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铧
弋铧,女,现居深圳。2004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文学作品八十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等。作品散见于《当代》《花城》《天涯》《清明》《啄木鸟》《飞天》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作家天地》等刊选载。
“喂,喂……”叶琳看一下手机陌生的来电显示,接起了电话。
“是小琳吧?”对方传来一阵很温柔的乡音。叶琳的脑袋里开始进入搜索状态,是谁?这么亲昵地叫她的小名,一点记忆也没有啊!
“我是美琴表姨。”对方自报了家门。叶琳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对方又说起话来,“你妈没跟你说吗?我现在在深圳,刚下的火车。我和你妹妹一块儿来的,我们准备到你那里去呢!要不你来接我们也行。我们对这地方一点也不熟悉,我告诉你一个地址吧,我们就在罗湖这里……”
对方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让叶琳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可是叶琳的思维一点也没有断,从听到美琴自报家门的那一刹那,叶琳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烁着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不能见她!我可不想见她!我绝不要见她!
美琴表姨把话一口气说完了,她一直是这样的个性,从不考虑别人的态度和感受,自我感觉好得出奇。顿了一顿,又开始说起来:“你妹妹一直想去欢乐谷玩的,要不我们今天休息一下就到欢乐谷去吧?反正你有车的。”
叶琳终于吐了口气,把话一下子拦住了:“我对深圳也不熟悉,你看我们,也是才来这里,脚还没有站稳呢。你说你们呆着的地方我也摸不着……”
“那不要紧。我们今天不去玩了,就到你家先歇着吧。你妹妹一直想看看姐夫呢,她从没见过这个姐夫呢!”
一口一个“你妹妹”!叶琳的脸在电话那头吊得有点长,我妹妹可是姓叶的!“我们家哪有地方住?就一张小床一张大床。我们仨挤一挤也行,可是,你们俩也挤不下我儿子那张小床的!”
“不要紧,我们打地铺也行的。我们随便惯了的。都是一家人,讲那种客气干什么?”
叶琳有点急。美琴表姨就是这样的,什么好赖话她可是分不清的!真要一口回绝她也做不出来,可是……“现在也是夏季了,衣服穿得少,我老公也在家的,你们俩女的,不太方便……”叶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美琴表姨明白,她可是一点也不欢迎这个表姨的!
“那你告诉我们你的地址,我和你妹妹自己找过去。都来这儿了,怎么也得见一面的,是真正的亲人哪!”
话讲到这份上,当初拒绝的决心一点一点慢慢地被打退了。叶琳只好缴了械,无可奈何地告诉了表姨她的住址。
美琴是妈的表妹。在老家的时候,叶琳也没少和这个表姨打过交道,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她对这个有点不明事理的表亲是相当抵触的。不光她是这样,老家的人对美琴的感觉也是相当不好的,躲之唯恐不及,那么老远的,她还偏又沾上身来!叶琳气得拨通了妈的电话:“美琴表姨要来,还带着她的莹莹,您知不知道?您干嘛把我的电话告诉她?”
妈在美容院里染发,可能周围有相熟的人,而且也忒安静了,妈唯恐别人听出家里的一些不愉快。妈就是这样的人,喜欢活在别人的面子中,她说:“她缠着我要,我能不给她?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自己拿定主意,别又……她可是……”
叶琳气得数落妈:“你明知道她这样,还把她拱到我这儿来?我可告诉您,她要是再推销什么破烂给我,我可决不买的!我上了她多少当!还说想和莹莹去什么欢乐谷什么世界之窗的,一张门票就是100多块!不是招待不起,我可不想花在她们身上!”
妈在那边唯唯诺诺的:“是是,你拿定主意!千万别借钱给她!听你舅说,她过年的时候,还在他那儿拿了500元钱走了的。现在她和你表姨夫也离了,手上可能也没多少钱,我也生气着呢!有闲钱去深圳玩儿,怎么老不还我们的钱呢?你就提防着点!”
“我可给您先说好了,家里我可不想让她们住的,我还记得她和莹莹的打扮,真是不好说的了!现在是不是还那样?嘴里又爱胡诌,让您女婿看着听着也挺别扭的。奇奇还小,影响总不好的!”
