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陈寅恪的最后20年》(修订版)引发的思考

2013-11-16 09:15刘金祥
艺术评论 2013年9期
关键词:陈寅恪学术大师

刘金祥

不曾戏弄历史的人永远不会遭到历史的戏弄,在经历了多年的浮沉、冷遇和褒贬不一后,科学评价陈寅恪及其学术成就成为一个时代的话题。生前傲岸孤寂的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也许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当今文化界评介和学术界言说的热点话题。窃以为在海内外文化人当中日渐升温的“陈寅恪热”,与人们对人文精神的寻觅与重建显然有着某种同构和默契。面对社会的浮躁、喧嚣和无序,面对价值理念淡漠和道德伦理失范,一部分冷静沉稳的文化人,开始把视点投注到与“终极关怀”相关的命题上,思考起“塑造理想人格”和“重构人文精神”一类的严肃话题。在这种背景下,三联书店出版的陆键东所著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修订版),叙说一个文化大师道成肉身的悲怆历程和人生况味,在某种意义上,该书是对目前人文精神回归和传统文化赓续的一种吁求和呼唤。

有的人死了,精神随之速朽;有的人死了,精神却历久弥新。史学大师陈寅恪无疑属于后者。陈寅恪幼承家学,长而留学海外。1925年回国执教于清华大学,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并称为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此后,他先后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香港大学、燕京大学执掌教席。1949年南下广东,先在岭南大学后在中山大学担任教授,1969年在史无前例的“文革”动乱中忧愤抑郁而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描写的是陈寅恪先生晚年在岭南的生活断面,是一部非常成熟却又相当诱人的传记。作者用激情浓郁的笔调,对晚年陈寅恪的人生作了透彻明快的摹写和言说,给人一种不由自主地追寻大师的足迹,去做沉重而神圣的漫游的触动和感受。陈寅恪的晚年岁月是悲凉而凄寒的,他幽寂冷寥的身影,带给人们的是文化的力量和人性的震撼。

历史老人是公正无私的。那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最终要被还原,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本身也必将被剥去神秘的面纱,露出真实的面目。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作者从阅读档案文献和采访当事人入手,再现了陈氏晚年的生存状态,揭开了一段尘封的历史,犹如打开一扇天窗,使读者看到了暗夜静穆的苍穹上一颗璀璨耀眼的星斗。二十世纪的中国,在学问精深和学识渊博方面能望陈寅恪项背者寥寥。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以史学闻名,但又绝不仅仅是个史家。陈寅恪先生学贯中西,融铸今古,在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考据学、文化学及中国古典文学等领域取得了罕有的成就。其中一些领域的研究,具有开拓性的意义。陈先生在学术研究中,不用僻书,而是在人人能读,人人能解的平常典籍中,发现别人视而不见的问题,即他常说的“发古人之覆”。他的这种本领达到了极高明的地步,如燃犀烛照,洞察幽微,为学者所折服。仅从史学角度看,陈寅恪是清代嘉乾学派的嫡系传人,是中国最后一位考据学大师。在风烛残年的最后二十载,陈寅恪用诗证史,挖掘小人物如柳如是、孟丽君的生活世界以叙史议史,臻于中国史学研究的高峰。《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通过叙事记言述思,披露了陈寅恪晚年诸多文化细节,使读者从不同侧面窥见陈寅恪在岭南的著述风采和学术功德。从这本书中我们还知晓,陈寅恪生前已不仅仅作为一个考据大师、史学大家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名扬于世。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陈寅恪的学术,恐怕只能用他形容王国维的话来形容才比较妥帖:“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毋庸置疑,陈寅恪一直是中国文化史,特别是新中国文化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而更多的人把他看成是近代“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丰碑。这种精神虽发轫于五四时期的诸多开宗立派的硕学鸿儒,但将其作为一种终生恪守的信念却终止于1969年忧愤而死的一代大师陈寅恪。陈寅恪的博学和通识,孕育了他的历史文化情结。他对历数千载之演进而渐衰的传统文化,有一种至死不渝的眷恋。尽管生命中的最后20年处于衰老病残、冷清寂寞、寡欢沉郁的凄楚状况,但他仍以浓郁的文化情怀抗拒冷酷的现行政治,实际上正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言,“政治这个范畴已经难以覆盖陈寅恪的文化意蕴,也无法盛得下陈寅恪的人文世界”。他的文章著作,乃至整个生命,都弥漫着一种浓郁的文化意绪,充满着博大的传统情怀。

