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春
向春,小说作家。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在《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并被多种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河套平原》、《妖娆》等五部。获甘肃省政府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品》“金小说”奖。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兰州。
它是葡萄
葡萄的手指
我被它弄得很疼
一直都在默默尖叫
——丁燕《葡萄一梦》
她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更不惊艳。她的泳衣墨守成规,一抹银蓝或一道墨紫。她走在沙滩上,像中国书法里的一撇或者一捺。她看两旁的人,便发现了人们惊悚的表情——他们微微张开的嘴里正好够放一枚葡萄。女人笑出了酒窝。她的乳名叫葡萄,所以她经常想起葡萄。这是一个正午,太阳像一枚铜钱搁在她的头顶上,一个光屁股孩子指着她的后背说,快看啊,快看啊,她的身上有个影子,她的身上有个影子!
她的身上有个影子。她自己看不见。像自己的骨骼看不见自己的鲜血。影子是打不碎的。比如十二岁的那一年,她经常梦见鸡蛋。她睡觉的时候非常警觉,总担心什么东西被打烂,总担心什么东西覆水难收。当夜色倾斜的时候,她就像一个泼妇跳起来,牙签似地喊,起床!起床后照镜子,发现了自己和一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她家的邻居说,你家这闺女像谁呀,怎么这么黑?当时她正在双臂交叉脱一件紧绷在身上的毛线衣,她的身子长大了,毛线衣小了,卡在肩膀上拽不下来。听到这句话,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像被谁出其不意地搔了一下,她突然嘎嘎大笑,笑着笑着就号啕起来。她想念着影子的黑,夜色的黑,想的时间长了,她就心想事成了。
女人的职业是排列文字楔入标点符号。她酷爱蓝天一样的文字和雨水一样的标点。当男人们艳羡古代帝王后宫的三千佳丽时,她就说:有什么了不起啊,我有四千呢!她指的是汉字。
白天她把文字做成文章像把米粒做成米饭。晚上她睡在一本字典上,今天在二十三页,明天在九十八页。她有一本字典,旧了,那是她年复一年的麦田。
她经常想送她字典的那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老石头。
老石头姓石,是小女人五年级时的语文老师。老石头从大西北来,中专毕业后分到小女人出生的海滨城市,做了小女人的老师。文革开始了,学生们不上课了,老师们都到操场上去扣土坯,实在没什么可干的就翻院墙下面的沙子。一天老石头正在翻沙子,一个小石子硌了铁锹发出了尖锐的声音,这时正好一个工宣队站在老石头身后。老石头捡起了这个小石子放在自己口袋里,继续翻沙子。翻完沙子回到教室,只有小女人一个学生坐在课桌前。这时那个工宣队走进教室来,逼着老石头把他口袋里的宝贝东西交出来。老石头说没有什么宝贝东西。对方说没有什么宝贝东西你为什么把它收到口袋里?双方僵持了好长时间,老石头无奈把那个小石头掏出来,展在手心上。那是一个心形的鹅卵石,圆润的,上面仿佛有汗。工宣队悻悻地走了。对对方小小的捉弄让老石头和小女人开心地大笑,笑完了,他们面对面地坐下讲课,仿佛一对老朋友。他手把手地教小女人写毛笔字,小女人手累了的时候就晃着他的大手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老石头。他的手是那么大,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像小鸟放在鸟窝里。小女人的心啾啾地鸣叫起来。她抬起头来。老石头盯着她的眼睛看,盯着看盯着看,直到盯出水来。老石头说:葡萄,你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啊!这时小女人的眼里就绽出琥珀色的泪花。
那一个春天,他们在不停地种蓖麻。在田埂上,向日葵下,或者就在旧蓖麻旁。老石头挖一个坑,小女人点一颗籽。春天风大,天空干得像一只火柴盒。隔一阵,老石头就嗑开一只蓖麻籽,在手心里捻碎,往小女人的脸上抹。小女人趁机就像小狗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掌心,那里有细细的纹路,一片腥咸的树叶。那一年的蓖麻长得真旺啊,叶子稠密得插不进去眼光。累了,歇一会吧。老石头坐在地堰上,小女人坐在他的膝头上。天是那么蓝,盯着一块白云看,人就飞起来,风像鸟长出了翅膀。老石头的腿酸了,小女人站起来,发现老石头的膝盖上有殷红的血。小女人惊悚地冒出了眼泪,抱着老石头的膝盖说,你的腿怎么破了,是我把你割破的吗?小女人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包扎那只膝盖,心疼得嘤嘤地哭。
老石头的膝头迎接了她的初潮。
老石头说,葡萄,以后不要坐在湿地上。
葡萄说,我知道,坐在湿地上虫子就会钻进来。
一个晚上,老石头送小女人回家。分手时,是在一棵老榆树下,月亮像一只黄灯笼挂在树梢上。小女人扑进老石头怀里说,抱抱葡萄,抱抱葡萄啊!
