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派人迎奉法门寺佛骨舍利,韩愈认为佛骨不应迎奉供养,遂上表谏诤。《旧唐书·韩愈传》较为详实地记载了此一事件: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愈素不喜佛,上疏谏曰……疏奏,宪宗怒甚。间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将加极法。裴度、崔群奏曰:“韩愈上忤尊听,诚宜得罪,然而非内怀忠恳,不避黜责,岂能至此?伏乞稍赐宽容,以来谏者。”上曰:“愈言我奉佛太过,我犹为容之。至谓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何言之乖剌也?愈为人臣,敢尔狂妄,固不可赦!”于是人情惊惋,乃至国戚诸贵,亦以罪愈太重,因事言之,乃贬为潮州刺史。《论佛骨表》一文即是所上奏章。
韩愈一生以复兴儒学为己任,对阻碍儒学复兴的佛老“异端”,大加排斥,不遗余力。《论佛骨表》可谓韩愈反佛道斗争的战斗檄文,他在表中提出了很多反制方式,其中对奉佛动机和奉佛行为给予迷信定位,借由反迷信的方式来反佛道尤为突出。韩愈反佛道斗争的这一特点在其他反佛道诗文中也有所体现。
从《论佛骨表》可以明确看出韩愈所认为的宪宗奉迎佛骨的动机:“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①本文所引韩愈之诗文均录自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言词小心巧妙不乏为宪宗开脱的嫌疑,然就宪宗终“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与韩愈“乃贬为潮州刺史”的结果来看,只能无奈于皇帝的执迷不悟。唐宪宗崇奉于佛名义上是为了迎福纳祥,实际上由他晚年求道的目的可知,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死,才是其信奉佛道的真正目的②《旧唐书》卷一三五《皇甫镈传》载其“荐引方士柳泌、僧大通,言可致长生”。。严格说来,虽然事佛动机不应成为思想家反对宗教信仰的依据,但是一旦宗教信仰只重在求福寿、避殃祸,形成盲目的迷信,那么戳破信徒之所以盲从的面纱,就成为铲除迷信的必要途径了。因此韩愈欲打破君主对迷信虚妄的执著,减轻佛道的伤害,首先必须从对奉佛的动机进行深刻揭示开始。他所依据的是假设君主事佛动机在求福祥寿考,表中云:“作此崇佛,以祈福祥也”,进而指出“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事佛求寿反得“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韩愈的逻辑很清楚,佛道不过是蛊惑人心的迷信,不可能实现人的愿望,只会迷惑人走向对立面。
韩愈除了作出揭示外,也为君主指点了一条明路,他在《与孟尚书书》中自我表白时曾提出“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的说辞,主张反求诸己才是当下要务。为了诱导君主回归华夏本土正统,他同样企图以寿考祚久来利诱君主,表又云:“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韩愈于此之所以列举先王们夸张的在位年数与寿考,目的是在突显“事佛渐谨,年代尤促”的不足取。再相对照之下,韩愈得到的结论是“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韩愈笔下的佛教信仰,完全是以迷信的姿态出现,丝毫不见宗教的理性与深度。《论佛骨表》中描述信奉者“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的狂热行为,佛教蛊惑人心的力量可见一斑。他指出对此迷信行为“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其危害不可小觑。
韩愈许多论及佛道的诗作也自觉地对崇佛信道行为给予迷信定位。他作于贞元十年(794年)的《谢自然诗》,对轰动一时的谢自然修道白昼飞升成仙一事发论,力斥学道成仙的荒谬,告诫世人“往者不可悔”,“来者犹可诫”,表现了远见卓识。诗中有云:“余闻古夏后,象物知神奸。山林民可入,魍魉莫逢旃。逶迤不复振,后世恣欺谩。幽明纷杂乱,人鬼更相残。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莫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奈何不自信,反欲从物迁。往者不可悔,孤魂抱深冤。来者犹可诫,余言岂空文。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下以保子孙,上以奉君亲。苟异于此道,皆为弃其身。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就是对世人迷信道教羽化成仙执迷不悟的批评规劝。虽然作者受见识所限也含含糊糊地承认有所谓“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之类的事,然而这与笃信神仙鬼怪不可相提并论。另外,韩愈《华山女》一诗描叙佛道互相争取听众,披露二教为博取信徒,只由人性弱点上哗众取宠,“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廷。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簪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抓住了讽刺对象的本质——佛道经义与佛道徒的满身俗气之间的矛盾,对佛道迷信蠹国病民讽刺达到了精湛难追的地步。韩愈在《谁氏子》中还对吕灵弃养双亲,绝情于妻子,入王屋山求道事发论,指出只有“痴”“狂”的人才会如此做,揭露“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直斥神仙迷信之说的虚妄。
