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1
“想保住你这条小命,”他们说,“那就把衣服留下,光着身子回到镇上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光着身子?”
“对,统统扒下。”
我不由把目光移向他们的掌柜——一个左眼捂着黑眼罩的家伙,我暗里叫他独眼——此时他正坐在前面坡崖边的一方大石头上,捏着一根竹签子剔牙缝,看起来很悠闲,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瓜葛,风马牛不相及。可不管我怎么看他,他都懒得看我一眼,好像我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我只能收回目光,又面向身边这些凶神恶煞的人了。可我断定这都是独眼的主意,他知道我是个爱面子的书生,才想出了这么损的招。地下毒蝎子,地上独眼子,这话果然没假。
“你们……不会是开玩笑吧?”我还是不肯相信。
“谁有功夫跟你开玩笑?”他们冷冷一笑,“听着,你就这一条活路。”
我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独眼,希望他能收回这个决定并制止那些小喽啰,可他眼皮都不撩一下,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剔牙缝。我都快要绝望时,他才扔掉了那个竹签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慢腾腾地朝我这边移过来。他的脚步声很重,几乎都要走到我眼窝里了,我退后了几步,他才停下来。黑眼罩使他的脸看上去很白净,你绝对想象不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没错,”独眼慢条斯理地说,“这都是我的意思,你听了吧?”
“听了,”我点点头。
“既是听了,”那张白净的脸浮出了一些笑,口气也很温和,可那只独一无二的眼睛射出的光芒却刀锋似的扎人,“怎么也得表个态吧?”
“可是……”
“可是什么?”他没让我说下去,“你还不摸我的脾性,知道吗,我喜欢听话的人。你转过脸去,看看那棵树。”说着朝那边指了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果真有棵树——我刚才怎么没看到呢?那是棵不知有多大年纪的老柳树,半边死了,半边还活着,活着的半边枝叶婆娑,死去的半边疏朗透明。我揉了揉眼窝,树上还真的吊着两件东西,不,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一个人和一条狗。我怎么刚才没看到呢?刚刚给他们从黑漆漆的洞里推出来时,我还以为他们要解决我了,一枪崩了我,或者把我推到悬崖下。我一定是吓破了胆子,没心思去看周边的东西了。我盯着树上的人和狗,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人和狗都是僵硬的,身上都糊着一层黑色的东西——死了,他们都死了。
“是都死了,”独眼脸上又掠过了一丝笑,“想知道他们怎么就被处死了吗?”
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很简单,”独眼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都不听话。”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哆嗦起来,一种不可扼制的颤抖从小腿升到了大腿根,又从大腿根传遍了全身。我几乎要瘫倒了,可到底还是撑住了,没让自己倒下。自从给绑上了山,我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恐惧。
“可,我要是光着身子回去,”我听得我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他们会笑话我,镇上的每个人都会笑话我。”
独眼没吭声,却睁大了那只没捂眼罩的眼睛。
“怕别人笑话?”喽罗们却说话了,“小命都快没了,还怕镇上人笑话?”
“那就去死吧。”
一个喽啰突然操起枪托砸向树上那具尸体。
我看到一群黑色的东西“轰”地从尸体上炸了开来。这下我终于看清了,糊在上面的那层东西原来是苍蝇!我感到有一只落到了脸上,不由伸手一拍,一种粘稠的东西立刻沾在了手掌心。我忍不住弯下腰,“哇”地吐了一口。
“站好!”