可是第二天正午,所有的人都看见,在粗壮的老榆树皮上,有着老石头抱紧小女人的影子。
后来老榆树长,老石头和小女人也长。
他因为送她回家而认识了她的母亲。母亲是个热心人,看着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就说,有没有对象啊?婶子给你介绍一个。每到星期天,他们骑着自行车到邻近的地方去看对象。母亲给他介绍过话务员播音员小学老师。黄昏的时候她藏在他们回来必经的一棵老杨树后面,她抱着那棵老杨树哭,后来那棵老杨树被她哭死了。
他教她游泳,教她战胜最可怕的东西。他们站在海边,他让她盯着海水看,又给他讲了一个陈旧的故事,一个人落入水中拼命挣扎呼救,等别人把他救起后,才发现水只到脐部。水裹挟了身体后,他说,放松四肢,平衡身心,均匀呼吸,你是沧海一粟,漂起来飞起来——他驮着她向大海走,向大海的深处游。她伏在他的背上,时而在水中时而在水上。正当她在蓝天和大海间飞翔的时候,他像一条鱼从她身下溜走。她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挣扎,充满了死亡来临时的恐惧。她呛一口水升出海面,他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只要伸一下胳膊就能抓住她。她再呛一口水升出海面,他仍然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无动于衷。她筋疲力尽,绝望,放弃,她停止了挣扎——就这样她漂起来,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他的气息缠住了她,她眼泪汹涌,头发像海藻一样呻吟。
最后一次见老石头,老石头送她一本字典,把“葡萄”两个字精心地圈起来。他说,葡萄,好好学汉字。年仅十三岁的小女人不知道老石头一去会有多远,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路有多远,人心有多深。她撒娇地努着嘴说,学多少才够啊?老石头说,四千个吧。
有太阳的时候,小女人就坐在老石头翻沙子的那堵墙边抱着字典看。以后的二十年,女人在数家珍似地数汉字时,发现字典里除了葡萄被圈住外,“吐鲁番”也用红线勾了出来。小女人想老石头是回到家乡吐鲁番的葡萄沟里去了。
她再没有看到老石头,在小女人长成女人的过程中,叫老石头的那个人跟她成长在了一起。像那棵雌雄同体的树,结果以后,一个是果核一个是果肉。
再没有人叫过她葡萄。
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在青春红火圆实的时候似乎爱上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爱她,疯狂地爱她。他说我的女人啊我的女人啊,我不知道怎么爱你啊我不知道怎么爱你啊!仿佛爱是一只刺猬。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就算爱上了冰,热了就会化,化了就会走。男人抚摸她的时候像抚摸一刃刀锋,近了疼,所以他搓着手顿着足摇着头发着抖,像膀胱里的一泡尿憋过了头。
