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汽车,它是搭起我和远方的第一座桥。8岁前,我没有坐过汽车,我没有离开过我的奇章村,我只是一次次地跟随姥姥到村口,把从沈阳回家探亲的大舅送上汽车。我一直羡慕能坐汽车的大舅,汽车的诱惑滋生了我的不安分,有一次我的一只小脚丫已经随大舅跨上了车,又被我的姥姥拽下来。姥姥说,我们只送到这里的。后来,8岁那年我还是踏上了汽车,我的姥姥终归没有拽住我,她岂是命运之手的对手。
我的姥姥像生了根似的,哪里也不去,那颗龋齿疼得她翻天覆地,她终于被连根拔起,坐到独轮车上被人推着去县城看牙。她穿着从箱底翻出来的一件簇新的蓝布衣,那是一种大跨度的遥远的颜色,是天空的蓝。我的姥姥盘腿坐在独轮车上,盘坐,这个姿势她这辈子太熟悉了,她年轻时最怕的是赶庙会,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是粉缎银绸裹着三寸金莲,而我的姥姥八寸大脚踏一双大莲船。可她一双大脚并没有遮盖她美丽的脸,这样的反差也使她名声在外。庄上的人给她起了一个雅号叫“半截牡丹”,于是十里八乡无人知晓吴金花是谁,却无人不知半截牡丹是谁。赶集或是走亲戚时,她就盘着腿坐在驴背上,把一双大脚掩藏住,可男人们大老远见了还是要嚷开嗓子喊:“快看呀,半截牡丹来了!”盘坐,不仅仅是遮蔽她的八寸大脚,也是一个坚定的姿势,她终生不曾背井离乡,奇章村是她的根,以至我的姥爷在南韩娶了漂亮的小老婆这样的大动作,也未能撼动她。我的姥姥是奇章村的一棵树,被土地捆锁住了。
奇章村,如今它离我太远了,我说的不是地理的距离,是时光的距离,它离我的生活太远,远得就像舞台上的幕布,它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画在上面的画,仿佛不是真的。奇章村,它是该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了。
奇章村人是不说“远方”的,他们说“外面”。他们说我的父母是外面的人,他们看我的眼光就与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了。外面,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抽象的词。我的一件衣服就是外面寄来的布料制作的,灯芯绒面,有无数个半圆组成的图案,我看不出这灯芯绒布好看还是不好看,我还太小,还不具备审美能力。可大娘大婶小姑小姨们,还有我的小伙伴们都说好看,说是外面的东西就是好看。外面,也有他们不看好的东西,我父母舍不得吃的桂圆膏,买来寄给亲戚,他们吃出一股子药味,就说这东西一定是外面人不吃的,才寄给他们。有乡人见过新鲜桂圆,说得更吓人,说像眼珠,说南方人怎么敢吃这样的东西?
我穿着外面的灯芯绒布做的衣服四处招摇。奇章村只有一条街,在这里用“街”这个词,要有含糊和包容心。若也能用“繁华”这个词,那么也就这一条街。街中央有一家百货店,还有一家茶水铺,我的二姥爷就常去那里泡茶。二姥爷是我姥爷的弟弟,我从未见过我的姥爷,据说他在韩国某地做到中华商会会长,开了好几家的商号。当年二姥爷闯关头去了东北,混得不好,又去投奔我姥爷,我姥爷把一家面粉铺子和一间绸缎庄给了他,可我那嗜赌好酒的二姥爷,一夜之间就输了个精光,天不亮人家就来搬面粉。他无颜见我姥爷,就回山东老家了。他住在靠北面的厢房,黑咕隆咚的,他倒是很疼我的。有一天他喝醉了,哭着说他还有儿子呀,在东北……姥姥听得伤心,就说你把他们娘俩接回来吧,可一直没见他接回谁来,他就一直这么孑然一身,晚年一直是我母亲寄钱养他。
奇章村还有很多内容,卫生所、四季湾和一个庙,都是小小年纪的我所恐惧的,都是与生死有关的东西。四季湾是村头的一个大水塘,每年总有人溺水而死,也有自杀的跳在里面,老人说那里有水鬼找替身,晚上的时候我总是蒙着被子睡觉,我害怕四季湾的水鬼跑进屋子里。还是那个庙,庙里站着一些高大的泥人,个个凶神恶煞,我总是不敢看,看了要做噩梦。人们说那是神,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被称为神的长相和恶人一样凶。
