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制造:将逝去的优雅生活

2013-11-21 11:04编辑罗婧奇
中国三峡 2013年10期
关键词:绒花竹刻云锦

文/雷 虎 编辑/罗婧奇

南京,自古以来都是物阜民丰之地。对于中国人来说,她是一个文艺小清新。

精致和优雅的生活让江南在中国所有地区中显得卓尔不群。引山林入城市的江南园林自不必说,单单是那些巧夺天工的“金陵制造”就让人望尘莫及。

所谓的金陵制造,制造的不是飞机大炮。在古时有“江宁制造府”、“苏州织造府”、“杭州制造府”,制造的是云锦、绒花、漆器、紫砂、玉雕、苏绣之流,是只供观赏打玩的东西。江南制造可以归为传统手工艺的范畴,一直走在中国时尚的前列,代表着中国文艺的最高水平。古时,江南制造代表的是一种精致、典雅的生活方式。

然而,现在当我们面对传统手工艺时,总是一边心怀敬意,一边扼腕痛惜。用来装饰的剪纸、用来娱乐的皮影、用来生活的漆器,它们在华丽千年后,最终成为一个老去的背影。看待传统工艺的消逝,就如同看到物种的消亡,矛头直指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忽略文化保护与传承的现代社会。当然,传统工艺和地域文化本身也有一定的原因。

“金陵帝王州”,十朝古都的文化积淀让文人士大夫的兴趣慢慢成为了这地区的审美心理。在江南人看来,手工艺不是一种技巧,而是艺术的化身,是一种精致生活方式的代表。

云锦:织锦最后的名门

2012年8月22日,随着反映云锦艺人经历的电影《云之锦》的上映,云锦再一次吸引了众人目光。联想到2009年少林方丈的云锦袈裟引起国人讨论;2010世界名城论坛市长们着云锦礼服吸引世界目光;虎年春晚主持人集体着云锦出镜的惊艳——云锦每每引起话题,成为热门。透过云锦的光鲜表象,它所承载的人文之重,辉煌之盛,衰败之殇,鲜为人知。

对于云锦艺人来说,他们正处于十字路口,传统云锦艺人和新一代云锦传人对于云锦的定位,看法截然不同:是用来穿,还是用来秀?是坚守清高做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迎合大众做时尚潮流?短短几年时间,云锦突然又变得鲜活,是回光返照还是中兴之相?云锦的未来充满了变数。

在历史上,云锦因其皇家御用的尊贵身份、丰富的文化、科技内涵,位列“中国四大名锦”行列,有过千年辉煌的历史。现在,其他三大名锦已经式微,只留下云锦作为织锦最后的名门。

中国古代有四大名锦之说:成都所产蜀锦,以地名;苏州所产宋锦,以朝代名;广西所产壮锦,以族名;唯独南京所产云锦,名缘于自身的美丽。

南京云锦木织机。摄影/春晓麦/FOTOE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这是明末文人吴梅村形容云锦的词句。云锦因其绚丽多姿,美如天上云霞而得名。从自身的特点给自已命名,云锦的自恋源于她的自信。

南朝文献《殷芸小说》中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这说的是有名的牛郎织女传说,同样也是“云锦”一词第一次出现在文献中。

云锦的起源、发展、辉煌、衰落、复兴,每一个阶段都和历史大背景、大事件相关联。

云锦的起源要上溯到三国时期,刘备东吴招亲取孙策之妹为妻,用蜀锦换吴绸,吴绸即为云锦的前身。绸是一流的丝织品,而锦则是顶级。对蜀国来说,刘备招亲用蜀锦换吴绸,舍得蜀锦套回了老婆,表面看是赚大发了,但其实也给了吴绸通过蜀锦“师夷长技以制夷”埋了伏笔。对吴国来说,“陪了夫人又折绸”,貌似亏大了,但是后来吴绸奋发图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进化成云锦,成了中国丝绸品的老大。

