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安见吾非小谪仙?极狂翻似傲青莲。几回酒兴因诗渴,一片冰心抱月眠。壮胆拏舟思泛海,高歌投笔欲扪天。性灵助以吞牛气,肯使古人成独传。
这是觉罗少年天才诗人廷奭的《述怀》诗,诗歌表达了自己嗜诗为命,高歌奋进,欲开拓新诗境的豪情壮志。
廷奭,字紫然,号紫然居士,又字棠门,又号饭石道人。他自叙甲辰年生人,应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其父崇恩(1802—?),字仰之,别号香南居士、语铃道人,官至山东巡抚、内阁学士。政事之余,不废吟咏,有《香南居士集》二十三卷,其收诗数量在满族诗人中罕有其匹。廷奭受家风影响,七岁能诗,终生乐此不疲,其诗体沉浸、浓郁、跌宕、豪放靡不有之,存诗八卷,共千余首,此外尚有《小香髓词》二十余首。钟珂说他“深于音律,尤精画本,英姿天亶,时人罕其匹”,“托思于言表,引情于趣外”。[注]廷奭:《未弱冠集·钟珂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
古典诗歌发展到近代,多数汉族诗人和诗论家囿于成法,争唐论宋,要么宗唐,要么趋宋,要么以汉魏六朝为尚,复古论调层出不穷,甚至堕入拟古泥沼不能自拔,就是不能自由抒写个性,悖离了诗歌作为一种言志抒情的品格,失去了诗之为诗的本来面目。八旗诗人无论在诗歌观念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与之大相径庭。由于满族民族文化所致,他们未受此濡染,而是普遍追求诗风的质朴,诗情的自由抒写,并以之作为抒发性灵的工具。廷奭作为一个天才诗人,诗风与其他满族诗人质朴之风相比,显得华艳而有文采。他既有诗才,也强调作诗天分的重要性。在《未弱冠集》总序中,其云:“诗,发乎性灵,天籁也。是以有慧根者,任天而动,抒写性灵,不必规仿古之某人而异曲同工,不难拔戟自成一队,岂独其学力使然欤?
实则天性之所具有以自沦其灵源耳。否则,鹜远好尚,勉强学步,犹之乎三五岁小儿欲作老人语,匪惟不肖,亦可嗤之甚也。”[注]廷奭:《未弱冠集·总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他反对趋时好尚,亦步亦趋,在古人故纸堆里讨生活,主张独抒性灵,不落格套。肝胆和性灵是他经常言说的两个关键词语。肝胆,意在强调诗人要有胆量,不为成法所囿,自抒怀抱,“拔戟自成一队”;性灵,则强调诗人要有灵机,诗才敏锐,善于发见生活中的真趣。
廷奭耽吟适性,十九岁时已写诗千首,诗意翩翩,丰韵天然,可谓灵心慧笔,巧夺天工,所谓“探骊笔一枝,碧纱惊异日”、“推敲无斧凿,咀嚼沁心脾”[注]廷奭:《未弱冠集·姚德馨题词》,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廷奭曾这样描绘自己写诗时的精神状态,《偶兴》云:“偶得佳篇也快哉,吟怀一涩苦难开。无心妙触灵机活,古拙新尖任笔裁。”固然,由于生活经历所限,他的诗歌的表现范围并不大,大抵是反映身边的生活,但凡生活中所见之物,都能触处生春,情物交融,甚至犬、风筝、口、蟋蟀笼等凡见之物皆能援笔入诗。这既是其性情使然,也与其师承有关。
