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痛记

2013-11-16 09:13王秀梅
飞天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中医

王秀梅

王列说他梦见李荒死了,躺在那间海草房里。地上到处都是海水;李荒就那么漂在水面上,像块瘦瘠的木板。

——王秀梅《失踪者李荒》

1

我们的朋友李荒回来了。

18年前,我们的朋友李荒从这个城市不辞而别。关于他的去向,在当时的两三年里,一直是我们猜测的话题。一个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他的离开和失恋有关;他的去向,则可能和大海有关。

在李荒失踪之前,他跟王列、我、赵小妮都算是朋友。我和赵小妮是死党,他和王列是哥们;因为赵小妮对王列很有意思,因此我们四人就成为朋友。大概是在大学毕业前的一个晚上,李荒和赵小妮在操场上发生了一点不太好的事——当时的场面是:李荒脸朝下趴在黑漆漆的煤渣跑道上,他身下压着赵小妮;后来赵小妮把李荒蹬翻,左右开弓扇了他。赵小妮坚称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李荒扑倒在地。赵小妮身穿一件白衬衣,后背基本变成黑色;回到宿舍后她扯下它扔到床底的脸盆里。放了好多天也没洗,最后扔掉了。

那件事情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因为整个大学期间,赵小妮一直都矢志不渝地喜欢着王列,而李荒又喜欢着赵小妮。因此,毕业后没过几个月,李荒就失踪了。

按照我们对李荒的了解,他的失踪足以能说明问题——他是一个极其自卑的人。事实上,毕业后的那几个月里,他对这个城市充满惶惶不安的厌倦;我们都认为,这直接和操场事件有关。

后来……

关于李荒的失踪,几年前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失踪者李荒》——我压根没想到,时至今日,因为这个名叫李荒的家伙的再度出现,我竟然要克服恐高症,踩着梯子到书柜最顶层把它翻找出来。我找了很久才把那本杂志找到:它被左右的其他杂志挤得比实际上更薄一些;纸页软塌塌的,萎靡不振,仿佛因为被冷落,表达着天大的委屈。

在那个小说中,第一段是这样的:李荒给我们寄来一张照片,上面除了他还有一个姑娘。他附了一封信,说他跟这个姑娘同居了,他此生将不再回到城里;在一个海岛上,他跟那姑娘住着一间百年的海草房。他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

当时,我们三人在王列新开的酒吧里,把那封信传看了三遍。因为有照片,我们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况且,李荒在上学时脑子里就有很多怪想法,其中一个是:他着迷于被秦始皇派到外面寻找仙药的徐福。“徐福是从咱们这一带的海域出发的。”——这是李荒每每提及便骄傲不已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据李荒所说,他母姓徐;在他姥姥的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姓徐。李荒的意思,他极有可能是徐福的后代。

我们把这些当成李荒的狂想,既不反对,也不怂恿。平心而论,他的这些狂想多多少少也符合我们的一些隐秘欲念,比如服用徐福的仙药后,长生不死,永葆青春。这自然不仅仅是秦始皇的终极目标,也是我和赵小妮的,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

李荒失踪之前,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变成一个无痛的人。他这个想法的冒出,仍和操场事件有关——在那个月光暗淡的晚上,当我们听到赵小妮失声尖叫,并跑过去打算施以援手的时候,赵小妮奋力蹬掉身上的李荒,在他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十几巴掌。李荒是一个极为瘦弱的人,可以用瘦骨伶仃来形容,但他又个头不低,起码接近180厘米;这奇怪的搭配,使他看起来格外楚楚可怜。尤其是上体育课时,他那细骨伶仃的腿戳在运动场上,很让人担心随时会折断。……我们四人本来好好地在一起,后来,我们正在吃着的开花豆没了,经过抽签,我和王列到食堂对面的小卖部去买开花豆。我们回来的时候,目睹了事件的高潮期:李荒被赵小妮蹬翻在地,正面朝上。赵小妮愤怒使然,怜惜之情毫无;我们只听到寂静的操场上,耳光声噼里啪啦,绵延不绝。当时临近毕业,操场上每晚都有毕业生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吟诗畅聊。很快,那些一堆一簇的人都聚拢到我们身边来。我们的朋友李荒像一根长长的分叉树枝,楚楚可怜地仰躺在操场上。显然,遭受围观令他感到羞耻;而赵小妮凶狠的耳光,又致其部分受伤:先是左边嘴角淌血,然后,眼镜碎碴割破了鼻梁。第二天,他告诉王列,大概右耳朵出了点毛病,动不动就失聪;要时不时地拍打几下,才能恢复听觉。

我们的朋友李荒自此一蹶不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让我们的朋友李荒畅想变成一个无痛的人。如果一个人没有痛感……那委实是件不错的事!生活中诸多问题即可迎刃而解:比如困扰我和赵小妮整个青春期的痛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从此就不复存在;比如摔跤跌打、擦破割伤、感冒发烧,都不再影响我们吃饭、交友、做爱;更重要的是,情感挫伤也不会令我们痛不欲生了。我想,李荒致力于变成一个无痛之人,真正用意就在于此:不再被爱情所伤。

现在回想,患上无痛狂想症之后,李荒仅仅在这个城市呆了几个月,就不辞而别。那时候我们都毕业了。王列根本不想工作,开了一间酒吧。他有个很能赚钱的母亲。赵小妮在一家不很正规的报社应聘到一个记者的工作。相比李荒的不入世,我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恐惧工作,只好假称要成为一个作家,而终日窝在家里。同每一个自由撰稿人的遭际差不多,我过了一两年拮据的日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四人中,或许我最能体察李荒。他那在外人看来神经质般的楚楚可怜、彷徨无依,都令我感觉,他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2

我们的朋友李荒,已经十多年跟我们失去联络。他能找到我,让我有些惊讶,因为我们都已步入中年——之间的时光里,每人都在住处和工作上数度辗转。稍有不慎就会失去音信。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下午我开车驶出小区大门。李荒当时站在大门外的喷泉池旁边;我从车窗玻璃里瞥了他一眼,没认出他。但是在驶出100米之后,我心有犹疑,鬼使神差又掉头回去了。这下我认出了李荒。

我们的朋友李荒,身边是高低错落的大理石水池,里面喷出白色的水柱。仿佛动物园里的鲸鱼馆,暗藏着一群喷水的鲸鱼。李荒像一个打算以此为背景拍照的人。跟过去相比,我说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他仍旧是一个高而瘦的、看起来惹人怜惜的人。这多么没有理由!一个滑到中年的人。

我忘掉自己是要出门干什么事了,唯一的事就是联络王列和赵小妮。

“喂!王列!告诉你,李荒回来了!”

我站在喷泉池旁边,先打王列。我大声说了好几遍。

王列问:“你声音怎么这么大?李荒回来至于这么激动?”

我说:“喷泉,有噪音!”

接着我打给赵小妮,说:“喂!赵小妮!李荒回来了!”

同样,我说了好几遍。赵小妮听清后,不假思索地说:“他没死啊?”

我说:“你不要这么恶毒,对皮肤没好处。”

这时候,李荒一直站在我身边。他细细高高,穿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一件格子衬衫,背稍稍有点驮,小腹往里凹进去,屁股平坦,上面挂着一个双肩包——远看完全像个大学生。十米远的小区门口,几个门卫在传达室出出进进,睃着我们。我和赵小妮通话的时候,李荒悄悄又靠近我一点。我指责赵小妮恶毒这句话,显然说明了赵小妮的不友好;我觉得,这对因她而失踪十多年的李荒来说,该是多么难过!我注意了一下李荒,他很平静,眼神清澈,透着一股子令人疑惑的稚气。

接着,王列又打过来了,说了一个让我觉得比较奢靡的酒店名字。

“这些年里,王列变得很有钱。你不要管,放开吃就行。”我对李荒说。我意识到自己口气里的怜悯,似乎真的相信:这些年,李荒一直生活在海岛上。贫寒、孤寂、茫然、风刀霜剑,这些代表不幸遭际的词,走马灯般在我头脑里闪现。

还有:海岛,红脸膛姑娘,千年海草房。

关于李荒,我们能搜索到的意象只有这些。可怜地少,没有想象空间。

我和李荒先到了酒店房间。大概十多分钟后,王列来了。王列鼓着肚腩,腰带退居到不能再低的部位,靠肥硕的屁股挂住后半部分——加上堆叠的脖颈,无端令人感到一股恶气绵延而来。王列板着脸,很不礼貌地上下打量李荒。我悄悄附耳对李荒说:

“别怕,他那熊样都是装出来的。他们这些有钱人,最能装。”

李荒点点头。他怯生生的,垂着两手,胳膊特别长。我疑心这是他常年在大海里游泳的缘故。

“死哪去了?”王列像个家长一般,板着脸。他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掷到桌子上,碰倒一只高脚杯,骨碌碌滚下桌沿。“让它碎去。”王列说。他完全不必如此说,因为我们谁也没想去捞那只杯子。杯子落到木地板上,一时竟没碎,骨碌碌滚动了几下。就在我们以为它停住的时候,它竟又滚动起来,直往桌子底下幽深处滚去。阔大的桌子上铺着猩红色天鹅绒桌布,幕布一样搭下来,垂落在地板上。杯子像只老鼠,把幕布拱出洞,钻进去,不见了。幕布恢复如初。我们三人都盯着它滚进去的地方,沉默无语。

后来,赵小妮来了。她来得真是时候,房间里立时有了正常的待客气氛。王列不再装了,脸上的肌肉往两边拉,挤出一个肉嘟嘟的笑。他大咧咧地坐在重要位置上,一只折成鸟状的餐巾,在他脸前的盘子里卧着;尖尖的喙朝着他,仿佛要啄他一口。王列对面的餐巾折成另外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贝壳;余下两个位置的餐巾都折成帆船的形状。王列首当其冲占据着主陪的位置——这些年,他不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会吃饭。他指指对面那只贝壳,问:“谁去?”

我和赵小妮互相看看,赵小妮把脸别到窗户那里。她进门之前我还是有些担心,但事实证明,赵小妮是个气量很大的人。她甚至虚情假意地拥抱了李荒。让她一比,王列就显得有些生分和居高临下。

但赵小妮还是不愿做副陪。因为赵小妮把脸别到窗户那里,我只好坐到副陪位置上,把服务员辛辛苦苦折好的贝壳打开,一只角压到盘子底下。这繁琐的吃饭程序让李荒很不适应,他坐在王列右边的主客位置上,盯着那只湛蓝色的帆船,手足无措。最后,是服务员进来帮他料理好一切。

我们开始吃饭。王列和我作为主副陪,分别敬了三杯酒,行使权利和履行义务。然后,赵小妮作为边陪,也敬了一杯。程序暂告一个段落,自由发挥开始。王列仍是首当其冲,端着杯子找李荒单独喝。喝着喝着,他欠起屁股,把椅子一再地往李荒身边挪;我和赵小妮也把椅子挪到一起。“桌子太他妈大了。”赵小妮说。这些年,赵小妮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逐渐学会以泼辣面目示人。特别是和一个医生离婚后,她正在可怕地失去性别感。我借着酒劲,向她郑重提出这个问题,希望她注意一下,及早做些调理。“女人四十岁就早衰的例子越来越多了。”我危言耸听地吓唬她。她咕咚咚喝光一杯尿黄色的啤酒,说:“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一时间让我无话可说。

我们吃的是晚饭,进行得早,结束得晚。因为一直在聊大学时那些旧事。好像没人想探究李荒这些年的行径。也或许是大家刻意回避——看李荒那样瘦弱、寒酸、稚气,谁忍心问?最后,居然是李荒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他跟着王列先是喝了些白酒,而后是红酒,最后是啤酒。白红黄,这是王列的风格。我没想到李荒这么有酒量,但他显然也喝大了。

“我告诉你们,你们所有人。”李荒腾出没端杯子的那只手,逐一指点着我们,先是顺时针,而后是逆时针,嘴里说着,一二三四,“我,李荒,变成了一个不会痛的人。”

3

这就是李荒回来的目的:向我们展示他跟我们的不同。我们都是一些沉溺在俗世之痛里的人;可他,超越这个而存在。

起初,在酒醉的麻痹中,大家把这说法当成一个笑话。一个人,怎么会好端端地不会痛了?我记得王列当场往李荒的胸口捶了一拳,问他疼不疼。李荒说:“没感觉。就像被棉花撞了一下。”

如今发福成这样的王列,他那拳头可不是吃素的。李荒竟然说像棉花。我和赵小妮勾肩搭背,不怀好意地叽叽嘎嘎笑了半天。十多年的各种遭际,把我和赵小妮变成仇富的人。赵小妮对王列也似乎没什么意思了。当初在学校的时候,赵小妮是真的喜欢过王列。我曾问过赵小妮这个问题,她的回答很雷,说当时大概是凑热闹,因为很多女生喜欢王列。王列因为家境好,身上有股子纨绔子弟的味道,这个很吸引未经世事的小女生。

被一个人在胸口捶一拳,这个疼,还是可以忍受的,无法说明一个人失去了痛感。我们谁也没兴趣把这个看似荒诞的话题进行下去,只是一味地喝酒。李荒又喝了两杯啤酒,再次把话题绕回来:“你们是不是都不相信?我不会痛了。真的。”

“你别逗了,兄弟。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从第一秒钟开始就是痛的。要不然,为什么玩命地哭?”王列说。

“那是庆祝。”赵小妮双颊绯红,打着不雅的酒嗝。她一喝多就打酒嗝,“咯!庆祝他来到这混账的世界上,体验各种各样的疼痛。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他们的父母……咯!”

我说:“你们干吗这么厌世?世界对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是,他妈的挺好的。咯。早知道我到头来还得一个人过,干吗给我个丈夫又拿走?哄小孩啊?”赵小妮说。

眼见我们又偏离了方向,李荒急了。他无法参与到我们中间来。当我们谈论世界的时候,他露出一种单纯的迷茫和稚气;仿佛这十多年,他生活在外星球上。哦!我意识到他居然是个不厌世的人!

这个无法参与到我们中间来的人,采取了一个相对极端的方法:他拿起一只高脚杯,离开座位,在大理石窗台上把它敲碎。哗啦!清脆的破裂声像耳光,把我们三人扇了一下。我们被迫暂时安静下来。就见李荒小心翼翼地在碎玻璃碴中翻检,找到一片,举起来,就着灯光检查一下刃口,然后回到桌旁。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想,我大约是知道他要干什么的;但是,酒让我思维和行动变得迟缓。王列的迟缓更让人无法忍受——他扑扇一下肥硕的右手,说:“没关系!喜欢敲?都敲碎!我来赔!”

而后,就见李荒小心地捏着玻璃碎片,在自己左胳膊上划了一下。

“自虐呀?喜欢这一手?”赵小妮斜着眼说。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时不时放点血。要那么多血干什么?胀得难受。”王列说。

“听说过有胀奶的,没听说过还有胀血的。”赵小妮转过来揶揄王列。

我觉得王列和赵小妮都太没有爱心了。我找出一片干净的纸巾,过去帮李荒擦拭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我们得去医院上点药。”我说。

李荒拒绝了我善意的帮助,理由是他不疼,“一点都不疼。告诉你们,我没有痛感了。”

“就这么个小口子,疼也能忍住呀!”赵小妮真是铁石心肠。但是,她的话不无道理。

但赵小妮的话刺激了李荒。他有点急,试图找到更暴烈的方式,让我们相信他不会痛了。他转着细长的脖子,四处睃寻。我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就说:“我们都相信你不会痛了。是不是?”我又转脸争取王列和赵小妮的声援。那两个坏人,总算给了我点面子,言不由衷地附和了我。

“这是第八级疼痛。”为了说明问题,李荒用了一个我们不明就里的词语。听起来很专业。

“李荒,你这个孙子,什么意思?”王列骂骂咧咧,以示亲热。

李荒终于受到重视了。这个怯生生的人,给我们讲了一大通关于疼痛的分级,令我们大开眼界。

老实说,晚宴从半下午开始,进行到夜里十点多,我认为目前才是最荒诞的时刻。我们很快就对李荒描述的疼痛等级感起兴趣。赵小妮说:“你等等,说慢点,我记下来。”她掏出手机,在上面摁字。我觉得这办法挺好,而且我也想记下这完全是我经验以外的知识,便也掏出手机。

现在我手机里还存着李荒这家伙描述的疼痛等级,它们是这样的:

第一级:蚊子叮咬;第二级:麻药之后的手术;第三级:情人间友好的打情骂俏;第四级: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打骂;第五级:巴掌抽打;第六级:肠胃炎、肚子痛;第七级:棍棒打;第八级:各种方式引起的流血性外伤;第九级:皮肉之苦,如老虎凳、扎竹签、红烙铁等满清十大酷刑;第十级:肢体残疾;第十一级:内脏痛;第十二级:分娩。

我说:“李荒刚才受的是流血性外伤,按照等级来说,属于八级。仅次于满清十大酷刑。这么厉害的疼痛他都感觉不到,所以,我们应该确定,他真的不会痛了。”

赵小妮显然不信,“谁没有过流血性外伤啊?没那么严重。”王列有点兴奋,他找到另一个话题:“赵小妮,你抽过李荒。”他抬起肥硕的屁股,挪到赵小妮旁边,看了看她手机上的那些字,说,“等于说,你给他造成过五级疼痛。你有罪!”