大师思想的深奥和人格的超拔绝非宵小之辈所能比拟。我们穷极一生,倘能沿着大师的足迹,匆匆领略他们的精神风景,就是对他们的膜拜、钦敬和尊崇。《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着力褒扬陈寅恪的嘉行懿德,并力倡其如泰山乔木,淇园绿竹,穆穆常青,永裕后世。的确,陈氏一生的文化学术活动,都贯穿着独立与自由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有时是超越情感超越学术超越时代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默念平生固未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正因为陈寅恪不趋时不傲物,“不求闻达于诸侯”,他的著作才有卓尔不群的见识,才有长久不衰的生命力。陈先生不仅仅是学者,而且是思想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实超过许多哲学家。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常说,中国哲学中最有价值的是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陈先生的早年知己王国维先生对“境界”的理解可谓深矣,陈先生亦然。而陈先生在为王国维立的碑中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正是对学者人生境界的一种深刻理解。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亦不能研究学术。这种境界贯穿了陈先生的一生,在其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更显得意义深远。陈寅恪是一位伟大纯正的人文主义者,表现出高贵的书生风骨,令人“心向往之而不能至”。陈寅恪以善于洞察时事政治的睿智和通达,践行一条远离庙堂、续命河汾之路,意欲实现古代士人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型。然而,生逢专制政体下劳作决定了陈寅恪的命运是悲情的,直至这种悲情终至不可化解之时,他仍以其对中国文化的执着信念顽强地守持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坚持着对中华文化复兴的殷殷期待。

“绝艳似怜前度意,繁枝留待后来人”。陈寅恪虽是一位蜚声中外的大学者,但其声名从未越出学院门墙之外。他生前沉浸陶醉于学术的研习著述中,这研习著述有时浩若云海,有时细若山泉;有时艳阳高悬,有时阴影笼罩;有时如明月之清丽,有时似烛火之闪烁。高山仰止、壁立千仞的陈寅恪是一座文化含量和精神成色极高的思想富矿。徐葆耕先生在《文化的两难处境及其他》一文中,曾说陈寅恪“如一口深井,难测底蕴”。陈氏思想的超常深刻性和坚定性,使他与同时代的学术同道落落寡合。他不为时代所理解,自己也不向时代敞开心扉。他在其著名的《论再生缘》的校补记后序中,把自己的著作比作“固非吴井之藏”的“所南心史”。“所南”即宋末元初富有传奇色彩的士人郑思肖,他写了一部痛诋异族入侵的《心史》,书稿装入铅匣,沉入苏州的一口井中,于明末被人发现。陈寅恪以“所南心史”比喻自己的著述,是意味深长的。

