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国军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中国古代典籍既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化的财富。典籍外译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外传播的重要渠道[1],而世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和了解,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这些典籍的外文译本。在众多的中国古代典籍中,虽然并没有谁尊谁卑的排行,但以兵书形式外传的《孙子兵法》无论是在传播的广度、影响的深度,还是在译本的销量方面均名列前茅。
作为最负盛名的中国古代军事典籍,《孙子兵法》的文本结构极富召唤性[2],邀约着众多译者对其进行多元解读与阐释。复译将竞争机制引入同一部书的翻译[3],不同的《孙子兵法》译者间同样也存在着翻译史地位的激烈竞争,其中尤以英译者为甚。前驱译者因为时间上的先在性,先期占据了《孙子兵法》阐释空间,他们的译本为后世厘定了阐释标准,代表着《孙子兵法》的阐释传统,迫使后世译者加以继承、学习和模仿,因而在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在众多英译者中,作为前驱译者之一的英国汉学家莱昂内尔·贾尔斯(Lionel Giles,1875-1958)开创了从文献学视角阐释《孙子兵法》的传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贾尔斯推出《孙子兵法》译本之前,英国皇家炮兵上尉卡尔斯罗普(E.F.Calthrop)曾先后于1905、1908年出版了《孙子兵法》译本及重译本。这两个译本对《孙子兵法》传入英语世界起着开疆拓域的作用,但由于卡氏自身不懂汉语,其中一些“硬伤”使它们饱受诟病:第一个译本系根据日文版“十三篇”翻译而成,日文“十三篇”本身“似乎也存在着讹误”[4],以讹传讹的结果就是“漏译随处可见,难懂的段落被随心所欲地曲解或略过”[5]VIII;重译本“导论的第一句就非常不精确……对于中国注家只字未提”[5]IX,且注释极少,仅有寥寥可数的17条。贾尔斯认为,卡氏可能从未进行过严格意义上的文献考证,其译本及重译本中的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5]VIII,必须加以纠正。为此,贾尔斯广泛涉猎中国古代文献,细心考证,并于1910年推出了自己的《孙子兵法》译本。与卡氏的两个译本相比,贾尔斯译本具有鲜明的文献学特色。
作为一位著名的汉学家,贾尔斯谙熟各种中国古代文献。他在译本导论的“参考文献”中就介绍了除《孙子兵法》之外在中国有着较大影响的八部兵书,如《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李卫公问对》、《李靖兵法》、《握奇经》,提到了假借诸葛亮之名而辑的三本兵书《十六策》、《将苑》及《心书》,此外还提到了许多带有兵法专论篇章的中国古代文献,如百科全书类的《通典》、《太平御览》、《文献通考》、《玉海》、《三才图会》、《广博物志》、《潜确类书》、《渊鉴类函》、《古今图书集成》、《续文献通考》、《皇朝经世文编》,史书类的《前汉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通志》,大型目录全书总目类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贾尔斯在注释中大量引用和参阅各类中国古代文献,译文因而显得有据可依,切实可信。如《作战篇》中的“财竭则急于丘役”(Giles,chapt.II,§12,p.13.):
財竭則急於丘役
When their substance is drained away,the peasantry will be afflicted by heavy exactions.(此处对英文译文作粗体处理,以示与注释相区别。下同。)
Cf.Mencius VII.2.xiv.2,where丘民has the same meaning as丘役.丘was an ancient measure of land.The full table,as given by司馬法,may not be out of place here:6尺 =1步;100步 =1畝;100畝=1夫;3夫=1屋;3屋=1井;4井=1邑;4邑=1丘;4丘 =1甸.According to the Chou Li,there were nine husbandmen to a井,which would assign to each man the goodly allowance of 100畝 (of which 6.6 now go to an acre).What the values of these measures were in Sun Tzǔ’s time is not known with any certainty.The lineal尺,however,is supposed to have been about 20cm.急 may include levies of men,as well as other exactions[5]13-14.