那个喽啰一把将我揪起来。
我哆哆嗦嗦地站着,视线又触到了那具尸体,它像一座老钟的钟摆晃荡着,晃荡着。它本来朝着那面,现在,脸突然掉转过来,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我又想吐了。这个人好面熟,可我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了。
“少他妈的磨蹭了,”他们说。
“先别为难他,”独眼又出了声,“让他想想,好好想想吧。”
2
我是该好好想想了。
我是什么时候被带上山的?几天前,十几天前,或者时间更久?当时我好像站在妍霜的闺房前。妍霜是镇上孔府孔老爷的小女儿。
我们那个镇子叫碗镇。镇上开有十几个规模较大的碗窑,各自养着一批能工巧匠,他们既能烧市面上常见的普通青瓷大海碗,又能烧供大户人家使用的各式花碗,如平底碗,草帽碗,葵口碗,孔明碗,折腰碗,鸡心碗,骰子碗,宫碗,净水碗,盖碗,八方碗等等。一时间,大江南北的商贩纷纷涌了进来,吃喝玩乐,使得镇上财源滚滚,富甲一方。
孔家拥有几个大碗窑,同时也是镇上有名的进士之家,大门前立着石雕的旗杆,还有各种雕花的上马石、拴马桩。即便在漆黑的夜色下,门楼上悬挂的大红灯笼也会将那威严的牌匾照个透亮。然而,和妍霜比起来,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她的光芒让这深深的宅院黯然失色。几年前庙会那一次邂逅,我只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便再也难以忘记她美好的容颜了。她的回眸一笑,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后来,我托她家的门房递过一些书信,却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我知道孔府家规极严,除了赶庙会,院子里的女人都不准迈出大门半步,妍霜自然困守深闺。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徘徊在孔府的朱漆大门前,想着怎么能走进去看看妍霜。那夜,我盯着孔家的门看了很久,除了那两盏红灯笼,整个大院似乎都沉入了睡乡,门房睡了,门前那两只石狮子也睡了,似乎能听到它们发出的轻微的鼾声。我看看四周没一个人影,便往院墙上爬,费了九牛二皮之力总算爬了上来,又挪蹭到墙边的一棵老杏树上,然后跳下了院子。
我蹑手蹑脚进了后院,我知道妍霜就住在这里。
孔老爷有三房姨太太,听说老头子喜欢纤弱的女人,对女人的脚挑剔得很,三房姨太太都是他一只脚一只脚摸过来的。听说,他也想让妍霜缠脚。但大总统下了令,不准女人再缠脚,妍霜的脚就幸免于难,庙会里的身姿让我难以忘怀。
后院和前院一样,也是一片死寂。
半年前,孔老爷遭人陷害,被县府的士兵带走,没几天血淋淋的人头就挂到了城墙上。这自然是我们碗镇的一件大事,人们听了都战战兢兢的,远远看到孔府和孔府的人,脸上就蒙了一层阴影。我猫一样地走着,害怕自己的脚步惊忧了妍霜的梦。我靠近她的窗户,凝声屏息,猜想此刻谁会坐在她的梦里。没有月亮,我融在夜色之中,分不清是夜黑还是我黑。或许,我就是一个站立的黑,凝固的黑,心中充满了光亮的黑。
我站在妍霜的窗前,那窗子也一样的黑,看来她是睡了。
可是没多久,我突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我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任何人,老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声音只能是从妍霜的屋子里传出的。
真是晴天霹雳!
我无所适从,不知该留下还是逃走。
3
“他妈的你想好没有,还磨蹭?”他们催促道。
我知道自己不能不剥衣服了。我的手触到了西服的纽扣,我想把它们解开,可手却抖得厉害,老半天也系不好。我身上是一套浅灰色的西服,这是今年春天表哥回来探亲时给我带回的。表哥在英国留过学,好像还混了个什么博士,如今在上海滩的一家洋行上班。表哥说,穿西服不可系扣子,英国人都不系,系上就老土了。这么说吧,这套西服使我在碗镇脱颖而出,出尽了风头。每走在街上,我觉得自己就会被一些羡慕的视线包围。这让我心里舒美得很,是的,谁不想受到别人的关注呢。
镇上的人说,张生这小子洋气,生下来就是穿洋装的料。镇上的人还说,张生的西服好,书读得更好。这话我听了觉得更受用。镇上的吴老财托人做媒,想把闺女嫁给我。应该说那女子知书达理,模样也算周正,可我觉得她要跟妍霜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我推说还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不能过早地谈婚论嫁,谢绝了媒人的好意。我真的还没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我不想到学堂教书,也不想去县政府供职,我希望像表哥那样到洋行工作去,可是这屁大个镇子哪有什么洋行啊。就这样,我把那些来提亲的一个个都打发走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着妍霜,等着和她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快点快点。”那个喽啰又搡了我一下。
“请你们给我点时间,我的手……抖得厉害。”我说。
“手抖?你的手怎么就抖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毛病吧。”
“听听,他说他手抖是天生的毛病。”一个喽啰对另一个喽啰说,“你帮他治治吧,剁了它就不抖了。”
他们又一次哄笑起来。
“都笑个鸟,”独眼忽然出了声,他几近慈祥地看着我,就像一个父亲看着他的孩子。“你们不可为难他,总归在行动了嘛。”
我不由看了一下独眼,心里竟有些感激这个土匪头子了。
“是,你们别为难我。”我说,“我这不是在脱吗?”
