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敏
(周口师范学院 公共理论教研部,河南 周口 466001)
马克思关于人的发展理论是同他的异化理论联系在一起的。在他那里,人的发展过程就是异化扬弃的过程,人的发展就是克服异化,达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的真正统一。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是消费的价值目标,人的发展过程也应该包括克服消费异化的环节。只有社会消灭了生产劳动和消费中的异化性质,消费才能够成为人的本质的展现活动,成为“作为人的人”的价值活动的重要部分。那么,什么是消费异化?它对人的全面发展有哪些危害?如何拒斥消费异化,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梳理和解答。
研究消费异化,必须先了解异化的含义。马克思认为:“异化既表现为我的生活资料属于别人,我所希望的东西是我不能得到的、别人的所有物;也表现为每个事物本身都是不同于它本身的另一个东西。”[1]141在这里,异化是指主体自身的行动对于他来说成了一种陌生的力量,监督并反对着他,而不为他所控制。而消费异化是一种特殊的客体主体化过程,它是物的依赖关系社会阶段特有的消费形式。在现代社会,商品生产者为了进一步获得利润、提高劳动生产率,需要人们大量消费。人们的消费观念受商品生产者、商人和媒体诱惑,消费行为的目的发生了变化,消费不是为满足人们的物质文化需要,不是为了人的生存发展的目的,而是为了商品生产者和销售者谋利的、作为手段的消费,人们为消费而消费,为占有而消费,人成为商品物的工具、奴隶。在这里,消费背离了本来的意义,被赋予了其他意义,消费异化了。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推知消费异化的含义。所谓消费异化是指消费的过程不仅没有导致客体对主体的肯定,促使主体更好地生存发展,提高人的主体性,反过来客体支配主体、阻碍主体自身的生存发展,也就是消费客体导致主体本质力量的丧失和对主体的否定,消费成了同主体对立的、异己的力量。具体来讲,消费异化的特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物质消费的至上性和无限性。在消费异化状态下,人成了欲望、金钱和财富的奴隶,盲从于自然的、肉体的、感官的需要,成为没有思想和精神的躯壳。人们把占用和消费物质产品看作是自我满足和快乐的第一要义,把人的价值定位在单一的物质财富的享有和欲望的满足上。“他们贪婪地消费这一切,吞噬这一切。世界成了填充我们胃口的巨大物品……我们则永远在期待,永远在希望,也永远在失望。”[2]由于沉溺于物质生活的感性占有和片面享受,人们疏于关心自己在道德品质、心理素质和审美情趣等属人的特性的不断提升,无暇顾及有意义的、个性化的、创造性的、自由自觉的主体性活动,因此,也无法体会到在精神世界自由遨游而体现出的生命的充实和人的尊严的实现。
2.商品消费的符号性和象征性。在当代社会,“消费既不是一种物质实践,也不是一种‘富裕’现象学。它既不是依据我们的食物、服饰以及驾驶的汽车来界定,亦非依据视觉和听觉的意向和资讯的材料来界定,而是通过把所有这些东西组成指标来加以界定的。消费是在具有某种程度的连贯一致性的话语中所呈现的所有物品和资讯的总体真实性。因此,有意义的消费乃是一种系统化的符号操纵行为”[3]。符号价值在今天之所以被人们越来越重视,是因为它成为一个“社会编码系统”,通过这个“社会编码系统”,人们对自我进行身份、地位、成功和价值的确证。“我买什么则我是什么”,“‘我’消费什么、怎样消费,实际上体现和贯彻我 对自己的看法 定位和评价 以及对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地位的接受”[4]。在这里,商品作为符号,它不再是一般的所指,而变成了一种能指的集合,即把自身并不具有或少有的东西也承载下来。这样的符号被媒体大量复制和生产,像泡沫一样充斥于人们的生活,并以其所承载的意义幻想激发人们的占有和购买欲望。
3.消费需求的虚假性和人为性。人的需要本来源自其内在的意愿和兴趣,具有最大的真实性。“那些无条件地要求满足的需要,才是生命攸关的需要——即在可达到的物质水平上的衣、食、住。对这些需要的满足,是实现包括粗俗需要和高尚需要在内的一切需要的先决条件。”[5]马尔库塞把这类需要称为“真实的需要”。在消费异化状态下,消费与人的真实需要失去了联系。马尔库塞认为,资本主义通过在需要的层面对人进行再结构,即制造一种“虚假需要”来达到对人的控制。“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诸如休息、娱乐、按广告宣传来处事和消费、爱和恨别人所爱和所恨,都属于虚假需要这一范畴之列。”[5]所以,作为一个消费个体,无论是他的需要还是满足这些需要的手段,都是由资本主义商品体系结构性地规定了的,带有极强的人为性。
4.日常生活中的控制性与合法性。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发展,消费主义价值观伴随着跨国公司、广告、代理人和机构陆续传播到世界各地,并且日益取得日常生活中的规范性和道德上的合法性。它把传统生活伦理中的节俭、适度变为普遍的奢靡之风并冠以现代化、经济繁荣、社会进步之名,成为个人进取和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动力。在这种意义上,消费本身所承载的已经不仅仅是百姓居家度日的伦理,它通过反映特定意识形态的意志在人们日常的消费行为和生活方式中行使着对大众道德、思想、观点的控制与主宰,成为一种社会控制方式。