从该句译文的注释中可见,为了“财竭则急于丘役”这短短7个字的翻译,贾尔斯就引用和参阅了《孟子》、《司马法》与《周礼》三本典籍,充分显示了他为求译文准确而广泛查证的严谨治学态度。
整个译本中,贾尔斯直接引用和参阅的中国古代文献达59部之多,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此外,贾尔斯还在译文注释中介绍或提到了《文选》、《史记正义》、《隋书经籍志》、《图书志》、《战斗大甲兵法》、《握奇经》、《将苑》、《潜确类书》、《周秦十一子》、《刘向新序》、《中庸》、《孟德新书》、《心书》、《姓氏辩证书》、《续文献通考》、《皇朝经世文编》、《艺圃折衷》、《管子》、《广博物志》、《阃外春秋》、《李靖兵法》、《国朝诗人徵略》、《李卫公问对》、《穆天子传》、《兵法杂占》、《兵书要诀》、《百将传》、《三才图会》、《书录解题》、《三十二垒经》、《素书》、《太乙遁甲》、《孙子汇徵》、《孙子参同》、《孙子问答》、《渊鉴类函》、《十六策》、《备论》、《孙武孙子》、《朱服校定孙子》、《太公兵法》、《魏志》、《太白阴经》、《郡斋读书志》、《永乐大典》、《握奇经》、《阴符经》、《国语》等48部中国古代文献,足见其涉猎汉学文献范围之广泛及其本人汉学功底之深厚。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于引自中国古代文献中的注解,贾尔斯大都会附上中文原文,以方便读者通过对照阅读来检验译文是否准确,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贾尔斯对译文质量的高度自信。
贾尔斯译本以清代孙星衍辑注的《孙子十家注》为底本,因为“该辑本总体上与《孙子兵法》原本最接近,算得上‘标准文本’”[5]XXXIV。除此之外,贾尔斯还在译本中介绍或提到了其他一些辑本,如吉天保校本《十家孙子会注》(SunTzǔwiththecollectedcommentariesof tenwriters)、《古今图书集成》辑本(KuChinT‘uShuChiCh‘êngtext)、《周 秦 十 一 子 》辑 本 (Eleven PhilosophersoftheChouandCh‘inDynastiestext)、华阴《道藏》“古本”或 “原本”(original edition or original text)、《通典》辑本(T‘ungTientext)、《太乙遁甲》辑本(T‘aiITunChiatext)、《北堂书钞》辑本(PeiT‘ang ShuCh‘aotext),等等。贾尔斯指出,《十家孙子会注》已“世无传者”(no longer put into circulation),《周秦十一子》辑本与《古今图书集成》辑本之间“变动极小”(with slight variations),而《太乙遁甲》辑本“与现存各种辑本迥异”(differs considerably from those now extant)[5]XXXI-XXXVII,因而不便或不予采用。对于其他辑本,贾尔斯在翻译过程中则广泛地加以借鉴与引用,并间或对比考察各种辑本间的异同。如《谋攻篇》中的“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Giles,chapt.III,§18,p.25.):
表1 中国古代文献引用及参阅情况
……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If you know neither the enemy nor yourself,you will succumb in every battle.
The modern text,represented by the北堂書鈔and T‘u Shu,has必敗,which I should be inclined to adopt in preference to殆here,though the T‘ung Tien and Yü Lan both have the latter[5]25.