他给女人买水果,他吃果皮女人吃果肉。他给她买数不清的内衣,说内衣才是穿给他看的,才是私密的。女人经期时,男人切菜就会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他说,要流血一起流血,最好血要流在一起。他们像一对生死与共的战士,面对着唯一的敌人,命悬一线,惺惺相惜。更仗义的是,他非常君子,他给她买了房子后,她睡床,他睡沙发。他舍不得啊,像对待一只桃子,他摩挲着桃子,舍不得剥开她,一味地痒痒着。男人把自己的脸伏在女人的肚脐眼上说:我想进去,我想进去,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仿佛他是一个无助的想返回子宫的婴儿。
傍晚他们坐在海边,看一望无际的海,张望他们深不见底的未来。涨潮时,他们被一次次卷进大海,直到月亮升起来,男人永远不撒手地抱着女人如海水永远不放弃鱼。
终于到了新婚之夜,男人言之凿凿地说,我要吃了你,你是月亮我不嫌凉,你是太阳我不嫌烫。世界上的新婚之夜通常都是一场旧社会,人吃人的。他说,我吃了你之后,你就是我的了,就是我了。想你的时候我就从我身子里把你掏出来,想咋爱就咋爱。
这是一个月夜,也许是上弦也许是下弦。两个人贴得很近,男人几乎是女人的一张皮。男人踅摸着,要像一只虫子进入果实内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门铃响了,表铃响了,大街上的汽笛响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声音,甚至从女人的身体里发出声音,女人的身体像一把长笛——这个声音非常急促地叫着葡萄葡萄——这个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清晰,他们两个人都听得很真切。女人眯缝起眼睛回忆着这个熟悉而遥迢的声音,说,谁在唤我的乳名呢?可是身边人早已跳了起来,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女人提起来又摔下去:是什么人这么叫你的乳名呢?是什么人在这个时候仍然叫你的乳名呢?男人的手向着女人的脖子掐过来。像握一只葡萄酒瓶,他对着赤裸裸的女人咬牙切齿地说:葡萄葡萄,我要把你装进瓶子里!他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念着一道魔咒。
女人喃喃地说,那是过去。男人又把“葡萄酒瓶”倒过来拎着,绝望地说,过去就是未来!
女人愣怔了片刻,这是一个被哲学的过程。一株过去的树木变成了一副未来的家具。
男人痛心疾首,一块新鲜的豆腐,舍不得吃舍不得吃,最后这块豆腐就没心没肺地馊了。
爱终究是一个很空洞的词,或者爱就是一个窟窿,是一个不治之症。那个表面披肝沥胆的男人,立刻病来如山倒。
女人无话可说,她一层层地穿着衣服,她穿得很厚很厚。但是一轮满月终于瘦下去了,对于那个男人来讲一直瘦到了无。可是男人上来扒她的衣服,说,这些都是我的,人可以走我的东西不能走!他的意思是,你可以带走我的心,但不能带走我的衣服。女人劈里啪啦脱光了衣服,白哗哗地走出去。太阳悬挂在蓝天上,大街上,人们看到,一个影子裹挟着一个女人,绝尘而去。