马克思提出的人的发展是一种全面、自由而充分的发展,“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和力量”[1]373,即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合理的消费作为满足人的需要的活动,既是人的全面发展的生活方式,也是人的全面发展的表现。而消费异化是一种不合理的消费活动,它会阻碍人的全面发展的实现。
马克思所讲的人的发展,实际上就是人的最根本东西的发展,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马克思认为人的根本特性在于人的自由自觉的劳动。从自由自觉的劳动是人的类特性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发展实质上就是人的劳动、人的劳动能力的发展。合理的消费在劳动的发展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它不仅是人的劳动过程的重要环节,是确保劳动力再生产的必备条件,而且能够促进人的劳动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发展。而消费异化则导致了劳动的异化,偏离了人的发展。
在消费异化状态下,人们还在为了获得更多的物质消费品而疲于奔波 劳动还是人的谋生手段 劳动仍然处于异化状态,即劳动不是人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而是蜕变为外在的、强制性的、自我折磨、自我牺牲的谋生活动。特别是由于人为制造的虚假需要的驱动,与此相联系的满足需要的劳动活动演变成了异化的劳动。在这种状态下,人的自由和意志得不到表达,感受到的只有单调、枯燥和乏味。劳动的异化促使人们只能到消费领域中去寻求自我的确证,期望丰裕的物质能成为对自己在劳动中所遭受的单调乏味、令人厌烦的补偿,其结果是进一步加剧了消费的异化,并造成二者之间的恶性循环。
在异化状态下,人的消费如同在劳动领域中一样也是不自由、不自主的。“消费者面对着空前的市场诱惑总是显得矛盾重重,自由和个性选择越来越成为一种心理负担,而非一种经济权利的享受”[6],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这是“选择的无限可能性与选择的无可能性”之人生价值悖论,其结果是,现代人的消费行为不是越来越个性化和自由化,反倒是越来越共性化、雷同化、单一化了。这种消费实质上是强迫性消费或控制性消费,它使人从本能上自觉与现实消费方式相契合,更依赖于现有的商品经济运行规则和制度安排。弗洛姆认为,人不仅在购买消费品时是不自由的,而且在闲暇时间也是不自由的。因为人的情趣和爱好是被安排好的,需求是被煽动起来的,消费行为缺乏能动性,人不是主动地参与这些活动,而是被动“吸收”这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自由个性被虚幻所蒙蔽,试图以消费获得真正的自由,无异于饮鸩止渴,其结果是越来越背离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
消费异化使许多人把满足不断膨胀的物质欲求和感性欲望作为人生目标,也导致人们日益远离正义、公平、公益、互助等普世的道德观念。人们行色匆匆,漠视与己无关的不道德行为。良知与良心,德性和人性日益被蒙蔽在“我消费,故我在”的信条里,亲情、友情和爱情成了奢侈品,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增强。消费社会的一些价值观念,如“不消费就衰退”等像一块磁石,主导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传统意义上的公德理念,如团结友爱、大公无私、公而忘私、先人后己、舍己为人等,在一定程度上都要为其让道。
在消费异化状态下,人们对物质的需要趋于无限,完全不能领会内在精神超越的价值。人的价值求证于物的价值,物的价值确证和彰显人的价值。在物欲主义的洪流中,人不仅已经异化为物,而且更进一步异化为商品的奴隶,成为“单面人”或“拜物主义者”。而一旦人们过分地沉迷于物质财富的占有和消费,则必然导致精神世界的萎缩和心灵的空虚,丧失了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追问能力。对周围的一切,除了关心“它对我有什么用”之外,人们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兴趣了。天上的繁星、心中的道德律令、人生的真谛等问题,现代人已经无暇问津了。虽然“我是谁”的呼声不绝于耳,但现代文明所造成的人的孤独、冷漠和灵魂的失落,却使人无法找回真正的自我。
揭示消费异化种种弊端的目的并不是理论的最终旨趣,而是为寻求合理可行的解决路径提供理论依据。当前,我国正处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转型期,一方面,中国人依然坚守节俭适度的传统消费观念,居民消费理性有余而激情不足;另一方面,30多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中国人的消费视野不断扩大、消费分层日趋明显,在一部分人群身上表现出奢侈消费、炫耀性消费的倾向,甚至出现了黄金宴、满汉全席等消费异化现象,给人带来的不仅是物欲的放纵,人性的堕落,而且对整个社会风气产生了不良影响。这种现状要求我们一方面不断为经济发展创造新的增长点,通过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满足人们正当的、合理的消费需求,另一方面又要努力消解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影响,减少消费异化的局限和弊端,实现人的健康发展。那么,如何引导人们合理消费,使人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又不使人异化为物,使人在维系世俗健康生存的同时又能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呢?