“别他妈的臭美了,你以为你是个娘们儿?”他们说,“以为谁想看你?不就跟老子一样长了一根萝卜两颗蛋嘛。”
“可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啰嗦,“这不是澡堂,不是卧室,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少废话,让你脱你就得脱!”
我还想说什么,目光忽又触到了那棵树,树上的人和狗,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又不可扼制地哆嗦起来。树上的人和狗都死了,我却想活着。是的,我想活下去,我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就算必须得死,也得先弄清那个谜吧。就算必须得死,也该最后见上妍霜一面,和她说几句话吧。
“听到老子的话了吗?”
“听了。”
“那就快点把衣服扒下。”
我想找个角落,却被他们围了严实,根本走不出去。想背过身去,可无论朝着哪个方向,都逃不掉他们的视线。我发现他们眼里的意思是一致的,都是讥讽,嘲弄,耻笑。那一张张脸就像面向太阳的葵花,我转到哪里,他们就朝向哪里。可我明白自己不是太阳,他们也不不是葵花,他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土匪。我不能不听他们的话,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先剥掉了自己的上衣,剥了后却不知把它丢在哪里,才穿了几天啊,我当然舍不得它扔在地上。我又看了那棵树一眼,心说是不是把它挂在树梢上?可还没等我靠近那棵树,手里的衣服就被一个喽啰抢去了。我看到他把衣服套在了自己肥胖的身上。我没敢笑。虽说人配衣服马配鞍,可有时穿了和自己不相称的衣服,那就不伦不类了。
“可不能扣那么紧,”我到底还是出了声。
那个喽啰瞪了他一眼,“谁用你管了,快点呀。”
我想他们也许说得对,我又不是个娘们儿,犯得着这么扭捏吗?想通了这一点,我三下两下就将裤子扒了。扒下后,我把它交给了一个喽啰。我想没必要再挂到树枝上去了,他们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都保不住了,还去想衣服干吗?保住了性命,还可以让表哥再给我捎几件回来啊。再看,那个喽啰早把我的裤子套了上去,不知是他太胖,还是用力过猛,我听得裤裆“嚓”地裂开了。
“你有点急了,这衣服挺贵的。”我本来不想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老子就这样,咋啦?我还要穿你的裤衩呢,快脱!”那个喽啰忽然睁大了眼睛,指着我的裤衩对另外几个土匪说,“你们看,还印着花呢,也真像个娘儿们了。”
我摇了摇头,我想这些家伙真是没见过世面啊。没错,那是件印花短裤,是镇上的老裁缝王二一针一线缝制的。
他们忽又哄笑起来。
那棵树上本来落着几只乌鸦,现在,它们一张翅膀飞走了。树身跟着颤抖起来,树上的人和狗晃了晃,又晃了一晃。
笑够了,他们又让我脱掉裤衩。
“我不,”我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你他妈的敢?”他们操起了枪托。
“不可放肆,让他再想想。”独眼又出了声。
4
我越想越觉着糊涂了。
在我的印象里,妍霜端庄娴静,稳重内秀,但现在她的房子里却藏着一个不名身份的男人。这究竟怎么回事呢。显然,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要不然妍霜也不会让他留在闺房里了。听着他们在里面窃窃私语,我真的是妒火中烧啊,指关节捏得“咔叭”响。我能想象出他们耳鬓厮磨的样子,也许他们早就相识了,可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
什么叫夺人所爱,这就是吧?我真恨不能变成个强人,将妍霜劫到山上去,让她做我的压寨夫人。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强人。我强压着心中的妒火,等着那个人出来。我想只要他一出来,我就会像一只鹰扑上去,与他决一雌雄,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然而,那个人却迟迟不肯出来。
我只能等待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明白了什么叫煎熬。
后来,我听得妍霜的房间里传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她怎么在呻吟,这个房子怎么在呻吟,这个世界怎么在呻吟?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什么?我浑身颤抖,血液加快了流速,想做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妍霜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难道那个人要陷害他?