最让我恐惧的还是卫生所,卫生所里挂着一条白幔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里面闪出来,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后来针眼里不断流出黄水,剧烈的疼让我日夜哭啼,让我记住了我这一世从疼痛开始,至今还留有深深的疤痕。可以说我对卫生所的恐惧贯穿整个童年,它不仅是我肉体的恐惧,还有死亡,小云儿她妈,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忽然就被人从卫生所抬出来了,她死了。死亡是心的恐慌。卫生所,它让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白色是一种恐惧的颜色,它的诡秘、幽冷和无边的苍茫挟裹了生命的起始与归宿。那时,死亡也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时间空间的界限,姥姥有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总归我的童年是恐惧的,甚至姥姥家这座老屋也没有保护我,阴霾的老屋给了我另一种恐惧,它漆黑的屋瓦檩梁,东西厢房里那些年代久远的壁画、家具器物,总能让我嗅出一点非人间的意味。像是要以此见证我的家族神话。我的家族神话与水缸、枣树、蛇、人参、纸人有些关联。据说我好几代上的曾姥爷打死过一条小黑蛇,后来我这曾姥爷痴迷起修炼术,他每天傍晚都到后山林去练功。林子里有杨树、槐树、柿树和一棵数百年的枣树。据说那棵枣树生得翠冠秀茂,很有些仙风道骨。我的这位曾姥爷夜里就在这枣树下下闭目盘腿练功,有一次他练着练着感觉起空了,也就是离开地面了。但只能持续一小会儿,于是他加紧修炼,果然每次起空的时间和离开地面的距离都见长,他于是在家族里宣告说,总有一天他要化成仙飞到天上去。这天夜里,族人们想要见证他是否真的修炼成仙,便偷偷尾随其后,人们躲在树丛后窥视,月色横空,果见他渐渐起空,盘着腿起空了,同时,狂风大作,月晦云暗,正惊疑时,人们同时惊悚地看见枣树上盘着的一条大蛇,黑纹青花,口如斗,身尾缠绕树上,正垂首向下张口吸吮着我曾姥爷,曾姥爷离那蛇口据说很近了。族人惊呼,蛇隐遁。惊骇中曾姥爷也见了蛇隐去的身影,他这才如梦初醒,再也不去练功。一日,曾姥爷去外面办事,凌晨上路,晨色朦胧中见一条花花绿绿的大道横在眼前,他想怪了,这里从来没有一条这样的路,走近看,是一条大蛇的身子,蛇头已过,隐入草丛。我的祖先抽刀断蛇,蛇被断成几段,每一段蛇身都变身为一条重生的蛇,它们纷纷逃走了。几年后的一天,晴和日丽的天忽起黑旋风,黑旋风直冲着家门来,我曾姥爷说坏了,蛇来报仇了。说完遂钻进家里一口大水缸盖上盖子,并叮嘱家人关好门。家人果然见进来一条蛇,不知从哪里进来的,是一条很小的小黑蛇,只绕水缸一圈就走了。家人庆幸,对着水缸喊喊说没事了,快出来吧!不见动静,就去掀开水缸的盖子,水缸里就只剩人骨头,血肉已被蛇吮吸了去。
我说的都是我母亲这一脉的。据说这一脉鼎盛时富甲一方,祖先经商在外,得到一棵百年人参,形如一个孩子,参须密布着又大又结实的珍珠疙瘩,甚是稀罕物,就租船连夜运回老家。虽也请了镖局的人,因路途遥远,为保险起见就装在一口上好的棺木里。途中遇到兵匪,避之不及,只说晦气,死了人运回老家,也就放行。本以为可以安全到达了,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官方的检查站,据说见扶棺之人皆无悲戚,就对那棺椁生疑,要开棺检验。这些人赶紧对那检官说是主人家老爷子,极高寿也算喜葬,主人吩咐不能哭。那检官半信半疑,说一定要开棺,若所说如实,就在棺椁加三道金箍,算是惊扰了老爷的赔罪。若不是,物品悉数没收不说,还将重罚。一时间人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棺木被打开了,只见那检官笑眯眯地说,好福相的老太爷子,加三道金箍!一伙人都蒙了,也都探头去看,果见里面躺着一白胡子老头。说是百年人参会变化。
