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生于宁夏西吉。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大量中短篇小说。曾在《六盘山》《回族文学》《黄河文学》《朔方》《民族文学》《作品》《十月》《散文诗》《芒种》《花城》《飞天》《天涯》等杂志发表作品九十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以及各种年度选本。《碎媳妇》入选《新世纪民族小说选》(英文版)。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
曾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创作优秀奖、宁夏第八次文艺评奖二等奖、固原市第五次文艺评奖一等奖。中篇小说《赛麦的院子》获《民族文学》2010年度小说奖。宁夏作协会员。
一
苟小莲看着对面的女人,目光恶狠狠的,她想,如果人的眼里能藏下一把锋利的刀子,那么她一定会抽出来杀了眼前的女人,毫不犹豫,更不会手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叫内心的想法流露出来。
对面的女人将脸转过来,目光扫向苟小莲的脸蛋。就在两对目光相遇的刹那,苟小莲终于战胜了内心的恶魔,她的目光柔和而收敛,和初进这个家门时一模一样。淡淡的,单纯中带着羞涩,当然更多的是为难,难以启齿。
她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眼前的女人。
苟百梁不在家。
敲开家门,得知苟百梁不在的那一刻,苟小莲心里懊恼极了,她转身就走。开门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水红裙子,领口开得很低,深深下陷的乳沟间挂着一条明晃晃的项链,金光闪烁,几乎灼伤了苟小莲羞涩而又迷茫的眼。刹那间,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整个就是一道水红色的光,在这道光彩的映照下,苟小莲越发显得寒酸瘦弱,不堪一击。她赶紧低下头,准备逃离。她要找的是苟百梁,而不是这个女人。她和这个女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更重要的是她受不了对方鄙夷的目光。
苟小莲转身就走。
可是,水红色女人说话了,说小莲你站住,我有话说。
苟小莲站住了,抬眼打量对方。女人脸色平静,伸手指指门,苟小莲乖乖跟着她走了进去。
女人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水果就削。她没有叫苟小莲坐,苟小莲就站在门口,她想这样站着也好,要是这女人有什么企图,我可以随时夺门逃走。
女人手里握着一把短刀,不是专门的水果刀,是一把可以宰鸡宰鸭的小刀,如果用来宰羊或牛的话,就显得小了。但是,如果用来在人的身上捅一个口子,捅出汩汩血流,应该不成问题。苟小莲脚下暗自用力,向门口挪了挪。她来的时候母亲叮嘱过,一定要小心,处处留意,钱讨不上不要紧,人不能吃亏。母亲说那个畜生,啥过分事都干得出来,莲莲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现在,这个被母亲称为畜生的女人,手里拿着刀子,在削苹果,样子旁若无人,悠闲极了,好像身边压根就没有苟小莲这个大活人。
苟小莲不是头一次进这个家门,也不是头一次面对这个女人,但她还是觉得紧张。这种紧张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水波一样,一荡一漾,从头顶漫下,袭遍全身。她的心便紧紧缩着,缩做一团。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经过母亲的一番鼓励,苟小莲理直气壮的,可是,一旦脚步挨近这个家门,那些理由就统统变得不堪一击了,她变得脆弱不堪。她就像一个皮球,在城北的家里,母亲给她打气,打得足足的,皮球鼓鼓胀起,随着靠近城南这个小区里的第五单元,迈上四层楼梯,不等伸手敲门,那个皮球里的气早就泄光,她的躯体变得空空荡荡。她拖着空空荡荡的躯体,慢慢靠近防盗门。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幽灵,在白日里孤零零出没,给他人带去晦气。
事实上,这个女人只要一看见苟小莲就像见了幽灵,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有时她会当着苟百梁的面,拿丹凤眼恶狠狠挖苟小莲,要是目光能够杀人,相信她也会毫不手软地杀了苟小莲。
每次苟小莲来了,苟百梁总是先犹豫一阵,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钱,翻来倒去数。他动作慢得夸张,仿佛要通过这样一遍遍的点数,叫苟小莲和她没露面的母亲记住,她们是靠他的钱穿衣吃饭,度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她俩能得以苟活到今天,完全得益于他。或者他还有别的更深一层的用意,只是苟小莲还难以体会和明白。
苟小莲一般不进他的家,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面,听着那些票子在苟百梁手里发出被摩挲的沙沙声。从响声上她能判断出苟百梁这回给了多少,够不够她和母亲今后一段日子的生活费。
有时候女人干脆砰地关上某一扇门,躲起来,不与门口的丧门星照面。那一记摔门声传来,苟小莲心里准会惊天动地地响上一下,心怦怦跳着,不过也好,这样就不用受她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了,她便会暗暗舒一口气。
苟小莲从来没有和这个女人单独相处过,像今天这样,一个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另一个站在门口发呆。发呆的时候,苟小莲一再走神。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老往远处跑,它在想,苟百梁为什么不在家,今天是星期天,应该在家的,就算出门也会带着他的小老婆的。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苟百梁星期天的午后都在家里,所以她选择星期天下午过来讨钱。而这个星期天的午后,只有女人一个人在家,这算是个例外。
苟小莲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女人削苹果的手势十分娴熟,她灵巧地转动着,一圈果皮脱落下来,长长一串在半空中晃悠。
苟小莲觉得自己的心就是那果皮,也在半空中悬着,来来去去晃悠着。
女人总算削完了一个果子,递过来,直接递到苟小莲的面前。苟小莲颤巍巍接过滑溜溜水滴滴的果子,她没敢看女人,手里擎着没皮的果子,不知如何是好。她明白,这果子不是给她吃的,尽管削了皮的果子就是用来吃的,但这个不是,因为它是这个女人削的。
坐那儿吧,女人摆摆手。苟小莲乖乖过去,半个屁股小心翼翼担在沙发的角上,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又没钱啦?女人问。声音冷冰冰的,听不出她内心的喜怒。问完她低头用刀子剔着指甲,样子漫不经心。看样子,她根本不是在等待听到苟小莲的回答,刚才那一问也只是一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苟小莲便不急于回答她,而是乘机抬起头,偷眼打量她。这个女人影响了她和母亲的生活,这种影响是那么深,深到叫她们痛不欲生,活得生不如死。
现在,这个女人就在苟小莲的眼皮底下做着漫不经心的动作,苟小莲猜不透她要干什么,她留下苟小莲,究竟要说什么,要耍什么心计,玩哪种花样,苟小莲都难以猜到,她心里乱极了。十六岁的少女苟小莲在这个女人眼前,显得那么稚嫩,单薄,简直不堪一击。
女人低头专心剔指甲,领口低,脖子露出一大段,皮肤很细嫩,一团粉白。苟小莲认真看着那团白,渐渐的,她心里泛起了恨意,很强烈的恨,噬咬着她的心。看着,看着,她眼里腾起了燃烧的火焰,要是眼里藏有一把刀,她真的会对着眼前的脖颈切下去,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客厅里的石英钟在走动,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苟小莲坐得浑身僵直,手里拿着那个削光皮的苹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农历八月的西部小县城,气候早已转冷,可是苟小莲后背上渗出了一片汗,热烘烘的,感觉后背上贴了一大片不透气的厚布。
她拿个苹果,感觉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炭。
女人还在剔指甲。她的指甲,一片片显得晶莹玉润,显示着主人生活的优裕。苟小莲心里疼了一下。又一下。钝钝的疼痛,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就在心的部位。肯定是心在疼。她想起城北家里的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此刻她一定坐在台阶下,台阶下有一棵梨树,叶子开始变黄,夕阳的余晖洒满每一片叶子,母亲正对着那些叶子发呆。她将眼前这个女人和台阶下母亲的身影联系起来了,不由得就往一起想。想起来她心里就疼,疼痛尖锐起来,几乎要将她的心撕裂。
母亲总是忙碌不停,一双手黑红、粗糙,指甲早就变形,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悠闲地坐着,漫不经心地剔她的指甲,作为少女的苟小莲也不会。她们都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哪里有闲情逸致这样享受时光呢?
可是,这个无耻的女人,她怎么不想想呢,她的悠闲,她的优裕,都是建立在苟小莲母女痛苦之上的啊,这个无耻的狐狸精!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并且不用偿命,苟小莲想她会将这个女人杀上一百遍,不,一千遍,一万遍。
剔指甲的女人抬起头,迎着苟小莲的目光看过来。苟小莲一惊,魂魄都要惊散了。不能叫她看出自己眼里的恨意,不能,她得罪不起,她担当不起。
她看见女人张开了嘴,牙齿一开一合,就有一些话从牙缝间迸流出来,和着女人浓浓的香水味道,女人的脸上笑嘻嘻的,话语却是真真实实的毒恨,她说拿着这个苹果滚蛋吧,你这个傻瓜,和你的老妈一样,都是没脸的货色!
高跟鞋的坚硬鞋底咯嗒咯嗒敲击着地面,也敲击着苟小莲发愣的耳膜。门被拉开了,她几乎是被女人细长的手推出家门的。随后,厚重的防盗门关上了,发出一声巨大的“嘭”。
一记响声落地,苟小莲的眼泪跟着哗啦啦下来了,怎么也收拾不住,她哭着奔下楼梯,奔出苟百梁所在的那个小区。
苟小莲走在街上,夕阳的光扑面撞来,鲜艳的血液一样,霎时,她整个人浸在如血的残阳余晖里。
苟小莲心头一片混乱,她穿行在长长的街道上,看见街面上人流在穿梭,每个人都显得匆匆忙忙,很多店铺的门前挂起了红红的大灯笼,副食店争相打出销售月饼的大幅广告。五颜六色的广告仿佛在争抢着提醒人们,再有八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
苟小莲瘦瘦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过从她行走的身形上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场风雨。
她的心里装满了恨。她恨苟百梁,恨狐狸精,恨自己的母亲,她甚至更恨自己。
狐狸精就是苟百梁家那个穿水红裙子的女人,母亲叫她狐狸精,苟小莲和母亲站在一条战线上,自然也跟着称她狐狸精。
狐狸精是苟小莲的什么?这个苟小莲至今也没有想出来该叫她什么,姨娘,不是!二娘,不是!后妈,也不是。苟百梁说叫小妈,这叫法苟小莲打心里不愿苟同。
今天她没有讨要到生活费,相反被羞辱了一番,她两手空空行走在县城狭长的街道上,夕阳的色彩涂满了全身,她瘦瘦的脸蛋上挂满了一个少女不该有的忧伤。
记得她第一次进苟百梁家,见到狐狸精,苟百梁指着苟小莲,给那女人说,我女儿,莲莲。莲莲,这是你、你……苟百梁迟疑了,看来他也没有想出个确切的称呼。是你小妈。苟百梁瞬间做出决定:这是你小妈。快叫小妈。
小、小妈!莲莲叫了。叫得有气无力,谁都听得出这孩子心里别扭,十二分的不情愿。那是莲莲唯一一次喊狐狸精为小妈。以后见面,她总是低头苦着脸,不吭声。她找苟百梁,是为自己和母亲讨生活费的,她不想和这个女人有瓜葛。
狐狸精其实有名有姓,大名杜蓝蓝,苟百梁喊她蓝蓝。蓝蓝,蓝蓝,苟百梁当着女儿的面这样叫他的小老婆,苟小莲听了心里一阵一阵发潮,她心里说怎么能这么恶心呢!