在该句的翻译中,贾尔斯借鉴与引用了《北堂书钞》本、《古今图书集成》本、《通典》本与《太平御览》本4个辑本。
在其整个译本中,贾尔斯对各种主要辑本的引用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主要《孙子》辑本引用情况
贾尔斯对多种《孙子》辑本的大量借鉴与引用,表明他虽以孙校本《孙子十家注》为底本,但并未盲目迷信该辑本,并未武断地排斥对其他辑本的参照与借鉴,从而尽量保证了所引原文的权威性和上下文之间的逻辑性。
顾名思义,孙星衍的《孙子十家注》中除《孙子兵法》正文外,还有10位注家的注解,但书中的注家实为11位。在其译本的导论中,贾尔斯一一介绍了历代《孙子》注家中的11位名家,即曹操、孟氏、李筌、杜佑、杜牧、陈皞、贾林、梅尧臣、王皙、何延锡、张预,并对他们的校注进行了简要评价。这些评价有助于西方读者了解各位注家注解的特点,便于他们有选择性地进行参阅,当然也有可能会先入为主地影响西方读者对这些注解的看法。
对于各家的注解,贾尔斯同样也没有一味盲目地加以引用,而是从中挑选一些他认为有助于阐明孙子思想的“精华”部分,译成英文作为注释置于相应的译文之后[5]IX。如《用间篇》中的“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Giles,chapt.XIII,§5,p.163.):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
Now this fore knowledge cannot be elicited from spirits;
以禱祀“by prayers or sacrifices,”says Chang Yü.鬼are the disembodied spirits of men,and神supernatural beings or“gods”.
it cannot be obtained inductively from experience,
Tu Mu’s note makes the meaning clear:象,he says,is the same as類reasoning by analogy;不可以他事比類而求 “[knowledge of the enemy]cannot be gained by reasoning from other analogous cases.”
nor by any deductive calculation.
表3 十一子注解引用情况
Li Ch‘üuan says:夫長短闊狹遠近小大即可驗之於度數人之情偽度不能知也“Quantities like length,breadth,distance and magnitude,are susceptible of exact mathematical determination;human actions cannot be so calculated”[5]163.
在该句译文的注释中,贾尔斯并未囿于一家之言,而是引用与参阅了张预、杜牧和李筌的注解,并译成英文供读者参阅。
整个译本中,贾尔斯对十一子注解的引用及参阅情况如表3所示。
贾尔斯对各注家注解的选择性引用与参阅,表明他在原文的理解上并没有一味追随孙校本《孙子十家注》中的校注,而是在与其他辑本进行对比的基础上反复推敲,然后再确定他认为最适合的语义,这充分反映了他为保证译文质量而精益求精的钻研精神。
贾尔斯译本的文献学特色充分表明了贾氏对理据考证的高度重视,体现了译者的文献学关怀与学术严谨。当然,从文献学角度解读《孙子兵法》,既是贾尔斯的汉学家本性使然,亦是出于他对以孙子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哲人的尊重以及对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典籍的尊重。对中国古代文献的旁征博引,使贾尔斯译本被誉为英语世界最具学术权威性的《孙子》译本[6],译本本身也变成了一本重要的《孙子》文献,成为西方汉学界、军界研究《孙子兵法》乃至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时的必备参考书之一。此外,《孙子兵法》翻译史上的文献学阐释传统已深深打上了贾尔斯的烙印,影响了几乎所有的后世译者,他们均在翻译中或多或少地加以学习与仿效。从这个意义上讲,贾尔斯已在译者相争中脱颖而出,确立了“一直被模仿,但无法被超越”的翻译史地位,成为阻碍后世阐释创新力的“遮护天使”(Covering Cherub)[7]。
[1]张生祥,吴燕华.中国古代佛经译场制度对典籍英译的启示[J].中国科技翻译,2012(1):52-55.
[2]章国军.《孙子兵法》的召唤结构:以《孙子兵法》英译本为例[J].滨州学院学报,2012(5):125-129.
[3]罗新璋.复译之难[J].中国翻译,1991(5):29-31.
[4]Griffith,Samuel B.Sun Tzu:The art of war[M].London/Oxford/New York:Clarendon Press,1963:182.
[5]Giles,Lionel.Sun Tzu on the art of war:The oldest military treatise in the world[M].London:Luzac Co.,1910.
[6]Bob Sutton.Preface to the Project Gutenburg Etext[EB/OL].[2013-04-23].http://www.gutenberg.org/catalog/world/readfile?fk_files=2057619&pageno=2.
[7]Bloom,Harold.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