“去你的!那他把我压在操场上!我的胳膊、腿、腰、脊柱……他差点把我弄残疾了,这还十级呢。”赵小妮说。

我看到李荒迅速地委顿下去。这可怜的人!我真的很不忍心。我说:“你们俩够了!咱们是不是该散伙了?一顿饭吃了七八个小时了。”

这个时候我们才想起,不知道李荒住在哪里。

“你需要工作不?”王列拿起鼓鼓囊囊的钱包,招呼服务员买单。

“需要需要!”李荒说。

“不嫌慢待的话,到我洗浴城里。干前台。给人发发钥匙毛巾什么的,不累。夜里给你间房住。”

“这合适吗?”我打断王列,提出质疑。

还没等王列回答,李荒抢先开口了,说:“合适合适!”

王列以过来人的口吻,提前教育了一下李荒:“每一个成功的人,都是从最底层干起的。”

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四人频繁凑在一起。从形式上看,我们似乎在重温大学时代的亲密无间;但实际上,每一次都有点怪诞、扭曲。李荒想让大家相信他真不会痛了;王列和赵小妮却越来越把这当成笑柄。生活太枯燥了,有这样一个笑柄,至少能抵挡一些时日;他俩越把这当成笑柄,李荒就越发急切地想要证明。事情陷入一个怪圈。

在一个半夜时分,王列打我电话。我正在写一个久久未能完成的小说,他气急败坏地打断我的思路:“快点来,李荒那孙子疯了!”

“去哪儿?”我一听就急了。

“医院!还能是哪儿?”王列吼道。嗓子都快撕破了。

“哪个医院?”

“玉皇顶!”王列的愤怒听上去已经到达极致,他补充说,“他妈的!三级甲等医院!最高等级!治他的十一级疼痛!”

我顾不上对这些听不懂的话寻根问底,换了身衣服就跑下楼。我开车冲出小区大门,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飞驰。春天的夜晚,我却感到发冷。到医院时,李荒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睡着了,貌似无虞。王列见到我来,夹起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就要走。我拦住了他。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王列气呼呼地站在床边,和我讲事情经过:“孙子!吞洗浴城里的毛巾。一整条!拧成螺旋状,生生往下吞。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十一级疼痛!”

我掏出手机,翻出上次记在备忘录上的疼痛等级,发现十一级疼痛是关于内脏的。但我搞不懂吞毛巾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孙子吞毛巾前,和领班的小姑娘讲了一件事,说苏联特工发明过一种逼供法,把毛巾拧成螺旋状,让人吞下去;毛巾在胃里和胃壁绞在一起,犯人受不了这种疼,往往就招供了。那孙子说,这属于十一级疼痛。”王列扭头看了眼李荒,我疑心他要朝他脸上吐口唾沫来解恨。但王列把唾沫吐在垃圾桶里。呸!很响亮。浓稠、黄兮兮的一口。“接着,不久,就有客人上二楼找领班的,说你们前台的人怎么回事,上班时间打起瞌睡,还干不干了?领班小姑娘跑下去,发现那孙子哪里是在打瞌睡,两眼翻白了。明白了没?孙子!他是要吞下毛巾,让我们相信他的胃不会疼。”

“要不要紧啊?要动胃手术吧?不管疼不疼的,一条毛巾在胃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啊!”我看王列要走,觉得这样不行。李荒好好地睡着,呼吸均匀——但那不等于说,我们就可以把那条毛巾留在他胃里。

“放心吧!毛巾哪有那么容易吞的?以为吞香蕉呢?喉咙都拉破了,才刚刚把一条毛巾吞在食道里!下不去了,堵在那里,人给憋没气了。幸亏客人!再迟点,就憋死了。”

哦!我呼了口气。这么说,毛巾是给拽出来了,李荒不用动手术了?动手术是二级疼痛,我看了看备忘录。但动手术属于二级疼痛的前提是打麻药;如果不打麻药,应该算几级?李荒好像没说这个。如果李荒真的不会痛了,那就连一级都算不上。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怪念头,陪着熟睡的李荒。后来赵小妮来了个电话,问:“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够不够意思啊?出这么大的事,在家能睡得着?”

赵小妮说:“我不是不爱见我家小前吗?”我这才想起,赵小妮的前夫——她称为小前——就是玉皇顶医院的医生,而且好像就是胃肠科的。“是王列给他打的电话。情况怎样了?”赵小妮问道。

“好像没什么事了。正睡着呢。”我说。

“我家小前没去?”

“没。”

“妈的。没准又跟小护士泡在一起。”赵小妮说。他俩离婚好像就因为这个。

对这个问题,我总是找不到恰切的评判方向。反正也呆着没事做,我把我的想法说给赵小妮:“咱们当初是不是小题大做了点?你家小前,动不动就在医院里值夜班,青灯冷被,孤寂难熬。幸好有小护士搭伴。如果连个小护士都没有,他有没有可能犯更大的错误?当他们是在工作,不就完了?你没听说火车上的列车员,也都是搭伴过日子吗?有些长途车,一出车就是十天八日的,整日整夜呆在移动的封闭车厢内,人很容易崩溃的。男女列车员、乘警他们,约定俗成地搭伴度过出车这段日子,互相照顾,互相温暖。下车后,回到各自家里,反而能安安心心过日子。我觉得这挺好。”

“你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要都这样的话,整个社会乌七八糟,没有正确的道德立场,还有前途可言吗?”赵小妮义正词严地驳斥了我的观点。我当然是一个遵守道德立场的人,否则,我也不会信奉独身主义。这世界上,没有绝对遵守道德立场的人。

我们通话的大概意思,让李荒听去了。那家伙早就醒了。如今面对赵小妮的遭际,我看不出李荒持什么看法。他讨厌插在鼻腔里的输氧管子,自己拽了下来。我们又勒令他住了两天,就好模好样地出院了。他出院后,王列摆了一桌压惊酒。王列之所以能这么干,并不是相信李荒不会痛了,而是找个理由喝酒。财大气粗的人,格外喜欢招呼饭局的感觉。

号称什么鬼都见过的王列,自然不能这么容易相信李荒的话。甚至,赵小妮家的小前说了一通很专业的医学理论,都没说服得了王列。

关于这套很专业的医学理论,大致意思是这样的:没有痛感是存在的,学术上称为无痛症。它是一种感觉自律神经障碍症。痛感的传导受到阻滞,因此丧失了痛觉。但智力、冷热、振动、运动感知等能力正常。

我们是在接李荒出院那天,听到赵小妮家小前的这套理论的。王列当时对李荒的气还没消,极尽呵斥、挖苦之能事,说:“我们都好好的,会疼会痒,你怎么就非得和我们不一样?你哪比我们强?我王列长这么大,什么鬼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不会疼的人!老天爷让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疼的!不会疼的人,那是人吗?那是机器人!”李荒对王列的蹂躏没什么反应,木呆呆的。赵小妮家的小前,出于过去跟我们的交情,也到病房里来看了看。他听了王列的话,纠正了一下他,说:“医学上是有无痛症这种病例的。”王列说:“不会吧?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他李荒本来就快疯了。”赵小妮家的小前说:“我当然负责任,我是医生。”王列大张着嘴,惊讶极了。他不甘心,让赵小妮家的小前当场给李荒检查一下,看他是不是真患上了无痛症。赵小妮家的小前口袋里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他掏出手机,边看屏幕边说:“不过,无痛症一般都是先天的。我还没听说过后天的。而且,这种病例极为罕见,全球也就50起。”他把手机放在耳朵上,挥挥手,带着一干查房的医生护士出去了。

照我看来,赵小妮家的小前也未见得相信李荒的无痛症,所以他才接着手机离开了。全球50起,这是个什么概率?