就算恶心,她也得去找苟百梁。自然不可避免地要见到杜蓝蓝,见到她在苟百梁面前娇滴滴地撒娇的样子。每看一回,苟小莲都会心里堵上了什么一样,好多天心情低沉。苟小莲发现去找苟百梁对她来说就是经历一场耻辱,而这种耻辱一场接着一场,永无尽头。而她,已经不堪忍受。
小县城的人如果有谁留心,就会发现,这个隔段日子就穿过街道、从北往南、又从南往北行走的女孩,面容一天比一天苍白,如果有风,在风里行走的女孩,身子单薄得像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飘在风里。看见她的人甚至会觉得这一天的日子变得单薄了起来。
苟小莲多么渴望能尽早结束这种生活啊。可是,几年过去,她还在继续着这种日子。每隔一两月,她单薄的身影,就会犹犹豫豫穿过街面,她不走人行道,似乎惧怕当头的阳光会将她瘦弱的影子晒融化掉,她紧紧擦着街上的店铺而过,小心翼翼走着,迈着极小的步子,快速无声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店铺。路过小城的医院,她会放慢步子,抬头打量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的人流,从他们或喜或悲的脸上慢慢揣摩、猜想,想象着一些未知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她知道医院就是演绎人间生死的地方,她站着慢慢看,会暂时忘掉心里的苦恼。她甚至忘了自己此行出来的目的,忘了苟百梁、母亲,还有苟百梁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太阳一点一点西斜,街边槐树的影子在悄悄移动。苟小莲猛然从胡思乱想里惊醒过来,她得去见苟百梁!去见苟百梁,同时,不可避免地要见到那个叫杜蓝蓝的狐狸精。她去讨要生活费,她和母亲赖以糊口的几个钱。她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她是苟百梁的女儿,而城北一片老式家属院里那个等米下锅的女人,她的生身母亲兰叶子,则是苟百梁的原配,糟糠之妻。
二
就在苟小莲被杜蓝蓝羞辱一番赶出家门的这个午后,她的母亲,那个叫兰叶子的女人,坐在自家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那棵梨树走神。梨树是早年栽的,那时,她刚刚随丈夫进城,大儿子抱在怀里,二儿子怀在肚子里,女儿莲莲当然还没有影子。
那时她还是个利索勤快的农村小媳妇儿,在地里劳动惯了,一旦进城,过上了城市人悠闲的生活,她觉得闷得慌,左看看右看看,老是觉得院子里光秃秃的,四下里全是水泥,连地面都是水泥打的,让人觉得寡淡。她用小铲子挖开一片水泥地,挖出一方泥土来,栽上这棵梨树。精心饮水,施了几回肥,想不到这树活了,长大了,一长就是十几年,高度早就超过了房檐,成天一大片阴凉投在院子里。这么一来,虽然小院子越发显得狭窄、拥挤,可是院子里有了阴凉,有了绿意,也就变得清新多了。尤其夏天的时候,院子里落着一大片阴凉,斑斑驳驳的,人坐在阴凉下,感觉就像回到乡下老家了。
男人一直嫌弃这树,说有了它的阻挡,房子里阴,要锯掉。每一回都是她极力阻拦。这树陪着她在城里度过了几十年时光,见证了她的三个儿女一天天长大的过程。如果树是有眼睛有心的话,那么它一定看见并记下了他们一家人在过去几十年里的所有欢喜和悲伤。
她望着树,心里一阵难过。树不会说话,树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它不会宽慰她,只是看着她,默默的。秋风一阵接一阵吹,每一阵凉风过处,似乎就有几片叶子在风中变凉,变黄,渐渐枯萎。
一场秋风一场凉,又一年要接近尾声了。几十年的时光一晃眼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真觉得像做梦一样。她久久沉浸在这样的遐思里,几十年里经历过的往事,细细碎碎的,在眼前绕动,绕得她辨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幻。
苟小莲跨进家门第一眼就看见母亲兰叶子的身影。母亲坐在台阶上,竟然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整整一个下午,她就一直这样坐着?苟小莲顿时一阵心酸,她擦擦眼角,眼里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流泪的感觉。她已经很长时间不会淌眼泪了。母亲也是这样。她们母女的泪腺,在过去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仿佛被哭干了,泪腺也干枯了。
母亲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女儿回来了,问:拿到了?多少?
苟小莲不说话,像过去一样,幽灵一样走近母亲,朝她摊开一张单薄的手掌,右手的手掌。母亲兰叶子看到的不是一卷攥得发毛的钞票,却是一枚发黑的果核。正是那颗杜蓝蓝削了皮送给苟小莲的苹果。
母亲只是看到了苟小莲手心里挤尽水分变了形的果核,她看不到女儿此时的内心,还有满腔委屈。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女儿。她不明白,女儿遇上了什么事,被苟百梁臭骂一顿,赶出来了?那就该是一副沮丧的嘴脸,哭着回来见她。
可是,苟小莲神色平静,说妈我们进屋去吧,这石板台阶凉。
满腹疑惑的母亲被女儿搀扶着进了家门。
她们的家是县城的防疫站家属院,后来防疫站搬到城东去了,有人卖了原来的小院子,到城中心地段买楼房。苟百梁没有卖老院子,用多年的积蓄购了套楼房,原本是这样准备的:院子和楼房,两个儿子,将来一人一处。住院子的肯定吃亏些,等到城市建设规划到这里时再卖了院子换楼房。
楼房买下,还不等搬进去,就出事了,两个儿子一起离世了。兰叶子的天塌了,她还有什么心劲去住楼房。后来的一系列变故,也不允许她搬去楼房里住。因为楼房里住上了另一个女人,苟百梁的小老婆。
沿着院里砖铺的甬道,苟小莲和母亲缓缓进了屋子。这房子还是县城最初发展时盖起来的,完全是十几年前的样子。由于是百来户人住在一起,每家的院子就小了又小,小到不能再小。狭窄的院子里,向北是一间客厅,客厅后面套着一间卧室。卧室后面又套着一间更小的房子,是两个儿子的住处。下院角有一间砖砌的低矮小厨房,几十年的烟火熏绕,厨房低低的屋檐下显出浓浓的烟火痕迹。
夜色说落就落下来了,屋子里黑咕隆咚的,苟小莲把母亲扶在沙发上,拉亮灯,一道雪亮的灯光顿时驱散了满屋的黑暗。她们还没有吃饭,不等母亲吩咐,小莲就挽起衣袖去做饭。
小莲出去,母亲一个人留在空屋子里。
她没有动,看着灯光下的桌子,桌上一排溜摆放着几个盒子罐子,都是早些年里留下的,有装过麦乳精的铁盒子,装过安乃近的大瓶子,还有装过茶叶的纸匣子。盆盆罐罐的,都很旧,年代久远,按苟百梁的意思,早就该扔掉了,她舍不得,留下来了。幸好留下了,现在一直陪伴着她。事实上,现在陪伴她的也就这老院子、旧房子、几件老式家具,和院子里的梨树,还有这些陈旧的瓶瓶罐罐。儿子殁了,丈夫走了,这个家算是彻底空了。想不到苦巴巴熬了半辈子,到头来,她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叹了口气。她的大儿子,喜欢坐在靠窗的那把硬椅子上做作业。小儿子调皮,老是趴在桌子上,作业从不好好写,这边戳戳,那边捣捣,不断地和妹妹拌着嘴。而她坐在里屋的床边上,做鞋,或者干别的什么。她的丈夫苟百梁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屋的门帘高高打起,客厅里每个人在干什么,她看得清清楚楚。听得见孩子们的笑声和闹声。
那时候她还年轻,心里的气盛盛的,一心想着把日子过好,过得和别的人家一模一样。她想像儿子长大了,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工作了,成家了,生孩子了,女儿也嫁了,她和丈夫一天天变老,他们老态龙钟,守在一起,看看孙子,养养花,心里慌了去外面转转,她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在县城里转悠,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转悠到北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会有今后的变故,心里平静而充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那时候多好啊。
厨房里,苟小莲正要把面下进滚开的水里,听见母亲一叠声喊自己,她慌忙用筷子搅动几下面条,扔下筷子奔进屋去看母亲。
母亲靠在沙发拐角上,喘着气,说:我看见你哥哥了,莲莲你信不信?我看见你哥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母亲说,竭力表白着,似乎就是为了让莲莲相信,她没有撒谎,她真的看见了。
苟小莲看看母亲没事,赶紧去看面条。当她端着做好的饭进屋时,看见母亲睡着了,抱着沙发的一个扶手,脸上显出幸福的笑容。
苟小莲看着睡梦里的母亲,觉得她像一个婴儿,面容舒展,恬静,显出她原本的模样来。白天,她的五官总被痛苦纠结着,紧紧拧在一起,只有在睡梦里,她才袒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这说明她暂时忘记了痛苦。
苟小莲端着一碗面忘记放下,她呆呆看着母亲,直到碗里的面冷下去。她哭了,没有眼泪,眼眶干巴巴的,可她分明哭了。
三
苟小莲在城南的副食超市找了份工作,具体活计是成天戴着超薄塑料手套,给顾客称取各类零散副食。
营业员都是女孩子,抽空儿就凑一起唧唧喳喳地说笑,苟小莲很少参与,她喜欢独自默默地想心事。
超市生意兴隆,每个人的工资却不高。
十六岁的女孩,可能没有谁会像苟小莲这样,肩上扛着养活她和母亲两张嘴的担子。家里一应花销全落在她每月打工的这点工资上,她只能努力工作,从早转悠到天黑,不敢叫苦,不敢偷懒。
她上班的头一天,晚上回到家,发现腿站肿了,沉重得像灌了铅。她舍不得坐公交,一步一步走着穿过长长的街道才到家。当她推开门,缓缓进去时,闻到了一股香味,是清油炒葱花的味道。她惊喜极了,跑进小厨房看,母亲在锅台前忙碌。面已经擀好,晾在案板上。母亲正在炒菜,看样子她要做最拿手的手擀长面。
苟小莲一阵感动,感觉母亲活过来了,重新站起来,和从前一样往下活了。她兴奋得不行,赶紧放下小坤包,洗手给母亲帮忙。吃饭的时候,母亲脸上泛起了少见的红光,这又叫苟小莲大感意外。两年零七个月了,母亲总是活在萎靡不振里,想不到她上班的头一天,母亲活过来了,还一口气吃了两碗面,苟小莲也吃了两碗。母亲做的长面就是好吃,还是从前的味道,酸辣清汤,精细面条,咬着筋道,下咽顺滑。这就是母亲的味道。苟小莲大口吃面,似乎连累得发肿的腿也不疼了。
吃过饭,母亲不要苟小莲洗碗,她洗。这又是一个意外。苟小莲很惊喜,舍不得去睡,守在厨房陪母亲,她唧唧喳喳说着这一天的见闻和感受。今天是她上班的头一天,也是母亲重新活过来的头一天。她高兴啊,她想也许她们的日子就这样开始有了转折,开始走出笼罩在头上的阴影,阳光要照进来了。她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对生活抱有希望的,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这一夜苟小莲睡得很踏实。
苟小莲靠自己挣钱养家糊口的日子开始了。
她每天早早起来,梳洗一番,穿上工作服,吃一口母亲赶早做出的简单早饭,然后迎着初升的朝阳,穿过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的县城街市,去城南的超市上班。
有事情干了,日子就过得飞快。苟小莲早出晚归,午饭没时间回家吃,就随便在门外买点凉皮麻辣粉一类的快餐充充饥。
苟小莲嘱咐母亲,自己不在家,她一定要记得吃午饭,就算一个人也得吃。母亲认真点头答应。小莲的工资是每月六百,不多,要开支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费用,得节省又节省,处处掐算,才能勉强度日。城里米贵,面贵,菜蔬贵,油更贵,不精打细算不行。
现在苟小莲结束了去找苟百梁的生活,结束了那种被侮辱的日子。成天站在超市里忙碌,十分辛苦,但是这样就不用穿过长得没有尽头的街市,去城南那套房子里受气,她觉得头顶的天终于开阔了,她再也不用低着头看人眼色了。她靠自己的劳动挣钱,养活自己和母亲,也算活得堂堂正正了。
顾客稀少的时候,苟小莲喜欢靠在临窗的一个货架子前往外看,在这里可以看见街上水一样流过的人群,男人,女人,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悠闲地踱着慢步的,火烧眉毛一样急匆匆而过的,东张西望的,专心赶路的。人世的百态,微缩了,就在窗外的街上上演。苟小莲专注地看着,慢慢体味着人生的五味。
看的时间长了,就看见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人,一些奇怪的表情,一些难看的走路姿势。这天,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她看见了苟百梁,还有他的小老婆杜蓝蓝。
杜蓝蓝吊在苟百梁的膀子上晃悠悠走着,看样子是刚从对面的服装超市出来,杜蓝蓝手里提着个衣服袋子。苟百梁身形高大,杜蓝蓝小巧玲珑,两个人身高差别大,走起来显得极不协调,苟百梁得微微弯下腰,照顾娇小的女人。而从远处看去,杜蓝蓝就像挂在苟百梁胳膊上的一片彩色的布,在风里晃荡。
他们向超市走来。苟小莲赶紧躲到了货架后面,她不想叫他们看见自己。
苟百梁和杜蓝蓝进了超市。苟百梁在门口站住了,杜蓝蓝一个人到货架前挑选东西。她推了一个货车,边走边挑拣,很快就装了一车。她一直在营养区徘徊,选中的都是昂贵的滋补品。苟百梁付账后,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离开了。
