,宇宙正由红移膨胀进入蓝移收缩。这个构思把灾难小说推到了极致----全宇宙得了绝症,没有任何逃生希望。此时人类该怎么办?之后乐乐发现这只是宇宙的一次“尿颤”,但这次思想的洗礼改变了人类。小说思想跨度大,富有哲理性,主人公的绝症与宇宙的绝症两条线互相烘托,相得益彰。虽然文学上的笔力无法与余华相比,但其宏大的想象和厚重的内禀依然获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小说获得2008年的科幻银河奖“优秀奖”。
长篇小说《十字》延续了王晋康多年创作中时常涉足的生物科学题材,大量使用了作者比较熟悉的写作技法,融国际恐怖主义、神秘科学组织与中国的社会现实为一炉,语言技巧进一步提高,情节紧张刺激,故事精彩纷呈,刻画了一个勇于献身、充满理想主义的完美女性梅茵。
小说一开始就充满了神秘色彩。秘密科学组织“十字”的成员梅茵从俄罗斯科学机构里取走了天花病毒,并斥巨资在中国内地建立了生物工厂,以生产生物制品的掩护开发减活天花病毒。同时她把私人积蓄都投入到慈善事业上,在孤儿院孩子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完美的慈母。然而这个慈母居然在她最心爱的“女儿”小雪的生日蛋糕上投放了天花病毒,让孩子们成了第一批经历减活天花病毒洗礼的人。小雪因此成了一个丑陋的麻子。同时推进的另一条故事线中,装扮成印第安人的恐怖分子在美国撒播天花病毒,造成了全球大恐慌。后来,梅茵撒播减活天花病毒的“罪恶”被揭露。原来,“十字”组织遵循“低烈度纵火”的理念,认为应该给病毒留出一定的生存空间,使其温和化,与宿主人类和谐相处。这对人类群体来说更有好处。梅茵虽然获刑,“十字”组织的理念却逐渐得到了大众的理解。多年后,恐怖分子假借作香水广告,在日本用飞机大规模播撒天花病毒。而梅茵家人开创的新技术协助日本度过了这一危机。
《十字》宣扬“低烈度纵火”可以打破临界状态因而对避免灾难有重要意义,探讨了人类与细菌和病毒“共生”的机制,探讨了人类这个物种中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关系。小说中的观点经科学工作者的讨论,认为确实具有一定的科学性。
王晋康认为,“上帝只关爱群体而不关爱个体,这才是上帝大爱之所在。”(《十字》,王晋康,重庆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P 23)而现代医学的发展,客观上中断了“物竞天择”的自然淘汰,对于整个物种的健康延续未必是一件好事。这个观点显然延续了《生死平衡》中的“平衡医学观”,体现了王晋康作品中在思想观点上的延续性。当然,这种颇为激进的观念强调种群的“大生存权”,认为个人的“小生存权”可以被牺牲——这显然与文明社会的主流观念有所冲突。
《十字》是王晋康对自己熟悉的小说主题的一大提升,是《生死平衡》的高级版本。女主角梅茵是个完美的女性:她既有聪慧的头脑又有美貌性感的外形,危急时刻还能用中国功夫护身。她既是一位出色的科学家,爱护孤儿的母亲,又是一位勇于牺牲的理想主义者。这个人物过于完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人物的真实感。但不可否认的是,王晋康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有很大的提升。如果说《蚁生》中“秋云”这个人物的成功来自于他真实生活中对女知青形象的了解,那么《十字》体现了王晋康对小说女主人公(之前常常是男性)形象的刻画已进一步纯熟,“梅茵”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生命之歌》中“孔哲云”这个角色的升级版。
《十字》由于其主题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一经问世,便获得了读者的热烈反响。经历了“非典”、“禽流感”和“H1N1”病毒蔓延全球的噩梦,加之近来“超级病毒”的现身,让当代人对于人类现代医学体制中的免疫机制产生了怀疑,这部小说的发表恰逢其时,也彰显出作者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
