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441053)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441053)
有论者提出黄周星为《西游证道书》独家“笺评”的说法,中华书局据之将其书名先后改为《西游记——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与《西游记》的举措,都是有违于《西游记》版本演变史的历史真实的。因为《西游证道书》笺评中的“憺漪子”不是黄周星,《西游证道书》中的点评人也不是黄周星,《西游证道书》的书名更不是《西游记》。
憺漪子;汪象旭;黄周星;《西游记》;《西游证道书》
在明清《西游记》版本演变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西游证道书》,自清圣祖康熙初年问世以来,所署“评”、“笺评”者,皆为汪象旭(憺漪)。如现藏于日本内阁文库的“清初原刻本”《西游证道书》,即为其例。据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此汪象旭评原刻本”,题“西陵残梦道人汪憺漪笺评”、“钟山半非居士黄笑苍印正”。另据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还可知,在日本内阁文库所藏之《西游记》版本中,还有一种直接将书名作《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的,而且,此本亦为“清初原刻本”。但这种“清初原刻本”的《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较之“清初原刻本”的《西游证道书》而言,其在题署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于目录页中增添了“钟山黄太鸿笑苍子、西陵汪象旭澹漪同评”这一新的题署。仅由这一新的题署,可知书名为《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的这种“清初原刻本”,在年份上应是后于“清初原刻本”的《西游证道书》的,虽然如此,《西游证道书》的主要笺评者为汪憺漪,则是毫无疑义的。而此,也是已行世的各种文学史与小说史凡涉及《西游证道书》的笺评者,皆作汪象旭的原因之所在。
但黄永年先生在《论lt;西游记gt;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以下简称“黄文”)一文中,却首次提出了《西游证道书的》笺评者为黄周星之说。黄文最先发表于1992年出版的《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2集,其后又刊载于中华书局2000年出版的《文史探微》,再后又收入2007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黄永年古籍序跋述论集》,一文三发,传播甚广,影响甚大。正是因为受黄文之说的影响,而使得中华书局1993年出版《西游证道书》时将书名改成《西游记——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并将黄文作为“点校前言”,置于该书的卷首(“点校前言”称该书为《古本西游证道书》)。2009年,中华书局在出版“四大名著、名家点评”本《西游证道书》时,又据黄文之说,将书名迳直改成了《西游记》,点评人仍为黄周星。中华书局从黄文之说而两次改《西游证道书》书名的举措,不仅剥夺了汪象旭之于《西游证道书》的笺评权,而且也抹杀了汪象旭对《西游证道书》批评所作出的重要贡献。有鉴于此,故撰是文,旨在恢复汪象旭批评《西游证道书》的历史真面目。
在现存各种版本《西游证道书》的笺评者题署中,虽然有“汪憺漪笺评”、“钟山黄太鸿笑苍子、西陵汪象旭澹漪同评”、“西陵憺漪子笺注,秣陵蔡元放重订”等题署,但“汪象旭憺漪”为其最重要的笺评者则可肯定。这是因为,除上述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所著录的两种“清初原刻本”的《西游证道书》外,北京图书馆藏《西游证道书》、浙江图书馆藏《西游证道书》,以及台湾天一出版社影印本《西游证道书》之于笺评者姓名的题署,亦皆为汪象旭(憺漪)。而刘荫柏《lt;西游记gt;研究资料》、朱一玄等《lt;西游记gt;资料汇编》、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等,于《西游证道书》评笺者的题署与介绍,也是作“汪象旭”或“憺漪”(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作“澹漪”者当误,具体详后)。黄文之所以认为《西游证道书》为黄周星一人独家点评者,其理由主要为以下之所述:
其实,这“谐俗”的“稗官书”明明就是《西游证道书》。后面要讲到这《西游证道书》是对明百回本作了很多工作的,所以吕留良诗里会说是在“新修”,注里会说是在“为坊人著稗官书”。这“坊人”自然是指书商集中的地方,也有可能就是指汪象旭,因为这位汪象旭和人家合编什么《尺牍新语》,还笺释《济阴纲目》,编写《保生碎事》之类不象和中过进士的文人黄周星同一档次。《四库提要》说《济阴纲目》只是抄袭王肯堂《证治准绳》中的妇科部分,“加以评释圈点”,《保生碎事》也只有“寥寥数则,大约取其便于检用,非保婴之全书”,算不上什么正经的著作,所以汪象旭最多比过去的建阳书商余象斗之流高明一些。不过从他自称“残梦道人”说明他多少有点遗民意识,加之还编刻《吕祖全传》自称“奉道弟子”,而所谓吕祖即吕岩、吕洞宾者,又被全真教拉进去尊为五祖,这些地方都和黄周星气味相投,所以黄周星会在编纂评点《西游证道书》上和他合作。再据《西游证道书》结尾笑苍子跋语所说“笑苍子与憺漪子订交有年,未尝其事笔墨也。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属其评正”等语,可知这个《西游证道书》里的评点,包括每回开头用“憺漪子曰”的评语,实际都是出于黄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所能写得出的。[1]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抄引了这么长的一大段文字,关键就在于能对黄文用以否定汪象旭笺评《西游证道书》的理由,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与把握。综观黄文的上述理由,若具体归纳起来,实则只有两条:
其一,“汪象旭和人家合编什么《尺牍新语》,还笺释《济阴纲目》,编写《保生碎事》之类不象和中过进士的文人黄周星同一档次”,因之,其《保生碎事》等医学著作也就“算不上什么正经的著作,所以汪象旭最多比过去的建阳书商余象斗之流高明一些”。而这样的一个“书商”汪象旭,自然是不可能成为《西游证道书》的评笺者的。
其二,“据《西游证道书》结尾笑苍子跋语所说‘笑苍子与憺漪子订交有年,未尝其事笔墨也。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游》古本,属其评正’等语,可知这个《西游证道书》里的评点,包括每回开头用“憺漪子曰”的评语,实际都是出于黄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所能写得出的”。这是对汪象旭评点水平的怀疑。
公允地讲,黄文的这两条理由,不仅不能对汪象旭于《西游证道书》的笺评权予以否定与剥夺,而且还暴露出了两个与之相关的问题:一是黄文作者在写作此文之前与之时,对汪象旭其人其作了解无多,特别是其文学活动与文学成就方面,实知之甚微;二是对所谓的“笑苍子跋语”未能细读,因而产生了理解上的错误。而这两个方面的所谓“理由”,都是由黄文作者的主观认识所构成,即其并未举出任何有价值的材料作为其立论的依据。下面主要着眼于实证的角度,对黄文的这两条理由进行具体辨析。
作为清初众多遗民文学家中的一份子,汪象旭的《保生碎事》、笺释本《济阴纲目》、《尺牍新语》三书,由于为“秘府”所存目,故而也就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其中,最能反映汪象旭文学活动、创作成就、批评特色的,即是被黄文称之为“和人家合编什么《尺牍新语》”的《尺牍新语》一书。《尺牍新语》的全称为《分类尺牍新语》,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6册中的第2种,即为此书。《分类尺牍新语》全书24卷24册,封面署有“康熙二年刻本”六字,卷首附有查望《lt;尺牍新语gt;序》一文,其中的“远宗刘子之《世说》,近仿何氏之《语林》,令人寻览辄得其旨者”云云,即为汪象旭等人编刻《分类尺牍新语》的目的之所在。序末落款为:“康熙卯夏五天都查望于周氏题于武林之寄楼。”其中的“康熙癸卯”为“康熙二年”(1663年),可知《分类尺牍新语》乃编刻于清圣祖康熙二年。又,中华书局版《古本小说丛刊》本《吕祖全传》,卷首有“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的题署,并附有“康熙元年夏初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书于蜩寄楼”的小引。二者合勘,可知汪象旭在康熙元年重订并刻印了《吕祖全传》之后,即于第二年又评笺并刻印了《分类尺牍新语》一书。