苟小莲目送他们离去,一时泪眼迷离。她记不清有多长时间父亲不再陪着母亲购买东西了,连一起上街走走,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下班后,苟小莲没有回家。她忽然不想回家。一下午,母亲的脸,苟百梁挎着杜蓝蓝的身影,交替在眼前闪现。她没有勇气去面对母亲的脸。母亲一定做好了饭菜,简单的洋芋面,外加一碟子腌制的老白菜,摆在桌子上,她不回家,母亲不会动筷子。以前,两个哥哥还在的时候,家里生活水平还算得上可以,母亲变着花样做饭菜,饭熟了从不允许哪个孩子先吃,只要苟百梁没有回家,孩子们都得等,直到父亲回来。父亲动了筷子,孩子们才能开始吃。现在父亲走了,离开城北头的家,母亲的老习惯还保持着,女儿不回家,她不会一个人先吃饭。
苟小莲知道母亲在等她,但她不想回家,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母亲。
不回家,又没有别的去处,她便沿着城南的一条林阴道往前走,走向小城惟一的休闲地清水湖。县城缺水,当然没有天然湖泊,小湖只是人工挖掘的一个大坑,里面引了一些水,小城人喜欢风雅,给湖取命清水湖。
一抬头,苟小莲看见眼前是湖面了。时间不早了,湖畔游玩的人不多。傍晚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有微风,一阵一阵,湖面上就荡起一波一波的纹。看着这些水纹,苟小莲想到了母亲,多么像母亲满面的皱纹啊。她望着一湖起伏不定的波纹,渐渐地就痴了。痴痴地看着,默默想,母亲兰叶子四十九岁,还不是皱纹满面的年岁,可是,做梦一样,那些皱纹一晃眼就长出来了。仿佛它们只是一夜间就长出来,将一个原本精干利落的女人,变得衰老不堪。
苟小莲不忍心直视那些皱纹。她只是乘母亲不注意的时候,默默地偷偷地看。母亲好像根本没有留意自己身上的变化。她成天坐在梨树下,听风穿过梨树枝叶的飒飒声,呼呼声,哗啦声。梨树上每时每刻都有风穿过。大风,微风,不大不小的风,风每时每刻都在变换着强度、姿势和方向,发出的声响也就千差万别,母亲听得很投入,仿佛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笑声,或者别的什么声音。
而母亲坐在梨树下听风的神情叫人看着焦急,伤心,还有一些难以说清的恐惧。
有水鸟贴着水面噗噜噜飞过去了。苟小莲目送它消失到水草深处,不见了踪影。
傍晚没有大风,湖上的波纹细碎,绵密而安静。
已经是深秋了,湖畔的杨树叶率先变黄,有些叶子提前落了,落在水面上,随水波悠悠地荡,不知道要荡到哪儿去。苟小莲蹲下来,伸手摸一片叶子,叶子表面金黄,反过来,另一面是黑的,有虫子打过的痕迹。怪不得这么早就落了,原来里面生了虫子。苟小莲伸手将叶子撕了,撕成一把零碎,撒进水里,看它们随水散开去。苟小莲起身,清水湖很安静,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慢慢地也安静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去陪着母亲了。
四
苟小莲迟疑着捱进家门,发现饭果然摆在桌上,拿碗盖着。母亲坐在桌子边,一心等女儿。苟小莲进屋先洗手,母亲掀开碗,饭还留有热气。苟小莲埋头就吃。吃完了,争抢着去洗碗。她没有看母亲,极力躲避着。
上床睡觉的时候,苟小莲才知道苟百梁来过了。
灯光下,她发现母亲眼圈红肿,明显哭过。苟小莲没敢吱声,装作没看见。哭对于母亲来说,现在是家常便饭。没有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陪着母亲,整天陪着。家里整天响着母亲的哭声。最初放开声哭,后来左邻右舍有了怨声,母亲不敢出声,就悄悄哭,轻轻啜泣,哽哽咽咽抽抽搭搭,哭得看似没有声息,其实叫人见了更加心惊。
她没有办法安慰母亲。她生来就不擅长劝解别人,况且这个人是她的母亲,又在那样真真切切地悲哀着,叫她如何出口劝解呢,说些什么呢,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她只有陪着母亲掉眼泪。后来,眼泪掉光了,再也挤不出一滴来,她就埋下头,不出声,坐着听母亲的哭诉和叹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不出声,不说话,只是静悄悄听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内心的伤痛。
真要能变作一棵树,也许更好些,至少不会活得这么艰难。
但她不是一棵树,而是苟百梁和兰叶子的女儿,他们目前惟一活在世上的孩子。以前两个哥哥活着的时候,作为惟一的女儿,苟小莲活得很幸福,是小公主,掌上明珠。可是,哥哥出事后,她才明白过来,她在父母眼中的地位,完全是因为有哥哥在烘托。这么说吧,哥哥像两株可爱的白杨,即将撑起这个家里的大梁,她苟小莲就是绕着木梁,娇气地撒着叶子开着花朵的藤蔓。大家欣赏花儿的娇艳,是因为它为大梁增添了色彩。现在,大梁倒了,家塌了,还要藤蔓干什么,谁还有心情欣赏什么花呀叶呀的。
现在的苟小莲就是一棵狗尿苔,长哪儿也成不了气候,谁叫她是女儿身呢。父母都是从乡里一步步发展到小县城的,虽然在县城生活了几十年,思想却远没有跟着县城的发展走。之前这样的观念看不出来,等到真正出事了,两个哥哥双双煤气中毒而死,这问题就严重起来,明晰起来。
母亲半躺在枕上,苟小莲伸手要拉灯了,她忽然说你爸爸今儿来了。苟小莲一愣,母亲却不再说什么,闭上嘴沉默了。
苟小莲哦了一声,吧嗒拉灭了灯。
黑暗中,两个人沉默着。
忽然母亲说:那个女人,她怀上了。
苟小莲吃了一惊,问:谁?谁怀上了?
母亲没有回答她。
苟小莲明白过来,怀孕的是杜蓝蓝。
母女俩继续沉默着。苟小莲很想找点话和母亲说说。可是,说什么呢?实在记不起该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说什么合适呢?她抖了抖嘴皮,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苟小莲忽然发现,她和母亲之间的交流,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杜蓝蓝怀上了。苟百梁第一时间赶过来,从城南赶到城北,就是为了给老房子里的兰叶子送来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听了母亲的转述,苟小莲觉得苟百梁真够卑鄙的。他只顾着炫耀自己的喜悦,可他怎么就不想想,他的话等于在母亲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狠狠扎了一刀啊。
苟小莲想:从今天开始,我不恨杜蓝蓝,只恨苟百梁。
杜蓝蓝怀孕,这是很自然的事,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健康,正常,有男人日夜守着,不怀孕才叫奇怪呢。
怪就怪在苟百梁身上。苟百梁是谁,城北一个临近五十岁名叫兰叶子的女人的男人,女孩苟小莲的父亲。他还有两个儿子,虽然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人世,但能就此说他们没有存在过吗?谁也不能抹杀他们曾经的存在,他们留在亲人心里的音容笑貌和无尽的怀念,以及这些怀念划出的深深的伤痕,不是时间可以抹去的。况且距离他们去世的时间还不是太长。而要苟小莲和母亲淡忘他们,可能只有经历漫长的一年一年往复的时间才能实现。
而生活,柴米油盐,沟沟坎坎,无疑,都在阻拦着她们伤口愈合的速度。
苟百梁他是什么用心呢?不会是高兴过了头吧?
当然,曾经,苟百梁他也痛苦过。
那是两年前,哥哥们出事的冬天。那天夜里天变了,冷得出奇,母亲怕俩孩子冷,临睡前往套间的炕洞里添了两铁锨头煤末子。谁知道呢,夜里忽然转了风向,刮了一夜南风。刮南风的时候,位于房子背后的烟洞眼被风灌着,炕烟出不去,就只能往房间里倒流。天亮后母亲做好了早餐,等俩孩子起来吃了去学校,等不见人就去喊,不见答应,就找钥匙打开了暗锁。
那天清晨,苟小莲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早早起来了,洗了脸,抹了油,正对着镜子梳头呢,她已经是知道打扮自己的年纪了,常常对着镜子里那张稚气尚未褪尽的面孔痴痴看,心头浮现的是班上一个帅男生的身影,她暗恋着他,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喜欢一个被誉为班花的女生,并且公开追求,用一大堆情书叠了千纸鹤送她,苟小莲看在眼底,心里酸酸的,觉得伤感,但是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
苟小莲每天梳头的时候都要对着镜子,在脑海里幻想自己变成了那个班花,和那个帅男生在一起,两个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呢。
苟小莲听到母亲啊了一声。这一声是那么大,那么突然,她听了一呆,桃木梳子从手里滑下去,摔成了两半。
母亲的哭声雷一样响起来。
苟小莲奔向套间。
哭声是从哥哥睡觉的套间里传出的。
苟百梁也跑了进来。
房门开着,母亲扑在地上哭喊着。
苟小莲看到了两个哥哥,一个躺在门边,一个爬在炕沿边,地下糊满了秽物,有拉出的,有吐出的,被踩踏得凌乱极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烟味。
母亲疯了,抱住大哥,又去拉扯二哥,哭着,喊着,喊大哥的名字,叫二哥的名字。
苟小莲的两个哥哥都硬邦邦的,没有回应,也没有睁开眼看一眼。
哥哥就这样殁了,煤烟中毒而亡。
哥哥被拉回乡下的老家,埋进了祖坟。
原本拥挤热闹的家一下子冷清了,母亲不愿意进屋,坐在老树下哭啼,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实在太累了,就倒地睡下,迷糊一会儿,爬起来继续哭。
几个亲戚离去的时候拉着苟小莲的手说莲莲你要知道,现在只有你能给你爸你妈宽心了,要好好看着他们,照顾他们。
亲戚们走光后,家里彻底冷清下来了。
苟小莲看着母亲和父亲像两朵寒霜打过的花,在她面前迅速地枯萎下来。
苟小莲没去学校,天塌了,还去学校干什么?当下最要紧的事是将父母从绝望中救活过来。
母亲除了哭就是哭,哭累了,趴在地上睡,不等苟小莲把她拖进屋去,她又哭醒了,醒来了接着哭。
苟小莲发现人要是连续地哭,就没有眼泪了,眼睛干巴巴的,再哭,眼睛里冒出的不是水,而是火星子。
母亲像一束放在烈日下的青菜,很快就哭干了水分,整个人变得干巴巴的。
她明显瘦了。有一天,苟小莲抱着她进屋,觉得轻飘飘的,她吓了一跳,不敢说什么,第二天母亲又出来了,坐在树下接着哭,苟小莲用心观察,发现母亲那件很合身的衣衫,变宽大了,风吹过,宽大的衣摆张起来,母亲就像一片秋天的叶子,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父亲则一直睡在屋里。他原来和母亲睡一个屋,现在搬出去了,搬进哥哥睡过的套间。苟小莲端一杯水进去,看见父亲睡着,枕的是大儿子的枕头,怀里紧紧搂着小儿子的。父亲喃喃说儿子啊,学习一定要用功,你已经是高中生了,眼看就要高考,那可是人一辈子最大的坎儿。又说初中阶段也很重要呢,也不敢大意,如果还想要我给你买小提琴,就争取考上一中的尖子班,小提琴我立马就买。
苟小莲呆呆听着,她明白父亲是分别给两个哥哥说话。
一个严父在对他的儿子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可惜这些来的太迟了。
父亲苟百梁是个很严肃的人,话也少,尤其和两个儿子间,他总是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在苟小莲的记忆里,两个哥哥从来不会钻到父亲怀里撒娇。只有女儿苟小莲才敢挨近他,并缠着他要这要那。所以两个哥哥有什么要求,就先来巴结小妹子,然后苟小莲钻在苟百梁怀里,乘着撒娇的机会就帮哥哥们把事情办了。
苟百梁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只有对儿子严格,他们将来才能有出息。
苟小莲不乐意了,缠着父亲说你偏心,难道你不盼望我也有出息?小拳头使劲擂着苟百梁的肩,苟百梁不恼,呵呵地笑。
现在,苟百梁不理女儿了。苟小莲尝试着像以前那样地撒娇,被苟百梁一个眼神就吓退了,他的眼神能杀人。
苟小莲默默地退后,看着父亲。
父亲不哭,在儿子们睡过的炕上一躺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
此刻,作为父亲,似乎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悲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四十天,直到单位上打来电话,叫父亲去上班。
苟百梁站起来,换了衣服,颤巍巍走出了院子门。
都过去了。随着时间流逝,似乎什么都已成为过去。苟百梁开始上班,早晨匆匆出门,晚上匆匆进门,有时候有饭局,不回来吃饭,回来得很晚。看到悲伤的兰叶子,他会安慰几句,可是,什么样的安慰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宽泛无用,反倒重新招惹出兰叶子的大把泪水。更多时候,一家三口之间都默默的,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坐一会儿,然后各自钻进卧室睡觉。苟小莲觉得压抑极了,头顶上扣了一口锅一样,透不过气来。
直到有一天,父母在屋里吵起来。
从此吵架成为家常便饭。
吵架内容绕着一个问题进行,儿子殁了,父亲说他不能就此断后,他还想有个儿子。
他现在做梦都想再有个儿子。
儿子从哪里来呢?当然是由女人生,然而兰叶子已经不能生了,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做了绝育手术。
苟百梁说办法有一个,就是找个女人给我生。现在这种事情很常见,有钱的当官的都是三房四房地娶老婆,成堆地生孩子,一点也不稀奇,我赶紧再找一个,抓紧时间就能生一个。只要你答应,你就成全了我,其实这事儿对我对你对谁都是好事,只要你大度能容,就会变成好事。
兰叶子当即将一个瓷瓶子推倒在地上,瓶子碎了,她自己也昏了过去。
苟小莲默默将碎片扫了倒掉。
第二天,苟百梁上班去了,兰叶子问女儿那个瓶子的碎片在哪里,苟小莲朝垃圾桶努努嘴。
兰叶子过去将桶子揭开,底朝天倒出全部垃圾来。还好里面垃圾不多,瓶子的碎片没被弄脏,兰叶子将它们一片一片拣出来。瓶子碎的很彻底,几乎没有巴掌大的残片,所以缠绕在瓶肚子上的那一枝蓝色的兰花根本拼不起来了。兰叶子看着瓷片泪如雨下,说:苟百梁你个负心汉!又说:兰叶子你命苦哇!