值得注意的是,王晋康的几篇小说都曾引起公众对某种哲理观点或科学观点的广泛争论,包括《生死平衡》中的“平衡医学”观点;《替天行道》中对于商业道德与“上帝道德”的冲突;《十字》中关于“低烈度纵火理论”、凶恶病毒的温和化、“上帝只关心群体而不关心个体,这才是上帝大爱之所在”的观点;等等,类似的情况在国内科幻作家中绝无仅有。能以一篇文学作品而引发科学和思想领域的争论,其实正好表现了其科幻构思的超硬与厚重。可以说,以超硬的、厚重的科幻构思来承载人文内容,用科学本身所具有的震撼力来打动读者,这正是王晋康作品的另一个重要特点。纵观王晋康近二十年的作品,既贯串着对科学的深情讴歌,也贯串着对科学深刻的反思和批判,他对医学、人性、生物伦理学、人类未来、科技对人性的异化等方面,都有独到而深刻的、甚至十分锋利的见解,而且这些见解都基于厚重的科学基础。可以说王晋康是走在时代前列的思想者。他的作品常常被称为“哲理科幻”。
在王晋康创作的这一阶段,作品的社会影响力总体上或许不如他的创作第一阶段。客观上是因为,上世纪90年代,中国科幻虽然有星河、韩松、何宏伟等优秀的作者,但却依然是当之无愧的王晋康时代。而1999年以后,另一位厚积薄发的科幻大家刘慈欣已经以他汪洋恣肆、宏大奇崛的小说强烈冲击中国读者的心灵。21世纪初,中国科幻逐步迈入刘慈欣时代,足以与世界对话。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王晋康同样优秀的作品,在读者中的影响力有所减少。但是,这并不能影响这样一个事实:近二十年来,王晋康的作品感染了千千万万的读者尤其是青少年(中国科幻的核心读者群),使他们对科技主导下的人类历史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未来走向充满了好奇。他小说中深刻但并不晦涩的科学内核引起了读者对科学的兴趣,启发他们进行科学的思考,也就对科学的普及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已经迈入花甲之年的“老王”依然在尝试新的变化和新的突破。
同时王晋康对自己的小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自己小说中的核心人物经常是科学家,是生活在理性世界中的人,再加上他本人对科学的感情和认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常常是苍凉的。由于这些原因,他的作品中人物形象比较单一,如《生命之歌》中的孔昭仁父女、《十字》中的梅茵等,都是理想主义的科学家。
王晋康小说的语言苍凉沉郁,后期则沉稳平和,冷静简约,带着“中国红薯味儿”(王晋康 《六十年回眸》)。小说在叙事手法上一直秉承传统,大多强化小说的故事性、可读性,情节设置高潮迭起,悬念重重,让人手不释卷。他从不在小说中采用偏于晦涩的现代、后现代手法,客观上这也符合并满足了国内科幻读者的阅读需要。
在创作理论上,王晋康提出了“核心科幻”的观点——也就是科幻作品中最具“科幻特质”、不会与其他作品混淆的作品,以突出“科学是科幻的源文化”这个特点。王晋康说:
“我对核心科幻的希望是:它们能充分表达科学本身所具有的震撼力,或者说,科学因素本身就是它的美学因素。它们浸泡在科学的理性之中。它的科幻构思虽然不一定符合科学意义的正确但必须能自洽——如果它能有坚实的科学内核那就更好。作品中应该有基本正确的科学知识,能激发读者对科学的兴趣。”(《科普研究》2011年6月第三期)
王晋康认为,核心科幻与非核心科幻单就作品本身而言并无高下之分,但就科幻文学这个文学品种而言,必须有一批优秀的核心科幻作品来做骨架,否则“这个它就会混同于其它文学品种,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位一向自称“凭直觉写作”的作者在科幻理论领域也颇有见地。
在王晋康晚近作品中,延续一贯硬科幻风格、但在小说技巧和人物塑造上更上一层楼的《十字》,与完全使用纯文学语言,打造历史的真实与科幻水乳交融的《蚁生》,共同将他的创作生涯推向了新的高度。更近期的《与吾同在》语言更为平实,风格更为平和,唯其思想上的犀利未曾稍减。我们可以期待,这是王晋康重新出发的第三阶段,未来他还将继续以苍凉凝重的笔锋,以深邃、博大,有时甚至不失苦涩的思考来引领读者,进入一个又一个幻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