关于纸人,说的是我姥姥的一个远房表哥,这表哥手巧,能画会写,还会扎纸人。谁家死了人都找他去扎纸人、纸马。他扎的纸人纸马不仅为糊口营生,很多只是为了玩儿,所以纸人扎得好看得很,家里也总是堆着很多的纸人纸马。一个天黑风高夜,下屋旮旯传来窸窸窣窣声,细听,有人说:你拿刀、我拿枪,骑上马……艺人爬起来点上灯看,原来是他扎的那些纸人儿全都活了,身披铠甲,持刀荷枪地向创造了他们的主人杀来了。他赶紧点起一把火,烧了这些纸人才免于罹难。对于这些传说,我姥姥是坚信的,她总是无限感慨地说,什么物件都能成精,都能变成呼风唤雨本领高强的精灵。也许她感慨生而为人还不如做了物品吧,也许她已经弄不清楚现实和梦有多少区别了。
离姥姥家胡同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宅院,院子里有新起的红砖房,一溜的大玻璃窗,绿窗棂下种着一排红玫瑰、白玫瑰、粉色玫瑰。宅院中有一棵硕大的胡椒树,树冠像一把撑开的阳伞,果实期那些小小的胡椒落满地,发出很好闻的辛香。夏日,蝴蝶在花上翩飞,蝉在树上鸣叫。院子非常大,可以在那平整结实的黄泥地上疯跑。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几百户的大村子再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且这大宅院的女主人有故事,女主人当年是富户人家的女儿,兵荒马乱的年代,她家藏金条和粮食多次躲过兵匪,安然无恙。她能使双抢,智勇双全。据我姥姥说,一次大规模的兵匪路过,村人得到消息已晚,择路遁逃已来不及,整个村庄遍遭重创,家家户户能吃能穿的被洗劫一空。我姥姥只在锅灶灰里藏了些干粮,而她家颗粒无损。她不是急着掩藏东西,而是弄乱,撒几把粮食于老宅子的院门内外,她就坐在撒满粮食的地上号啕大哭:“把什么都抢光了,还让人活不?”兵匪见状连门也懒得进了。好一场空城计。
还有一个地方我也喜欢去,那里有一个高高的台阶,台阶上一个高高的门楼,旁边有一棵枣树,这棵枣树才是我喜欢来这里的原因,那不是一棵普通的枣树,它结的枣很特别,像亚腰葫芦,就是宝葫芦的形状,直到成熟也是青绿色的,好看极了,还好吃,咬一口生甜生甜的。我只是捡那树上落下的吃,门楼的门开了,走出一个拄着拐的老头,我惊了一下还没缓过神,只见老头顿着拐杖怒气冲冲,我吓得撒丫子就跑,回头我看见他追来了,我跑得更快,一直跑出村子,在一条大路上,我看不见那老头,但也找不到回村的路了,我迷路了,在一片开阔地迷了路,大道上有一些陌生人赶着马车走过,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他们求救,大道的两边是一些庄稼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奇章村,我一边哭一边盲目地走着,又怕遇上那老头。结果我走的是与奇章村背道而驰的路,幸好被村里的熟人带回家。与村子背道而驰,我的生命早已有了暗示,我终将与我的奇章村背道而去。几十年过去了,我知道奇章村还在那里,可我却回不去了。
照片改变了我的运命轨迹,从山东到福建,照片有叫魂的功能。姥姥若知道了一定不会带我去照相。那件我父母寄来的灯芯绒被制作成袍子般宽大的衣服,罩着我弱小的身躯,却罩不住破旧的裤子和那双穿了帮的鞋,大拇指像乌龟伸出了头,最不堪的是那悲苦骞促的乡村表情,我何来这样的表情。据说在困难的时候姥姥自己饿得剩一把骨头,也没让我受苦,也许那又是命运的启示,我常会忽然地、莫名地忧伤起来,哼哼唧唧地哭几声,姥姥问我怎么了,我无法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的。千里之外我的母亲看到照片上的我,眼泪流出来了,说不能再把我放在乡下了!于是,我随来故乡接我的陌生的父母和弟弟们踏上汽车。父亲说福建有一种玩具,一个盒子上站两个人,一个拿着枪对另一个说:你是什么人?对方回答:我是坏人。另一个好人举枪,呯呯就把坏人打倒了。父亲用这样弱智的谎言欺骗了弱智的我,我无法想象会说话的玩具,那个时候科技还不发达,外面的世界以一种无与伦比的神秘吸引了我,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随父母踏上南下的路。临走时我对姥姥说:“姥姥,等我拿了玩具就回来,我还回来和你过!”