5

18年前,李荒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们都有大致统一的看法:他奔着大海去了。实际上,我们这个小城市就在大海边上,但李荒的志向不止于此。他向往大海的更深处、更远处。

李荒母家姓徐。据他所说,他姥爷村全都姓徐。就此,他推断,自己是徐福后人。徐福是何许人也,我们还都是从李荒那儿间接了解到的。他把自己当成徐福后人而对他老祖宗添油加醋的美化,使我们相信了,那是一个神秘的古人。其实,我后来考证过,从最早的《史记》、李白、李商隐到后来的鲁迅、郭沫若等等,大量史料、诗文的记载中,徐福只是奉秦始皇之命,出海为其寻找仙药的方士。此人出海之后即不再回归,成为历史谜团。而在李荒的描述中,他的老祖宗是一个最终寻得仙药、从而出神入化的仙人。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足迹遍布李荒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海域。李荒固执地相信,徐福并没有死,直到现在还活在一个神秘的所在。我们大学毕业后那段日子里,李荒惶惶不可终日,厌倦一切,终至魂牵梦萦,隔三差五在梦里与他祖上相会。他时常打电话向我描绘他祖上与他攀谈——多数在海滩或海岛上——时的种种细节。那时候我和赵小妮合租了一套两居室,装了一部电话。每次赵小妮接了电话,都撂在桌子上,喊我:“你的,徐福家的!”实际上,我知道,李荒很希望和赵小妮谈谈这些。但赵小妮压根不搭理他。

当然,所谓的仙药,当是能包治百病的。可能的话,还能助人实现理想。李荒那段时间频频在梦中与他祖上交流,其中一件事就是变成一个无痛之人。在我们四人中,到最后,也就只有我肯听李荒那些荒诞的说法。赵小妮为了把王列追到手,自然要撇清自己与李荒之间的关系。况且,照我看,赵小妮也的确是对李荒半点都不来电。王列呢,终日勤于酒吧诸项事务。充分的现实感,榨干了他所有的想象力;对李荒那些荒诞的想法,也自是嗤之以鼻。李荒应庆幸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介于出世入世之间的我,善良地呵护着他那些荒诞的想法和行为。

我记得,李荒失踪之前,在电话里曾告诉我,他又一次在梦中与他祖上相会——那老头儿告诉他,变成一个无痛之人并不难。但他没有告诉李荒怎么个不难法,就翩翩而去。大概是第三天,李荒就失踪了。

……

如今,我们不得不时常被动目睹一些很不人道的场面。在若干个场合,我们目睹李荒主动为我们表演的一些节目——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对无痛的加强证明:用手掌往墙上钉钉子、不戴手套取烤箱中的披萨盘、咀嚼碎灯泡……起初我们的担忧贯穿节目始终;到后来,我们完全能够做到边吃喝边观赏。司空见惯之后的麻木,是多么吓人。王列甚至经常拍着桌子,无比真诚地揶揄说:“李荒,你这孙子,你真是一个不会疼的人了!”

其实,并非王列对这件事的看法有什么质的改变——他仍然不相信李荒不会疼了。充其量,他认为李荒只不过是疼痛神经比常人迟钝一点。甚至,比之于这个看法,他更倾向于:李荒脑壳里面闹毛病了。脑壳里面闹了毛病,自然会波及到痛觉神经。他不是得了无痛症,而是得了幻想症。

“李荒,我忽然意识到,你是一个有超能力的人!”有一次,王列忽发奇想,骤然拍打桌子,这样说道。“这18年你都干什么了?必是不寻常的际遇,赋予了你这种超能力,而非赵小妮家小前所谓的医学病例。全球只有50人得这种病,你凭什么就是那五十分之一?我无论如何不信这个!”王列说。

我和赵小妮一方面觉得此想法和李荒所谓的无痛一样荒诞;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并非毫不靠谱。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信将疑地看待海岛事件的。

是,我把它称为海岛事件。因为它始于一张照片——我们可以将它作为海岛事件的伊始。18年前,我们的朋友李荒忽然失踪;几个月后,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张照片:他和一个红脸膛姑娘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一间他信里所说的百年海草房。那个岛在哪里,是小城周边众多岛屿中的一个(比如长岛、崆峒岛、养马岛等等),还是稍远些的其他海域中的?仅凭一张照片,这个我们无法考究。信封上的邮戳模糊不清,什么也辨认不出。当时我们认为,他只是要找那么一个小岛藏一段日子,以平复失恋导致的厌世想法;后来,他久久不回,我们就猜想,他可能和那红脸膛姑娘发生感情,在海草房里定居。说不准已经生下第一个孩子;再往后,我把我的怀疑说给大家听,那就是他失踪前频频向我提到的无痛的理想,是不是说明,他正在为这个理想而游历?

我的在当时被认为很荒诞的猜测,现在居然得到了李荒的证实。这可是我压根没想过的。据李荒所说,这18年中,他并非在某一个海岛上长居,而是游历于众多的海岛之间。至于那些海岛都在什么地方,他也无法一一说清。那些海岛有的贫瘠荒凉,有的丰腴富饶;类似红脸膛姑娘那样的异性,我们的朋友李荒也遇到过不少。同那些跟游历有关的影视剧展现的情节差不多:李荒和那些姑娘之间发生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爱情。但那些都不足以使他长久地停留下来。

终于,我们的朋友李荒,在锲而不舍的游历途中,和他的祖上相遇。

“那是你的祖上在考验你。”王列极尽揶揄之能事,“你的祖上既已成仙,岂有不知道你在游历的道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只不过是在用漫长的时间、红脸膛姑娘的爱情、安逸的小岛生活这些东西在考验你。还好,你经受住了考验。否则,你的祖上也不会让你实现理想。”

我惊讶于李荒的迟钝。对王列这些明显的揶揄和讽刺,他竟然毫无体察。相反,他特别容易从这些揶揄的话语中得到鼓励。这真叫我和赵小妮无可奈何。

据李荒所说,海岛事件的结局部分是这样:李荒乘船遭遇了大风,船破人亡。他攀着一片残破的木板,随波逐流。醒来的时候,李荒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海滩上,身边坐着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海岛丰腴,土著人面色安详。我们的朋友李荒没等老者介绍,就认出他即是自己的祖上徐福。李荒躺在海滩上,面朝天空。天上一轮红日,喷吐着刺目的白光。就这样,在经历了18年的艰辛游历后,我们的朋友李荒和他的祖上终于相遇。在丰腴的海岛上,李荒终日陪伴在他祖上身边,听其传授道业,向其学习炼丹术。他的祖上徐福,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找到了炼制仙药的方子;但他带三千童男女在海岛上隐居下来,没有返回去向秦始皇复命。

“你的祖上杀死了一位不可一世的大帝王。”王列说,“要是你的祖上带着仙药返回,秦始皇必定长生不老。你的祖上改写了历史。”

6

深秋到来的时候,从海上刮来一股名叫小白的寒流。我和赵小妮相继感冒发烧,结伴到医院里输液。我们都不年轻了,区区一个感冒,竟让我们感到周身不适。还要听任冷冰冰的针头刺破血管,深入到里面去。赵小妮忽发感慨,说要是没有痛感多好啊!

“我们找李荒要那个方子?”我说。

“得了,你还真信那个疯子?”赵小妮说。

“正好试试他是真是假。”我说。

我和赵小妮输完液,吃完晚饭,就到王列的洗浴城找李荒。李荒穿着王列发给他的工作服,正在给两个顾客发拖鞋和毛巾。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来,我们趴在柜台上向他提出那个要求。李荒嗫嚅了半天,说:“方子丢了。我本人也正苦恼得很呢。”

我和赵小妮对视一眼。赵小妮的意思我看得很明白,是说李荒正在露马脚。“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丢呢?怎么丢的?”赵小妮问。

“回来的时候,船翻了。”李荒说。

“你这种说法真是没有新意。你见你的祖上之前,船翻了;你离开他老人家,船又翻了。怎么那么巧?”赵小妮说。

“不骗你们,真的!我和我的祖上相遇前,船翻了。我攀着一片木板,在昏迷中被风浪拍到一个陌生的沙滩上;我离开时,我的祖上也给我准备了一艘船。当我行驶在茫茫大海中央的时候,遭遇了大风暴,它又翻沉了。当时我也是攀着一片木板,在茫茫的大海上随波逐流。当我在咱们这里的海滩上醒来时,我忽然醒悟,这就是我和我的祖上相见的方式。在海岛上,我的祖上教给我那么多炼制丹丸的方子,而实际上,那些方子是不可能流传到人世间的。仙药怎么会在人世间出现呢?试想一下,现今的这些人类,如果得到仙药,会如何地疯狂?所以,我返回时的那艘船必定要沉;我必定要在昏迷中重新变回我自己,那就是:遗忘所有能让人类为之疯狂的方子。”