“是是,你就看着办吧。”
“我只接待她们这一晚,就在家里随便做点吃的。炒个土豆丝和青椒肉丝,拌点黄瓜菜,还有点吃剩的烧排骨。我现在也忙得很,真没那些闲工夫,今天才礼拜一呢!唉,她怎么总那样,不知道人家烦着她?”
“行行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没关系的。她回来背后有什么话说你,有我顶着呢。”妈就挂了电话。
叶琳吁了一口气。美琴虽是长辈,可做的全不是那长辈该做的事。所以,叶琳待她,就用不着存着礼数,拿着对长辈该有的一丝尊敬。有时候,真不是因为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点亲戚关系,她真觉得美琴就像个拆白党一样让人可恶。先是搞传销,那时候大家还都不太懂这种事的欺骗性,美琴是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以把青草说成鲜花一样绚烂,可以把蜘蛛说得像螃蟹一样味美。家里所有的亲戚都成了她金字塔工程的底线和地基,成了壮大她传销队伍的生力军。然后是保险。不知道她是不是经过洗脑似的教育,搞保险的时候她俨然成了一个道德品质高尚的人,“视所有的人为亲人”,“你们的将来就是我的将来,你们的病痛就是我的病痛”……这可全是她真真诚诚讲的话。一份一份的保险拿过来,医疗的、安全的、再教育的,她是拿家里人当她的客户群。她真是得天独厚,家里有恁多的亲戚,别人费着心在外头腆着脸都跑不出来的客户,在家里就全被她一个一个地击破了。家里人当时怎么说的?“买别人的是买,买她的还不是买?”可是美琴不是这样想的吧?她重复着给家人推销她的险种,几十种险个个是有用的,个个是必不可少的,个个是需要购买的!她的业绩上来了,可是家里人,都只是工薪族的一分子,到现在,这可还是一笔大开销,每年的保险都不知道要交多少呢,真不知道能有几个派上用场呢!后来是做生意:开餐馆,贩童装,弄发廊。每一次美琴的商业计划就是需要家人的鼎力赞助,弄得家人全都焦头烂额,神经紧张。这还不算,据说她的生活作风也有问题,和不止一个男人传出许多说不出口的绯闻。你要叶琳怎么和她来往?真是躲也躲不过哩!现在倒好,老家里还没一个人来深圳呢,美琴倒做了走亲戚的第一人了!
才一会儿,挂了的电话又响起来,是妈打来的。妈说:“你还是给熬一个汤吧。别太不客气了,总是你表姨我表妹,只要钱别再让她囫囵着给你弄过去,一个子儿也别给她。总是千里迢迢地来的,脸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叶琳冷笑着挂了妈的电话。还得熬一个汤?老家待客这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妈就是这样,嘴上再怎么恨着美琴,心里再怎么生着美琴的气,骨子里还是拿她当自家人待的。妈没少让美琴撺掇着弄走了钱,妈还是那种阿Q式的自慰:“反正也没让外人得着钱,就只当是救助了一个穷亲戚吧。再怎么样,钱是在自家屋里转着呢!”
但是这种近似拆白的招数,可是比外人更让人觉得厌恶!妈是这样想着美琴的,美琴的心里难道会有一丝感激么?她还不是觉着家里人的钱不拿白不拿,不赚白不赚的。像美琴这样的人,脸都不要了,还会想着良心的事么?
那一天很奇怪,叶琳害怕的那个电话没再打过来。这让叶琳不得不琢磨一下自己当时的口气。人有时候是很下贱的。叶琳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站在自家的窗前,对着深圳灯火辉煌的夜景、车水马龙的闹市,就很下贱地检讨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的表姨太冷漠了?人家毕竟是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不真为着看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着一个有点牵缘的表亲,却被冷淡地拒之门外了!叶琳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对表姨的愧疚。
无风无浪地过了几天。叶琳还是给妈打了一个电话:“可能我口气不好,她也没来。妈,是不是太过了?”