在众多陈寅恪先生的传记里,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不一定是最好的一种,却是最引人关注的一种。其原因表现在:第一,这本传记回避了对陈寅恪晚年著述的学术价值的评估,着重渲染其人生最后20年的至性至情,这固然不能显现先生傲立学术江湖的价值,但对现实社会的知识分子亟需从被称为“学人魂”的陈寅恪身上获取一种新的人文道统则具有重要意义。第二,这本传记与其说是史论结合的史学著作,毋宁说是文情并茂的传记文学,陆键东的叙述饱含情感,洋溢着才气,看得出他对人生,对历史,对个人与历史的关联都有很深的洞察。他很可能是个古龙的读者,那伴着警句出现的跳跃与满是感慨的议论,很有古龙的味道,也使全书生色不少,绝没有一般传记尤其是这种学者传记的平淡枯燥,倒平添一层迭宕起伏的戏剧色彩。陈寅恪的后半生的确是富于戏剧性的,他一直享受着超常的物质优待,同时又受到最严厉的精神压抑。陆键东将这种奇异的反差,写得既冷静客观而又有深度力度。作者着重阐发了陈寅恪的“潜德之幽光”的情怀,书中不少文句夸饰而煽情,琐碎平常的事情一经文学笔法点绘,俨然一部动人心扉的英雄传奇。所以,传记少了些含蓄厚重,多了些伤感矫饰。上述两点,虽然说是这本传记“不是最好”的证据,但却反映了当前畸变的社会心理,换言之这是时下读书界浮躁之气未除的表现,也是当前中国大陆思想学术领域人文精神孱弱的表征。辛弃疾在《采桑子》词中对两种写作境界做了形象的阐释,第一层境界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文学的境界,热烈伤感有余,含蓄质朴不足;第二层境界是“却道天凉好个秋”,深厚广博有余,率真清丽不足。这本著述系纯正的传记文学,属第一层境界,而所写传主又是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以少年之春风春情写生命的晚熟金秋,我们仅仅看到秋风秋雨、红妆素裹的陈寅恪,未见一老树枯涩、独立天地间元气浑成的陈寅恪。但以陈寅恪精魂之大,后人实难彰显其万一,所以易中天教授大发“劝君免谈陈寅恪”的慨叹。作者陆键东先生有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之心,睁大了惊异的眼睛去了解历史上某些习以为常的现象,钩沉发微,索引考证,将文学形象的陈寅恪再现于世,为当前精神领域提供了一个顶礼膜拜的偶像。

陈寅恪的经历、思想、著作已成为本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最经典的象征,每个阅读他、同情他、景仰他的人,无意中都在寄托自己的学术理想,同时体认一种无可奈何的学术命运。陆键东的这部调整完善后的传记不仅在于详细记录了大师学术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更让我们了解了奇书《柳如是别传》是如何写成的,复现了即将消失于忘川的那个非理性的时代,使中国知识分子一段不平凡的生活史和精神史在一位文化老人的后半生经历中呈现出来。陈寅恪已经逝世六十多年了,但精神品行却没有褪色,也不会褪色。作为一个人,陈寅恪杳如轻尘、弱似芦草;但他殚精竭虑维护的文化却有顽强的生命力,作为中国文化的承载者和传承者,他是一座有待深入开掘的名山。正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言,陈寅恪“在这个裂变时代洒下的那一片洋溢着无比暖意的文化情怀,以及他身体力行的痛苦求索,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铸造了一个鲜活的文化灵魂”。在冷酷的现实和政治生活的肆意扭曲中,虽然可以保持人格的独立,可以每日头枕学术的梦想不闻窗外的喧嚣和熙攘,可以获得短暂的心灵上的超脱,甚至可以“夺取”精神上的胜利,但即使是文化大师也只能是在压抑中奏一曲命运的悲歌。陈寅恪是中国文化的守护者,是传统知识分子人格的卫道士。“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是陈寅恪晚年经常吟诵的诗句,也是自己晚年心境的真实表白。陈寅恪生于忧患,死于悲情。写晚年的陈寅恪如果写出了忧患和悲情,也就真正进入了先生所处的时代和他的精神世界。《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将先生一生中最有影响的时间段进行叙述和评介,给读者以怒涛哮海惊雷破柱般的撼动,使读者从这一旷世奇才的悲剧命运中获取一种极具现实意义的感悟:

——在“政教合一”、万马齐喑的中国,遗世独立的陈寅恪,作为一种自由精神的遗产,为正在修复的中国文化大厦奠定了精神独立的基础。

——在瓦釜雷鸣、黄钟毁弃的时代,卓尔不群的陈寅恪,不降志不辱身,斥势利崇气节,为中国知识界树立了不朽的人格风范。

——在斯文扫地、功利喧嚣的当下,傲岸高迈的陈寅恪,代文化代历史立言立德,他的命运既象征了中国文化的命运,也昭示了中国文化的永恒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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