苟小莲小心翼翼看着母亲,看她将瓷片在石板地上摊开,一片一片往一起拼凑,分明是想拼出瓶子完好的模样。然而,已经碎裂成瓷片,哪里能够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呢,简直是妄想,就像已经离世的两个哥哥,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即便活着的亲人愿意拿生命去换取,也是无法做到的。
碎片划破了母亲的手,血流出来,染红了瓷片,母亲似乎感不到疼,还在认真地拼凑着。血流一会儿凝固了,伤口自己弥合了。可是又划出了新的伤痕,新的血液往外流淌。不一会儿,一堆瓷片全都染满了血,像是谁在上面精心绘画了图案,斑斑驳驳的,像花草,像水波以及游动的鱼儿,像被淡淡烟雾笼罩的远山风景。
苟小莲没有劝母亲,她站在远处静静看着,直到母亲累了,打一个呵欠,她过去半拖半扶将她带进屋放在沙发上,自己出去处理瓷片。苟小莲准备将它们倒进垃圾箱。然而,她拿了笤帚弯下腰打扫时,不忍心了,定睛看着母亲曾经喜爱的花瓶变成的残片,残片上母亲留下的血痕,她觉得心在拧着疼,像有一把看不见的手在狠狠地拧她的心。她将瓷片包在一个塑料袋里,藏进自己衣柜的最底层,想就让它们成为永久的纪念吧。
那夜的半夜时分,苟小莲觉得有一只手在抚摸自己,从头上摸到了脸上,动作轻轻的,似乎是怕惊醒了她。她还是醒了,睁开眼看,是母亲,正坐在枕边看着她。
苟小莲顿时没了睡意,一骨碌翻起,问妈你还没睡啊?
母亲笑着点点头,说睡不着,就想看看我的莲莲。
苟小莲疑惑地打量母亲,母亲没有什么异常,目光炯炯的看着女儿。
苟小莲一看才夜里一点钟,说妈咱睡吧,我瞌睡正香呢。母亲说你睡,妈看着你睡。苟小莲在母亲的注视下睡倒,闭上眼,任由母亲的目光抚摸着自己,她很快就睡着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母亲说我的莲莲,可怜的莲莲,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怎么往下活呢……苟小莲迷迷糊糊想母亲真是越来越爱伤感了,啥时候又开始替女儿担上这份心了……苟小莲惊醒了,枕畔空荡荡的,母亲不在。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在凌晨三点。
母亲去哪里了呢?苟小莲迷迷糊糊下床找,客厅不在,厨房不在,她有些迟疑地推开哥哥的套间门。里面黑糊糊的,她摸着打开灯。母亲在里面,抱着哥哥枕过的枕头坐着。一看苟小莲进来,她忙将手背在身后,惊恐地看着苟小莲,似乎她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而苟小莲是家长,她怕受到家长的斥责。
苟小莲揉揉眼睛,说妈你到底睡不睡啊,成夜猫子啦。
母亲乖乖放下枕头,顺从地跟了女儿回屋睡觉。
苟小莲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母亲已经将菜刀搭在脖子上,就是迟疑着下不了手,不是她舍不得这个世界,而是不忍心留下女儿一个人孤苦伶仃。睡在女儿身边,听着女儿的鼾声,这个叫兰叶子的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活些日子吧,一两年要么三五年,等女儿有了婆家,终身有了依靠,我再考虑自己的结局。
第二天清晨,苟小莲站在镜子前梳头,母亲说莲莲给你说个事儿,苟百梁又领了个女人,三十四岁,寡妇,四川人,原来在老百货公司门口修鞋。
苟小莲被锥子扎了似的,慢慢溜倒在地。
母亲没有上前来拉,看着女儿自己慢慢爬起来,母亲说从今儿起我就是个多余的女人,苟百梁的大老婆,呵呵,活了半辈子了,今儿成了人的大老婆啦。
母亲又说她叫杜蓝蓝。
苟小莲几乎是逃出家门的。
母亲在身后一直目送她消失。
一年后的今天,当苟小莲听到母亲说杜蓝蓝怀孕了,她不敢看母亲的脸,又一次逃一般离开家。
走在街上,风不断吹过,苟小莲觉得脸上湿湿的,一抹,满手心里都是泪。
五
副食超市到了,苟小莲木然看一眼,没有进去,想今天不去上班了,逛一天扣三十块钱,那就让扣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不知不觉中,苟小莲被自己的脚步带到了清水湖畔。
迎面吹来的风凉凉的,湖水荡着细微的波纹。
她在湖边坐下来,俯首看着湖水。
湖里的水一点也不清,浑浑的,水草也不多。前年的时候,有一个小青年淹死在湖里,被发现时身体已经泡烂了,谁也不知道这小伙子怎么死湖里去的,好像最后公安局也没能破案,就成了一个谜,成为小城人很长一段日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木然望着水面,心头一片茫然。
杜蓝蓝终于怀上了,父亲苟百梁第一时间赶来告诉母亲,他希望大家分享这种喜悦,可是苟小莲实在欢喜不起来。
杜蓝蓝这会儿会是什么态度呢?父亲又是怎样地宠着那个女人呢?
苟小莲觉得这一切成了一团麻,不光将父亲母亲困扰其中,连自己也被紧紧缠住了,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啊。
为什么,你的眼里写满惆怅
为什么,你的心里装满悲伤
你是我心爱的姑娘
是我天空里最纯净的白云
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春风
……
苟小莲听到了人声,是一个人在读诗,现在是上午,清水湖畔闲人很少,所以树林草丛间都静悄悄的。这个声音显得很大,很清晰,浑厚的男音,压得低低的,沉沉的,却难以掩饰声音本身的清亮。她连诗歌的内容都听清了。
我愿化作飞鸟
在你的树梢守候
哪怕千年万年
我愿凝为雨粒
在你的叶面滴落
哪怕粉身碎骨
……
苟小莲一字不落地听着,默默在心里重复着。
你是飞花
我就是流水
你是蓝天
我宁愿是白云
你是温柔的女孩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弯皎洁的月
静静地映在你窗口
陪你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长夜
……
苟小莲循着声音轻轻走过去,越过几棵柳树低垂的枝叶,穿过一片草坪,看见一个石凳子上坐着一个男人。苟小莲站住了,想继续听他朗诵。然而,男人像是脑后长着眼,迎着她转过身来,一双闪闪的大眼睛正深情地望着她。
苟小莲一步一步走近前去,她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云彩上,脚底下虚虚的,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她涨红了脸,欢快的鼓点在心里咚咚咚地敲,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她一步一步走向这个陌生的男人。
你来啦,男人说。
来啦,苟小莲回答。
两人之间就像是很早就相熟的老朋友,现在并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早就约好的重逢。
你也喜欢诗歌?男人问。
喜欢。苟小莲颤声回答。
呵,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一眼就断定你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只知道贪恋金钱和权力,只关心存折和房子,她们不配和我共度一生。我相信,终有一天,会有一个梦一样的女孩来到我面前,带着淡淡的忧伤,单纯的气质,她无所欲求,她只爱诗歌,还有纯粹的诗人。
苟小莲怔怔听着。
你,男人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就是我等的这个女孩儿。
能再读一首诗吗,真美。
不,不要说一首,只要你喜欢,哪怕是一百首一千首一万首,我也愿意!只要你喜欢,我的诗歌就为你一个人而作,最纯净的文字最优美的诗歌,只为送给我心中惟一的女孩儿。
那灼灼的目光看着苟小莲。
苟小莲觉得一颗心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她羞红了脸,浑身颤抖着,眼底涌上一股热流,眼前变得泪蒙蒙的,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她耳边说过这样的话,她惊悸,慌乱,她在心里说快走,苟小莲你和他不认识,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万一他是骗子是流氓呢?然而,她的身子僵在原地,她舍不得就此离去。她发现自己竟然喜欢听这样的浑话,喜欢这慌乱而羞涩的感觉。她站着没动,心里矛盾极了。
男人不再看着她,埋下头思索一阵,又开始做诗了,一首之后,又做了一首。苟小莲听着都很好,好奇地问: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就做出了这么多诗歌?
男人点点头,皱着眉说最近总是找不到灵感,直到你出现了,我发现现在我的灵感就像一只飞鸟,在高空里展翅翱翔,那么顺畅那么自由,呵呵我得赶快回去将刚才的诗句写下来。
男人走了,也没有向苟小莲道别,倒背着手穿过垂柳,匆匆而去。
苟小莲在他坐过的地方一个人坐了会儿。
夜里,苟小莲睡不着,脑海里不断闪出一些诗句。
你是飞花
我就是流水
……
她默默念诵着,一遍,又一遍。
苟小莲爬起来,悄声出了卧室,将诗句默写在日记本上。
然后一遍又一遍悄声念,越念越觉得上口,慢慢地从中体会到了一种美。眼前显出那张年轻又似乎苍老的面孔,大眼睛里似乎全是沧桑,呵,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有些迷醉地闭上眼,想象他吟诗的模样,那高大的身影,消瘦的肩膀,印在心头,竟然比白天亲眼所见还要清晰。
六
第二天,苟小莲坐着公交车又到了终点站,下车后就往清水湖畔走去,她心里明明想着要去超市上班,然而身不由己就来到了这里。有点早,周围静悄悄的,凌晨落过寒霜,树叶子一夜工夫就落了厚厚一层,她踏着落叶,缓缓地走,听见树叶在鞋底下颤抖着,呻吟着,她弯下腰,仔细看着叶子,每一枚叶片都是黄色的,有脆黄浅黄深黄,还有褐黄枯黄,竟然是不一样的,每一枚叶片飘落下来躺在地上的姿势也是不同的。
苟小莲摸索着它们,忽然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怜惜,这些树叶多么像一个个女人啊,陪伴着树木经历了蓬勃碧绿的青春,走过了风雨交织的中年,秋风迭起,秋意转寒,为了保护大树平安度过寒冬,它们只能让自己过早衰老,做出牺牲。落红不是无情物,可是,树木本身呢,来年换上绿装的时候,还会记得这些黄叶为自己付出的牺牲吗?
树木和树叶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苟百梁说女人如衣裳,旧了就换件新的,所以他换掉了母亲兰叶子,那么这些落叶,也就是树木换下的旧衣了?