“没事。让她自个儿玩吧。”妈还是有点安慰叶琳的,可是妈的口气叶琳听出来了,总也有点不满的。妈是怎么想的?这一代的人是太冷酷了吧?是太无情了吧?妈会不会想,自己的女儿总有一天会对舅舅亲姨也这样呢?妈上回就说过,深圳这种地方,经济条件好是好,就是压力太大了,而且也是个移民城市,没有多少可走的亲戚,大家的交往都带着点目的性,弄得人一点亲情味儿都没有了。妈的话里不是有点责备的意思么?妈现在老了,可能也觉着自己的儿女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所以有些话不再是以当初家长那种专制的态度说着,而是有点旁敲侧击地自说自话了。对美琴表姨的态度,妈嘴上是顺着叶琳的,心底里是不是却有一种凄凉呢?
叶琳就不可避免地自责了一番。虽然是个讨人嫌的亲戚,可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绝情了呢?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呢?人家又没来借钱,人家说的可是来看看你的。叶琳就稍微有那么一点后悔了。老家总是要回去的,自己的这种做法肯定会传遍老家的。再见面,在亲戚们面前,自己是不是没理了,让亲戚们觉得自己的势利了呢?再怎么样,美琴也是表姨呢,千里迢迢地拖着表妹来看她了。
叶琳在有点不明所以的自怨自艾中过了五天。当她的自咎已经慢慢快要消失殆尽,像老家取暖时炉盆里已经奄奄一息的火星,可一拨弄,在将来的哪一天回到了老家,面对着有些责备的表姨,那盆炉火又陡然地可以炫烈地旺着的时候,美琴的电话如一盆浇上去的冷水,把叶琳残存的一点自责的火苗全部熄灭了。
“小琳,我现在在珠海,马上就要坐船去蛇口码头。现在四点了吧?最多两三个小时,我就能到你家了。你那会儿下班了吧?你就在那儿接我们吧,等着我的电话。”美琴一点也没有前几天受到冷落后的不满,还是那个脾气,一口气说完了话,就自顾自地挂了。
叶琳的手机上还留着表姨余兴未消的兴奋。她是真玩得痛快了!还去了珠海?怎么还是要辗转来深圳呢?怎么就不放过她呢?叶琳几天前积累的自我谴责全部烟消云散了,随之而来的,而且越来越强烈的还是对表姨抹也抹不去的厌烦。
“怎么是这样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啊!”叶琳很生气地对着手机自言自语。前台的接待小姐很年轻,抹得姹紫嫣红的脸,怎么说也改不掉的妖媚的妆容,一脸诧异地看着叶琳。叶琳咬咬牙瞪她一眼,心想一定要对老总说说,这个女孩子得换掉了,太影响公司形象了!她来这儿哪是工作的?分明是准备给自己登个活广告,傍一个行业大款来的吧?现在的女孩子,有几个想做一番事业的?真是个个都急功近利的,满心里想的全是一步到位,五子登科,钓个金龟婿呢,以为自己的年轻就能重新换取一个美满的人生呢!叶琳拿起自己的手袋,板着脸,冲着她说:“老板回来,就说我家里来了亲戚,先走了。”女孩子忙站起来,微笑着向叶琳点了下头,低三下四地应了。
车子开到小区,从地下车库径直回到家,叶琳就开始收拾房屋。她是不欢迎美琴和她的女儿的,可是家总得拾掇得像个样儿,不想给人留下零乱的印象。在路上也想过关掉手机,或者来电拒不接听的,可是这种小孩子甩的性子未免太出格了。30岁的她,还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在美琴的手上,叶琳也是买过两份保险的,也买过那种实际价值只有三四百块钱、却被美琴以3900的价卖给自己的传销摇摆机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没有标签或者成分标识的化妆品,什么长统袜、什么营养品……够了,她真是受够了!她再也不想和这个名为亲戚的人有什么纠缠了!这是最后一次。叶琳想定了主意,不管妈妈将来怎么怪她,她一定要冷淡这个表姨!不管她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不管她怎么巧舌如簧,她叶琳是绝不会再上美琴的任何当了!如果直接向她叶琳来借钱呢?哼,那更是门儿都没有!