后来女人只能独处。她一个人去饭店吃饭,服务员就放两双筷子,两只酒杯。雨天,她不用遮伞也淋不着身子,雪天,她不穿棉衣也浑身温暖。
晚上她经营着她的文字,白天她习惯做白日梦。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她想喝一点酒。她从来是滴酒不沾的。但四十岁了她想喝一点酒。她倒了一玻璃杯的葡萄酒放在嘴边,酒香扑面而来把她的鼻子变成了一个花朵。这是一股阳光晒裂葡萄的香味,紫色的汁液泛漫着泛漫着溢出来。女人周身烘热,仿佛靠在童年的一堵旁边是一堆沙子的土墙上晒着太阳,太阳的光芒像麦芒一样刺得她浑身发痒,她想笑,想笑。她眯上眼睛看到了自己一片酡红,她被自己的美丽慑服了。她对着镜子举起酒杯,在自己的额头上碰了一下说:干杯!阳光和酒进入女人后,女人的身体酥润起来,飘忽起来,她的双臂葡萄藤一样抱住自己的双乳,她的双唇柔媚地欲说还休地努起来,像正在吮吸一只葡萄——在一个非常辽阔的阳光地带,天上有三个太阳。葡萄藤架起的绿色长龙蜿蜒起伏,一直伸展到太阳升起的远方。在遮天蔽日的绿色中点缀着一幢幢金黄色的蜂窝状的房子。女人站在房子的中央,阳光筛进来照在她的身体上,像一条刚被网住的带着满身鳞片的赤条条的鱼。这时脚步声响起了,自葡萄沟里响起了,在蜂房边响起了,那声音像一串清脆的木鱼。但是一阵风吹过后,脚步声就散了,渐渐地消失了……
女人的梦断流了,她从梦中干渴地出来。她睁开眼睛,站在镜子前,发现她身上太阳晒成的网格状依然在,黄褐相间。女人骇然。这个梦挥之不去,每天午后,女人受着它的引诱喝下一杯葡萄酒后,那个梦就会重复。但是脚步声一直没有走进蜂房里,在蜂房门口就隐遁了。
女人憔悴了萎靡了,她整日蜗居在阳光准时照进来的斗室里,一只胳膊和另一只胳膊交叉起来抱紧自己的身体。梦醒之后天空就下起了太阳雨。密集的雨点像一窝葡萄敲打着玻璃窗,她隔着玻璃用手触摸这些小精灵,她的十个手指顿时醉得东倒西歪。
终于有一天,女人收拾了行装从斗室里走出来,她要一直向西去,向着有葡萄的地方去。一进葡萄沟她就迷了路。马路边土房的墙上写着白色的标语,“计划生育男人有责”,这是一个有男人有女人有葡萄的地方。其实也无所谓迷路不迷路,女人本来就不知道要走什么路。她像一条蛇百折千回地缠进了葡萄藤里。
太阳西斜时,她的脸转向西边。
她惊呆了——她看到了梦中屡屡出现的蜂窝状的房。
这是蜂房,是吐鲁番人用来风干葡萄的房子。蜂房的五面墙用土坯参差地拼砌成网状,像蜂窝一样错落有致,这种结构的房子最适合阳光和空气的轮转,最容易把葡萄晾制成葡萄干儿,当地人叫作“蜂房”。
女人穿梭在蜂房间像古埃及人穿梭在大小金字塔间。
终于在一间蜂房前站定了,她梦中的蜂房就是眼前的蜂房。它是土质的,多少年的风雨驳蚀使它古朴浑然。与其他蜂房不同的是,它的表面嵌着一颗颗小石子和碎陶片,在斜阳下五彩缤纷地璀璨着。
此时女人当然想起了老石头。向前走了七步,女人就走进了这间蜂房。蜂房的葡萄架上只晾了一半的葡萄,没晒到太阳的是紫色的,晒到太阳的是玫瑰色的。女人站在蜂房的中央,承接着穿过蜂墙的万道阳光,她薄如蝉翼的衣裙里的皮肤又逐渐黄褐分明地网格状起来。这时就有脚步声响起,木鱼般的声音走近,就有一双手托起女人的身体对女人耳语说:你是葡萄吗?