廷奭出生于济南,那时其父任山东巡抚,他少时受知于山阴嵇春原,后又学缪绣田诗,其中缪绣田诗风对他影响更大。缪绣田,生卒年不详。后来他和缪氏情谊处于师友之间,两人经常吟诗酬唱,送往迎还,袒露心迹。廷奭对缪氏诗歌的慷慨适性之风大为钦佩,其《题缪绣田夫子鸣春诗集》云:“诗源本自灵源出,上天下地一枝笔。安见今人亚古人,似难区区分甲乙。奈何今人恁太痴?拾古剩唾争吞之。丑于嗜痂而有癖,可笑可恨又可悲,河海虽然同一水,要亦不可等论耳。岂知吾师缪绣田,深会宣尼无邪旨。豪情足可傲前贤,兴来诗胆大于天。别开生面惊神鬼,满胸灵气如涌泉。不喜雕琢喜潇洒,比如草圣不学楷。奋向古人夺骊珠,真在可解不可解。”而缪氏也极为欣赏廷奭的诗歌,缪绣田为其诗题词云:“慧业三生具,新诗一卷藏。遨游东鲁国,风雅小奚囊。品立期横锦,家传足瓣香。殷勤犹有赠,放胆作文章。”两人可谓惺惺相惜。
廷奭之诗是他诗论旨趣的绝好注脚。他写诗讲究灵性,善于从身边事物中发现真味,一些习见的日常景物,往往涉笔成趣而出以自然。《荷莲咏》云:“荷莲多趣韵,当夏满池塘。叶艳花亦艳,红香绿亦香。”夏日荷莲的香艳仿佛扑面而来,色香俱佳,韵味十足。《问春偶兴》云:“春山底事青如笑,春水胡为绿可怜。刚是艳阳时节好,喜搜奇句快呼天。”春山春水之明媚,引发作者的好奇,诗歌流露出一种童真和机敏。《小沧浪亭感怀》回忆少时看到的济南大明湖的形胜:“半湖烟水绕轩楹,芦薍遮窗翠影横。我亦有亭蕉竹里,会当归去听秋声。”诗人由此及彼,兴来神往,完全是彼时感受的自然抒发,而风姿天然。而《闻蝉》一诗则是由视觉写到感觉,由眼前之景写到想象之境,诗云:“松杉浓黛处,蝉响送新凉。偶借秋风力,一声如许长。”由实及虚,韵味悠长。这些诗既非生活经验的累积,也非书本知识的充盈,而是即目所见,是自然界鲜活生命和人类灵性的有机结合,相互生发,别具一番情趣。
廷奭的性灵不仅仅体现于上述,不屑于拾人牙慧,对于前人广泛抒发的题材,往往有意避之,善于表达自己的新见,也是一个方面。例如史上的红颜粉事历来为文人津津乐道,廷奭则避开此类话题,所谓“耻拾前剩唾,故不为也”[注]廷奭:《未弱冠集·红楼八咏前言》,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专门选取少为人道者加以歌咏,如《红楼八咏》分别歌咏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探春、李纨、王熙凤、邢岫烟、妙玉。“咏古纯从才识见,感今多自性灵生”[1](《题姚兰石吟稿》),这是他为好友姚兰石诗的题词,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