我记不起自己在妍霜窗前站了多久,后来,当我恨不能踢开门冲进去时,嘴却被一块抹布堵上了,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两只手臂就被扭麻花似的一拧,反绑上了。他们好像有两个人,是的,是两个人。绳子勒得很紧,嵌进了我的皮肉,疼得我直想叫出声来,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孔老爷死了,府上的家丁也散了,只剩了一个老得像抽了箍的木桶的看门人,那是谁在绑我?
我忽然记起刚才听到过些什么,我原以为是猫走动的声音,看来不是,他们很可能早就埋伏在某个地方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那他们为什么不早一会儿下手?我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怕我觉察,是怕惊动了屋里的人。如果是这样,他们和屋里的那个男人,和妍霜,又是怎样一种关系?
但屋里的人还是被惊动了。
不是抓我的人发出了声音,是我被勒疼了,腿一动,把身边的一个花盆碰翻了。花盆碎裂的声音那么清脆。
那两个人可能是急了,骂了句什么,把我砸倒了。
恍惚中,我听得妍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子里奔出个人影,在我身边停下了,他好像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两个人嘟哝了句什么。
这时我已疼得晕过去了,什么都没听清。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给关在一条黑漆漆的山洞里,有两个黑影一左一右地守着我。他们就是那夜绑我的小喽啰。
慢慢地,我明白自己是被土匪虏到了桃花山。
这洞我也有耳闻,肯定是桃花山的那条洞了,镇上的人都叫它桃花洞。据说,山洞里一年四季都有桃花盛开。可这洞太深太黑了,我看不到桃花,只看到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苗小刀似的一下一下地剜着黑暗。那两个喽啰有时靠着洞壁打瞌睡,有时会问我几句话,大概他们也受不了这黑暗的压迫吧。
“那夜,你都听到了些什么?”一个喽啰问。黑暗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像夜晚守在粮库边的老鼠。
“我,我没听清。”
我凭什么要告诉他们呢?出卖了这个秘密,不也出卖了妍霜吗?
“不说?”他们冷冷一笑,“那就甭想吃饭了。”
他们真的不给我吃东西了,外面的喽罗把饭送进来时,他们不给我吃。他们大吃二喝,却不给我吃。最终,我的肚子还是屈服了他们。
“那就说吧。”
“我,我听得妍霜在叫。”
“怎么叫?是不是有点像猫叫春?”