《分类尺牍新语》共收尺牍小文649篇。具体为:卷一35篇、卷二24篇、卷三38篇、卷四23篇、卷五18篇、卷六28篇、卷七24篇、卷八16篇、卷九31篇、卷十40篇、卷十一33篇、卷十二28篇、卷十三22篇、卷十四36篇、卷十五29篇、卷十六39篇、卷十七17篇、卷十八24篇、卷十九29篇、卷二十17篇、卷二十一36篇、卷二十二15篇、卷二十三31篇、卷二十四16篇。这些文章的作者,主要是生活在明万历至清康熙之间。全书649篇文章,按其“尺牍新语”的内容,又细分为24类,且每类编为一卷(一册),其依序为:卷一理学、卷二政事、卷三文章、卷四诗词、卷五庆贺、卷六游览、卷七赞美、卷八荐举、卷九怀叙、卷十规箴、卷十一犊远、卷十二感情、卷十三嘲讽、卷十四翰墨、卷十五慰问、卷十六邀约、卷十七俊逸、卷十八请乞、卷十九馈遗、卷二十隐逸、卷二十一释道、卷二十二技术、卷二十三家庭、卷二十四闺阁。据此可知,《分类尺牍新语》的内容是相当丰富的。而且,每卷卷首均有“西湖徐士俊野君、汪淇憺漪评笺;同学查望于周、络红埏方流恭订”的题署。其中,前三人的“评笺”与“恭订”是固定的,即络红埏只参加了第一卷的“恭订”,其后则每卷换一人,具体为:汪杰(第二卷)、陆隽(第三卷)、周绰(第四卷)、邵德廷(第五卷)、吕律(第六卷)、王丹麓(第七卷)、王廷璋(第八卷)、张元时(第九卷)、杨王治(第十卷)、汪以澄(第十一卷)、汪澄烈(第十二卷)、陆进(第十三卷)、徐澰生(第十四卷)、沈允璧(第十五卷)、张之鼐(第十六卷)、邰斯扬(第十七卷)、剧廷琼(第十八卷)、王殿威(第十九卷)、伽葵(第二十卷)、胡乐素(第二十一卷)、金长兴(第二十二卷)、张开先(第二十三卷)、汪无波(第二十四卷)。另外,黄周星参与了评笺而未于目录中标其名,即包括黄周星在内,当时共有28人参与了《分类尺牍新语》一书的评笺与校订。这28人由于对《分类尺牍新语》的评笺之故,而皆曾聚集汪象旭的蜩寄楼于一时,因之,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以蜩寄楼为轴心的“西湖文人集团”,仅此,即可窥知汪象旭在清初遗民文人群体中的地位之一斑。
《分类尺牍新语》每卷开首均有汪象旭所写的总评,凡24篇,另收有汪象旭尺牍小文22篇,二者合计46篇。所收汪象旭的22篇尺牍小文为:《柬渌水》、《柬叶又生》、《与友人论传奇小说》、《与陈牧吉》、《贺外父母八十双寿》、《贺黄君一子入泮》、《与友人荐西席》、《柬冯再来》、《与李笠翁》、《与韦剑威》、《与黄九烟》、《答诸君子书》、《寄林殿成》、《柬可周共饮》、《与黄九烟》、《与徐野君》、《柬陈子逊》、《与赵又吕》、《与无波姬》、《与永言姬》、《与友人论闺秀》等。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这22篇尺牍小文的题目下,均标有“××集选”之注,如卷一《柬渌水》注为“《残梦轩集》选”,卷五《贺外父母八十双寿》注为“《残梦集》选”,又卷五《贺黄君一子入泮》题下注为“初征二集选”。据此,可知在康熙二年之前,汪象旭至少已刻印了《残梦集》、《残梦轩集》、《初征二集》三种文集。而揆之常理,既有《初征二集》行世,就必然会有《初征集》印行,这样看来,可知汪象旭于康熙二年前,实际上应该已有四种文集问世。《残梦集》、《残梦轩集》等四种文集现在虽然均已难觅,但《分类尺牍新语》中包括每卷总评在内的46篇文章,以及汪象旭友人写给汪象旭的19封信函,汪象旭于《分类尺牍新语》所评笺的100多则评语,却构成了一组研究汪象旭其人其作不可多得的材料。如《与友人论传奇小文》:
今之传奇小说,皆谎也。其庸妄者,不足论;其妙者,乃如耳闻目睹,促膝而谈。所谓呼之或出,招之欲起,笑即有声,啼即有泪者,如足下种种诸刻是也。今读者但觉其妙,不觉其谎,神哉![2]
这段文字所反映的,是属于汪象旭文学观范畴的一种“传奇小说”观。即在汪象旭看来,一种优秀的传奇小说,必须符合两个艺术方面的要求,且缺一不可。其一是要让读者读了之后“不觉其谎”,即要具有艺术的真实;其二是要将人物写活,即要使之“呼之或出,招之欲起,笑即有声,啼即有泪”,使读者读后,如亲见其人一般。两个艺术方面的要求,互为关联,见解独到。又如卷四“诗词”开首的一段“憺漪子曰”之总评,所反映的则是汪象旭的一种文学史观,以及如何品鉴文学作品的经验之谈。其云:
憺漪子曰:春秋时士大夫相见必赋诗,今绝响矣。然此事亦殊难行,宾主倾盖,未及寒暄半语,而且瞠目相对,曼声长歌,岂不发士龙之笑耶?唐之李杜,号称诗伯,而一则比之阴铿,一则拟之饭颗,似誉似嘲,不碍神交。至于元白诗简,则又专以韵语代双鱼矣。大抵文章一道,古人无所不合,而今人无所不分,诗词尺牍,一耶二耶?请效颦摩诘赞语云。诵名人之诗,诗中有牍,诵名人之牍,牍中有诗。[3]
《分类尺牍新语》中所选录的汪象旭之上述诸文,还对其性格特征、文学家风貌、以及生活都有所反映,而且在汪象旭友人写给汪象旭的一些尺牍小文中反映得尤为明显。如徐士俊《柬汪憺漪》(卷十三)有云:“道兄少年于豪侠埸中,挥金结客,掷锦继头,弟同卓珂月相见,特直翩翩五陵风致也。”其中的卓珂月,即诗人卓人月,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载其事迹。又卓文《与汪憺漪》(卷二)有云:“每羡仁兄以万卷傲百城,咫尺西湖,笔舞笔墨。”藉此可知,汪象旭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而且也是一位藏书家。又黄周星《柬汪憺漪》(卷十三)云:“吾兄为人,光明磊落,心似朱兹,口如并剪,生平慷慨任事,排难解纷,不一而足。”其之所写,俨然抵得上一幅高妙的人物素描。又韦人凤《柬汪憺漪》(卷十一)云:“先生童稚时,曾亲蒙纯阳子教度,今且悉却世缘,发情精进,年愈五十,尚平之愿俱毕。又遇明师,为之指点,家虽贫,尚有治生之术,兹且发念布施……先生少年驰情声伎,唯艳冶是耽。……今号称憺漪,得无名心犹尚在耶?”据此文,可知汪象旭“号称憺漪”者,乃在他“年愈五十”为“奉道弟子”之际。现既知署有“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的《吕祖全传》刻印于康熙元年夏,则汪象旭“号称憺漪”与“年愈五十”而入道者,就必当是在此之前的清顺治初年,或者是更后一点的明万历末年。凡此,均有助于对汪象旭生平事迹的认识。《分类尺牍新语》中类似之文乃多,为省篇幅,这里就不一一罗列了。
综上所述,我们已知的汪象旭生平简况为:汪象旭,名淇,字右子,号残梦道人,又号憺漪子,今浙江杭州人。少年时挥金结客,翩翩然有五陵年少之风致,为人光明磊落,慷慨任事。家中藏书甚富,以万卷而傲百城。年愈五十而为“奉道弟子”。一生著述甚丰,有《残梦集》、《残梦轩集》、《初征集》、《初征二集》、《保生碎事》等行世;并曾笺释《济阴纲目》、重订《吕祖全传》,编刻与笺评《分类尺版新语》等。
现在再来看黄周星是否批点过《西游证道书》。黄周星,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虽有其传,但甚为简略:“字九烟,上元人。育于湘谭周氏。中崇祯庚辰进士,除户部主事,疏请复姓。晚居湖州。有《刍狗斋集》。”并云:“九烟晚变名曰黄人,字略似,又号圃庵,又曰沃沃主人,又曰笑苍道人。布衣素冠,寒署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辄漫骂。”其中的“庚辰”,为崇祯十三年(1640年),为黄周星中进士之年。作为文学家,黄周星虽然擅长戏曲理论,并且有《夏为堂集》传世,但其却并不具备批评《西游证道书》的各方面之条件。如此,就得涉及到被黄文作为黄周星一人评点《西游证道书》的第二条理由的“笑苍子跋语”了。
所谓“笑苍子跋语”,指的是《西游证道书》第一百回之末的一段文字,一般将其称之为“第一百回回末评”、“回末总评”等,也有称之为《西游证道书跋》的,如刘荫柏《lt;西游记gt;研究资料》、朱一玄等《lt;西游记gt;资料汇编》、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等,不仅皆如是,而且还将作者署名为“黄太鸿”(即黄周星)。其文为:
笑苍子与憺漪子订交有年,未尝共事笔墨也。单阏维夏,始邀过蜩寄,出大略堂《西堂》古本,嘱其评正。笑苍子于是书,固童而习之者,因受读而叹曰:古本之较俗本有三善焉。俗本遗却唐僧出世四难,一也。有意续凫就鹤,半用俚词填凑,二也。篇中多金陵方言,三也。而古本应有者有,应无者无,令人一览了然,岂非文坛快事乎?[4]