女人发现,首先是架上的葡萄因鼓胀而破裂,紫色或玫瑰色的汁液流淌着如檐下的春雨。其次看见自己身上重叠着一个温暖饱满的男人影子。
女人带着这个影子离开吐鲁番的时候,发现太阳是从东边落下去的。一个类似于库尔班的大叔告诉她,这间蜂房的主人是何年何月何日辞世的。女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那个日子正是她的新婚之夜。
重新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海滨城市,女人对着大海说,葡萄回来了。她褪下了黑色的衣裙,穿上明媚的时装,在灰色的都市里飘逸得如一束飞扬的蚕丝。四十岁的女人丰满起来青春起来,最神奇的是,女人一笑,两只酒窝里就溢出葡萄酒的香气。
她遇到了朋友蒋莱。那一阵她在构思一个聋子爱上瞎子的故事。聋子听不到瞎子在说什么,瞎子看不见聋子在打手势,他们靠一种叫“飞乐蒙”的气息或信息相互吸引,以彼此触摸为交流手段,爱情一触即发。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一趟医院,他们猜测对方,可能是想去医院问问他们能不能有孩子。站在医生面前,瞎子说他(她)想把角膜移植给聋子爱人,聋子爱人当然没听见。聋子打手势说他(她)想把角膜移植给瞎子爱人,瞎子爱人当然看不见。最后医生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边打手势边说,你们可以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回去试试吧,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三个脑袋总比两个脑袋好。这样她当瞎子时,就让蒋莱当聋子,她在蒋莱身上摸来摸去,蒋莱怕痒,躲避。为了追赶,她头上碰了核桃大的包。
蒋莱看上去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她不爱男人,甚至鄙视。她老说男人傻,尤其是高个子的男人,说他们的心离大脑太远。她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男人,所以作为局外人对爱情看得比较清楚。她说爱只能求人格的平等,不能求分量和深度的相等。我爱你一斤你就应该爱我八两?我爱你一米你就应该爱我三尺?付出爱后要回报,这叫什么爱!你爱别人别人就应该爱你吗?你对别人付出了别人就应该爱你吗?一个富人爱上了一个穷人,他对穷人说,我有钱你应该爱我。穷人说你有钱是你自己的我为什么要爱你?富人说,我把我的钱分给你一半,你要爱我!穷人说,那我和你一样有钱,我为什么要爱你?富人说,那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要爱我!穷人说,那我就成了富人你成了穷人,我为什么要爱你?
她们去电影院看电影。进影院前蒋莱从街边的小卖铺里买了一瓶小二锅头,坐到座位上后强迫她喝掉一半,剩下的蒋莱一饮而尽。这是她们第二次看《泰坦尼克号》,她们要求对方不要睁开眼睛,在醉酒的状态下听音乐。再睁开眼睛时,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工作人员在旁边拽她们的袖子。她们喜欢电影院,因这这里像黑夜,所有的人都是影子。影子这种东西,看上去总是醉着。
令人惊奇的是一次体检。大夫摘下雪白的口罩说: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女人听到这声音像是天外来音,但她也不觉得奇怪。接着大夫又说:你知道自己怀的是葡萄胎吗?
葡萄,以后不要坐在湿地上。
我知道,坐在湿地上虫子就会钻进来。
就这样女人被推进了手术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女人一直微笑着,她酒窝里的葡萄酒香味儿,首先把进来麻醉女人的麻醉师醉倒了。大夫切开女人的身体后,更加浓郁的葡萄酒香味儿又醉倒了主治大夫。
从此女人就成了传说中西域的香妃,她出入公共场所,就有不胜酒力的人频频醉倒。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一个晚上,一个出租车司机带着一个客人开着桑塔纳,这个司机很热情,给客人讲八卦。他说,前几天的一个深夜,他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没敢正面看那个女人,因为他上夜班很长时间没挨着女人了,他怕自己有邪念。他一本正经地问,到哪儿?女人说,到殡仪馆。到了殡仪馆,女人给了他一百块钱说不要找了,他接过钱说谢谢。第二天交班的时候,他数钱,发现里边有一张一百块钱的冥币。客人说,唉呀真的吗?司机笑着说,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看你快睡着了,逗你玩的。走到一个窄路段,前面一男一女相拥着,怎么按喇叭都不让路。可能是这一对情意绵绵的男女相拥的姿势太美妙,触动了司机心底的一些美好,好心的司机只能在他们的后面滑行着。这一天正好风大,正好顶风,便有浓郁的葡萄酒的香气一阵阵向桑塔纳袭来,没多久司机的脸色就潮红起来。这样不胜酒力的司机就无法控制地向这两个几乎绞在一起的男女撞去——受惊而醒的司机和顾客同时看见,在车撞上这一对人的刹那,男人把女人向旁边推了一把。车上的两个人同时认为,女人没事儿,那个男人可能完了。
他们下了车,在地上和车下找那个男人,可是都没有。那个女人站在马路旁笑吟吟地不说话。
他们忙问:那个男人呢?
女人说:哪里来的男人?
她不再理会这两个唐突的男人,转过身依然酒香四溢地向前走。隐入夜色时,那两个男人看见,前面有一对男女相拥着绞在一起,像一根葡萄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