我摇摇头,我真的羞于描述。
“你到底说不说?”他们抢过我手里的碗。
我恨自己,我又一次屈服了。也许妍霜的呻吟声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我一张口,它就从我喉咙里冒了出来。
我开了口,却觉得心那么空洞。
5
“想好就动弹吧。”他们说。
我看了他们一眼,不得不动手了。
我知道,剥掉了短裤,我就浑身上下没一丝东西了。我身子很瘦,这可能跟小时候断奶太早有关吧。娘生下我没几天就死了,爹又给我娶了个后妈。我记得那个女人有两只葫芦似的乳房,可它们却挤不出一点奶汁,中看不中用。后来,爹又给我雇了个奶妈,可我一闻着她的奶就想吐,还抓破了她的奶子,这以后我就再没吃过奶了。因为觉得自己瘦,很丢人,平时我很少去镇上的大澡堂,想洗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个人揉搓。对着家里的落地镜,我发现自己瘦得像只山羊。
“还磨蹭甚?你是不是没长东西啊。”他们又说。
我摇了摇头,一闭眼迅即脱掉了短裤。
一个喽啰用抢刺把它挑起来,晃了晃,又被另一支枪挑过去,他们就那样挑来挑去,任它在他们的枪尖上舞蹈。后来,不知是谁把它挑到了树杈上,旗帜似地在枝头扬起。
“真白啊,”他们的目光又落到了我身上,“细皮嫩肉的,跟个娘儿们似的。”
有两个家伙还伸手摸了摸我的胸,屁股。摸过了就变本加厉地笑。
我觉得恶心。
最终,他们的目光落到了我的小弟弟上,它怕羞地缩在那里,看起来丑陋而可怜。我由不得捂住了它。
“别捂,”他们用枪杆拨开了我的手,“家伙太小,不中用啊。”
我几乎要哭了。
我的眼前竟跳出了赵明烤青蛙的场景。赵明是镇上的制碗高手,他喜欢吃青蛙肉。我看过他剥青蛙,他“噌噌噌”剥掉一只,又“噌噌噌”剥掉一只,然后,他用铁丝把它们串起来,放在炭火上烧烤,死掉的青蛙有一部分神经还活着,在火堆里一抽一抽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剥掉的青蛙,他们的目光似火,烤着我。
“真的是太小啊,像个小萝卜。”有个家伙还用枪托挑了它一下。
他们又哄地笑了。
“太放肆了!”连独眼也觉得自己的部下过分了,他突然又开了腔,“居然用枪托挑人家的命根子?拉下去,赏他五十军棍!”
那个喽啰“扑通”一声跪下了,连喊饶命。独眼哼了一声,把脸扭了一边。几个喽啰将那个家伙拖下去了。
没多久,我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又不可遏制地哆嗦起来,好像棍子不是敲在那个喽啰的屁股上,而是打在了我的脸上。
“你,”独眼盯着我说,“也该下山了,不要不老实,明白吗?”
“知道了,”我说。
“回到镇上,在孔府门前站上一个时辰,你就没事了。”独眼接着又说。
“孔府门前?一个时辰?”我几乎不相自己的耳朵了。
“一个时辰都做不到?”独眼笑了笑,忽然伸出手在我肩头拍了拍,像一个长者对后生的鼓励。“那就半个时辰,这总行了吧。要不,你再想想?我总得让你想好了,心甘情愿地下山,是吧?”
6
我怎么也想琢磨不透这个土匪头子。
镇上关于他的传说有多个版本,有说他本来是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后来他爹被桃花山的土匪杀了,娘被奸污,他就改姓化名上山做了个小土匪。再后来,他羽翼日渐丰满,杀了大土匪,取而代之,坐上了桃花山头一把交椅。
有说他看上了镇上一个富人家的女儿,和她私交不浅,但后来碍于他的名声,却不敢嫁过来。他为此发誓一辈子不娶,只等着那个女子上山压寨。据说,他的左眼是自己刺瞎的,以此表达他对那个女子的深情。
还有一个版本,说他和县府长官交情甚好,是拜把子兄弟。桃花山有一条暗道直通县府,每到晚上,他就骑马从这条暗道直奔县府,与长官喝酒吃肉。更让人吃惊的是,有人还见过他在县府里当差,干的是捕快的角色。
我是在哪一天见到他的?在燃着油灯的桃花洞里,我彻底丧失了时间感,不知今夕是何年。我很想看到一朵桃花,倒是有桃树,枪杆高的几丛,可我没看到桃花。也许这里的桃花和外面的不一样,是那种夜一样的黑色,根本看不到。有一天,两个喽啰正在打瞌睡,他来了。两个喽啰立刻炮弹似的弹起来。那只黑眼罩提醒我来的人是谁,谁不知道桃花山的大掌柜瞎了一只眼睛啊。
他冲着两个喽啰挥了挥手,在我对面坐下了。
一个喽啰找了根细柴棍挑了挑灯芯,油灯一下亮了许多。
我不能不面对他,面对这个传说中的土匪头子。在这黑暗的洞穴里,我渴望有个人跟我说说话,我害怕孤独。不管他是来审讯,还是做别的什么,我想我都会努力配合的。可他坐下后,只是盯着我看,老半天叹了口气,便起身走了。临走时,他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了笑。
也不知又过了几天,他又一次来了,依然坐在我对面。
“害怕吗?”这次他终于开了腔。
“当然,”我点点头,“但我不是害怕你,是害怕这无边无际的孤独。”
“有意思,你们读书人说话有意思。”
“我说错了吗?”