消费自觉是指人们对一定社会消费文化的清醒认识和理性把握,对个人的消费观念、心理和行为的认知、觉悟和反省。“当社会进入消费时代之后,消费欲望是不能被压抑的,我们也不可能再主张禁欲主义,更不能限制消费主体的人群范围,因此,消费活动的性质和追求指向就成为值得研究的问题。”[7]消费不能压抑,但可以实现精神性的转变,即树立消费自觉意识,认识到消费主义和消费异化的弊端和危害,积极引导人们把对物质的占有和耗费转向精神的追求和享受。这种转向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既是现实必然性的选择,也合乎人性的发展要求。
一方面,消费活动的精神性转向是由生态和资源危机所决定的。进入工业社会以来,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疯狂和贪婪,特别是消费主义价值观的传播使这种情形雪上加霜,引发了土地沙化、物种灭绝、环境污染、气候变暖等一系列生态危机。同时,为了增加产品的附加值,生产经营者追求商品的时尚、过度包装和深加工,从而加剧了对资源的消耗速度,不仅造成各种不可再生资源如矿物、石油等毁灭性的破坏,而且可再生资源,如土地、森林等也变得不可再生和不可逆转。所以,我们要实现社会和人自身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必须把消费的欲望转向精神追求,因为精神消费的过程不会造成精神消费品的破坏,也不会导致其价值的减少,并且精神消费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可以重复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无限的。
另一方面,消费活动的精神性转向也是人性的发展所决定的。消费固然是人性发展的条件,但从根本上说,消费不过是体现人的精神属性、实现人的存在价值的形而下的手段和目的。人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存在,主要不是以自己的自然属性立足于世界,而是以自己思维和意识能动性成为世界的主宰。精神的力量是人之存在的依托和根本,因此人的精神性消费是最能彰显人的本质属性的消费 当然 消费的精神性转向并不是对物质消费的否定,而是对物质消费的提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物质消费中去,无异于缘木求鱼。因此,在满足了一定的物质需要后,人性的升华要通过逐步摆脱“物性”、越来越远离自然本能表现出来。人只有通过文化和精神的追求,给生活创造丰富而深刻的意义,才能实现人的超越性本质。这是人的消费活动精神性转向的人性依据。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传统消费文化的总体特点是节俭、趋同。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百姓,无论是从治国安邦出发,还是着眼于家庭生计,都普遍认同去奢从俭、宗亲趋同的消费观念。儒家创始人孔子曰:“礼与其奢,宁俭”,“节用而爱人”;《左传》中也提到:“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道家要求人们摆脱物欲的束缚,认为人只有“见素抱扑,少私寡欲”才能拥有宁静和谐的人生。法家学派的集大成者韩非子也认为“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墨家更是把节俭提到了“节俭则倡,淫佚则亡”的治国理念的高度。民间关于节俭的诗词、谚语、警句更是不胜枚举,比如妇孺皆知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朱子家训中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寸丝寸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都反映了中国古代对节俭美德的重视和提倡。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阶层在当时有着较高的社会地位,也是精英文化的代表者和传播者。这些人坚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文化操守,一方面他们有着“闻达诸侯”的政治抱负,希望以自己的理想和才华求取功名,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另一方面如果实现不了,未能得志,就追求闲暇恬淡,寄情山水之间,有着达观知足的处世哲学和淡泊宁静的人生态度,体现出不为外物所役、不为名利所累的人生志趣。就连处于社会下层的普通百姓也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看作自在、自足和幸福的来源。