李荒的目光越过赵小妮的左胳膊,落在大厅墙角的一只鱼缸上。那是一只巨大的鱼缸,里面游弋着两条威风凛凛的红龙鱼。因为缸里安了能发出红光的灯,红龙越发艳红,甚至有点凶恶。王列视这两条红龙为宝物。它们的长势,直接决定着这个洗浴城的盛衰。这是一个算命先生告诉王列的。

我和赵小妮再次对视。赵小妮的目光告诉我,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李荒所说的这些。太荒诞了。她问我,你信吗?我躲开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老实说,自从李荒回来,我就多少有点信他。这个世界那么复杂,我们不了解的层面太多了。李荒刚才的这些说法,我格外觉得可信:人类已经极尽疯狂,甚至到达毁灭的边缘了;任何所谓的仙药,都只能加速自我毁灭的进程。比方说,无痛的方子一旦用在战争上,一群不知道疼痛为何物的士兵,将是何等可怕……

这时候又来了一伙顾客,有男有女,都喝了不少的酒。我和赵小妮离开柜台,坐在鱼缸对面的沙发上。赵小妮盯着鱼缸,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也有些沮丧,说不明白,只觉得空虚。后来忽然听到前台那边乱糟糟的,那伙人动起手来,男女一齐上阵,把李荒从吧台里面揪扯出来。我和赵小妮跑过去,立即遭到两个头发染得黄兮兮的女人的攻击。瘦棱棱的李荒本来已经让一个男的制伏了,这会儿嗷地嚎叫一声,挣脱开那男人的钳制,冲过来保护赵小妮。他把赵小妮护在身后,但立即被两个男的上下其手,一顿猛揍。接着又跑来一个女的,娃娃脸,撕扯两个揍李荒的人,边撕扯边喊叫:“住手!”

洗浴城的两个保安跑过来时,那伙人已经逃离了。李荒倒在地上,除了鼻子里往外淌血,没见到别的外伤。但他声称一只手腕脱臼了。他抬起右手腕,我们看到,那只手果然软塌塌的。王列那天晚上不在洗浴城,他的一个副总打发服务生到隔壁中医店里,请来一位老中医,说他会捏骨复位。

老中医白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风范。此人原是中医院的内科大夫,中医世家,因此哪个科的病都能看,包括不孕症。退休后,老中医被侄子请到自己开的药店里坐诊,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患者(多数是不孕女性)请他把脉诊治,以求一子。老中医坐下来细细端详李荒的右手腕,嘴里念念有词:“凡手脖向外歪,此必手腕骨坏,手必往下搐;如错凹者,更不能扬起。”

我们看了看李荒的右手腕,果然是向外歪。尽管如此,只凭这教科书式的诊断,还不足以让人相信老中医的医术。我们都拭目以待。

老中医继续念念有词:“如外腕骨坏,将外腕骨托起向外,务使与内腕骨齐。手腕向外歪者,往内扶正;向内歪者,往外扶正。”

就见老中医一边念叨,一边用左手握住李荒的右手腕,右手握住手梢,向左右活动。我们越发觉得老中医像在背教科书。正疑虑着,见他右手忽然使力,就听咯嘣一声。“好了。”老中医放下李荒,刺啦撕开一贴膏药,啪啪按上。回头指派一个看热闹的服务生:“到门口去扯下两片杨树皮。”洗浴城门口刚好有几棵白杨树,服务生片刻就提着两片杨树皮进来了。老中医将之夹住李荒右手腕,用自己随身带来的胶布捆住。然后,老中医滋溜滋溜喝我们给准备的热茶,说:“三日必愈。”

老中医一连喝过三泡热茶,才款款起身,回到隔壁店里。我们这才想起李荒挨揍的原委。李荒坐在沙发里,面对那只巨大的鱼缸,告诉我们说,那是一帮地痞,街对面一家服装店女老板的前男友派来的。这关系听起来有些复杂。我们经过反复询问,才得知,原来是女老板看上了李荒。

“哦,被人家小前给揍了啊?该揍。”赵小妮阴阳怪气地说。

“什么叫该揍?你跟谁一帮啊?再说了,人家女老板早就跟那小前分手了,李荒这也不算不正常介入。和你家小前的情况不一样,你别瞎归类啊。”我批评赵小妮。“再说了,你又不喜欢李荒。李荒老大不小了,过去在大海上游历,没空恋爱;现在稳定下来,也该恋爱了。”

我看一眼李荒。那家伙神思恍惚。我伸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五下,他才回过神来。

“完了。”李荒说。

“什么意思?什么完了?不就脱个臼吗,不是治好了吗?”我安慰李荒。

“不是那意思。我完了,不会恋爱了。”李荒沮丧地说。

“你说清楚点。慢慢说。”我给李荒倒了一杯茶。

“她刚才也来了。”李荒说。

“女老板?”我恍然大悟,“那个最后冲进来,像女侠一样打算营救你的娃娃脸?她最后……不还是跟着那伙人走了吗?”

“就是。人家选择了小前,没选择你。”赵小妮幸灾乐祸地说。

李荒沮丧地坐着。他坐在我们对面,我们看着鱼缸,他看着别的。我掉转身体,看到了玻璃窗外的白杨树。玻璃擦得锃亮,白杨树在路灯下一棵棵站得笔直。再往远处看,街对面是那家小服装店,亮着灯。李荒沮丧的原由是:他不会疼了。就连娃娃脸最后选择跟着那伙人离开,他也感觉不到痛。

“明明我是喜欢她的。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看来,在返回城市的这些日子里,李荒瞒着我们干了很多事。

“李荒,你当初……18年前,不就盼着有这么一天吗?不再为爱情而感到痛楚。你游历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女的可以伤害到你了。这多好。”我说。

“可是,这不对劲。”李荒说,“老中医给我捏骨,我没感觉到疼;她跟着前男友走了,我也感觉不到疼。我不能什么时候都不疼啊!”

7

我们的朋友李荒,渐渐感到了苦恼。他的苦恼就是,他想好好地恋爱一场,却发现因为没有痛感,而无法好好恋爱。娃娃脸家的小前,自从发现娃娃脸有再度恋爱的可能,就转回头来对她死缠烂打。娃娃脸对她家小前本就还有爱意,这下夹在两男之间,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哪个都不忍舍弃。

关键的问题是,李荒的心脏感觉平平,没有丁点的痛意。他时常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踱到落地玻璃跟前,遥望街对面的娃娃脸,思忖该怎么去争取她。因为没有痛意,他就没有相配套的诸多情绪,比如冲动、愤怒、仇恨、嫉妒、更加缱绻的爱恋、欲罢而不能的焦灼,甚至向死而去的决绝……这些情绪的缺失,使得李荒只剩下一样东西:理性。他只是理性地认识到,他喜欢娃娃脸;他们之间有过吃饭喝咖啡、在树影下亲吻的美好经历;如果没有意外,他和她很可能继续恋爱下去;上床,领证,结婚。多年前,李荒畅想过的没有痛意的人生,其中关乎婚姻的,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没想到,出现了意外情况。李荒畅想的是四平八稳的经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整日在洗浴城的大厅里踱来踱去,烦恼不堪。工作服更加阔大,他像是随风能倒。有一次王列从大厅经过,看到李荒那样,就呵斥他:“不到吧台里面呆着,在这儿乱走什么?”