手机终于响起来了。这两个讨厌的不速之客到了!
在相约离叶琳家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下,站着两个笑靥灿若桃花的女人。叶琳不得不慨叹了一下,也是快奔50岁的人了,可是美琴表姨看着真还只是30多岁的年纪,身材颀长而苗条,一点也没走样。头发染成稻草黄,剪得稍短些,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紧身黑白弹力背心,着一条宽松的休闲运动裤,趿一双雪白的休闲运动鞋。相比之下,叶琳一身正统的宝姿女装,倒显得老气横秋了。
莹莹和她妈染着一样颜色的黄头发,不同的只是她梳的是一根利利落落的马尾,头上还罩着一圈一指来粗的葡萄紫的发带,穿着一条绷得紧紧的牛仔七分裤。脚上一双豹纹缠颈凉鞋,让人有点脑晕目眩。
莹莹亲昵地奔过来:“小琳姐,你一点也没变呀!”
美琴也搂过来,拿着叶琳的一双手不停地摩挲着,眼里一腔柔情:“唉,乖乖,真把你姨想死了!你也不和小姨言语一声,就跑到这老远的地儿来了。今年过年不是听你妈说起,我还不知道你和我外甥女婿都到这儿来了。”
已经走到小区的门口了,认识的那个小保安很惊讶地看着叶琳身边的两个女人。叶琳有点不好意思,在这片高新工业住宅区,住的都是正经人家,多是有了小孩的两口子,还有来带孙子外孙的老人家,还没有这样出格打扮的人呢!叶琳忙低了头,快快地走了,都不想和保安点一下头打个招呼。
表姨很欣赏地看着小区里的设施和绿化:“咳,真不错的!听人讲,深圳的房子老贵老贵的了。你们还真不错,才来多久啊,就住上这么好的地方了!物业管理费都收得挺高的吧?”
叶琳笑一下,不肯搭话。三个人便上了楼,来到叶琳家里。
换了拖鞋,把自己的鞋子左一只右一只地胡乱踢掉在鞋柜下,母女俩又要水喝,又嚷着热。美琴自个儿关了门窗,开了空调,还嗔着叶琳:“钱赚多赚少无所谓,自己要会照顾自己。这热的天,也不想着法子凉快凉快!”莹莹去洗了脸,自己就翻箱倒柜地寻着洗面奶和面霜,又使着叶琳拿梳子拿发卡,一声声的“姐姐”甜腻腻地唤着,叶琳心里有多少不如意,也不能表现出来了。
美琴叉着腰在房里巡视了一番:“都是在深圳新买的家具吗?离香港这么近,应该到那儿去淘点正经货啊!这个彩电还留着吗?你还不换个3D的、云电视的?趁年轻,真应该早享受啊!”
莹莹梳洗完了,一张脸没有了五彩斑斓的花色,也去了日晒后蒸腾出的油脂,显得干净多了,倒还看出一点本色的年轻和青春来。可是这女孩子已经不能习惯素面朝天的模子来,坐在沙发上,拿出一大堆林林总总的彩妆,把自己已经素净的脸又描了个热闹非凡。
叶琳问:“莹莹现在多大了?在干什么呢?”
“有20岁了。她九月份就要到大学学两年的商业管理呢!”美琴马上替女儿做了答。不管怎么样,美琴还是有点羡慕叶琳的大学文凭的,以为自己的女儿去读了这种大学,大概也和傲气的表外甥女不相上下了。
“不是听说她在学表演的吗?怎么也不干了?”叶琳又问。茶几上有精致的竹篮盛的水果,黄的芒果,绿的香梨,还有紫的红提。叶琳没吭气要客人吃。她跟自己打了个赌,不用人款待她们,这娘儿俩一定会自己动手大快朵颐的。
“她自己觉得没意思。那圈里太复杂了,不是她这种小孩子能对付得过来的。我们这次去珠海,有一个朋友要给我们介绍去凤凰卫视,还有一个要我们去参演一个戏,她都不想去。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趁年轻学点真东西,你说对不对?”