他们安于现状、知足常乐、潇洒超脱,生命中洋溢着乐感十足的气息。李泽厚把这种文化心理称为中国的“乐感文化”,也许能够说明中国文化的精深要义。这种文化既包含了中庸之道的生活哲学,也体现了达观自足的人生境界,与当下人沉溺于物欲所导致的心灵困顿、精神空虚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人为物役的社会,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中所蕴涵的消费观念和思维范式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和思考,它所具有的普适意义也许能够在启迪心智、完善人性、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方面发挥强大的整合作用。
“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民族、一个政党对自身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对自身文化生命力的坚定信念。”[8]目前,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发展,产生于西方发达国家的消费主义价值观正悄无声息地向全世界蔓延,尤其是对那些全力以赴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和地区产生了更强的辐射性和影响力。置身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当然也未能幸免,在经济发达地区一些“先富”起来的人群身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消费主义倾向 并在某些方面出现了消费异化的现象 面对西方消费主义价值观的强势入侵,我们既不能视之为洪水猛兽而躲闪逃避,也不能无所作为而任其泛滥,理性的选择是树立文化自信,积极应对消费异化思想的侵袭,寻求中国消费文化的未来之路。
当代中国文化自信的根基和依托集中体现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的理论品质方面。马克思主义一直是在同形形色色对立理论的斗争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当它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时,仍然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自我批判和自我建构,以实现自身的创新和发展。事实上,当邓小平在改革开放初期提出要“全面、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时,也就消解了“文革”中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理论形态。后来,邓小平又提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又一次走上了不断自我解构和重构的道路。江泽民提出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又是对马克思主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的建构。进入新世纪新阶段,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科学发展观,是立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国情,总结我国发展实践,借鉴国外发展经验,适应新的发展要求提出的新的战略构想,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又一次创新和发展。
发展观与消费观紧密相连,有什么样的发展观就有什么样的消费观。树立科学发展观,实现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要求我们反思消费异化的危害。消费异化使人走向了反面,失去了自我,并导致人类安身立命的灵魂居所分崩离析,人类崇高理想和伟大信念尽失地盘,最终使人陷入了生存危机和价值虚无的境地 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目标背道而驰。因此,要实现人的全面自由而充分发展,必须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转变消费观念,扬弃消费异化,回归消费的本来意义,使消费重新成为满足人类多方面需要和享受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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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弗洛姆.爱的艺术[M].陈维纲,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9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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