李荒说:“王列,帮帮我。我想疼一下。”

王列哧地笑了。他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挪移到另外一只胳膊底下,说:“你这小子。演无痛症患者演累了,是啵?我就知道你有现形的一天。”

面对王列的种种揶揄,我们的朋友李荒根本无心辩解。他乖乖回到吧台里面去上班,一双一双摆弄着塑料拖鞋。蓝色是男鞋,红色是女鞋。他尽量专心,避免把红鞋发给男士,蓝鞋发给女士。下班之后,李荒愁肠百结,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步,希望碰到什么事情,能让他陡然恢复痛感。他碰到一个女的,高喊抢包了,抢包了!李荒箭步去追赶一个骑电动摩托的可疑分子,并且成功把那人扑倒在地。李荒挨了一刀子。划得有点长,但不深,也不是致命部位。他自己一个人捂着腰,到医院去缝了几针。李荒要求不打麻药,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强行给他打了麻药。

以后,李荒下了班就在大街上晃悠,有两次险些让车给撞了。第三次,他终于让车给撞了。

我们的朋友李荒还算幸运,脑袋和四肢都齐全;只是因为脸朝下在地上滑行十数米,面部遭到重创。我们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裹着纱布,并有一块块血迹渗出来。因为那些纱布,他的两只眼就显得很突出,我们都被它们流露出的那种茫然无依给感动了。

赵小妮在打开水的时候,恰巧碰见了她家小前。赵小妮思忖再三,还是询问了一下关于无痛症的问题。她家小前终日忙得很,戴着白口罩回答了赵小妮的话。他是这样说的:“无痛症,不亚于一种自我毁灭症。因为人体是一个具有复杂调节功能的生命系统。病人丧失了痛觉,同时也意味着,他对有害刺激丧失了警觉。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婴幼儿因为缺少自我保护意识,常常无意识地自残。所以一般都很早就死掉了。你的朋友……我说不好。后天无痛,我还没听说过。”

赵小妮家的小前,在白口罩上方研究了一下赵小妮,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你从前跟我讲过的那个在校园里对你欲行不轨的人。他现在的样子很危险。你是有责任的。”

赵小妮家的小前身后跟着一帮子助手和护士。他说完这些话,就浩浩荡荡地查房去了。以赵小妮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相信在他们这所医院里,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无痛患者。他认为病症的成因极其复杂,一个偶然对疼痛不那么敏感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痛患者。但他的那番话,却让赵小妮感到害怕。假如……李荒如此这般下去,保不准哪天身患重大隐疾而不自知;那就意味着,他的生命随时会消亡。回溯到18年前,李荒可是因为赵小妮而生出无痛理想的……

满脸血糊糊的李荒,这次让赵小妮感到害怕了。她提着暖水瓶回到病房,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语。医生来给李荒换药的时候,赵小妮眼巴巴地伸长脖子,希望听到李荒像正常人那样哼唧两声。我趁机吓唬赵小妮:“这次算李荒走运。万一哪天真让车给撞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想当初,你干嘛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左右开弓扇他的耳光?”

赵小妮说:“我承认,我当时那么做,是为了向王列表忠心。我哪能想到这人这么一根筋?”

我白了赵小妮一眼,说:“你从现在开始,每日烧香拜佛,祈祷老天爷让李荒找回痛觉吧。还有,以后对人家好点,不要动不动就讽刺挖苦。”

赵小妮说:“你也别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他现在是一个爱上别人的人了。我就没发现那娃娃脸哪里好。”

我上下打量着赵小妮,说:“我忽然发现,你有点吃醋。”

赵小妮立即否认:“老天爷,快睁开眼瞧瞧吧,这里有一个等你拯救的女人。”

我说:“你要是觉得李荒不错,现在和他恋爱一场,也来得及。过去他那么爱你,你却爱王列。王列有什么可爱的?你现在不也知道当年错付了?那天在洗浴城,咱俩同时被两个女人撕扯,李荒嗷的一嗓子就窜过来解救你。由此可见,他还是爱你的。他为了你,在外面游历18年。你看看他那稚气迷茫的眼神,不心疼啊?”

“可他爱上娃娃脸了!并为了能对她有痛觉,而在把自己往死里送!我赵小妮虽然是离婚之身,也还是过去那高傲的赵小妮!”她如此振振有词,令我无语。

8

我们的朋友李荒再次出院。

他加快了寻找痛觉的步伐。街对面服装店的娃娃脸女老板,时常在店门里站着,和李荒互相眺望。上次,隔壁药店的老中医给李荒右手腕子绑缚两片杨树皮,并断言三日必愈;结果,到第三天,解下杨树皮,李荒的右手腕子果然恢复如初。这让李荒对老中医钦佩不已。再次出院后,李荒专门到斜对面十字路口西北角的茶叶店,买了一斤好茶,去拜谢老中医。

老中医身穿中式对襟袄,坐在侄子给他安置的一张桌子后面,仔细捏弄了李荒的右手腕。说:“无碍。”

李荒毕恭毕敬地把茶叶敬上,期期艾艾地说:“我得了一种怪病。非老中医您不行。”

老中医听了一辈子这样的恭维话,越听越爱听。李荒把他的苦恼悉数说给老中医,包括海岛游历及他祖上的那些事儿。老中医对这些荒诞的说法见怪不怪。想是他一辈子见识过的病人太多,荒诞程度超过李荒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才练就了这不惊不乍的本事。

从那以后,老中医每天分数次给李荒诊治。把脉、观察舌苔,并一一记录在案。没病人时,老中医就研究李荒的脉象。老中医翻看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丸丹膏散汇编;下面小字写着:某某革命委员会编制。看来是文革时期印制的。不知道老中医如何把它藏匿下来的。这样过了半个月,老中医就到抽屉里抓出各种各样的中药,用一根精致的小秤,一份一份称量好。大概称了数十份。其中有两味药是店里没有的,老中医亲自出了一趟远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历时五天才回来。老中医回来以后风尘仆仆,但精神越见矍铄。我们大家都去问他这五天的行踪,老中医抿着白须,笑而不答,讳莫如深。这让我感觉,老中医说不准也到什么海岛上游历了一番。或是去了哪座藏有仙人的深山之中。那里住着他的师傅,或是祖上,也说不准。

老中医配齐了所有的药,就在店里用一只药罐子开始熬药。深秋早已过去,冬天来临,药店里生了火炉,正好熬药。街上飘荡着奇异的中药味道,有点苦,有点香,还有点甜,有点酸。老中医亲自熬药。因为这个药和旁的药不同,不能有半点差池。我们的朋友李荒,在洗浴城里照旧给客人分发钥匙、毛巾和拖鞋,从没有错发过一次。他耐心地等待中药熬好,以便恢复痛觉,身体里滋生出源源不断的恋爱的激情。在这之前,李荒发誓不再去街对面的服装店找娃娃脸。

第一服药熬好了。为了这件事,我连日来不再窝在家里写作,而是把大半时间耗在洗浴城和药店。困了就到李荒的单身宿舍里去睡一会儿。药熬好的那一天,我在药店里烤火炉,一边看书。李荒事先和别人倒了班,郑重其事地来药店服药。他捧服药汤的样子,让我感觉像是在喝咖啡。

“如何?”老中医目不转睛盯着李荒把碗底最后一点细渣也吞下去,不紧不慢地问。

“和我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有点相似。苦度够,酸度和香度不够。”李荒说。

“是不是说,我们熬制的药汤,如果和他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一样,他就能恢复痛觉?”我忽然醒悟道。

老中医抿着胡须,闭目思忖,头微微点着,不知道是在应和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想通了什么关窍。

除了汤药,老中医的疗法还辅以针灸。他拿出一个层层叠叠卷起来的布包,打开,亮出一把亮闪闪的银针。李荒俯卧在药店里间一张床上,让老中医把那些银针遍插全身。老中医拇指食指来回捻弄,一丝丝把针送到肉眼看不到的穴位中。这是一件让我感到万分开眼的事,我搞不明白老中医是怎么对那些穴位烂熟于胸的。老中医指指桌上一个模特儿,让我自己去研究。我抱起那个按照二比一比例缩小了的人体模特儿,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圆点标注着各种穴位、激痛点、压痛点。我转动模特,由慢至快,那些小圆点竟奇异地幻化成有规则的图形。原来,世界是如此地有规律可循!但当我重新快速旋转人体模特、打算重新看一下那个奇妙的图形时,却看不到了。

老中医每日用银针刺激李荒身上所有的激痛点,同时服用汤药。这样过去半个月,老中医又离开药店出门去了。这次也是历时五天。就连老中医的侄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乘火车还是飞机还是公交大巴,这些一概不知。药店里络绎不绝地有不孕女子登门,都失望而回。老中医的侄子一一在病历档案中记下她们的名字,承诺等老中医回来后,一一给她们去电话约诊。

五天以后,老中医回来,再度熬制汤药。李荒服用后,咂嘴半天,说:“苦度过了,香度提升了一点,酸度依然不够。”

我紧张地看一眼老中医。老人游历一番不容易,结果却似乎没大的起色;甚至苦度本来适中,这下反而过了。李荒也万分歉疚,仿佛他的舌头犯下大错。老中医却丝毫没有气馁的神色,依旧坐在诊台后,手捻白须,闭目思忖。并微微点头。“无碍。”他说。老中医惜字如金。

我忽然想,汤药和丹丸属两种不同形态之物,形态不同是不是会影响口感?比如说,嚼咖啡豆和咖啡粉,味道就略有不同,这个我尝试过;蛋羹和煮蛋,味道也不一样。还有许多其他的例子。