云锦的发展在南朝东晋末年:大将刘裕北伐,灭前秦后,将长安的百种工匠尽迁到建康(今南京)。这些工匠中,织锦工匠占很大比例,政府于是专门设立了“斗场锦署”专门管理织锦生产,自此以后,云锦开始平步青云,打上了皇家烙印。

云锦的巅峰是在明清时期:经历过元朝的统治之后,汉民族的审美品位或多或少受到了以蒙古族为代表的少数民族的影响。少数民族喜用金属装饰,喜用金线织衣。故从元朝开始,金线、银线,甚至是孔雀羽,在丝织品中被大量采用。明清两代甚至开辟专门的金库,只为给云锦生产提供织金,云锦所用的金线、银线都是用真金、真银制成。用料的珍贵,给了云锦作为奢侈品的足够底气;又因为“皇家御用”政治意义,从穿着的云锦上绣的图案,就能“以貌取人”,分辨着装者的身份。

在南京云锦鼎盛时期,十里秦淮,机杼声声,比户相闻,约有3万多台织机,近30万人(占当时南京人口三分之一)以织锦和相关产业为生。因为皇家御用的优越条件,为云锦创新求奇提供了可能。

然而,成也皇家,败也皇家。光绪三十年(1904年)五月二十七日,清光绪帝谕:“……现在物力艰难,自应力除冗滥,用资整顿……江宁、苏州两织造同在一省,将江宁织造裁撤……以节虚糜,而昭核实。”经历了元、明、清三个朝代,延续了620多年的江宁官办织务从此正式宣告结束。以往,云锦只求精益求精而不计工本,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失去了皇家身份,没有了国家这个最大买主后,消费锐减,一蹶不振。

到民国时期,织工纷纷转业,云锦后继无人。上世纪四十年代,西藏一位活佛为了织一件云锦袈裟,用重金悬赏,寻遍南京,也只找到一位名为吉干臣的老艺人。云锦从产生到辉煌,用了上千年时间,但是从巅峰到谷底,只用了四十年。

1956年10月,周恩来总理指示:“一定要南京同志把云锦工艺继承下来,发扬光大。”南京云锦研究所成立,动用国家力量来保护和延续这传统工艺的生命。2009年,云锦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云锦艺人受到世人尊敬。这个美丽的传统工艺又重新焕发光彩。

绒花:从大观园中走出的艺术

女演员姚星彤在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身着“绒花若雪”礼服亮相红地毯,滑如丝白如雪的毛绒制成孔雀般造型的裙身,加上手绘和刺绣接合的透明紫藤让她如同走在水边的孔雀。这款出自设计师劳伦斯·许的礼服,设计灵感来源于行将失传的手工艺——绒花。

一直在寻找“中国风”元素的劳伦斯·许在南京甘家大院参观时发现了绒花。劳伦斯·许和绒花艺人赵树宪交谈甚欢,当即达成了合作意向。赵树宪带上全部工具赴劳伦斯北京的工作室,用了整整8天时间,将一千多根绒条制成了“绒花若雪”的裙身部分。

绒花,被称为“发髻上的南京”,曾经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容的皇室贡品,令嫔妃宫女们一见倾心;它慢慢“飞”入寻常百姓家后,成为一种传统习俗,逢年过节,婚丧嫁娶都得佩戴它;再后来,它退守在南京老城南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中,成为一个慢慢消逝的符号。

《红楼梦》“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一回中,说到了李纨将“宫里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送给大观园中每一位姑娘的桥段。谁先挑选宫花,谁挑什么样的宫花,引得林黛玉等大小姐心生嫌隙。这里所谓的“宫花”和“堆纱花儿”正是绒花——大观园中,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只要是女人,都对绒花一见倾心,足见宫花昔日的影响力。

南京绒花的历史其实可以上溯到唐朝。南京绒花的产生,来源于唐时仕女簪花的传统。“春日游,杏花插满头”(韦庄《思帝乡》),“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李白《宫中行乐图》)。唐诗里的仕女头上所戴杏花、山花说的是唐朝仕女“头戴一枝芳”的传统。