可是那么爱我疼我的姥姥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流泪,她一动不动坐在炕上,就那么望着我,又好像不是望着我。我临出门时的一回头,我看见透过混沌的窗玻璃姥姥那张蜡黄的脸,这张脸在我心底保存了几十年,这张脸被我一年一年地品读着,直至肝肠寸断。姥姥是一棵树,我也是一棵树,但我和姥姥又不是两棵树,我这棵小树嫁接在姥姥这棵老树上,我是姥姥树身上的一根枝条,一片叶。分离怎能不撕心裂肺地痛,但起初,生离死别是悄然地发生,我从姥姥身上的剥离是轻松的,是被打了麻药的剥离,疼痛注定要在麻药醒来之后。我的二姥爷去送我们上车,母亲说他是哭着回去的。我当时因为要坐汽车很兴奋,根本没注意他。我终于踏上了一辆汽车,我有生以来坐的第一辆车。我的五脏六腑不安分地骚动起来,我呕吐,吐得肝肠寸断,那是我对命运下意识的抗拒。可是,谁有力量阻挡汽车,这凶猛冷硬的大机器,我只能以自戕的方式进行。向南!向南!一路向南,命运流向直指南方,我看到树木列队一齐向后退,一齐向后退的还有我的奇章村,它们一点一点地变小、模糊、隐藏。下了汽车,上火车,车轮与铁轨的合唱:“空洞!空洞!”单调的歌曲,专为歌唱生离死别的苦难,“空洞!空洞!”敲打着我的骨头一路而去,直至我的心也有了一个“空洞”,一个没有人可以弥补的空洞。
我跟随父母来到福建闽南的一个军营里。我放学回家终于有母亲可叫了,可我害怕她,她从没有碰触过我。我渴望母爱,但母爱对于我像是过了春天播种期的种子,施肥再多,我这颗种子也突围不出泥土的限制。母亲的话常常像一把刀伤害着我,我更加想念姥姥,我夜夜以泪洗面。曾经一次次地想要记下我的心痛,来自亲人的心痛,又一次次落荒而逃。太习惯了,习惯被一个“忠孝温良”的理念逼到命运的悬崖上。对于亲情家庭,这棵植物背阴的那一面,我们总是三缄其口,我们只谈温暖与爱。卡夫卡要是生在中国,是要被看作大逆不道的,他竟敢把亲情写得那么不堪。一切描写家庭罪恶的影片都只在国外。我们是一个炫福的民族,我们竭力将自己装扮得无比幸福,在苦难的外面披上幸福的华服,尽管常常捉襟见肘。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一边受着思念之苦,一边修炼着自己的遗忘。我必须忘掉我的姥姥,麻痹自己,因为我要活下去。直到有一天,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的姥姥去世了。我却哭不出来了,我默念着“姥姥死了,我的姥姥死了……”,我竟找不到一点悲伤的感觉,心里连“咯噔”一惊也没有。我必须找到一点悲哀的感觉,可我无论怎么努力,“姥姥”二字只是一个僵硬的代名词,一种社会关系的称谓。自我强迫后的内心,悲哀是那样的苍白。我知道了,时间的流逝已经让我找不到伤口的痕迹了。很早以前我就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把我亲爱的姥姥埋葬了。痛苦也是一点一点地,情感的触须被一层层的尘埃覆盖了。这是我向命运屈膝的结果,也是上帝对我的仁慈,否则我怎能担当那样生猛的悲怆。
多年后,我在我母亲身上发现我姥姥身上那曾使我熟悉到发痛的东西,我母亲晚年的声调、动作、脾性、气味等等电流般撞击着我。让我看见我的姥姥看见我的奇章村,可我却无法走近,远方,逼迫我用一生去缩短这个距离,我走得很累。我对母亲的恨成了难以治愈的痼疾。以至于她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都被我忽略了。后来我一次次的腿部损伤,其实就是上天给我悔悟的机会,让我感受母亲残疾之腿的艰难。我想起太多她为我所做的牺牲,她那么爱我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她已是风烛残年了,加上一条腿的不便,那是怎样的老境?母亲苟延残喘的生命,其实是陪伴我于这孤独的世界。我最近总是梦着同一个地点的梦,回到从前,回到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我知道终身的遗憾已经铸成。可梦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