苟小莲心里愤恨起来,对着一棵树踢一脚,下一棵,又踢一脚,一路踢着往前走。
她想苟百梁要是一棵树,那我就踢他一百脚,一千脚,踢死他。
还有世上无数的负心男人,都应该变作树木,让女人们尽情地踢,尽情地发泄。
一抬头,一双眼正定定看着她。
苟小莲顿时红了脸。
是诗人,早就在石凳上坐着了。
他们相视片刻,然后一起笑了。
诗人从帆布包里掏出本蓝皮小册子,问你的名字怎么写呢?我想把自己的诗集送给你。
苟小莲说苟小莲,一丝不苟的苟,后面的意思是一朵小莲花。
呵呵,好名字,很有诗意啊。诗人赞赏地笑着,在扉页上认真地写出来。
他的字很不错,龙飞凤舞的,苟小莲认真地分辨,辨出是“苟小莲惠存”几个字。
苟小莲激动地接过诗集,目光滑下来,作者是印刷体:稻草人。
稻草人是我的笔名,诗人细长的手指指着封面,说,这是我的第一本诗集,请多多指教。
苟小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稻草人这三个字上,思索一阵,惊讶地说:原来是你,你就是稻草人,我早就知道你的!
稻草人惊了:你知道我?以前见过吗?
苟小莲稍稍一想,就歪着头背诵起来:
如果,我们不曾长大多好
夕阳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小路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我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你也还是三十年前的模样
如果,时间不曾流逝
年华就不会逝去
诺言就不会变质
你我就不会相见,也不相识
……
苟小莲哽咽了,这首她很早就读过,很喜欢,就记住了。想不到今天能见到诗的主人。那时候苟百梁从单位上拿回来一些小县城自办的报纸,有一期的副刊上就登着这首诗。少女苟小莲那时候活得无忧无虑,哪里识得人间愁滋味呢?所以记住这首诗,也仅仅因为它暗合了她青春期内心特有的忧郁气质而已。觉得顺口,就顺手抄在笔记本上了。那时候她还想象过,做出这样一首优柔文字的人,会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呢?
苟小莲热切地看着眼前的人,觉得他是那么高大,伟岸,英俊,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很随意的夹克衫,很长的头发,都是那么美,散发着一股难以说出的飘逸和洒脱。
稻草人一直看着苟小莲的眼睛,慢慢靠近了,慢慢地吟道:
从此以后
停下来,慢慢走
关注身边的女孩
我深深地知晓
每一个女人都是一道风景
值得我为她停下脚步
慢慢地
用爱温暖她寂寞的心房
……
苟小莲看到他唇边的胡须很黑,胡茬子像茂密的野草,沿着嘴巴长了一大圈儿。
嘴巴缓缓动着,这些动人的文字就从唇齿间流淌出来。
苟小莲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她慌乱地想:要是他猛然一把抱住我,我该怎么办?挣脱,在他脸上甩一巴掌,还是害羞地接受他的拥抱?这样是不是进展得快了点儿?
正胡思乱想呢,稻草人却没有继续靠近,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粗重的气息喷在苟小莲脸上,她的脸热辣辣的,心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然而,稻草人慢慢拉开了距离,缓缓坐回到石凳上。
苟小莲呆了一瞬,随即清醒过来,暗暗吐一口气,心底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她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更加敬佩稻草人了,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是值得交往的人。
夜里,苟小莲翻过来倒过去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稻草人的身影,那修长的身子,温婉的语气,还有那些诗句,那么顺畅地从嘴里流淌出来,哪里像是即兴而作呢?还有诗的内容,这才是真正叫人心动的地方,那么优美,文静,和顺,就像贴着你的心写出来的,还有他吟诗的姿态表情,那么温柔动人……
更重要的是,他打动了苟小莲的心,在苟小莲的人生经历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近距离地走近过她。她少女苦闷的心房向着他打开了。
苟小莲发现自己爱上他了。尽管这一发现很叫她吃惊、慌乱,然而,她确实是爱上稻草人了。已经心心念念难以割舍了,真是恨不能时刻都能见到他,听他吟诗,看见他沧桑与英俊交织的脸庞。
苟小莲有自己的秘密了。
七
苟小莲向超市要求她只在下午上班,这样只能拿到一半的工资,但上午半天时间她就是自由的,可以去清水湖畔,经历一番焦灼的等待,然后围绕着诗歌热烈地交谈。稻草人每天上午准时来,从未爽约。
苟小莲发现生活原来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只是这几年自己被巨大的家庭阴影笼罩,渐渐淡忘了这些,和母亲相守的日子,似乎只有忧愁和苦闷,无边无际的愁苦笼罩在心头,日子的颜色灰蒙蒙的,她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几年就那样被熬过去了。她像在噩梦里游走的人,现在总算醒来了,她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汲取着稻草人作为一个诗人带给她的震撼,她终于明白了,人活着不能一直沉浸在命运的不幸里难以自拔,那样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苟小莲活过来了。她知道还有一个人需要苏醒,需要别人拉她一把,将她从绝望里拉出来。
苟小莲回到家看见母亲坐在树下埋头忙什么,身边摆着针线簸箩。她吃了一惊,母亲在做针线吗?这几年她几乎将针线活忘了。
这是个什么兆头呢?她悄悄凑近去看。
母亲不看女儿,指着一堆粘好的鞋样子,说这是你爸的,这是你大哥的,那两双是你二哥的,他要比你大哥费鞋子,我要给他多做一双。
苟小莲看到一些鞋帮子,一些底子,都是男人的大脚穿的鞋。
苟小莲心里一颤,打量母亲,母亲目光认真而执著地盯着鞋忙碌。
苟小莲心里说完了,她一定是神经出问题了,两个哥哥出事四个年头了,这会儿记起来做什么鞋子,可不是脑子糊涂了?还有,父亲苟百梁自打有了杜蓝蓝,早就不再穿母亲兰叶子做的手工鞋,她为什么忽然要给他做?
苟小莲不敢多问,呆呆站在身后看着她忙碌。
冷风一阵一阵从墙头上越过来,在小院子里打转,风一来树叶子就哗啦啦落一层。母亲身下积了厚厚一层,连头上肩膀上也落着几片。
看着满院子堆积的落叶,苟小莲忽然心里说不出的萧瑟,这些日子她沉浸在自己的小情感里,以致冷落了母亲,记得最近一次陪母亲在梨树下默坐,树叶子还碧绿碧绿的,转眼已经全部变成了黄色,母亲什么时候粘出这一堆鞋帮子和底子来的,她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她心里忽然一阵愧疚,这个叫兰叶子的女人,被苟百梁抛弃后,又被她苟小莲遗忘了,她一个人守着一个个漫长的日子是怎么往下熬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办法帮她挣脱出来。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哥哥是活不过来了,父亲苟百梁也是不会回头了,还能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
苟小莲心情沉重起来,她发现自己真没有办法帮得上母亲。
这个被命运残酷击打后的女人,整个人都变了,一天天一年年,她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现在,她似乎已经成为了沉默的一部分。
苟小莲看着母亲的脸,这张脸早就蛛网一样爬满了皱纹。一条一条,横七竖八交织着,纠缠着。
苟小莲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欢乐,在母亲面前是那么渺小,轻飘飘的。
伤害母亲的不仅仅是命运,还有男人,一个叫苟百梁的人。
所以苟小莲恨苟百梁,恨所有和苟百梁一样的负心汉。
那么,将来有一日,稻草人会不会也会辜负他爱着的女人呢?
苟小莲心里乱乱的,她说我想这问题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第二天,苟小莲不再去清水湖畔,直接去超市加班,她忽然不想再见稻草人了,她想趁自己还没有陷入,及早断了来往才好,再说人家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如果等自己弄到欲罢不能的时候才知道只是一厢情愿,那样受伤害的只能是自己了。
坚持了一周,每一天苟小莲都像把魂丢了一样,心里老是悬悬的,心心念念记挂着什么,有两次顾客等着称东西,她忘了给人家拿塑料袋子,经理见了劈头就是一顿批评,第二天她又把好几个牌子的化妆品摆在了一个货架上,自然又招来一顿臭骂,还被警告说再这样就要扣工资。
夜里,她睡不好,辗转反侧到十二点,头疼得就要炸裂,但心里悬着,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
可能这就是相思的滋味了,她苦涩地想,自古人人都说相思苦,原来只有亲身尝试了才知道这滋味真是苦。
尽管她一再克制,她还是爱上稻草人了,她发现自己那么想要见到他,看到他俊朗的面孔,沉郁沧桑的笑,低沉的男低音,满地落叶间独自行走的身影……一切的一切,已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再也无法割舍,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难道这就是爱情,她曾经憧憬过无数次想象过无数次的爱情,就这样偷偷潜入了心底,等到发现时已经难以自拔了。
她觉得说不出的害怕,怕母亲发现自己内心的挣扎,又觉得无比的孤独,迷茫。
她开始写日记,躲在哥哥们睡过的套间里,对着日记本写呀写,将稻草人吟过的那些诗一一写出来,落在纸上,然后她望着一行行黑色的文字禁不住走神,看着它们就又想到那个人皱着眉头苦苦吟哦的情景了。
八
这天兰叶子坐在梨树下纳鞋底,自来水公司的退休工人老万进来了。他被公司雇去帮忙收这一片的水费。
老万多长日子没来收水费了,又一年多了吧,兰叶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个人过去可是脚步很勤的,这一年来怎么啦?
老万看了水表,记下数目,掏出一个计算器算了价钱,开了条子递过来说你看看。兰叶子说你放下吧,我不看,我又不认识。掀起衣襟从一个兜里摸钱,摸出一把毛票子,一张一张数了递给老万,然后埋头纳鞋底子,一根麻绳子绕在手背上拉扯得刺啦啦响,老万看了几眼,再看看鞋的样子,忽然叹一口气说,这样的布底鞋,可是少见了啊,现在的女人,谁还愿意花精力做布鞋呢?说完转身往外走。走出去了,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撞上了兰叶子的目光,兰叶子也正看着他。
老万看到了一个发傻的女人,和一堆寂寞的鞋子。
女人的身上落满了阳光,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披了女人一身,连那脸上的汗毛也毛茸茸的,女人的轮廓被晕染了,她显得那么端庄,安静,好看。
老万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关于她生活里的变故,他是知道的,他就住在这一片。老式家属院多少保留了一些农村式生活方式,人们念旧,坐在一起就家长里短地闲聊,所以邻里间互相都是熟悉的。
老万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人。
老万四十七上殁了女人,本来想再续一房,可忙着给几个儿子娶媳妇买房子,手头紧得要命,就断了这念头。再说也不好找,城里的女人都条件高,一听他没有什么存款,住的还是六七十年代的破烂家属院,谁愿意嫁过来过苦日子呢,老万就一直独身过。
老万的步子又迈进来,他犹豫着走近前来,蹲在旁边看女人做鞋。
老万这一看就一直看到了天黑。
过了几天,兰叶子还是在树下做针线,大门开了,老万进来说我记起来了,上回的水费我算错了,多收了你两块钱,现在还回来。说着将两块钱放在兰叶子面前。
兰叶子说错了就错了,还害你又跑一趟,多辛苦呀。
老万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说完了却不走,打量着小院子。看到了厚厚的落叶,说这么多叶子,叫人看着心里不亮堂。也不征求女主人的意见,抱起个扫帚就扫起来,一会儿工夫扫起一大堆,又看到下院角几十块子破砖头,弯腰过去捡了,码放整齐,这才咳嗽着挨过来坐在兰叶子身边,看她做针线。
过一阵子,兰叶子将一只鞋子上好了,递给老万说你穿上试试看。
老万乖乖接过来,脱下脚上的黄胶鞋,一股子臭味窜出来,老万将脚往后藏藏,有些为难,说我这臭脚别把你新鞋弄脏了。
兰叶子没吭声,但依旧往前推,意思叫穿上,老万就穿上了,他捏捏脚头,试试后跟,说哎呀,就跟照着我的脚做的一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兰叶子没吭声。老万感到了尴尬,将鞋脱了放下,坐着看兰叶子将另一只鞋的帮子和底子往一起上。
太阳渐渐西斜下去,兰叶子上好鞋,将两只放到一起,看了看,递给老万叫他再穿,老万没有嫌麻烦,乖乖地穿上,左看看右看看,左右都很合脚。试完老万往下脱,兰叶子说不用脱了,穿着吧,送给你了。
老万张大了嘴,有些意外,呆了眼看面前的女人,只见她慢慢收起针线簸箩,说我本来是给我男人做的,可他不会穿了,有年轻女人陪着他过日子,他怎么还能看上穿这粗布鞋呢?那个女人给他生了儿子,他的心就给牢牢拴在那里,再也记不起来我这里看一看,唉,天不早了,我要忙晚饭去了。
老万呆呆听着,兰叶子站起来了,他还呆在原地,慢慢的手颤抖起来,将鞋子摸了又摸。说你的手真是巧,现在能做出这样细致布鞋的女人不多了。说着去看女人的手,兰叶子的手属于单薄而小巧的那种,虽然是一双饱经艰辛的手,但一点也不丑,老万觉得很中看。
老万将鞋脱下来,抱在怀里往外走,边走边揉眼睛,喃喃说这是正儿八经的布底鞋,用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我八九年都没穿过了,这一双臭脚啊又要享福喽。
大门一响,苟小莲下班回来了,老万有些慌乱地抱紧鞋,不揉眼睛了,故意放大声音说这秋风啊,成天价吹,把人眼睛都吹疼了。
苟小莲笑着打招呼说老万叔来收水费啊?