莹莹还在那儿精致地描着她的眉毛。她把好好的眉毛全剃掉了,用眉笔再画出一条柳叶来。这回她的柳叶有点弯,而且两边还有点不太对称,看着过于凶相了。“有一个企业要我来管理呢!我何不放着去做点正事?”莹莹对着镜子说。
叶琳有点不太明白,可是她知道这话里有太多炫耀的意思,等着她刨根究底的寻问的诱引。她不打算让她们的得意和自满得逞。就莹莹那样,还能有什么好的企业等着她来管理,吹她们的去吧!
“不是说上回刘晓庆有部戏要你去演么?后来怎么就没了消息?”叶琳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那次的事在老家闹得尽人皆知,美琴在亲戚里面到处炫耀,炫耀完后又到处在亲戚里面借钱,她说她得给莹莹置办几身好行头,还得打点打点导演编剧什么的,一点也没有低三下四求着人的模样。她的意思里甚至还有一丝霸气,“到时候我们莹莹出了名,不会不给你们好处的!”她的脸上全是这种表情,好像她的这次借钱是多么给人面子。
“刘晓庆?那次连张艾嘉的助手都来和我接洽了,说一定会把我捧得超过刘若英呢!我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现在早不稀罕这个了!”莹莹已经开始上睫毛膏了,睫毛一下子就长了、卷了,看着不能不说真是神采飞扬!
天有点阴沉下来。叶琳看看天,嘴里咕噜了一下:“这雨大概要下来的,奇奇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赶上这场雨了。”
“奇奇有多大了?该上小学了吧?你待会儿是不是要接他?”美琴忙问。
“还没呢。过完这个暑季才上小学呢。他们幼儿园有校车接送!你们要不要再喝点水?”叶琳指一指饮水机。
“你别管我们,自己屋里人,客气个啥?”美琴自说自话着,又拍了一下巴掌,“你看我这个当姨姥姥的,我连个东西也没给奇奇捎,真不好意思呢!”
叶琳不吭气。有时候沉默就是赞许,她赞成美琴的话,美琴表姨是不像话!
“明儿个是星期六,你也休息,我们一起去欢乐谷吧?带上奇奇!”
叶琳紧张地说:“不行,明天我和人约好了,有重要的事要办呢!你也不和我说好,今天下午那老晚才打电话过来,和人家是不能改期了。”
“你姨重要还是你的事情重要?我知道你现在是半个老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得休息日办的?我可说了算,我们今晚就在你家窝一夜,明儿个我们全体去欢乐谷、世界之窗,对了,还有锦绣中华!”美琴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快奔50岁的年龄,冲着叶琳丢着妩媚的眼风。
叶琳因为编谎不打底稿,有点底气不足,脸已经憋得通红,可还坚持着把谎撒下去:“不行,不行,明天的事忒重要,我真去不了。”想一想,硬着头皮还是说了,“你们俩能挤得下我这屋子吗?我也没多余的床。”
说话的时候,奇奇回来了。猛一见家里的两个客人,真有点吃惊,被叶琳安排着礼貌地打了招呼以后,直接问的就是一句:“那我们去哪里吃晚饭?”小家伙已经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屋里来了人,总是要到外头去打牙祭的。
叶琳笑着说:“去吃‘东北人家’吧?姨姥姥和小姨都还是想吃点家乡菜的。”
奇奇就有点不太高兴:“我还以为能吃肯德基呢!”
美琴看了一下外面的天,天真的阴下来了,乌云一下子就把城市罩住了,一场大雨将要不期而至了,“别去外面吃了,家里有什么菜,我来做吧?”
叶琳也看了看天:“唉哟,可真是要下一场暴雨了。这可怎么好?我家里没准备什么菜的。”
“没事。外甥女婿什么时候回?他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美琴就自顾自地开了冰箱,看了一下叶琳冰箱里所剩的菜。
两个人就拿着冰箱里能做的生菜来到厨房,留着那两个小的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莹莹还是有点未脱稚气,和奇奇竟然能谈起电视里播的卡通片来。
“莹莹还是个小孩子,哪像有男朋友的人!”美琴一边削着土豆,一边说。
“都有男朋友了?真是快!我还记得她小毛毛时候的样子呢,吮着手指头,睡觉也非要挠着你的耳朵根子才能睡得着呢!”