廷奭诗风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初期诗风浓艳,丁源汉序云:“公子擅温李之才华,极孟储之幽思,清词丽句,妙分斗石于陈思,胜慨遥情,如晤竹林于中。”[注]廷奭:《未弱冠集·丁源汉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其中以《闺情》为题的诗就达五首之多,亦可见他是一个早慧者。它如《艳体》云:“春城无地不芳华,陌上偏来解语花。斜袅瘦金义飞彩凤,高蟠宝髻号灵蛇。玲珑小珮摇红玉,细腻香囊缀紫纱。含笑问郎何处往,绿杨楼角是儿家。”不仅这类有意为之的题材是这样,一些景物诗同样如此,如《夏日幽居即事二首》其一云:“金线菩提紫草珠,玲珑圆缬白珊瑚。就中添个红璚杵,默诵黄庭道味腴。”其二云:“日夕松声秋半庭,新抽竹挺乱烟青。泥炉蒸熟红螃蟹,大嚼真堪佐绿醽。”再如《春晓即事》云:“红轮乍涌启春城,晓色才分天地青。几个紫驼随队入,玲珑项下响金铃。”春夏是万物花发的季节,自然影响到诗风的华美,描写秋天的诗同样注重色彩的渲染,如《秋夜忆湖上柳》云:“滟潋银河瘦,模糊秋色凄。遥怜湖上柳,应怕乱鸦啼。”《晚泊》云:“晚泊松桥下,苍茫野色中。秋烟千树白,夕照半船红。”一则色彩凄黯,一则明快鲜丽。
随着年龄的增长,廷奭不再那么看重诗风的华艳,《懒余吟草》部分显得较为清新。如《西山晚眺》云:“散步空山里,飘然曳杖游。乱峰攒夕照,古洞咽寒流。叶落栖鸦瘦,钟疏老衲幽。兴来闲琢句,书破藓崖秋。”尽管仍是那么优游不迫,但色彩浓度在降低,诗风趋于清新凝练。
但不论风格怎样变化,廷奭依旧那样,痴于诗,钟于诗,诗乃是他性命之所在。《懒余吟草续集》后有一《自题诗后》云:“阿谁云我解吟诗,琢肾雕肝总是痴。味别酸咸聊复尔,个中深趣岂能知。”[注]廷奭:《未弱冠集·自题诗后》,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论诗》又云:“孰云无有作诗苦?琢肾雕肝心血吐。孰云无有作诗甜?白雪阳春信手拈。忆侬七龄学吟咏,句不灵兮愁拙病。迩来十二度春秋,顽石今番始点头。自嘲自怜还自哂,著作年年胡有尽。个中真味谁得之,苦兮甜兮唯自知。既得真味宁弗癖,一啸一歌天地窄。等闲休笑发狂言,君不见古人虽死古诗存。”《又赋一律》云:“今古诗宁止万千?要分苦海与冰天。性灵陶铸应非易,风雅流传讵偶然?佳句每从无意得,艳词多为有情填。一人探着骊珠子,鳞甲纷纷总不鲜。”作诗的甘苦也许只有自己才能真正体味,当然他对此心甘情愿,甚至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他才醉心于诗,不与侪辈相往还,对世上的名禄看的很淡。《赠曹奎垣夫子》云:“人生有真乐,不在被朱紫。我素馋于诗,矻矻不知止。却笑凡庸辈,白眼翻侧视。雅本与俗违,赏音焉用彼。肝胆托琴剑,幽情寄山水。吟不求甚解,会心聊复尔。奚必疵人短,奚必擅吾美,孰意天地间,竟有真知己。”将诗歌看作世间之“真乐”、“真知己”。《自题诗后》云:“振衣千古上,长啸海天孤。奇语未曾有,豪情何可无?骨皮抛腐墨,心血抱灵珠。莫问堪传否?倏然得自娱。”②虽有诗歌传世之豪迈,如若不传,亦可聊以自娱,这就是廷奭,一个嗜诗如命的少年诗人!