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几天,苟小莲都遇上了老万。
有一天苟小莲忽然发觉不对劲,她望着老万匆匆离去的背影疑惑了,心里说不对啊,老万怎么能天天来收水费呢?
她想问母亲,母亲神色平静,默默忙自己的,苟小莲忽然不敢问了,心里有种预感,老万来母亲是同意的,至少是默许了的。老万究竟来干什么呢?
第二天下午苟小莲请了个假,提前一小时回到家。
走近家门口,她忽然心里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她不知道,慢慢地靠近大门,门没有关,只是轻轻闭着,一道门缝很宽,她将身子隐在一边,眼睛沿门缝往里看,梨树下坐着母亲,对面坐着老万。两个人没有说话,就那样坐着,但是苟小莲觉得他们间有一种默契,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老万将鞋帮子一个个拿出来,往底子上比画,看看合适了,放开,又和另一个底子放一起,看看不合适,重新找合适的。
母亲的线绳用完了,要用白线合绳子,老万眼尖,伸出手指勾住线,母亲将线一股一股往老万指头上绕,一会儿工夫老万的五个指头上绕满了密密的白线。母亲说远点,再远点。老万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往远走,眼看就要撞到南墙上了,母亲才说够了,这么长行了。
母亲搓绳子,老万勾着线配合。两个人默默搓着,谁都不再说话。
一根绳子成了,母亲往针眼里穿,穿了半天,就是穿不进去。母亲叹一口气,说我这眼睛呀,算是瞎了,连个针也穿不上了。丧气地撒开了手。
老万说我来吧,我眼睛比你好。从母亲手里接过去,对着太阳穿,穿了三四下穿上了,递给母亲,看着母亲一针一针地上鞋,他也叹一口气,说你呀,再不敢哭了,那么没黑没白地哭,啥样的好眼睛也能给毁喽。
母亲没有接老万的话,两个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苟小莲忽然心里一亮,说我笨死了,这两个人不是很般配吗?
就大大方方推开门进去,笑着和老万打了招呼,进屋给老万端出一杯水。母亲和老万的神情都有些不大自然,似乎他们干了对不住苟小莲的事,苟小莲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嘴脸,和老万闲聊,有意无意地将老万叔变成了万叔叔,一口一个,叫得亲热极了。
苟小莲看到老万脚上的布鞋新新的,像母亲的手艺,但不敢贸然问,就笑着说万叔叔儿媳妇孝顺啊,给您做手工鞋穿,是哪个儿媳呢?看来手艺不错。
老万支吾着要说什么,母亲咳嗽一声,老万不说了,搓着大手只是笑。
一会儿老万起身告辞,苟小莲送到大门口,说万叔叔有空再来啊,陪我妈说个话儿,解个心慌,等月底发工资了我给您买条羊毛裤,天凉了您那老寒腿可不敢叫风吹。
母亲听见了,当作没听见,进屋做饭去了。
吃过饭,苟小莲在衣柜里乱翻,翻出一条父亲的旧毛裤,扔在地下说这个人多长日子没来了,看来真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他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女人,哪里还有我们呢?兰叶子忿忿地说。
苟小莲乘机说妈要不你们离婚,有啥大不了,离了他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他好的人多着呢,我看你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兰叶子没吭声。
苟小莲一看母亲不像过去那么激烈地反对,心里说有戏,我得继续!
第二天苟小莲休假,吃过早饭带母亲去逛商场,在服装区她看上了一件风衣,要母亲试试,母亲不愿意,说颜色太艳了,不合适。苟小莲拽住母亲的手撒着娇,说妈你也太保守了吧,其实穿太素了一点不好,让人看着寡寡的,心里凉。你看这衣服,看着心里就暖和。硬是将暗红的风衣穿在母亲身上。
兰叶子扭捏着不愿意穿,被苟小莲硬拉到镜子前,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穿了这件衣服顿时精神起来,卖衣裳的女人乘机在身后连连说好,说人显得年轻不少呢。苟小莲更是极力夸赞这衣裳好,就像是为母亲定做的一样,合身极了。
兰叶子这才动了心,答应买下了。
苟小莲要母亲穿着别脱下,既然买了就要穿,深秋时候天气凉,正是穿风衣的时候。
下午,兰叶子就穿着这风衣在梨树下和老万闲聊。
老万乖巧,两个人说了好一阵话,他就是不主动提这件衣裳,兰叶子撑不住了,主动说老万你看看,你看这衣裳,是小莲买的,这猴女子硬要把我打扮成这样,穿成这样鲜,真怕别人见了骂我像个老妖精。
老万看着兰叶子的脸,认真地说要我说嘛,你不老,一点也不老,穿这件衣裳正合适,把人衬年轻了不少呢。老万的眼睛亮闪闪的,似乎眼睛也能说话,眼睛里包含了很多难以说出口来的话。
兰叶子脸红了。
来了一阵儿小风,梨树上最后残留的几片枯叶落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两个人石雕一样一直坐着,时间静静流淌,直到傍晚到来,霞光染红了西天。
九
这天吃过早饭,苟小莲告诉母亲自己去商场逛逛。
因为是周末,商场里人特别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苟小莲随着人流往里走,在一楼转转,又上了二楼,最后踩着电梯上了三楼。很多很多的红男绿女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流连穿梭着,到处都是人,然而她觉得心里装满了孤独,她根本就没和人约好,她只是想一个人走走,随便哪里都行,只要不让人觉得心里的孤独那么强烈就行。她本来准备在商场里胡乱地逛逛,在人多处借着别人的欢颜笑语将自己内心的寂寞排遣排遣。
然而转悠一阵,她心里更烦了,乱哄哄的人群像没头苍蝇,挤来挤去,却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是她渴望见到的。她恍恍惚惚出了商场,沿着街道往南走,心思乱乱的,也没想要去哪里,完全由脚步牵引着信步走。最后来到了清水湖畔。
湖边的柳树全都落光了叶子,枝干光秃秃的,落叶有积在树下的,落进水里的,被风刮到远方的。苟小莲踩着落叶,干枯的叶子在脚下咯吱吱作响,她听着这声响一路朝前走,来到石凳子前。一个人早就来了,坐在凳子上看着她。
苟小莲看到一张颓废的脸。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不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吗?
稻草人望着苟小莲,说你总算来了,你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差点疯了,我满世界找你,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就是找不到,我只能天天来这里等你,我相信有一天你还会来的,没错,你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说着,张开双臂,将苟小莲揽进怀里,紧紧抱住,一双胳膊那么有力,抱得那么紧,苟小莲感觉简直喘不过气来。
苟小莲没有挣扎,任由这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埋下头,将脸埋进臂弯里,眼泪尽情地流着。半个月时间,她和自己抗争,坚持不来这里,下了决心不再来见这个男人,然而,多么强大的意志也无法战胜内心的情感,她还是来了。
令她欣慰的是,稻草人也是爱她的,她终于逼他露出了原形,他向她表白了。
她觉得幸福极了,现在她不再是一厢情愿地单相思,对方也是爱她的,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一定没有的,她为终于降临的爱情陶醉了。
稻草人拉着苟小莲的手,说去我家看看吧,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了,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啊。
苟小莲含笑望着他,任由他大而薄瘦的手牵着自己的小手,踏着枯叶一路走过湖畔,走进郊区的一个小院子。
走进稻草人的家,苟小莲看见院子中间的小花园里还残留着一些花朵,看来是在晚秋时候开放的,然后就被霜打了,冻干了水分,薄薄的花瓣像纸做成的,一大朵一大朵挂在枝干上,远远看着像是商店橱窗里卖的绢花。苟小莲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花园了,趴在花墙上看花儿。
诗人家的两间平房极为简陋,家里陈设也很简单,看得出日子是清贫的。
苟小莲疑惑地想难道这就是诗人稻草人的家?要不是亲自来看,她不会相信一个本地有名的诗人家里会这么寒酸。房子当地一个铁皮炉子,炉子上一把铁皮水壶,炉子和水壶的表面都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多年的旧东西。吸引人的是靠在墙根的一个大木柜,是那种老式书柜,里面摆满了书。
稻草人看到苟小莲被书柜吸引,顿时高兴起来,打开柜门让苟小莲参观。
苟小莲看到了整整一柜书,书脊一律向外,分了类,诗歌、小说、散文,古今中外的都有。
这么多书哇?苟小莲惊叹一声。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学校的图书馆会收藏大量图书,想不到私人家里也会存这么多。这得花多少钱去买,得积攒多长时间呀!
她看到刊登着稻草人作品的杂志和报纸了,整整摆放了一排,她抽一本翻开,找到了稻草人的名字,诗歌,还配有个人照片。照片上的稻草人站在风里,头发向后倒去,神情向着前方凝望,眼里噙着她熟悉的那种忧伤。
苟小莲翻看了很多本,她发现所有刊登出来的照片都是同一张,都是稻草人站在风里向前凝望的这一张。
苟小莲盯着照片里的人,望着这神情,不由得痴了。
稻草人在身后搓着手,忧郁地说小莲你别笑话我,我现在穷得只剩下书只剩下精神食粮了,你千万别笑话我啊,我就是一个穷诗人。
苟小莲回过身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你的诗歌能在这么多大杂志发表,说明你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虽然我不懂文学,但我相信你一定很厉害。
稻草人听了,眼神顿时亮闪闪的,望着苟小莲的面颊吟哦:
静静站立在阳光下
你的身影是最薄的一片叶子
我悄悄许诺
给你金钱、珠宝和最好的房子
可是,我只是世上最穷的男人
我的姑娘啊
此生拿什么爱你
……
他轻轻读着诗,一步一步走近,苟小莲觉得手臂慢慢酸软了,手里的书也拿不住,滑落在地,他们都没有去捡拾,稻草人双臂紧紧拥抱着面前的女孩,苟小莲脸颊靠在他胸前,她闻到了男人的气息,混合着汗腥烟草还有诗歌味道的男人味,他滚烫的嘴唇轻轻吻住了她,她觉得心神在摇荡,感觉走进了一个梦境,她不知道梦的尽头,等待自己的是幸福还是痛苦。
屋外,稻草人的花园里,那些枯萎的花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十
黄昏,苟小莲进门看见母亲在搓麻食,一个小小的木板上雕刻着一排排细密的木纹,母亲用指尖捻一个面球儿,在上面一蹭,一个小巧的半圆面卷儿滚落而下,苟小莲拿起一个细看,面卷儿全身都是花纹。
母亲说莲莲妈想和你商量个事。母亲的神情怪怪的,赔着小心,有些惧怕女儿似的。
苟小莲说你不用说了,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母亲愣了,一阵沉默,说我还没说呢,你怎知道是啥事?
苟小莲从母亲手里抢过木板,自己学着搓,也捻一个面球儿,往下一蹭,也滚出一个面卷儿,可是,花纹并不好看。
这木板是他做的吧?
嗯。
倒是手巧得很。
嗯。
苟小莲搓了几个,都不好看,不是花纹走形,就是卷儿不够圆润。
母亲说还是让我来。
苟小莲看到家里有了变化,不大,都是细微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对这个家十分熟悉,就可能不会发现这些变化。沙发套、电视套、茶盘子里的垫布,显然都被洗过了,这几年积攒的污垢淡了,有了焕然一新的气象。还有,烧水壶、蒸锅盖子、茶杯子、茶盘子也都有了变化,很明显是用铁抹布细细地擦过。
母亲脚上多了一双紫红的棉拖鞋。
母亲有些害羞地将脚往后缩,她不看女儿,但是苟小莲看到了她的难为情。
麻食煮出来,很好吃,里面放了葱花、姜末、肉末,还有一股香菜的味道。母亲将作料、菜、肉和麻食放一锅烩出来的,带着股粘糊糊烫乎乎的香。
苟小莲吃一碗半,母亲吃两碗。吃完,两个人舔着嘴唇,互相看着,然后同时吐出一口长气。这是这几年里,她们母女吃的最香的一顿饭。母亲去洗碗,苟小莲坐着没动,透过窗户她看到院子里的梨树下多了两个小马扎,军绿色的,很近地挨在一起,像一对腼腆的孩子,默默地守候着彼此。今年开春没有倒春寒,梨结得很繁,连枝干都压弯了。树身沉甸甸往下趴着。苟小莲仿佛看到两个人坐在树下的小马扎上,聊天的间隙,会抬头看一看树上,满树的梨子也在看着他们。
这一夜,苟小莲翻来覆去想心事,床的另一边,母亲也没有睡实,过会儿翻一个身,显然也是满腹心事。
清晨,苟小莲给苟百梁打电话。通了,那头的苟百梁一听是女儿电话,口气立即淡下来,温吞吞问莲莲啊,有事啊?