这段文字,即是黄文用以否定汪象旭笺评《西游证道书》的又一条理由。而实际上,这段文字并不能成为支撑黄周星独家点评《西游证道书》的理由。这是因为,这段文字完全是以第一人称手法写成的,若其确实为黄周星所写,则其中的“嘱其评正”就不可理喻了,因为“其”为第二人称,即此四字正确者应为“嘱余评正”,或者“嘱吾评正”。此为其一。其二,“始邀过蜩寄”者,是指汪象旭首次邀请黄周星到其蜩寄楼,如此,“出大略堂《西堂》古本,嘱其评正”者,就显然为汪象旭了。所以,这篇“笑苍子跋语”,正确者应称为“憺漪子跋语”。而且还应指出的是,台湾天一出版社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影印的《西游证道书》,北京图书馆藏本《西游证道书》,以及如刘荫柏《lt;西游记gt;研究资料》、朱一玄等《lt;西游记gt;资料汇编》、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等,于此文乃皆作“属其评正”。由是而观,可知将此段文字作《西游证道书跋》、并署其作者为“黄太鸿”,以及将其作“笑苍子跋语”者,都是错误的。因此,所谓的“笑苍子跋语”,是不能用来证明黄周星曾经点评过《西游证道书》的。
其三,据朱彝尊《静居室诗话》卷二十一、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二,以及《分类尺牍新语》所收黄周星尺牍小文等材料可知,黄周星一生从不曾使用过“憺漪子”这一笔名(别号)。如此,则黄文的“可知这个《西游证道书》里的评点,包括每回开头用“憺漪子曰”的评语,实际都是出于黄周星之手”的推断,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种子虚乌有之辞。[5]而汪象旭则不然,“憺漪子”之于汪象旭为别号,上举韦人凤《柬汪憺漪》一文中的“今号称憺漪,得无名心犹尚在耶?”云云,便为其确证。又《分类尺牍新语》中还有几条属于铁证的例子,可以证实“憺漪子”确为汪象旭而不是黄星周。其具体为:第一,黄周星在致汪象旭的信函中,既有于文中称汪象旭为“憺漪子”或“憺漪”的,更有将文章之题直接作“×汪憺漪”的,如卷十一之《答汪憺漪》、《柬汪憺漪》,卷十三之《柬汪憺漪》等,皆为其例。黄周星称汪象旭为“汪憺漪”的事实表明,他是绝不可能去用“憺漪子”假冒汪象旭之名的,因此,《西游证道书》中的“憺漪子曰”为汪象旭,也就甚为明白。第二,他人之致汪象旭的信函中,其文之题几乎全作“×汪憺漪”,如卷二叶生《答汪憺漪》,卷九邵德廷《与汪憺漪》、王牧《与汪憺漪》,卷十查相如《与汪憺漪》,卷十三查望《柬汪憺漪》、徐士俊《柬汪憺漪》、韦人凤《柬汪憺漪》、林时对《柬汪憺漪》、叶发《柬汪憺漪》,卷十四陈章侯《与汪憺漪》,卷十五余复亨《简汪憺漪》,卷十六叶生《柬汪憺漪》、查相如《与汪憺漪》、陆进《与汪憺漪》,卷十九徐士俊《与汪憺漪》,卷二十一郑唯《与汪憺漪》等,便均为明证。这些例子足以表明,在明末清初之际,只有汪象旭一人“号称憺漪子”,且为当时的文坛所熟知。第三,汪象旭在为《分类尺牍新语》每卷开首所写的总评,以及于文中所笺评的100多则评语,于开首乃皆用的是“憺漪子曰”,这一自称与《西游证道书》每回开首的“憺漪子曰”,实乃同出一辙。此外,汪象旭于《吕祖全传》重订时所用为“憺漪子汪象旭”的事实,又成为汪象旭曾以“憺漪子”之名评点过小说的有力佐证。
其四,黄周星在明末清初期间,贫困潦倒20馀年之久,根本不具备点评《西游证道书》这样一部数十万字大书的条件。对此,《分类尺牍新语》卷十三所收汪象旭《与黄九烟》一文,即有助于我们对此之真实了解。是文有云:“自有科目以来,世人咸以进士为荣,自我观之,徒虚语耳。何以知之?曰以门下知之。门下非庚辰榜中之进士乎?屈指至今,已二十馀年矣。若以常俗论之,当以登膴仕,居要枢,而乃踽踽累累,只身行脚,依然穷措大面目,可为扼腕。”上文对黄周星自庚辰中进士以来“二十馀年”的贫困窘况,进行了如实描述。生活在如此条件之下的黄周星,显然是不可能对一部《西游证道书》进行点评的。更何况,黄周星并不如汪象旭那样以“万卷而傲百城”。
综此,是知《西游证道书》每回开首的“憺漪子曰”之憺漪子其人,是绝非为戏曲家黄周星的,因之,黄周星不是《西游证道书》的点评人,也就甚为清楚。
作为清初最重要的一部《西游记》小说,载有“江流儿”故事的《西游证道书》在当时之刻印,曾产生过轰动性的社会效应,乃是不言而喻的。这是因为,这部小说的版行,不仅成为“西陵残梦道人汪憺漪笺评”《西游证道书》的一份重要成果,更重要的是汪象旭据“大略堂《西游》古本”将“江流儿”故事补入《西游证道书》的事实,使得一部《西游证道书》成为了清一代百回本《西游记》的祖本。从这一意义上讲,《西游证道书》在《西游记》版本演变史上,具有举足轻重之地位。另据汪象旭写于第一百回之末的总评中之“单阏维夏”四字还可知,《西游证道书》乃为汪象旭刻印于康熙二年,而是年,亦正是汪象旭(憺漪)笺评编刻《分类尺牍新语》之时,此则表明,《西游证道书》与《分类尺牍新语》二书,乃为汪象旭笺评编刻于同一年。而此年之前的康熙元年,汪象旭还曾以“奉道弟子憺漪汪象旭重订”的名义,编刻了《吕祖全书》一书。这种三书皆用“憺漪子曰”进行笺评的事实,表明对《西游证道书》一书的评点,乃确属汪象旭之所为,正因此,才有了《汪憺漪评古本西游证道书》这样的书名出现。而这一书名在当时的出现,又雄辩地证实了汪象旭确属为《西游证道书》的笺评者。
