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被收录于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爵士乐时代的故事》中。然而,由导演大卫·芬奇执导的改编电影(又名《返老还童》)于2008年底上映之前,这篇短篇小说一直鲜为人知。电影上映后获第81届奥斯卡奖最佳艺术指导、最佳化妆、最佳视觉效果等奖项。作为不同的叙事媒介,文字与镜像分别用其叙事魅力为我们展现了“本杰明·巴顿”的“奇事”。
“艺术所表现的人跟自然和社会的关系再复杂也离不开艺术家对人的生与死、爱与恨、痛苦与快乐的思考,离不开艺术家对人与生活世界本体论的‘存在’和未来学意义的‘存在’的思考,离不开对历史和现实的人的存活状态、人生境界、精神境界以及理想的人的存活状态和人生境界、精神境界的思考。”(江业国,2003)影片对爱与生命的主题进行了突出和深刻的探讨。
爱,一直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千百年来无数文学、音乐、绘画、影视作品对于爱给予了极大的赞美。影片中“爱”的主题贯穿了整部片子,本杰明与黛西的爱情是这部影片的主要线索之一。年少时养老院中的青梅竹马,成年后的两性相吸,历经世事后的相知相依,风烛残年时的相依相伴。两人的爱情持久而浓烈,当黛西问本杰明“当我皮肤变得又老又松弛时,你还会爱我吗?”,本杰明反问道“当我满脸粉刺时,你还会爱我吗?当我尿床的时候?害怕楼上有什么的时候?”爱情不单单是感官享乐,更是不离不弃、相濡以沫。
影片不仅具有男女间缠绵悱恻的爱情,还有令人动容的亲情、爱国之情。本杰明的生母在临终前没有感叹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而是一心牵挂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要求丈夫给本杰明一个家,给予他幸福。本杰明因为外表怪异和体质虚弱而被遗弃,普通劳动妇女黑人奎尼本没有将其视为怪物,而是不顾韦瑟斯先生的反对,充满怜悯之情地收养了这个“上帝的孩子”,母亲一般悉心照顾本杰明成长。因怕自身的逆向生长特点会给女儿造成伤害,成为家庭的累赘,本杰明留下自己所有的财产独自离去。父亲虽然遗弃了本杰明,然而还是牵挂着本杰明,并给予帮助,之后,还把遗产都留给了本杰明。亲情最终使本杰明抛弃仇恨,原谅了父亲,在日出中陪伴父亲安然离世。迈克船长,外表狂放不羁,沉迷于女色和酒精的麻醉,看似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可是当战争爆发时他满怀对祖国的一腔爱国之情义无反顾地应征入伍,最终在战斗中英勇牺牲。
不同于影片,小说中拥有五十几岁相貌和离奇身世的本杰明与年轻貌美的希尔迪加小姐的爱情备受非议,不为世人接受。然而,两人毫不动摇毅然结婚。但是,这完全建立在外表上的爱情没有通过时间的考验,随着本杰明的日益年轻及希尔迪加的日益衰老, 本杰明开始追逐其她年轻的女性,希尔迪加则离开他移居意大利,两人之间的爱情之花逐渐枯萎。本杰明的这段爱情也是“编年史家”菲茨杰拉德个人感情经历的折射,作者透过作品向世人展示:爱情是难以跨越阶层的,金钱与爱情交织的美梦迟早会醒来。
影片中充满了关于死亡的影像:开始时奄奄一息的老年黛西;战场上士兵的牺牲;随着本杰明的出生而死去的生母;养老院中每天等待死亡并逐渐平静离世的老人;养母奎尼的葬礼……但影片并没有渲染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担忧,而是以从容、温情的方式告诉人们:“我们注定要失去我们所爱的人,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对我们有多么的重要。”(本杰明·巴顿轶事,2009)影片中所有人的死亡也都是圆满的。迈克船长在战场上为国捐躯;本杰明的父亲在本杰明的陪伴下在曾经与妻子相恋的湖边迎着清晨的朝阳安然离世;其他老人更是以平和、自然的方式辞世,走得安详而无憾;婴儿般衰老的本杰明在老年黛西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黛西面对死亡时则说:“我很好奇,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影片中本杰明通过自身的经历,为女儿留下了关于生命的箴言。“一件事无论太晚,或者对我来说太早,都不会阻拦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这个过程没有时间的期限,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开始,要改或者保留原状都无所谓,做事本不应该有所束缚。