老中医微微点头。他指着架在火炉上的药罐子,说:“那是李时珍用过的东西。”

我不相信,等罐子拿下来,凉透了,拿起来一看,果然古色古香,不是现代的东西。罐底刻有字,但因年代久远,已经无法辨识。

我明白老中医的意思了。李时珍用过的药罐子,自然比其他任何器具都要靠谱。想来,现在药厂生产药丸用的器具,已全然失去几千年前的精髓,而只是大规模的机械生产用具。老中医瞧不起那些东西。

唉。老中医叹了一口气,“倘若现在得一炼制丹丸的古铜炉,我老头子此生别无所求。”

老中医的叹气声,裹挟着远古时代的遗憾,让我心里沉甸甸的。他手里这本黄兮兮的汇编,以及这只药罐子,已经算是稀世珍宝了。我们不能对他再有额外的要求了。我隐隐地感到,这声叹气,宣告了李荒的悲剧命运。

接下去的一整个冬天,我们大家还是锲而不舍地为此而努力。虽然没有古铜炉。老中医陆续用上了小锤子、怪模怪样的夹子、更粗大的银针。有一次王列夹着他那鼓鼓囊囊的皮包来进行了一下现场观摩。

“靠,你这小子,难道是真的不会疼了?”王列说。

“你试试拿根针自己扎自己一下。”我说。

“怎么可能。我还是不信。我宁愿相信你这小子有超能力。”王列说。

我认为,王列身上有富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麻木不仁。

9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

洗浴城所在的街上一直飘荡着奇异的中药味道。李荒对老中医说,他认为汤药的苦度、酸度、甜度、香度都跟他记忆中的丹丸所差无几;也可以说已经吻合。老中医翻看那本黄兮兮的汇编,闭目思忖,微微点头。我认为,李荒是老中医此生最难解的一个病例;或许,这难题将伴随老中医入土。

李荒是秋天回到我们生活中的。三个季节过去了,夏天来临。李荒在这期间又出了不少的事,都是因为没有痛觉造成的。那次在洗浴城和娃娃脸的小前打架,他右手腕子是因为明显外歪,才知道是脱臼了。后来他陆续出现过多次类似症状,都因为没有外歪等明显症状,而被忽略。及至炎症很严重了,才有所察觉。我们分析了一下,长此以往,假如李荒不幸患上癌症,他岂不是只能听任那些瘤子繁衍而不自知?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疼痛的不可或缺。它让我们不舒服,但又是极具保护性的。我甚至打算谈恋爱了。一个避谈恋爱的人,这方面的痛觉长久压抑,得不到激发,是不健全的。李荒之所以到今天这地步,难保不是多年压抑恋爱而丧失对爱的痛觉,进而波及到其他痛觉神经。

李荒自己也意识到状况的不妙。他有点忧郁症的前兆,开始发错拖鞋了。把蓝色的拖鞋发给女士,而把红色的拖鞋发给男士。王列因此训斥了他几次。有一次他无助地对我说:“我很后悔。”

我说:“后悔去海岛游历吗?”

他不再说话了,眼睛躲躲闪闪地移到旁处。

随之而来的是,我们的朋友李荒经常失踪。第一次是一天。那天他休班,我去洗浴城的单身宿舍没找到他,就在药店里和老中医聊天。老中医那里也熬好了药汤,只等他来服用。但李荒一天没露面。到傍晚时分,他才姗姗而来,恹恹地喝掉汤药,到洗浴城换上工作服,值夜班;第二次他失踪了两天,甚至误掉了他的班。王列不得不骂骂咧咧地临时找别人替班。李荒回来后,王列不免又呵斥了他一顿,扬言要扣他工资。

以后,这样的情况又发生过两三次。我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就找赵小妮商量对策。李荒不在洗浴城里住,能去什么地方?他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我很严厉地批评赵小妮,说她应该对这一切负责任。眼下弥补的唯一途径,就是想办法让李荒恢复痛觉。赵小妮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李荒和我,他让李荒出车祸那血糊糊的样子吓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给他喝半年中药了,都不顶用。”赵小妮委屈地说。

我说:“我认为,李荒忽然丧失痛觉,并非物理病症,而是一种精神病症。我们应该从精神上着手。”

赵小妮说:“那我们找个心理医生吧。我认识一个。”她干记者那么多年,认识各行各业的人。

我说:“我不同意。心理疏导,那还用得着心理医生吗?李荒的过去,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

我的意思是,带李荒回大学校园去。旧地重游,让过去的那一幕重演。说不定能从根子上解决他的苦恼。

但是赵小妮不太愿意合作。让过去的那一幕重演,就意味着,她还要在那黑漆漆的煤渣跑道上,经历一次被李荒压在身下的羞辱。况且,她也不愿再去扇李荒的耳光。

我死盯着赵小妮,缓缓地说:“赵小妮,别以为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你瞒过了王列,也瞒过了我!我压根就不相信李荒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把你扑倒在操场上!倒是你,赵小妮,你的性格、你的世界观,我太了解了!初中的时候,你为了和我争一个男同学,就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

赵小妮的嘴越张越大,一颗龋齿发着黑洞洞的光。片刻,她沮丧地低下头,说:“我只不过是为了刺激一下王列嘛!我哪知道李荒那么一根筋?”

我说:“你算准了我和王列买开花豆回来的时间,故意把人家拉倒在操场上,对不对?李荒那么老实的人,那么爱你,你真好意思!你利用了李荒18年,不还是没跟上王列?真是报应!这个案子,到今天终于水落石出了。我看,还李荒一个公道的时刻到了。”

“你要干什么?”赵小妮霍地站起来,挡在我身前,眼里竟扑簌簌掉起泪。

我有点心软。我说:“算了算了,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夏天到了,大学操场上三三两两的毕业生又在那里吟诗畅谈了。我们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就带李荒去一趟。”

“那……还需要我扇耳光吗?”赵小妮垂头丧气地问。

“当然了!要扇得像18年前那么理直气壮。”我说。

我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服了李荒。在一个夏夜的晚上,我们来到大学校园。18年过去了,操场还在老地方。主席台的位置、操场边上环绕的老树,都没变。唯一遗憾的是,过去的煤渣跑道变成了塑胶跑道。粗重的压路机隔三差五把新鲜的煤渣在操场上压来压去的场面,可能早就成为历史了。

对这一点改变,赵小妮很高兴。她不必担心再把后背擦得黑兮兮了。按照我的要求,她仍然穿了一件白衬衣。只不过样式比过去新颖了很多。她是一个臭美的人,只要形似就可以了吧。我默许了她的臭美。

李荒对跑道的遗憾,很明显地写在脸上。那次车祸多少损伤了一点他的面部:鼻软骨挫伤,使得他的鼻梁看起来比过去稍稍下陷;左颊多了一块无法消逝的疤;重点是左眼角,因为左颊缝了几针而受到牵扯,微微下拉。我强烈地感觉,他左眼里那纯净的稚气随之减少了许多。

跑道的改变,让李荒大为受挫。我安慰他说,至少跑道还在。

那天晚上,除了跑道,其他的都跟18年前所差无几。学生们三三两两,畅谈吟诗。另外还喝酒。吃的零食比过去多样化许多,但我们注意到里面仍有开花豆。唯一不满意的是跑道,因为坐上去后,接触面放射给大脑的信息很强烈。好在夜色徐徐加重,掩饰了跑道的砖红色,我们就尽力忽略不计了。

按照计划,我们四人像过去那样坐在跑道上聊天。为了逼真一些,我们事先背诵了一些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还带着一台M P 5,冒充过去的随身听。幸好,网上下到了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和老狼的《同桌的你》。我们毕业那年,这两首歌是我们的最爱。李荒尤为喜欢郭天王的那一首,比较符合他当时苦楚的心境。

实话说,我们坐在那里,格外的不伦不类。只有李荒的气质跟周遭的环境比较符合。余下我们三人,尤其是王列,怎么看都像是潜进大学意欲行凶的不法分子。夜色逐渐掩盖了这种不协调,但我们心里在隐隐作痛。

不管怎样,必须进入角色。我抛砖引玉,开始背诵席慕容的诗。18年前,也是我开头的。接着,轮到王列。他吭吭哧哧背了两句,就从鼓鼓囊囊的皮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我们假装没看见,由他照着纸念。月色昏暗,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然后,轮到赵小妮。因为有先前我揭她老底的经历,她不敢怠慢;虽然错了几个地方,还算是完整地背下了一首诗。最后轮到李荒。他很无辜地说:“我全忘了。你们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不知道我们事先温习过。

“我真的……一首都背不下来了。这些年,在海岛上,根本就不背诗。要不,我去给你们买开花豆吧。”他歉疚地说。

我马上说:“不对。应该是我和王列去买。不对不对,应该是抽签。我和王列抽到了签。”

于是,我们现场制签。找到四根长短不一的草棍。我握在手里。当年就是这样。他们三人每人抽了一根,剩下这根是我的。赵小妮忽然说:“万一你们俩没抽到呢?”