廷奭尽管生长于官宦之家,但生活道路并非坦途,人生曲折,命运多舛。在短短的十九年青春岁月中,遭遇了常人少有的痛苦经历,嫡母出人意料地撒手人寰,伯兄与小妹先后早逝,慈父宦迹远方,骨肉分离,自己则贫病交加,志愿不伸,情感受挫,兄弟之间关系也不睦好。他为此作“五歌”述悲情,诉衷肠,令人读后悲泣欲涕。试看《清明哭拜先嫡母钮钴禄太夫人墓述哀》:
痴儿祭母墓,一抔添新土。回忆别亲时,万里秋色苦。只燕知母疾,欲去恋老父。孰意母疾笃,愧死未割股。悲亲竟长逝,抛儿断肠腐。哀今又清明,再拜泪如雨。野哭声自吞,伤心血空吐。暝眸伏墓前,慈颜默犹睹。哀哉复悲哉,终天恨千古。
正是这种少年多难的经历,培育了他那颗孤独而敏感的心灵。他时常在诗中将内心的悲苦发之于外。《冬夜感怀》其一云:“我哭古人已粪土,人谁怜我困蒿莱?仰看片月忽长啸,一似苍天半眼开。”其二云:“背枕琴书心骨凉,残灯无焰冻红僵。难捱最是如年夜,更为愁人加闰长。”惆怅哀哉,是这个不幸少年特殊的情感记忆。他甚至对自己的容貌产生沮丧之情。原因在于咸丰十一年(1861),他因出痘而容仪大改,由一个眉清目秀的翩翩少年变得面部黑瘦多麻,这更加重了他人生的悲剧色彩。
倔强的个体生命往往易与浑浊的社会现实发生心灵冲突,尤其是廷奭这样一个惯于自我封闭、理想化极强的少年,因而磊落不平之气溢于诗卷。《悲愤自述》云:“沉浮恨海黑茫茫,局促愁城苦没量。自悔聪明真祸水,欲求聋瞽缺灵方。畸人无福诗皆腐,俗物多财唾亦香。昼夜抱琴看剑哭,羁鹰得飞何日扬?”他常常将自己比作自由翱翔于天地间的“鹰”,但情志难伸,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平生》云:“平生诚未解趋时,嬉笑文章怒骂诗。自不负身惟傲骨,人将馋己肯低眉。瘦鹰偏被肥狐妒,病马难妨恶犬欺。我欲昂首天地外,羞同鬼蜮斗雄雌。”表现出不与世俗同尘的人生志趣。
时事的变迁,也毫不例外地催生着他那颗少年敏感的心,感时忧世之怀时现笔端。《感时叠前韵》云:“碌碌人生怪矣哉,千年一瞬真堪哀。流天白日追难及,入海黄河不复回。去岁幸逢狐兔死,今春唯恐犬养来。感兹国事艰辛日,未晓谁为济世才。”“狐兔”、“犬养”无疑指代西方列强。《咏宋贤四首》分别歌咏岳飞、韩世忠、文天祥、陆秀夫四位民族英雄,对当下的意指是不言而喻的。这些诗,当然呼唤忠贞勇士保家卫国,驱逐外诲,复苏中华。无怪乎其友钟珂认为《懒余吟草续集》较《初集》“尤觉吐风云之气,敛冰雪之怀,露万端于片言,总千虑于双句”[注]廷奭:《未弱冠集·钟珂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
在他生命晚期,健康日见下滑,以至病魔缠身。他描述自己病中的情形:“一卧两三日,茅庐幸避风。苦吟灯影下,抱膝药香中。半榻琴书乱,多时花酒空。客来呼煮茗,笑指地炉红。”(《病中》)尽管如此,性情依然豪放。《感赋》云:“呼戆呼狂浪得名,难将肝胆诉平生。愧闻牛女为夫妇,恨说参商是弟兄。诗鬼何心沉苦海,酒兵无力破愁城。流干儿女英雄泪,风雪萧萧剑欲鸣。”豪情中透露出悲壮之气。一个天才诗人就这样被疾病无情地夺去了生命,哀哉惜哉!