苟小莲不再犹豫,说您有空的话上一趟民政局吧,我和我妈在那里等你。
苟百梁一惊,上民政局干啥?你娘俩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又想瞎折腾啥?
苟小莲无声地冷笑了,苟百梁什么心思她明白得很,他娶了杜蓝蓝后母亲气得不行,有一天也不知道是谁给出了主意,回来给苟百梁说我上县政府告你去,你这是重婚,保准叫公家开除了你。
苟百梁肯定在担心这个。
不过,父亲的态度倒是叫她瞬间就下了决心,她决定不再犹豫了,说我妈同意了,你们去离婚。
说完最后一个字苟小莲就挂了电话。她没有勇气听父亲在那边饱含惊喜地“啊”一声。
苟小莲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屋子。
母亲在做早饭。
苟小莲说妈不用做了,咱们去外面吃好的,我请客。
母亲不同意,说好好的,花那冤枉钱干啥。
苟小莲拉着母亲换了新衣,出门没有步行,打了辆车径直往民政局赶。
到了门口,老远看到苟百梁站在前面。
母亲明白了,看一眼女儿,苟小莲说妈别难过,今儿扯了这个,明儿咱再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母亲有些木然,被女儿牵着进了民政局的门。
苟小莲看着工作人员将一对红色的小本子收回,又拿出两个新的红皮本子盖了印,递过来,父亲一个,母亲一个。父亲拿起来看了看,合上装进了口袋。
母亲站着没动,苟小莲替她拿了,装进口袋。
然后,一家三口往外走。
在门口要分手了,母亲忽然问:你们……的儿子乖吗?长大些了吧?
苟百梁一愣,接着笑了,说乖得很,乖得很,小家伙开始走路了,一天到晚要我拉着小手教他走路,可把我累死了。
母亲的神情忽然倦倦的,苟小莲忙拉上她走,母女俩都没有再回过头看一眼。
进了家门,母亲瞅着离婚证默默淌眼泪,说莲莲你说妈这辈子图了个啥,几十年时间搭上,就换回个小本子,想不到我最后还是把你爸爸给跟丢了。说着,眼泪水一样漫下来。
苟小莲看着心酸不已,她强咬着牙,说他电话多少?我叫他过来。
母亲说谁呀,我不知道。
苟小莲扑哧笑了,蹲在母亲面前说都这时候了,还遮遮掩掩的,我是谁,是您女儿啊,这时候了,还想往下瞒啊?
母亲终于撑不住,摸一把泪,笑了,说桌上那个本子上写着呢,是他留的,我又不识字,留下有啥用啊。
苟小莲不理母亲的唠叨,慢慢拨通了电话,喊了一声万叔叔。
十一
苟小莲发现自己离不开稻草人了,一时三刻都舍不得离开,可是为了养家她得天天在超市里打工,晚上还要回家,母亲一个人在家会孤单的,另一方面她怕母亲察觉自己交了男友并且已经越过了男女间的警戒线。母亲是农村妇女,尽管在这小县城里生活了十来年,但思想还是很保守,平时看到大街上那些女孩子穿着露大腿的裙子,就唠唠叨叨数落个不停,说现在的女子没教养,要是叫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一个男人已经睡到一起了,还不把她给气死。她已经够可怜了,苟小莲实在不忍再往那颗心上插进一把刀子。
她想先瞒着母亲,等机会成熟了再告诉她。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和稻草人在一起,她是用一颗真心去爱的,她想拥有自己的幸福,她已经到了追求自己幸福的年纪。现在,她开始考虑和稻草人的将来了。
稻草人似乎十分迷恋苟小莲的身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就紧紧抱着这单瘦但充满青春活力的身驱,吻着苟小莲尚有些稚嫩的脸颊,他显得那么激动、迷恋,难以自控。苟小莲在他耳边提醒说你一定要娶我,我这辈子谁也不嫁,跟定你了。我要你为我写诗,写一辈子。
稻草人喃喃说我为你写诗,只为你一人写诗,写好多好多诗,小莲你要相信我,虽然我现在很穷,无法给你一个幸福的婚姻,但是你要相信,这样的日子终究会过去的,有一天我会出名,我的诗歌会得到社会的公认,我会成为中国当下最优秀的诗人,我会挣来大笔大笔稿酬,更重要的是我会获奖,获国家级奖项,得到丰厚的奖金,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带着心爱的女子浪迹天涯,我们的足迹将踏遍祖国的大江南北。
苟小莲听着这发自内心的许诺,幸福极了,她觉得拥有了世上最难得的东西,就是心爱的男人的一颗真心。贫穷怕什么,没钱怕什么,只要两颗心真心相爱,并且不离不弃,就足够了。父母的婚姻把她看怕了,她觉得女人如果想要一辈子幸福,就得找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并且一辈子不离不弃。现在她找到了,这个人就是稻草人。
稻草人这段日子状态非常好,常常是文思泉涌,他趴在桌子上一口气写一两首,三四首,甚至是十几首。完了他朗读给苟小莲听。他有时以女人的脸部五官为题,写几首诗,有时候以四肢为题,并且打算以乳房、头发、耳环、嘴唇、背影等为题一一入诗。他说这些以女人身体为题材的诗歌最后要结为一个诗集,名字就是《女人:一座神秘的城堡》。
他说苟小莲就是他灵感的源泉,他这是在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写诗,留下爱情的见证。
苟小莲听了这些诗歌,觉得有几首好,有几首有些肉麻,可是不好意思说破。
这天苟小莲下午休息,但她骗母亲说加班,赶来和稻草人相会,稻草人一见面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说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喜讯,我的诗歌将要登上《诗刊》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刊物吗?是国家级大型诗歌刊物,咱们县城这几十年里就从没人能在这上面发表作品,我是第一人!《诗刊》啊,我心中的缪斯女神,我终于攻克你啦!哈哈,我终于前进了一步。
苟小莲推开稻草人,问你吃饭了吗?
稻草人有些为难,说没米没面了,本来想去买的,可最近手头紧,不过不要紧,再等几天我的稿酬就来了,来了我请你吃饭,咱们吃城北老米师的生汆面,你最爱吃的。
苟小莲摸着稻草人单瘦的肩,心里酸楚极了,说实话相处的这些日子,她看清了这个人的生活现状,虽然是县城小有名气的诗人,然而他的生活很贫寒,可以说潦倒不堪。他从山里的老家跑出来,郊区的房子是借住他舅舅的,他没有车,连辆电动车也没有,进城买东西只能骑辆破自行车,他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台自己的电脑,把互联网接上,他说那样他就能随时给各个报刊投稿了。现在,为了发一个邮件,他得骑着车子跑进城里的网吧,花两块钱才能完成。
你为什么要从老家跑出来呢?这样孤身一人,不觉得苦吗?苟小莲捧着他胡子乱蓬蓬的脸,无限怜惜地问。
小莲你不知道,我在老家有多痛苦,我每天下地干活,累得要死,回家趴在炕上就像瘫痪了一样,我哪里还有力气写诗呢?我发现诗歌需要贴近生活紧贴地面,字里行间要充满泥土的馨香,可是小莲你不知道,真正的好作品并不是农民能写出来的,我需要超越,超越你懂吗,我的诗歌来源于生活,可是要高于生活,如果我为了一日三餐碌碌无为地劳作,那么我的锐气我的才思我的灵感,都会被不断重复的苦役给消磨完,最终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我需要逃离那样的生活状态,我需要挣扎,需要寻找灵感,我需要不断经历磨难并且超越磨难,这是一个优秀诗人必须为心爱的诗歌付出的代价,就像海子,最终选择了自杀,别人都在替他惋惜,其实海子他是幸福的,当你达到了诗歌最深的境界,自杀便是诗人最好的解脱方式。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苟小莲呆呆听着,稻草人脸上的神色很奇怪,有神秘莫测的笑,有发自内心的痛苦,是一种混杂着希望与颓废的情绪,这是苟小莲之前从未看见过的,似乎有些故意的造作,可是她又觉得这想法对不起诗人,他的痛苦分明是真实的,是发自内心的,他说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生活的现状,奶粉里有三聚氰胺,面粉里有吊白块,馒头用硫磺熏,你还能找出一片地没有使用化肥吗,你还能找出一样蔬菜没有打农药吗?小莲你告诉我,我们的生活究竟怎么啦?谁动了我们的幸福?我满腹才华,苦苦写作,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的诗歌又有谁读呢?没有几个人,都在忙着弄钱呢,人们的眼睛里就剩下钱了。
苟小莲看他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瞳仁里含着火焰,要将他和他身边的一切都给灼伤。苟小莲说你别说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稻草人抓住苟小莲的肩膀,说小莲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好人,我是坏人,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坏人。我骗了你,有一天你会发现我骗了你!我为什么不在村里呆着呢?我是呆不下去啊,我得罪了村支书。村支书你知道吗,就是村里人集体喂肥的一条恶狗,他办的淀粉厂排出的黑水把村里的河给污染了,满河都是臭水,泛着白沫子,臭得我们不敢出门,不敢去河边饮牲口,而从前我们都是在河里洗衣裳游泳的,支书发了大财就在城里买了房,把全家都搬到城里去了,但他的厂子还在那里,还在污染我们的河流。只要一刮南风,我们满村子都是臭气,臭得人吃不下饭。
大家不敢得罪他,都忍气吞声,我忍不住,我是上过高中的人,我是有文化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全村人受害,我找支书理论,你猜支书他怎么说?小莲你猜猜!你猜不着。我是在他家淀粉厂门口堵住他的,我说了自己的意思。可是他根本就不想听我说完,他打断我的话,笑眯眯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弄了几句狗屁诗歌就敢来跟我叫板,啥狗屁诗人,说白了就是个傻瓜,你就是个傻瓜!你这样的,连我厂里一个小打杂的也不及。谁告诉你我污染河了?难道你没看到我的贡献吗?我带头办厂,带头致富,好几个村子种的洋芋都被我收购了,我要不收购,你们敢种吗?种出来没人要,就只能全部填沟。所以说我没有破坏环境,我是你们大家的靠山,财神。要不你去上面告我呀,要不写几首小诗骂骂我呀,我等着!
没有几天,我们家的两个低保就被取消了,我父亲气不过,问会计,我家这么穷,正是吃低保的对象,为啥要取消?会计说是支书交代的,低保给谁,他只听支书的。
我父亲气病了,睡在炕上骂支书,又让我去送礼,说肯定是我家没有给支书送礼才被取消低保的。
我知道根源在哪里,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也不想去送礼。
村里我是没法待了,我就出来了。再说我早就梦想着离开村子了,我需要不断地寻找、经历、体验,引起内心的震撼,为了写出好诗我已经离开村庄四年了。小莲你说我傻不傻?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傻的,这年头了,有谁还为了纯粹的诗歌而坚持,而和自己较真,诗人都干啥去了?改行挣钱去了。我还在坚持,因为我觉得人类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少了诗歌。只要灵魂没有死,还活着,诗歌就不能消亡。
苟小莲听着,傻眼了。
……可是小莲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生在这样的时代,到处都是横流的物欲,人人眼里只认得钱,我没钱没权,我花费心血写出的诗歌连自己的生活费也换不回,我常常饿着肚子写诗,多么荒诞啊,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流浪狗活得幸福……
苟小莲抱着稻草人,直到他喃喃地说累了,没力气说了,她才出门到附近商店里买了一袋子面粉提回去,给这个伟大而饿着肚子的诗人做了顿饭。
十二
这天半夜,母亲起夜,下台阶时一个跟头栽倒了,当时疼晕过去,到后半夜醒转过来,喊屋里的小莲,苟小莲惊醒赶出来,母亲倒在地上怎么也搀不起来,没办法给老万打了电话,老万当即就赶过来,出去雇来车,拉了娘儿俩赶往医院。拍了片子,小腿骨折而且已经错位,要动手术,苟小莲一听傻眼了,手术费要一两千呢,这可叫她到哪里去凑!