可见,韩愈看待奉佛道行为是有其所谓预设立场的,即他平日看待佛道时,是以民间的宗教迷信来为佛道定位。他笔下的佛教信仰,完全是以迷信的姿态出现,丝毫不见宗教的理性与深度,这就是韩愈为捍卫儒家礼法,对待佛道的态度。崇佛信道在韩愈眼中既然属于迷信层面,在开展排佛斥道斗争中就不必受限于仅由宗教教义切入,既减少了反制的阻力,也增强了反制的依据,其对佛道的批判显得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这也是为什么韩愈在排佛斥道时,极少从佛道义理出发的一大原因。
佛老既然是借由迷信的手法博取君主的青睐,于是韩愈也企图借由反迷信手法,挺身疾呼,以身试“法”。谏表中那句“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临鉴,臣不怨悔”,就是试图从反迷信思想着手,破解君主迷思。这种观念和他在《与孟尚书书》中所说:“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崇,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所显露的无所畏的架势,可见他受儒家“天道福善祸淫”观念的影响。守道君子之所以能坦荡荡,无惧鬼神祸崇,就是天降吉凶非与崇信佛道的行为表现有关,这种思想不但显现出儒家刚健自信的精神,也与韩愈排抵佛老的勇猛精神相呼应。韩愈排佛斥道,不惧佛道迷信,所依恃的就是本土儒家思想。
韩愈在表中说崇信佛教本为“祈福祥也”,无乃“事佛渐谨,年代尤促,……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可见信佛不灵,加上“伤风败俗,传笑四方”,所以将此“枯朽之骨,凶秽之余,……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就必然成为他别无选择的反制方式。谏表中的这种结论与他在《原道》中所提出的“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是同样的坚决、果敢与义无反顾,因为奉佛行为既为迷信则非关理性,不采取非常手段,就只能坐视上行下效后的百弊丛生了。韩愈攘斥佛道,对道教服食可得长生的迷信宣传,同样是持反对立场。韩愈作于元和十五年(820年)的《寄随州周员外》云:“陆孟丘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方崧卿在《增考韩子年谱》中解释此诗道:“周员外乃周君巢也。……公再寄周诗云:‘陆孟丘杨久作尘,同时存者更谁人?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公与君巢同为董晋幕客,陆长源、孟叔度、丘颖、杨凝,皆一时同幕之旧,至是皆殁矣。君巢晚留意丹药,柳子厚尝有《答周君巢论药饵久寿书》,故公有末章之语。”痛惜友人服丹丧命,可见韩愈视服食“金丹”以得长生之说为虚妄。对于服食丹药致友人死亡惨剧,韩愈在其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中尤表沉痛:“余不知服食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在文书所记,及耳闻相传者不说。今直取目见亲与之游而药败者六、七公,以为世诫。”后又接连举出若干有名人物死于“药石”的例子,警告世人不要重蹈覆辙。诗与墓志铭不仅表达了韩愈对服食“药石”以求长寿迷信行为的坚定批判态度,同时也是对后人传说韩愈晚年信道服药而死之说的有力驳斥,这同其一生反对佛道的思想行为是统一的。
由于鬼神祭祀等迷信是中国本有的思想,借由奢华的祭拜鬼神以邀祥瑞也是原始天道观的反映,但是历来的儒者却也不断地反对以迷信方式来了解天人间的关系。佛道两家却不然,张东荪指出:“佛教的传入先由迷信部分,这个迷信部分反而一半为道教所夺,后来遂变为佛道两教所共有的了。”①张东荪亦指出:“大体说来,在哲理方面崇儒反佛是宋明理学成立以后乃真有之。在此以前,所有反佛大概属于宗教与迷信方面。”见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中国哲学思想论集·两汉魏晋隋唐篇》第346页)。因此,面对佛道迷信的部分,韩愈提出的解决方针,除了以反迷信的方法来反制外,也不排除以迷信的方式因势诱导,顺着佛道之所以盛行的缘由,提出应对方法,以打击佛道,宣扬他的主张。如在反驳崇奉佛道的动机时,韩愈指出“夷狄之法”未尝流入中国的上古以及殷周时期帝王之年岁,渲染奉儒一样可得长寿,企图以“利”——长寿,诱导君主。这种方式置于谏表中实非关学理,而是显现出他欲以其人之道——迷信,还治其人之身的企图。他之所以如此做,主要原因在于韩愈清醒认识到宪宗之所以佞佛,名义上是为“祈福祥”,实际上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死,以期“长生久视”。这是韩愈用反迷信的方法对“迷信”的合理利用,是韩愈面对迷信佛道所采取的一种对应方法。
韩愈不是第一位振臂疾呼反佛道的人,也不是仅有的信念坚定的反佛道的人,但是他却是第一位对君主迷信佛道采取激进方式应对的人。他在《论佛骨表》中提出的反制方式,既破坏也建设,既治标也兼治本。他的治标方式就是采用极大的震荡力量,来破坏这被他视为祸国殃民的佛道,“投诸水火”也罢,“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也罢,韩愈无非是要斩草除根,一举消除百姓乃至君主对佛老的迷信。而对于佛老迷信方面的抨击与批判正是其开展反佛道斗争的一个突出特色。
[1]胡晓明,溥杰.释中国[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2]钱冬父.韩愈[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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