廷奭之诗各类题材分布并不均匀,咏物诗较多,山水诗较少,这与其一生游历较少有关。就风格而言,雄浑豪放者不少,平稳和缓者亦复不少。
先看他的咏物诗。咏物诗以不露形迹而神韵独出者为上,清人陈仅在谈到咏物诗以何为贵时云:“若模形范质,藻绘丹青,直死物耳,斯为下矣。”[1](P2245)吴雷发《说诗菅蒯》云:“咏物诗要不即不离,工细中须具缥缈之致。”[2](P901)施补华《岘佣说诗》云:“咏物诗必须有寄托,无寄托而咏物,试帖体也。”[2](P976)如果我们按照几位诗论家之标准来审视廷奭的咏物诗,就会发现,他的咏物诗质量大半具有一定水准。如《咏半月》云:“云外纤纤淡抹痕,一弯秋色出黄昏。谁怜蟾兔再生魄,任是嫦娥也断魂。窥影新残裁玉镜,问天可否铸冰盆?此心洞烛盈亏理,虽不常圆万古存。”《咏萤》云:“洗尽从前腐草羞,化身差可胜蜉蝣。小星乱闪千般活,冷火偷然一点秋。明在尾梢难自隐,飞来眼底惹侬兜。余光的的沾清露,湿照棐书绿欲流。”两者对于所咏之物虽然略带“模形范质”,有沾滞之嫌,但不“藻绘丹青”,摹写形容,较为传神,且有飘然之致。《咏松》云:“十八公兮潇洒侯,秦封耻受气凌秋。半天龙立灵云拥,一地涛横乱影流。傲世幽姿青笠侧,宜人古韵素琴偷。惟君独抱岁寒节,责以不臣应自羞。”此诗紧扣寒松写来,征典引事,避免刻画,颇为传神;气骨嶙峋,象外孤寄,大略能尽体物之妙。对于一个满族少年来说,能写出如是之诗,实属不易。
诗集中山水诗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小时候随父居住济南时,看到的济南胜景。《珍珠泉》云:“地涌灵泉那可按,净水一方涵弥漫。急绿喷开活泼机,上下圆光流不断。巍巍高榭临泉畔,澄虚偏助幽情玩。可人明月印波心,大珠笑把小珠乱。大珠小珠一样幻,蟹吐鳞吞时聚散。有时风雨互纵横,泉珠雨珠齐跳岸。更怜霁景良宵半,星影珠光争灿烂。仰思孔圣川上言,俯嗤海若望洋叹,戏叱泉中千万珠,能否神龙以一贯?”珍珠泉位于清代山东巡抚衙门内,时崇恩任职山东巡抚,故廷奭能有相当时间观察泉水之妙。泉水之得名,盖因细水呈珠状串串上涌,澄清明澈,有若珍珠,为济南一大景致。该诗开门见山,将泉水写得灵机活现,不同时空泉水的变化,也在笔下得以形象地展现,是描绘珍珠泉不可多得的佳篇。曲水亭一带是颇具济南特色的景致,可写的东西较多,其中茶舍给诗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当然这与诗人特有的性情有关。《曲水亭》(茶舍)云:“黄茅亭子曲水曲,择来僻地避尘俗。几株杨柳绕栏杆,水影上摇窗户绿。主人泉石小生涯,不卖村醪卖野茶。烟吐垆喷心香泛,冰壶雪乳类山家。焉用泥墙画陆羽?竹篱断破疏花补。夜邀豪客两三人,煮茗灯窗话风雨。雨声萧瑟助泉声,鼎吟茶沸相杂鸣。一笑火前春十片,真教两腋清风生。莫把旗枪斗翠紫,品茶专以静为美。风流淡雅小茶坊,足抗兰陵傲曲水。”诗歌先渲染曲水亭场景,后将笔墨集中于茶舍的描绘,茶沸与泉声共鸣,动境映衬出静境,诗情画意,意境清幽,泉城气息浓郁,并流露出浓厚的文人情趣。《玉带河》云:“长流千尺横宫外,宛有银河挂天带。三桥上架白玲珑,嵌空玉版如斯大。桥底神鱼叱异形,万点金鳞一色青。仨隐仨显声影幻,奇哉疑是河之灵。瞰星礼斗偏知侯,朝天足代波臣奏。美彼髯争碧鲤多,挺然角较苍虬瘦。底事河中产神物,变化无端气深郁。安能挟雨腾雷破浪飞,任伊伏水凡鳞甘蠖屈。”玉带河,即济南的护城河,由泉水汇聚而成,环绕旧城流向大明湖。诗人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护城河的美丽景致。但诗歌重点不在于此,而是集中笔墨写河中的神物——青鱼。尽管所写乃少年兴趣之物,但诗笔生动,毫无青涩稚气之嫌。