“嘿,她现在使着性子呢!谈了个男朋友,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算个大老板呢!就是家里都是高知,规矩大了点,繁文缛节多了些,莹莹有点不习惯。”
叶琳不吭气,这就是刚才莹莹所说的“有个大企业要我管”的注释吧?还以为是多大的企业呢!就一个药材行,也值得到处显摆?叶琳的心里冷笑着。
“男的比莹莹大了好多,有30了,可宠着她惯着她呢。上学的事也是男的做的主,这次我们出来旅游,也是男的给的卡。”美琴的眼里有溢出来的笑。
“那表姨可就享莹莹的福了!”叶琳拿了紫菜和一点泡软的干贝过来,她还记得妈妈叮嘱过的,一定得弄个汤!
外面的雨真的下起来了,铺天盖地的。雷一声一声地炸出来,天已经有了好几个破窟窿了,从窟窿里冒出一道又一道惨白的光,发着狠地照着大地。雨水一下子积起来,都成小半条河了,外面已经没有行人,打着伞也没用,一会儿人就被浇了个透。
奇奇有点害怕:“妈妈,会不会有雷电打着我们?”
叶琳说:“宝贝,不要紧,没事的。”
电视里有明星出场了,是现在很走红的一个。莹莹指着她叫起来:“她和剧组里每个男人都睡过觉,导演、制片,还有剧务!我们圈里都传遍了!”
奇奇很惊讶地看着她:“睡觉怎么了?”
叶琳的脸吊得有些长了:“莹莹,瞎说什么!少儿不宜呢!”
莹莹还带着一脸鄙诮的样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电视里她不服的那个女明星:“你看她的眼睛,真是个狐狸精!”
奇奇又冲着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叶琳站在那里呆了一下,她不知道,这种少儿不宜的话,怎么也能从这个她一直以为的少儿嘴里发出来?
“开饭了!”美琴端着一盘盘的菜招呼着。真还是个地道的巧手,有青炒土豆丝、皮蛋拌豆腐、蕃茄青椒炒肉丝、宫保鸡丁,再加一个紫菜干贝汤,红红黄黄,白白绿绿,和莹莹描好的妆容一样,一派姹紫嫣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美琴说:“这雨下的,真是吓死人的!”
“南方就是这样的。一会儿就天晴了,没事!”叶琳笑笑的,她记得小时候爸爸说过的那个著名的“标点故事”:“下雨天留人,天留人不留。”她绝不想让她们在这儿住一夜的。
“外甥女婿怎么还不回来?”美琴又看看天。天已经破了,水从那儿泼出来。
“他可没个准!”叶琳开始给奇奇夹菜,奇奇别别扭扭的,不想吃菜。
美琴小声地说:“前几天我顺便去虎门淘了一大批衣服,让货运公司先弄回去了。你知道这几年我也难,做什么都没成个形,看这回能不能有点赚头。”
叶琳对着奇奇叫起来:“别挑食,姨姥姥做的菜多好吃啊,你还不动菜!”
美琴又说:“深圳我们也没什么认识的人,旅馆也不知道什么价,老贵吧?”
叶琳给奇奇挑了一点干贝:“这个多吃点,蛋白质含量最高了,有营养的。”
餐桌上静了一会儿,只听见筷箸碰撞的声音,有点难堪的沉寂。大家都猛地埋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好像和饭菜较上劲一样。奇奇也觉得气氛不对,比平常乖了许多,不想吃菜,可还是坚持着用勺子舀着白饭送进嘴里。
饭是终于吃完了,美琴要帮叶琳收拾收拾,叶琳拦住了:“您是客,怎么还能让您做这做那呢?”端了一大堆的碗筷便进了厨房。
美琴跟进来:“小琳,我们这趟出来,也花了不少钱。莹莹是个小孩子,出来尽着自己高兴,买这买那的。我一个做母亲的,只想让她随心称意,也没苛制她。现在……虽是她男朋友给的卡,已经快用完了。”
叶琳警惕地盯着她。来了,终于来了。
“你……能不能借你小姨一点钱?回去后我就给你在卡上立马汇过来……”
“这多麻烦,你还不如让莹莹再去找她男朋友存上点,我手上也没现钱。”
“不是。”美琴有点嗫噜地说,“她终还是趁着人家对他的好。可是老让人家给她钱,而且还是白眉赤眼地要去,有点不好意思。你说是不是,不也让人小看了她?”