“没有,”他又一笑,“但是你如果把孤独当作一种境界,就不会害怕了。比如我本人,就非常喜欢孤独。”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认真地看着他,确实是那个大土匪,他左眼护着个黑眼罩,右眼射出凌厉而尖锐的光芒。我倒吸了口冷气,看来,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土匪头子,而是一只哲学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只有在这样黑色的洞空里才能够炼出来。
“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里?”我说。
“为什么?”他冷冷一笑,“这不简单嘛,谁让你那夜站错了地方。”
我心里不由一紧,难道他那天夜里也在我背后某个地方藏着?
“这么说,那夜你也埋伏在院子里?是我挡住了你的视线?”
他摇了摇头,“你很喜欢妍霜?”
“当然,”我说。
“你不该爱她,”他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又是那么一笑,“你不配!我觉得你不配!”丢下这句话,头也没回走了。
7
“想通了没有?”独眼的口气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想通就上路吧,好不好?”然后一挥手,喽啰们便让开了一条路。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记着,可得听话啊!”
走出几步,我听得独眼冲着我的后背又说了一句。
我再没回头,也不敢回头,匆匆地往山下走去。我感觉我是在奔跑。我听得我的两腿间缠绕着呼呼的风声。一开始我并没有跑,怕他们产生误会,说我不听话,想逃跑,说不准会给来上一枪。其实我想跑也跑不起来,我还沉浸在那种恐怖里,总觉得路两旁的树都吊着人和狗,腿不停地哆嗦。后来,离桃花山越来越远了,我才奔跑起来。
跑了很久,我回过头看了看,都不见桃花山的影子了,又朝前看了看,再走一段路就是镇子了。我停下来靠着一棵树杆歇息,这时,有个老人赶着一群羊过来了,羊在前面慢慢地走,他甩着鞭子慢慢地跟在后面。等老人走过来时,我不由捂住了下身,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又朝着桃花山的方向望了望,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被山上的土匪扒光的吧?”他的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羊膻味。
我不吭声。
“这有啥不敢说的?”老人叹了口气,从身上的布褡裢里抽出一条裤子,“你太可怜了,把我这件穿上吧。”
“可得听话啊,”我本来伸出手了,耳畔却响起了独眼的声音。我回过头看了看,觉得草丛里闪过了个人影。
“不用了,”我缩回了手,“这么热的天气,还是凉快一下好。”
“你没病吧?”老人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事,前面就是镇子了。”我虚弱地说。
是的,前面就是碗镇了。
走在碗镇的街头,我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张网里,那是人们目光织成的大网。他们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好奇,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从南极空运而来的大企鹅。我艰难地行进在这张网里,两只手捂着胯下,生怕冲撞了谁。可不管我怎么小心翼翼,怎么拣人少的街巷走,总是逃不脱那一道道目光。女人们老远见了我就叫出声来,然后夺路而去,虽然跑不了几步她们又会停下来,隔着指缝看我。男人们则眼球发亮,指着我的胯下说些什么,真可怜啊,想不到张生这么可怜。
我真恨不得脚下裂开个地缝钻进去。身后是一群孩子,他们一直跟着我,尾巴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们手里捏着小石子,有时会冷不防地会朝我的屁股射过来,胆大一些的,还跑到前面,冲着我的要害射击。要不是我躲得及时,有几次差点就被他们击中了。我狗一样冲着它们龇龇牙,他们哄地散了。但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会围上来。
“张生,你这样凉快吗?”卖肉的姚三问。
我抬眼看了看,我发现自己是站在姚三的猪肉铺前,他手里还握着把明晃晃的刀呢。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傻二妹来了,她也冲着我吃吃地笑。
姚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傻二妹一眼,忽然扭过身割下块猪肉给了她。傻二妹便吃吃地笑,伸出手要拿。
“先别急,”姚三摇了摇头,指着我对傻二妹说,“这个秀才好看吗?”