当然,我也忽略了这个问题。但这没有什么难的,我说:“不管抽没抽到,都是我俩去买开花豆。”

“那就没必要看了。”赵小妮说。于是我们四人都把各自的草棍放在操场上。我和王列起身去买开花豆。

10

那晚证明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重来。

先前是操场上的煤渣跑道变成塑胶跑道,接着是抽签,我们只是走了一个形式;然后是买开花豆。因为记挂着操场上的进度是不是如期进行,我们在走到中途时,截下两个女生。她们怀里抱着一纸袋子开花豆,被王列用十倍的价钱买下来。这主意是他出的。我也急于返回操场,就默许了他对这个环节的篡改。

半路截下开花豆,为我们省下不少的时间。我们提前回到操场,躲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树后。老树越发地老了,粗壮无比。

接下来的一幕,我万分没有想到:我们的朋友李荒,先是呆呆地坐着,两条瘦弱的胳膊环抱膝盖,就像18年前一样。赵小妮也两臂环抱膝盖坐着。她已答应我,真实再现多年前的一幕,主动把李荒拉倒在自己身上。我觉得,他们二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接着,反常的一幕出现了:我们的朋友李荒忽然一跃而起,拽住赵小妮,一下就把她掀翻在地。赵小妮显然很惊讶,因为李荒篡改了事实。她本能地蹬腿挣扎,遭到李荒更为有力的打压。李荒把自己扑在赵小妮身上,死死地摁压着她,让她不得动弹。

“错了!”我很着急,手里的袋子掉到地上,开花豆骨碌碌滚出来。

“怎么错了?”王列问。

“就是错了。不应该是这样。这不是事实。”我说。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当年不就是李荒把赵小妮摁倒,欲行不轨吗?”王列奇怪地说。

“不是那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气急败坏地说。接着,我绕过大树,跑到他们身边。

这时候,赵小妮已经恼羞成怒了。李荒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下子蔫了。赵小妮趁机把他蹬倒,坐起来,朝着他的脸就扇起耳光。

赵小妮左右开弓过完手瘾,意识到犯下了大错。她抱膝坐着,头深深埋进两腿中间,猛然呜呜痛哭起来。

我疲惫极了,什么都不想说。王列被这阵势搞糊涂了,见我铁青着一张脸,也识趣地闭着嘴巴。因为没事可做,又不明就里,他只好百无聊赖地去看地上的四根草棍。有两根草棍方才被赵小妮踢蹬得有点挪移,但不影响整个格局。我也看到了,如果按照方才的抽签,应该是我和赵小妮去买开花豆。

完了。我沮丧得要死。所有环节都被现实所篡改。我们回不到过去。

我不记得那晚余下的事情了。只知道,我们的朋友李荒再度失踪了好多天。我每天都到洗浴城和药店里,等候他几个小时。我们的朋友李荒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几天后,他出现了,在洗浴城上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班,又一次发错拖鞋。他挨了王列更为猛烈的训斥。

垂头丧气的李荒,孤独地走到大街上。我因为不放心,就从药店出来,开车去追赶。等我把车开到大街上,正好遇到一个红灯。李荒低着头,在我前面穿过街上的斑马线。绿灯亮起,我快速驶到前面可以掉头的地方,掉头回去寻找李荒。谁知却找不到他了。我急出一身汗。

又开了一段时间,终于见到李荒。他站在街边买了一根雪糕,放在嘴边,拿舌头舔。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接着他忽然招手打了一辆出租。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没有打电话给李荒,而是开车紧紧咬住了那辆出租。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城市北郊。海腥味逐渐浓郁起来。出租车在一个村落口把李荒放下。我把车隐蔽在一栋房子后面,发现这是城乡接合部。从这里再往北,就没什么人家了;一个土码头,林立着一排渔船。

这个地方由几个村子组成,统称北岛,我多少知道一些,但从未来过。我下车步行,沿着刚才李荒走进去的胡同,悄悄潜行进去。房子都大同小异,我找不到刚才李荒走进的那扇门。但可以肯定,他走进的是这条胡同里的其中一扇门。我数了数,一共六户人家。

要不要挨户去找李荒,这件事让我颇为犹疑。最后我决定尊重李荒,不去打扰他。我不知道他走进那扇门后,在里面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但他既然选择瞒着我们,一定有非瞒不可的理由。

时间又过去了一周。李荒这次失踪长达一周。王列骂骂咧咧地在洗浴城发脾气,让他的副经理重新安排一下值班表,暂时先把李荒开除掉。我在药店都能听到王列的咆哮。他气哼哼地到药店来找我,问我是否知道李荒那孙子去哪了。我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他绕着我转了一圈,说:“你一点都不着急。这不像你。你一定知道李荒在什么地方。”

我说:“不就少上了几天班吗?至于吗?自己兄弟,养起来又怎么着了?他会回来的。”

我跟王列夸了海口,说李荒会回来;夜里我思忖了一下,觉得这海口夸得有点不负责任。这事让我失眠了。好歹熬到天亮,我开车去了北岛,找到那条胡同。天刚亮,有两户人家开门提出两桶脏水。我上前去询问了一下,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在胡同里溜达了五趟,不得已,只好一户户去敲门。当我敲到第三户人家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那户人家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头子。我向他描绘李荒的长相,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给我看他家一间西厢房,并殷勤地带我过去看。

“走了。”老头带我走到门口,抖抖索索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

“走了?什么意思?”我问。

“退租了。走了。”老头子说。

我走进西厢房,四处察看。李荒的很多东西还在,被褥、一些衣服、书籍、毛巾香皂、拖鞋、相架——里面镶着我们四人在大学时的照片。还有其他日用品。

“他什么时候租的房子?”我问。

“十多年了。”老头子这句话让我大为惊讶。

“不可能吧?”我说。

“18年了。”老头子说,“我记得很清楚。”

我手里拿着那个相架,因为过于惊讶,不小心掉到地上。玻璃碎裂。

按照老头子的说法,李荒在18年前就租了这个房子;并且,18年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糊口的工作,就是到渔船上帮人打鱼,只在附近海域。休海的时候,则到附近工地上打零工。去年秋天,他在市里一家洗浴城找了个活干……我们的朋友李荒,当我担心他失踪时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原来好好地躲在他住了18年的租屋里。

我粗暴地打断老头子的话:“他去了哪里?”

老头子不满地看我一眼,说:“这谁知道!”

当我走到院门口时,老头子又喊住了我:“看你是个姑娘家,告诉你吧。他走之前,说是去找他家祖上。”

我冷丁想起他的无痛症,就问老头子:“他是不是不会疼?”

老头子感到我的问题很奇怪。他的眼里写着疑问,仿佛我是一个精神病人。“没听说过。还有不会疼的人?”他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我们的朋友李荒。关于他的去向,我们三人意见不一。但他们二人在一件事上调子一致,那就是:他们坚信李荒是个骗子,精心设计了一场大骗局。

我实在不愿苟同这个说法。

我还是时常到药店里去,和白须白眉的老中医聊天。关于李荒的事情,老中医闭口不谈。但他还时常研究李荒的脉象。老中医秉承旧习,用鹅毛笔蘸墨水开方子。有一次老中医新开一瓶墨水,瓶盖放在一页处方签上,印下一个不甚清楚的圆。我心里忽然一动,马上开车回家,翻找那封18年前李荒寄给我们的信。

18年间,重点是刚毕业那两年,我们没少看那封信,还有那张海草房的照片。但因为当时那封信寄到我们手上时,邮戳就已经异常模糊,看不出是从哪寄的,所以,关于他去向的猜测,就一直进行到了现在。那天我忽然想: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枚邮戳,而是一个诸如墨水瓶盖之类的东西,蘸了墨水,随便印上去的一个圆?

现在,我重新研究那封信的所有疑点,感到整个世界都写满了问号。

我又找到多年前的那篇小说——《失踪者李荒》,看到我是这样写的:

当年在操场上,李荒就是那样趴在赵小妮身上,用温和的目光不解地看着赵小妮;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们。那时候他像个天真而弱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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