黄文虽然首次提出了《西游证道书》的点评者为黄周星之说,但其所倡之此说,却是难以接受材料检验的,这从本文第一、二节的实证性考察,以及藉此而获得的种种结论,即可准确获知。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因为黄文之说的影响,使得中华书局在两次出版《西游证道书》时,不仅均删除了汪象旭之名,将对该书的批评权轻易地转交给了黄周星,而且还将《西游证道书》的书名先后改为《黄周星——古本西游证道书》与《西游记》,从而使得《西游证道书》的书名渐为人们所谈忘,这是颇令人为之扼婉的。
以上的考述表明:《西游证道书》笺评中的“憺漪子曰”不是黄周星,《西游证道书》中的点评人也不是黄周星,《西游证道书》的书名更不是《西游记》。由黄文的错误而产生出的一系列错误,是一种较黄文更为严重的错误。
[1] 黄永年.论西游记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C]//黄永年古籍序跋述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447.
[2] 徐士俊,汪 淇.分类尺牍新语:卷二[C]//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384.
[3] 徐士俊,汪 淇.分类尺牍新语:卷四[C]//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96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389.
[4] 吴承恩.西游记[M].黄周星,点评.北京:中华书局,2011:478.
[5] 王辉斌.论清代的宫词创作[J].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2(1):73-78.
[责任编辑邓杰]
“DanYi-zi”IsHuangZhou-xing:TheRectificationoftheCriticofTheCommentonPilgrimagetotheWest
WANG Hui-bin
(Literature Department of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 Hubei 441053, China)
There is a saying that Huang Zhou-xing is the only critic ofTheCommentonPilgrimagetotheWest. Depending on it, Zhonghua Press changedTheCommentonthePilgrimagetotheWestintoThePilgrimagetotheWest: Huang zhou-xing′s Version ofCommentandthenintoThePilgrimagetotheWest, which actually is against the truth of the book′s revolution. The “Dan Yi-zi said” inTheCommentonPilgrimagetotheWestdoes niether refer to Huang Zhou-xing and nor the critic of it to Huang Zhou-xing. The name ofTheCommentonthePilgrimagetotheWestis not the book The Pilgrimage to the West.
Dan Yi-zi; Wang Xiang-xu; Huang Zhou-xing; The Pilgrimage to the West;TheCommentonthePilgrimagetotheWest
2012-11-18
王辉斌(1947—),男,湖北天门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学文献学、佛教文学研究。
I207.419
A
1674-5248(2013)01-007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