叶琳心里冷笑起来,终于知道还会有人小看了她?
“我也借不了多少,就1000块钱。回去后我马上还你。莹莹又要去欢乐谷又要去世界之窗的,来了深圳,总不能不去这些地方逛逛吧?我们还没买回家的车票。”
“你就实对莹莹说了吧。这有什么难?让她一个电话给打过去,还不是最好办的事?你也别想那么多,人家既然喜欢她,给了钱让你们到处游玩,怎么还会计较什么自尊不自尊的?男的肯定也觉得不好意思,钱也给得忒少了吧?”
“可是今晚,你看你这儿也住不下,我们要是去外头住,也得要钱的……”
“表姨,我真没有。要不,你查我钱包吧?我身上也就三四十块钱,你要不嫌少,你拿去!”叶琳很断然地说。美琴的脸有点讪讪的了。
收拾完了厨房,来到客厅,一个芒果已经削了皮进了莹莹的肚里,兰花指还翘着拈着红提吃。叶琳想到自己跟自己打的赌,有点讥诮地看着莹莹。
美琴又看了一下外面的天空,轰轰烈烈的雷电早就烟消云散了,雨也小了,她对着莹莹说:“趁着雨小,我们赶紧走吧!”
莹莹还在那儿叫:“那我的鞋!那可不得全报废了?”
叶琳望着奇奇:“不吃饭,总吃零嘴怎么办啊?”一点也不接她们的话茬。
美琴收拾了一下包:“小琳,我们在深圳其实也就你一个亲戚。……这回见了,也不知下回什么时候再见呢!”
叶琳看看外面的天:“雨真小了,要不要我送送你们?”
美琴摇摇头:“别,奇奇一个人在家,怎么放心得下?你就给我们说一下坐哪趟车可以去火车站,我们自己能摸得着的。”
叶琳平日里自己开车惯了的,真不知道哪趟车能去火车站,只好说:“刚才我们相见的那个广告牌,斜对着它的就是一个公汽站,你们自己看看站牌,看哪趟车去火车站。”想一下,又问,“不去欢乐谷了么?”
美琴笑一下:“去。不过在火车站安顿方便些,可以直接回家嘛。”
母女俩就拎了包,笑吟吟地走了。叶琳开了防盗门,看着外面仍旧下着的小雨,嘴上本想说给她们一把伞的,想了一会儿,还是咽回去了。莹莹已经进到了电梯里,还回头和她快乐地说了一声“姐姐,拜拜”。叶琳看着她的表姨和表妹的身影,被慢慢合上的电梯门隐没了,心里终于还是涌上了一点凄凉。
奇奇在家里看着电视节目。茶几上有一堆削过的香梨皮,放着三根用过的棉签棒,是莹莹刚才修唇线时剩下的。叶琳有点疲累地清理着杂乱的茶几想,终于把这两个讨人嫌的亲戚毫不留情地打发走了。她吁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一切都如她所想像的那样发生了,一切都如她所计划的那样被扼止了。可是在清理着家的一瞬间,她还是记起了美琴表姨的从前:她牵着叶琳的小手去看过电影,自己连冰棍都不舍得吃却省了钱给叶琳买过牛奶雪糕,叶琳离家上大学的那一趟,她偷偷地往叶琳的牛仔裤里还塞过150元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从前的人已经长大了,从前的光阴再也不会复返了。
叶琳就守着奇奇,看着一台娱乐节目,听周杰伦在那儿吐词不清地哼着《回到过去》。台下一片蓝光闪烁的荧光棒,一片疯了般在那儿狂喊着的小Fans,一片艳丽的热闹和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