傻二妹点点头,吃吃地笑了。
“这么吧,”姚三坏坏地一笑,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了个圈,然后把一根指头插了进去。“你和他这个一下,这块猪肉就归你了,好不好?”说着,把傻二妹推向我。
我吓坏了,撒腿就跑。
“你不能跑,”姚三却跳出猪肉铺,堵住了我的去路,那只血乎乎的手看样子要落在我的身上了。“你还没和二妹做事呢。”
“别挡我的路,姚三你走开。”我惨叫了一声。
“你怎么没一点男人气了?你不是一直想和妍霜小姐做事吗?”姚三又一笑,“你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不就是想做事吗?你就当二妹是孔家小姐不好吗?”
“嘻嘻,我想要猪肉,也想要你。”傻二妹抱住了我。
“别碰我,别碰我。”
我夺路而逃,我听得背后又爆起一阵哄笑。
8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独眼造成的,他让我的日子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在黑漆漆的桃花洞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妍霜的呻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如有一天能够下山,一定找到那个人,和他决斗。是他粉碎了我的梦想。我还要问问妍霜,为什么不能等我?这么多年,我写了多少书信?每一封都是蘸着泪写成的。你不回也罢,总不能不懂我的心思吧?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吗?妍霜啊妍霜,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那种苟且之事。
可是,我还下得了山吗?那个土匪头子会放过我吗?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隐秘。他好像想要对我说什么,可又不打算痛痛快快说出来。他为什么要对我提起妍霜?为什么说我站错了地方?他好像挺熟悉孔府的事,难道他认识妍霜?他总不会也喜欢妍霜吧?总不会妍霜房子里的人就是他,而那两个喽啰是在给他放风吧。不,绝对不可能,妍霜怎么会爱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呢?
陷在黑暗里,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我越来越觉着糊涂了。我渴望逃出山洞,回到碗镇的世界。想到碗镇,我耳畔恍惚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卖碗声。可是独眼又来了,他又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真的很爱妍霜?”老半天,他又开了腔。
“是。”
“你会为他死吗?”
“这还用说吗?”