我们可以办好这件事却也可以把它搞砸,但我希望你最终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我希望你有时候能驻足于这个令你感到惊叹的世界,体会你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希望你能见到其他与你观点不同的人们,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值得自豪的一生,如果和你想象的生活不一样,我希望你能有勇气,重新启程。”(本杰明·巴顿轶事,2009)
影片里的小人物们虽然生活得平凡而卑微,但却也活出了自己的人生。 “有些人,就在河边出生;有些人,被闪电击过;有些人,对音乐有非凡的天赋;有些人是艺术家;有些人,游泳;有些人,懂得纽扣;有些人,知道莎士比亚;而有些人,是母亲;也有些人,能够跳舞”。(本杰明·巴顿轶事,2009)主人公本杰明一出生就被医生认定活不了几天,但是他却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他逆向行走于世间还未体验到生命的张力便不断经历死亡,但他并未因此而消沉,反而义无反顾并不断的去尝试新的属于自己的人生。
影片通过许许多多包括主人公本杰明在内的小人物的人生呼应了本杰明最后留给女儿的箴言,告诉我们——生命是独特的,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时间的早晚,它需要我们独自去体会,只要勇敢去尝试并持之以恒,我们的人生终将圆满。而面对圆满的人生,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
在小说中,菲茨杰拉德着重对传奇色彩的描写,而对于本杰明的逆向成长所带来的快乐与幸福,所产生的烦恼与痛苦等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只是匆匆描绘。相对于奇特生命样态下人的生存体验和生命观的揭示,在小说中作者以他的奇思妙想为我们展示了其所在时代下生命易逝、梦幻破碎、青春不再的“美国梦”走向没落的荒原景色。
尽管叙事媒介不同,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都为我们讲述了关于“本杰明·巴顿”的故事。故事,即被叙述出来的事件,是伴随着一定的观念和情感而产生的。故事表明着叙事讲“什么”,情节则关系到“怎样讲”和讲“哪些”。(李显杰,2000: 28)也就是在叙事时,除了关注“说什么”,还要考虑“怎么说”的问题。
影片采用交织式对比结构用两条线索来讲述整个故事。一条线索发生在2003年飓风来临之际,年老的黛西躺在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她的女儿守护在她身旁并拿出母亲尘封已久的日记本念给她听;另一条线索则是日记本的主人本杰明传奇而坎坷的人生经历。整部影片以第三人称叙事为主,并在叙述人称上发生了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巧妙转换。一条线索以现实时间为主线,通过时间顺序叙述黛西与女儿之间的故事;另一条线索则通过本杰明的日记和黛西的同步回忆,以倒叙的叙事方式叙述了主人公本杰明·巴顿的传奇人生。影片片长约2小时30分,叙事时间从1918年直到2003年,没有太多跌宕起伏的复杂情节、人物矛盾和戏剧冲突。在叙事过程中,两条线索各自展开又彼此交叉,现实与往事回环往复,给影片增加了时间感,也使观众对爱以及生与死等哲学问题产生深刻的思考。
小说的情节密度大,推进速度快,作者菲茨杰拉德以“双重视角”的叙事方式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了主人公“短暂”而又奇特的一生。这里的“双重视角”是指小说中的全知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两种不同的叙事视角。人物的叙事视角多展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叙述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全知视角则传达着作者自己的心声。另外,作者还经常跨越到人物的叙事视角范围内,以人物的口吻表达自己的情感评价。