就诗体而言,他的诗多近体,古体不多。就风格来讲,有的平稳,有的豪放,但俱能因景写物,随物赋形,情尽其中。平稳者如《秋夜雨霁》:“风雨息秋宵,枕簟抱微冷。湿月瞰幽人,茅窗淡松影。”秋雨之夜冷寂之情,通过凄清之景衬托出来,感情含而不露,意味隽永。豪放者如《孟秋大雨行东城道中》:“满城风雨助秋浓,健马飞奔破浪龙。笑电怒雷明灭里,一街横绝万人纵。”似乎整个世界都在随着满城风雨咆哮舞动,场面之喧嚣令人为之动容。再如《听月》云:“听月豪情问斗牛,嫦娥更上几层楼?吴刚修处声声冷,灵兔敲时杵杵幽。豪客昂首千里色,畸人侧耳一天秋。广寒宫殿笙箫奏,闻得明皇入镜游。”静态的听月也能激起诗人胸中的豪情和心中的冥想!甚至富有理性色彩的题诗竟然也充满几多豪气,其《自题诗后》云:“浩气平吞咽白虹,风尘埋没几英雄。拼将万古千秋愤,尽付一声长啸中。”正如诗史上著名的豪放诗多体现在古体诗中一样,廷奭的豪放风格也是如此。他的一首四十韵的长篇歌行《浩歌行》,采用浪漫手法,借助假想与诗仙李白的一次跨时空对话,表达了自己对诗歌技艺的诉求。想象瑰丽,变化惝恍莫测,意境恢弘,气势雄劲,体现了廷奭不同凡响的艺术才能。
廷奭诗歌的豪放还体现于颇具慷慨之气的送别诗。《从军行送姚梦梅德馨赴咸阳》云:“丈夫负奇气,慷慨从军行。上马别交亲,投笔请长缨。飞渡桑乾水,直抵咸阳城。羽书倥偬际,朝夕集群英。月黑金戈闪,风寒铁甲鸣。兀坐待平旦,一令千军惊。长驱奔怒马,击贼看纵横。深探枪剑窟,白战擒长鲸。君本非常人,必立非常功。岂似寒酸子,老死无令名。去时肝胆壮,归来金紫荣。伫待封侯日,斗酒论前盟。”诗歌前半部分虚处着笔,通过丰富的想象刻画了一位英姿飒爽、文武双全的英雄形象;后半部分奔入主题,赞美并激励好友姚德馨驰骋疆场,杀敌封侯。整首诗前为铺垫,后为主旨,前后绾联,一气呵成。诗风激情澎湃,气势磅礴,抒发了诗人建功立业的宿愿,属历代送别诗中的佳品。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清代满族诗人研究长期重视不够,岂不知他们的诗作也颇为可观。作为其中一员,廷奭在他十九年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以其颖悟的天资,秉经酌雅,耽吟自怡。所作诗篇丰韵天然,无斧凿之痕,咀嚼沁人心脾,实为不可多得之才。桐城张则良序其《消夏集》云:“推敲吟诵,一种真情挚语流露于字里行间,迥非涂鸦雕虫者可比。其遣词造句也,如时花美女;其琢句也,如洁玉精金;其气则如罡风鼓荡,其势则如天马行空,而复能循乎规矩,范以准绳,非入唐宋齐梁诸大家不能办此。”[注]廷奭:《未弱冠集·张则良序》,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给予高度评价。其仲兄廷尚为其诗题辞云:“年少才华胜阿兄,耽诗有志竟能成。生龙活虎吟千首,海阔天空啸一声。花酒狂人诚不愧,文章健笔肯教平。自惭未著联珠集,羡尔先传寿世名。”[注]廷奭:《未弱冠集·廷尚题辞》,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洵为盖棺定论。
参考文献:
[1]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王夫之,等.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