老万回了趟家,一会儿来了,掏出一沓钱,说不用愁钱,只管动手术就是。
苟小莲看着他的脸心里感慨万端,想到了父亲苟百梁,他这会儿干什么呢?陪着娇妻爱子过幸福日子,能想到这娘儿俩吗?
她忽然有种冲动,给他打个电话,说说母亲的事,看他什么反应,好歹夫妻一场,难道他真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到了医院外的电话亭里,她却没有勇气走进去,更没有勇气把电话打过去。
母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可把苟小莲给忙坏了,母亲动不了,她就守在床边伺候着,一步也脱不开身。当母亲睡着的时候,她禁不住焦灼地想稻草人现在在干啥呢?
出院这天,还是老万叫的车,把兰叶子拉回家,兰叶子腿上灌着石膏,下了车无法迈上台阶,苟小莲搀扶着,怎奈苟小莲身子单薄,母亲个子高,加上石膏很重,娘儿俩正犯愁呢,老万上前一把抱起兰叶子,稳稳上了台阶进了屋,平平放到炕上,再给脖子下放上枕头,这才坐在炕沿边喘气。这一顿忙,可把他累得够呛。
天黑了,老万要走,苟小莲说吃了饭再走,兰叶子也说吃了再走,你一个大男人家瓷脚笨手,做顿饭多麻烦。老万受宠若惊般留下,饭熟了,兰叶子没法坐到餐桌前吃,老万将一个纸箱子搬上炕,给她当炕桌用,还把小菜碟子也端上来,他就坐在兰叶子对面吃。他一口气吃了两碗饭,直夸小莲手艺好,做的饭可口。吃完饭,外面夜色已经落下来,老万起身告辞,苟小莲说多谢你啊万叔叔,这些日子把你拖累了。
老万不说什么,只是搓着手笑。
笑着走到门口,看着兰叶子吩咐说夜里千万小心,不敢自己下炕解手,又给小莲说夜里瞌睡轻着点,给你妈操着心。看这娘俩都说记下了,他才转身回去。
苟小莲看见母亲目送老万的目光平平静静的,看不出其中的意味,就叹一口气说家里没个男人真不行啊,那天夜里你起不来,我急死了也没办法,多亏了万叔叔,他一来我心里就踏实了,觉得有靠山了。
母亲也叹一口气,说老万这个人呐,看着不错,咳,可是莲莲你不知道,我这心里还是有个疙瘩,解不开。
苟小莲忙顺着竿子说妈你不是常教育我说人要知足吗,我看你就是不知足,人家万叔叔哪点不好,你别老拿他和苟百梁比,这么好一个人,我觉得你心里就是揣个冰疙瘩也该被人家捂暖了,融化了。
母亲没有接茬,娘俩都沉默了。
累了这些天,该好好补补觉,明儿还得去超市打工呢,半个月没去还不知道人家再要不要自己呢。可是,苟小莲睡在枕头上发现自己睡不着,又起来坐在客厅里写日记,有多少天没见稻草人了呢?翻开日记本子看,从12日开始,现在是29日,过去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她都是在医院陪着母亲的。没空去清水湖畔,也没空去郊区小院找他,不知道稻草人想她了没有。她想起那天他对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烦起来,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尽管内心在极力地逃避着不愿意承认,可是似乎真的是错了,那就是不该那么轻率地委身于那个人,尽管他一次次发誓说一定要娶她,等有钱了就马上娶,给她一个幸福的家。
可是,只要一想起他那天说过的那些话,她头就大了,乡村回不去,郊区小院是别人的,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这不要紧,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找一份下苦的活计挣几个钱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他不像个下苦的,他是诗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阅读上,然后费尽精力往纸上写写画画,在别人看来一首诗也就短短几行、数十行,可是苟小莲亲眼看到它们的诞生是那么艰难,需要反反复复地推敲、修改,润色,誊录。她看出来了,诗歌哪是穷人能干的呢,分明是富人才有时间和精力玩的东西嘛,稻草人一个穷光蛋整天写诗,自然是越来越穷。
嫁给这样的穷光蛋,她能幸福吗?不吃不喝,不穿衣不花费,就抱着诗稿子傻兮兮地吟哦?
然而,苟小莲还是舍不得离开稻草人,她想我要好好打工,多挣点钱帮着他,让他能静下心专心写作,等到有一天他真的获了大奖,我们就会苦尽甘来的。
第二天苟小莲忐忑着心走进超市,经理迎头就说你被辞退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这道理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你以为是耳旁风呢?苟小莲看着她苛刻的嘴脸,想起平时受她的那些零碎气,心里倔强起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到哪里去呢?小县城地域偏僻,当地的经济主脉只有农业,没什么大的工厂公司可以进去干,她惶惑地走在街上,想我总不能承包一截马路扫吧,悄悄摸摸自己的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没勇气真去干这个的。
决定先去找稻草人,顺便问问他自己该找份什么工作。
小院子门开着,苟小莲熟练地推开门,进去又反手将门关上,免得稻草人一兴奋就抱住她亲个没完没了,而她老是担心万一有人进来给撞上。
房门上原来那个脏兮兮的灰布帘子没了,换成了一个粉红的,上面是几朵大红花在开放。这个稻草人,肯定是新来了一笔稿酬,不然他哪有钱换新门帘呢?苟小莲心里无声地笑笑,掀起门帘进了屋。
到屋里苟小莲就愣了。屋里的人也愣了。是个女人,正趴在桌子边绣十字绣呢,这会儿抬起头望着苟小莲,一脸疑惑。
苟小莲结结巴巴说你你你,我没有走错吧?
女人四十来岁,脸上神色平静了,站起来说你是谁?来找谁?我不认识你呀。
苟小莲忙说这是稻草人的家吧?喔,不不,是稻草人他舅舅的家吧?稻草人去哪里了?
女人不耐烦了,说啥稻草人麦草人,谁是谁舅舅,我不认识,这家是我们租的,房租已经交了,一年的一次性全交清了。
苟小莲闪眼打量屋里的摆设,发现女人没有说谎,屋里已经不是以前的摆设了,那个旧木床、白木桌子、椅子都不见了,窗帘也换成了新的,墙壁明显被新粉刷了,白了不少,一股子潮湿的白灰味很明显。一个肥大的淡红色皮床头上方,贴了幅巨大的塑料贴画,画面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子,正在冲着屋里的人笑呢。
苟小莲慌乱了,忙说大姐大姐你别误会,我是说以前,以前啊,你们租这里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现在哪去了你知道吗?
女人神色缓和下来,说你是说那个男人啊?房东说了,那是个穷光蛋,脑子有毛病,老拖欠着房租不交,所以被赶出去了。我搬来前他已经搬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苟小莲有些留恋地打量这房子,目光把每一个角落都看到了,这才慢慢退出屋子。院中小花园里那几根干枯的花枝被拔掉了,那几朵枯萎之后还留在枝头的花朵自然不见了。她快步离开了这里,出了门大步走着,走着走着,眼里的泪水落下来了。
苟小莲没敢给母亲说自己被炒掉的事,第二天早早给母亲做了点早餐,放在炕边让她吃,就出来了,说去上班。她一直往南走,穿过清水湖,到郊区这一片来,挨家挨户地问有房子租吗,自己想租个房子。然后装模做样地看房子,和房东讲价钱。目光却电一样扫视着,希望看到稻草人的身影。一个上午就把这一片杂七杂八的平房区走遍了,没见到要找的人。下午,她的目标移到了县城的街道,从城南开始,一直往城北走,她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的侦探,找了千万种借口,其实目的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人。她要好好问一问,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为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五天上,苟小莲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总是觉得街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稻草人?可是仔细打量,发现每一个都不是,就这样寻觅着,奔走着,慢慢的,她似乎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在一个卖塑料制品的摊位上,她看着一个男人坐在阳光下吸烟,烟雾缭绕,一张脸被罩在其中,朦朦胧胧的,她忽然想,稻草人这会儿在干什么,吃饭了吗?会不会穷得又吃不起饭了?她走不动了,也实在没勇气踏着寻找过的路线再重新寻找一回。
她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张张脸面在人流中漂浮,每一张脸上的神情清晰又模糊,熟悉又陌生,她忽然想我这样苦苦地寻找,有意义吗?即便真找到了,我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吗?
她再也没力气站起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看人流,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人流中沉沉浮浮。
一直看到天黑才起身回家。
十三
母亲能勉强下地走动了,老万提出说两人还是早一天把婚结了,他也好过来照应兰叶子,兰叶子不同意,却说不出个拒绝的理由来,苟小莲站出来说万叔叔这事您别和我妈商量,要依着她的性子来啊,只怕你们再过十年也结不了婚,这样吧,这主意我帮我妈拿了,不用再犹豫,马上给你们办喜事。
老万一听乐了,兰叶子生气了,说莲莲向着外人,连自己亲妈的话也不听了。
苟小莲盯着她问:我万叔叔难道是外人?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他腿都要跑断了,妈你说这话就太没良心了吧?
兰叶子气得笑起来,说好好好,你万叔叔不是外人,是家里人,行了吧?
苟小莲忙赶进一步,说这么说你同意和万叔叔结婚啦?
五天后,婚礼终于在小院子里的梨树下举办了,简单而朴素。
本来兰叶子不赞同设席待客。
老万说亲戚咱谁也不惊动,可是左邻右舍的,尤其我那一帮子老朋友,早就嚷嚷着要来的,万一人家听着信儿赶来,咱啥也不准备,就不好看了吧,要不咱小小地办个席面,也就两三席人,简单招待一下,你看行吗?
话说到这份上,兰叶子不好再拂老万的意,就点头了。
一时呼啦啦院子里来了一群人,都是老万平日里的棋牌麻友,还有几位是曾经的老同事,老爷子老婆子一个个红光满面的、弯腰塌背的,围住了兰叶子老万这一对儿新人讨喜糖吃。
兰叶子淡淡笑着,是一种把什么都看透之后从而很淡然的笑,老万则乐哈哈的,不断招呼着客人。
苟小莲穿梭在人丛里,心头一阵接一阵恍惚着。
一连五天,她天天都去清水湖,在湖畔徘徊,初春的风里带着乍暖还寒的气流,但是人们还是走出来,在湖畔看看刚刚解冻的水,看看草坪上探出绿意的青草。几个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甬道上几个女学生夹着书本走着说笑着,苟小莲恍然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么稚嫩,一个人挣扎在痛失亲人、父母离散的人生苦痛里,还有青春的迷茫和忧伤。
她慢慢走到湖畔的石凳子上,凳子空荡荡的,没有人坐。她一个人坐下去,石头的冰凉慢慢渗透了裤子,腿也冰凉了。
稻草人没有出现。她终于确定他是不会出现了,是有意悄悄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他辜负了她……可她还是忍不住等待着。
我恨他吗?她问自己,问对面的湖水,问春风里崭露头角的柳树芽,问身下冰冷的石凳。
是啊,我恨他吗?
她慢慢回想着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温暖,还有那些诗歌呢,那些水一样流淌而出、火一样点燃了她少女激情的文字,她牢牢记着呢。
别了,我的青春。
别了,我深爱的诗歌,还有为我写诗的男人。
她强打精神笑着,今儿是母亲的好日子,怎么能苦着一张脸呢?她决定独自舔舐伤口,一个人承受这份伤害。母亲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她不想叫母亲再分担女儿的痛苦。
一个星期后,苟小莲决定离开小县城,到外面去打工,她想到更广阔的世界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只是不知道能否治疗为情所伤的心灵。
苟小莲坐在南下的火车上,身边一个女孩在听歌,手机里的女声在舒缓忧伤地唱着:我从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说好不为你忧伤,但心情怎会无恙。为何总是这样,在我心中深藏着你,想要问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如果爱情这样忧伤,为何不让我分享……
火车像老牛在爬坡,吭哧吭哧地向前行进着,苟小莲默默念着听来的歌词,转脸去看窗外,路边的风景在缓缓变换,风吹着树木不断地摇曳,车窗关着,风当然不会吹进来,然而,苟小莲感觉大风吹进来了,无遮无拦地吹进了她的心里,一颗心在长途颠簸中晃荡着。
歌声在流淌: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像我这样为爱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