然而,鲜花受制于时令不可四时常有,又易枯荣而不能长久,尤其是唐代贵妇们喜爱的牡丹,花期只有二十多天。不仅簪戴不方便,更会给文人墨客造成荣华易逝、容颜易老的联想。因而不枯不败、精致唯美的绒花就应运而生了。

唐朝画家周昉的名作《簪花仕女图》,是目前全世界范围内唯一认定的唐代仕女画传世孤本,表现的正是唐朝簪花仕女出游的场景。画中的五位仕女分别头插牡丹、芍药、海棠、团花和茉莉这五种不同时令之花,它们同时出现在一幅绘画中,并非周昉让她们在画里玩穿越,只因为她们头上所簪花皆绒花,四时花开不败。

那时,南京隶属于扬州,而扬州乃“淮左名都”,自古繁华,在唐朝更是风尚之都。南京女子用绒花簪花的风气很快就吹到了长安,再吹向全国。

南京绒花始于唐朝,兴盛却在明清。

绒花。摄影/阮传菊

而这份兴盛又与云锦密不可分。明朝开始,朝廷就设立了江宁织造以织造皇族御用织物云锦。云锦有“寸锦寸金”之说,云锦的制造只会选择缫丝厂最优质的蚕丝入料,就样就剩下了大量下脚料,用之不匹,弃之可惜,却正好是制造绒花的绝佳材料。用现在的话说,绒花是云锦产业链上的衍生物。

《红楼梦》中大观园里姑娘们争宫花的情景,不止是曹雪芹的文学想象:一方面,旧时南京人有配戴绒花的习俗;另一方面,绒花的兴盛和曹家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伯父曹頫、父亲曹顒,三代四人共出任江宁织造府理事58年。曹家人对云锦的苦心经营,使云锦制造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云锦产量大增,产生的边角料就变得物美价廉,绒花的生产成本也就降到了最低。

如今的南京老城南因旧城拆迁改造已经是萧条破败之地,但是在明清之时,却是专办宫廷织物的采买事宜的七作二房区。所谓“七作”即银作、铜作、染作、衣作、绣作、花作、皮作;“二房”是指帽房和针线房。云锦是绣作中的代表,而绒花则是花作中的翘楚。

当年南京三山街至长乐路一带,曾是著名的“花市大街”,绒花、绢花把这里装扮成了花的海洋。绒花在南京产量极大,逐渐从“旧时王谢堂前燕”到“飞入寻常百姓家”。旧时,南京“一事三节”(婚嫁喜事和春节、端午、中秋节)都以装饰绒花为习俗。每到此时,妇女、孩子都会在发髻、发辫或两鬓插绒花作为装饰。

剪绒花。摄影/阮传菊

近年,绒花开始在南京人的记忆中复苏。绒花艺人赵树宪作为唯一一个还以绒花为业的技艺家,被指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南京绒花项目传承人。赵树宪介绍,现在制作的传统的凤冠也有市场:“以前中国没有婚纱,结婚时,凤冠霞帔是每个姑娘结婚时的标配!后来,这个风俗被‘移风易俗’掉了。但是,最近两年,好像又慢慢开始回归了,这凤冠,我每年都要卖掉好几顶。有藏家用来收藏,有人用来结婚,还有演员用这个做道具!”

金陵竹刻:竹背上的优雅

地处南京老城南的甘熙故居,是赫赫有名的南京民俗博物馆,有无数民间老艺人在这儿秀着他们的手艺。这些手艺,对于他们来说,是吃饭的营生;对于南京市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随着社会的变迁,老手艺在慢慢消失,有些对年轻一代而言已闻所未闻。幸好还有甘熙故居——它是南京城市记忆的保留地。

甘熙故居里,赵荣的金陵竹刻坊和赵树宪的绒花工作室对门而立。风和日丽的下午,两位老艺人搬出板凳对门而坐,赵荣开始拿赵树宪开涮:“我们两个人是一对奇葩啊!你剪的绒花是‘发髻上的南京’,我刻的金陵竹刻是‘竹上芭蕾’。但是我们都只能在这甘熙故居99间半房间中一人分得一间做我们手艺的墓地!”