“哦?看来你爱得不浅,可是,你知道她爱你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应该爱我。我一直整整等了她五年,这期间我也不知给她写了不知多少信,虽然没有一点回音,可我想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你这只是一厢情愿,据我所知,她并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暂时,我还不能告诉你。”他摇摇头,“不过我知道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勇有谋,能为她的父亲报仇雪恨,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孔老爷被县府赵长官杀害的事吧?人头挂在城墙上,妍霜一想起就流泪,痛不欲生啊。”
“我知道这事。”
“你会为她父亲报仇吗?”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会的。”
“你这样胆小如鼠的家伙会吗?”他忽然大笑起来,“就算你真的有勇气,可你连根烧火棍都不会使,你信不信,就是给你把枪,你也不敢扣扳机的。”说完,又一阵大笑。
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他走了也不知多久,有个小喽啰进了洞,他给我带来了一盒饭,还有一壶酒。
“好好吃上一顿吧,再过两个时辰,你就该上路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他们要处死我了。我想死就死吧,这样猪也似的苟且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把他带来的饭都吃了,酒却一点没沾。我不想那样醉着去死,还是醒着吧,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想想妍霜。那壶酒我给了两个一直看守我的喽啰。他们喝酒,我却想着我爱的人,我的酒就是妍霜啊。后来我好像睡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我看到我是在一个孤岛上,四周都是水,无边无际的水,荷叶团团。一个仙女的身影踏着荷叶走过来。她走得那样轻盈。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是妍霜!我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在这样的小岛,与妍霜相逢,就像相遇在纳兰的词里。
就在这时,我被一把推醒了。
“出洞吧,你也该上路了。”他们说。
9
我在孔府门前停下来,还没站稳,门吱地一声开了。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出来的竟是独眼——他怎么会在这里?
“张生,”独眼慢慢地咧开嘴,冲着我大笑起来,“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莫非你插了翅膀?”
“从桃花山到碗镇,骑马不过两个时辰。”
“你来监视我?”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独眼止住了笑,“我是来看妍霜的。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真听话,竟然真的光着屁股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
“其实你当时坚持不脱,我也会放你下山的。毕竟,妍霜心里有你。”
“妍霜,她心里有我?”
“对,”独眼点点头,“她心里一直有你,可惜啊。”
“妍霜怎么会和你说这些?你是谁?”
“我是谁?你说我是谁?”独眼蓦地摘掉了那只黑眼罩。
我差点没叫出声来。原来他那只眼睛并没有瞎,不光没瞎,还那么明亮!除去眼罩的他,英武,潇洒。我忽然记起来了,这个人见过,这不是在县府当班的丁捕快吗?他怎么会是桃花山的大土匪呢?我一时糊涂起来,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忽然间,妍霜从那扇大门里飘出来了。
我眼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捂住胯下那可怜的东西。我一点都没想到会这样面对妍霜。
“你,你这是怎么了?”她先是有些惊慌,但很快就镇静下来,有点怜悯地看着我。
我没吭声,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又该怎么说起。
“都看到了吧?”丁捕快把脸转向妍霜,“这就是你心里放不下的那个男人,你还会恋着他吗?现在,你该跟我上山了吧。”
“跟你上山?为什么?”妍霜两弯好看的眉毛不由向上一挑。
“县府我是不能回去了,”丁捕快淡淡一笑,“前天,我已把赵长官和他的狗绑上山吊死了,这个嘛,张生也看到了。”
“你真杀了他?”
“是的,我终于为孔老爷报仇雪恨了。”
我有些明白过来了,眼前又浮现出那棵老柳树,树上的人和狗。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妍霜再不可能给我什么机会了。我看了她一眼,觉得该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当然不想看着她和那个丁捕快成双成对地离开碗镇,到桃花山去过他们的快乐日子。我必须先行一步,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地方。但是,我却听得妍霜说了句什么话。
“我若不跟你走呢?”
“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为孔老爷报了仇,你就跟走?”
“丁捕快啊丁捕快,亏你还读过一些兵书,三十六计的第三十一计,你总该知道吧?”妍霜忽然大笑起来。
“美人计?”丁捕快慢慢从腰间摸出了枪,“你他妈的玩我啊,那,你只有死了。”
“你不能!”我也没多想,便冲着丁捕快扑过去。
“你这个懦夫,给我滚开!”
我一个没提防,胸已给重重踢了一脚,身不由己地朝着台阶下滚落而去。还没等我爬起来,妍霜早一头撞向她家门前的那个石狮子——怎么会这样呢?我的眼前升起了一片灿烂的梅花。再看,丁捕快狼也似的号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枪,扑向了妍霜。我半天才明白了什么。那枪正好落到了我手边,我身子哆嗦了一下,一探手捡起来,然后,朝着那个人的后背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