小说中,本杰明随他的“兄弟”(父亲)参加社交舞会,并与希尔迪加小姐一见钟情。身为五金批发商的父亲问儿子今后什么东西最值得关注,本杰明是说 Love(爱),而他父亲却听成了 Lug(吊耳)。此时的父亲就是年长的本杰明。随着时间的流逝,本杰明渐渐“不安于现状”,“家庭生活中日渐增长的不快在新发掘的爱好上得到了补偿”。年轻时,爱情至上,无可比拟,而逐渐成熟后,值得关注的事情中,第一反应已将爱情排除在外,完全失去了兴趣和敏感度。菲茨杰拉德将两个年龄段,也就是人生心理发展的两个阶段,利用奇妙的故事情节错置在同一个平面,产生交点,展现了内心渴望追求的东西和现实的矛盾,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和思考。
不同于文字,电影它直接诉诸于观众的视听感官,以直观、具体、明晰的视听元素来传达意义与观点。电影语言是电影进行叙述故事和传达思想的独特手段之一,本片电影语言突出的地方是影片中的对话、独白富有哲理性并贯穿全篇,成为叙事与感情发展的双重线索。影片利用对话与独白将主人公本杰明的一生贯穿起来,使影片的情节与感情发展更为紧凑,避免了可能出现的情节上的苍白,并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并留出思考空间,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情节略显松散带来的缺憾。例如,养母奎尼曾对他说过:“每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对自己有着不同的认识,但是我们最后都会去往同一个地方,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你也有属于你自己的道路,本杰明”(本杰明·巴顿轶事,2009)。
另外,影片在画面色彩和音乐上也有着鲜明的特点。回忆中的内景镜头大多是淡黄色调,突出一种老照片的效果,给人以温暖的感受。本杰明父亲去世时平静的湖面和美丽的朝阳以及养母奎尼葬礼上欢快的曲调和教堂外的宁静祥和则冲淡了死亡带来的恐怖和悲伤。本杰明以婴儿的形态在老年黛西怀抱中去世的画面恰似一位母亲温柔的怀抱着一个沉入甜美梦乡的新生婴儿的画面,这样的视觉幻象也冲淡了死亡带来的悲伤并隐隐暗示人们要积极面对生命和生活。此外,影片中大多轻柔舒缓的配乐则衬托出人物内心的平静与坦然,冲淡了人类面对死亡必然的无耐、忧伤甚至惊恐。这样的画面色彩和音乐设置突出了影片的主题——人类必然要面对死亡,但我们应积极地活在当下,并努力去实现自我的人生的价值。
格里菲斯和康拉德都曾说过,他们的目的首先是让读者(观众)“看见”。影片《本杰明·巴顿奇事》情节舒缓,透过主人公等小人物的人生经历探讨了生与死,人生和命运以及爱等哲学命题。而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情节紧凑,观点新颖,透过如诗歌般行云流水的文字向人们再次展示了作者所在时代“美国梦”的幻灭。通过对两部《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叙事对比,我们看到,电影改编不是原著故事情节的简单浓缩或一对一式的从故事要素到形象的简单转换。小说与镜像两种叙事媒介有着本质上不同的叙事特点,从作为语言艺术的小说到作为视觉艺术的电影的转换必然伴随着“内容”的变动。每一次的改编都可以被看作是一次新的创作。改编的选择与依据,不仅是原著自身的审美或者社会意义,也是改编者自身所提供的不同审美趣味与社会涵义。小说叙事有小说叙事的魅力,而电影叙事也有电影叙事的魅力,无论是何种体裁,他们都扬长避短,依据各自独特的表现手法在各自的交际语境中展现着自身的魅力。
本文获得郑州大学西亚斯国际学院2012年度科研一般项目。
[1]江业国.艺术作品哲学解读的可能性和必要性[J]. 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3(4).
[2]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
[3]乔治·布鲁斯东. 从小说到电影[M]. 高骏千译. 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
[4]本杰明·巴顿轶事[J]. 电影世界,2009(5).
[6]吴建国. 菲茨杰拉德研究[M]. 上海:上海外语出版社,2002.
[7]张力慧、汤永宽译.(美)菲茨杰拉德. 返老还童[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