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华
读高二那年,我妈病了,疼得满床打滚。我背着她到赤脚医生那里,医生为她打了针止疼剂,手一摊:“怕是大病,赶紧送县医院。”
我家离县城远,又没车。我借了辆三轮车,把我妈拉到县医院。医生诊断后,把我叫到一边:“你妈得的是癌症,晚期了,花再多钱也没用,你自己决定吧。”
癌症?!我好似挨了一记闷棍,眼前发黑。我爸走得早,这些年来,我妈就靠种那点承包田供我上学,如今……
不能就这么放弃!我刚想办住院手续,我妈含笑进来说:“医生,给我开点药吧,止疼的就行,我命硬,能挺过去。”
拗了半天,我还是按我妈的意思做了。我知道,我妈—旦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改过来。拉着我妈回家的路上,我拼命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兜里只有三百块钱,那是全家仅剩的那么—点儿。
救不了妈,我想让她在不多的日子里,尽量过得好点。我去村里小店买东西,无意中听到有人说,邻乡有个老中医挺神的,治好过一些大医院都没法治的怪病。我立马找了过去。
老中医家坐着很多病人,得什么病的都有。老中医话不多,而且声音很轻,只是在搭脉后简单问上几句,就摇头晃脑开起方子,完了,又叮嘱几句,也看不出有啥高明之处。最后一个轮到我,老中医瞅了我一眼:“病人呢?”
我拿出医院的诊断书,讲了我妈的病情和家里的情况。我说来得急,我妈也下不了地,先来问问。说到最后,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老中医瞪了我一眼:“这么大了还哭,没出息,走,带我去看看。”
老中医给我妈搭完脉,捋着花白的山羊须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垂手,惶惑地盯着他。老中医让我把三轮车上的那个蛇皮袋拿进来,一打开,里面全是草药。老中医告诉我,把这几种药分均匀,半年服完,大致就可以了,不行的话,再去找他。
我连连点头,掏出三百块钱:“只有这些了,别嫌少。”
老中医没接钱,双手把玩着桌上的青花瓷瓶,左看右看,还不住点头:“不用了,你留着做学费吧,这个东西卖给我吧。”
我妈连忙摇手:“不,这是我的嫁妆,几块钱买来的,乡下人没闲心插花,我常说,还不如碗勺来得实用呢。”
老中医晃着头,捻着须,说:“实用不实用我不管,家里有一个,正好配个对。”
送走老中医,我和我妈还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种好事,诊费、药费没付不说,还白白拿了一千块钱!
半年后,我陪着我妈去了医院,诊断结果让我欣喜若狂,我妈竟痊愈了!
我拿着锦旗去谢老中医,老中医一笑:“有钱了,就把瓶子赎回去,价钱嘛,翻倍。”我点头。
我如愿考上了医学院。用那些钱,我撑过了第一个学期。之后,我勤工俭学,再没用过家里一分钱。毕业后,我凭借优异的成绩,被省城一所大医院聘用。我接我妈进城,贷款买房,娶妻生子,进修深造……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偶然观看了《鉴宝》节目,一个青花瓷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瓶子,看上去跟我家的一模一样。专家几百万元的估价让我又吃惊又愤恨,原来老中医早就知道瓶子的价值。我想起了老中医眯着眼的神情,哼,狡诈,虚伪!
我憋着满肚子怨气去找老中医。老中医已去世,他儿子接过我的字条,一笑:“家父说你定会成为医生,果然没错。”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对老中医说,我想放弃学业,赚钱养活我妈。我有点发蒙,是不是自己太小人了?
里屋的橱柜上,摆放着两个青花瓷瓶,花纹一样,成色迥异。老中医的儿子取过那个釉色发暗的瓶子:“民国的,不过也值几千块钱。”
我脸红了。瓶子的内壁上,依稀还能看到我儿时调皮的涂鸦,是我家的那个!我疑惑地望着另一个青翠欲滴的花瓶。
“这个是我祖上为一官宦人家就诊时,那家主人给的。”
我掏出一万块钱,老中医的儿子执意只收下两千:“家父嘱咐,不敢有违。”
对着老中医的遗像,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泪眼婆娑中,我又看到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温馨,深邃。
一块匾额悬在壁上,上面的两个字熠熠生辉──“医者”。
选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