竹刻。摄影/阮传菊

话有心酸,但也是事实。金陵竹刻来头不小,竹刻艺术自明代起随着文玩市场的繁荣而兴盛。

最早关于金陵竹刻的记载出现在明代散文家张岱的《陶庵梦忆》中。《陶庵梦忆》中有篇文章,记载了南京一个叫濮仲谦的刻竹高手,“经其手略刮磨之而遂得重价,得其款,物辄腾贵,三山街润泽于仲谦之手者数十人焉,而仲谦赤贫自如也”,说的是明朝时,潜心刻竹技艺的艺人濮仲谦一生清贫,而三山街卖他的竹艺的人都已发家致富。

书中记载的濮仲谦便是竹刻金陵派之祖。和他同一时代的竹刻艺术家嘉定朱松邻被尊为嘉定派之祖。自明代中期开始,金陵竹刻与嘉定竹刻并列为我国竹刻艺坛两大流派。金陵竹刻工艺独特,主要以扇骨和“臂搁”为主,尤以在扇骨上雕刻“留青竹刻”著称。这与嘉定等地的“高、深、透”竹刻,以及其他地区的翻簧竹刻等风格迥然不同。

赵荣的手艺传自祖父赵德桢,祖父是金陵竹刻史上的名人,以刀为笔,擅在竹子上刻书法、山水,因技艺出众,其竹刻有“寸竹寸金”之说。赵荣的作坊虽以“竹刻”为名,却更像画室。或磨墨临摹书法,或调颜料画水彩,或工笔白描,赵荣俨然是一个画师。他解释道:“金陵竹刻,刀尖上的功夫只是很小一方面,一方小小的竹筒要想在上面刻出名堂,那‘竹下’功夫可少不了。”

金陵竹刻对竹刻者的国画、书法等造诣要求极高。赵荣每天白天练习刻线七八个小时,晚上临摹书法、练工笔、白描以及水墨画到深夜,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竹刻是在竹子“表面”做文章,选竹料是关键。赵荣选的是安徽的冬竹,每年12月都要去安徽黄山、泾县等地采购。每年赵荣都要从皖南用卡车拖回大量毛竹,拖回后,先后开水煮3小时防虫蛀,然后晾晒两个月,到毛竹的青皮变成琥珀黄后,竹上芭蕾才开始起跳。

竹刻。摄影/阮传菊

竹刻最难之处在用刀上。金陵竹刻其实是一种线条艺术,线条是竹刻中的重要元素,有直线、斜线、弧线、曲线之分。刻时用双刀法,任何一个细小笔画都是至少两刀圈切、挖刻,或上一刀、下一刀,或左一刀、右一刀,这样的刀法便于表现线条的质感和细节变化。墨块的大小,因画而异,须平刀法、圆刀法并用,根据墨块的干、湿、浓、淡刻出深浅变化,稍有一点差别,就差上几个层次。

在文人眼中,竹是正直、有节、虚心的象征。自明代竹刻兴盛之后,竹刻就一直是收藏界的宠儿,很多文人甚至直接参与到竹刻的创作中来。在历史上,金陵竹刻艺人就一直有与文人合作制作的传统:由文人在竹筒上题诗作画后,再由竹刻艺人根据文人着墨进行二次创作。

“文人就像是剧作家,写出成本。竹人就像是导演,根据剧本拍出电影。”赵荣长叹一口气,退回自己的竹刻坊。明清时期,金银玉牙不足贵,唯有竹刻得雅名。如今,文人都成了骂人的字眼,竹刻艺术也一落千丈。甘熙故居的手工业房间在见证工艺的黄昏。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工作台上,宣纸、毛笔、砚台、刻刀、竹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技艺黄昏、背影孤独,但传统手工艺因为这些人的守候而露出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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