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印象

2013-11-16 05:05文洁若
上海采风月刊 2013年10期
关键词:布卢姆尤利西斯萧乾

文/文洁若

一、没有围墙的花园洋房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我的高中同窗张祉瑠看到我在《文艺报》上发表的《〈红岩〉在日本》一文,给我写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从此我们就鱼雁往还。1967年,祉瑠的外甥谢天吉到北京来串连,当时他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我们的两个孩子跟他相处得很快乐,当他要回去的时候,我们的孩子们非闹着让他带他们到青浦去找张阿姨不可。那段日子原本是孩子们有生以来最灰暗的日子:由于文革的干扰,差不多有一年没上学了。没有想到,祉瑠让孩子们的心情大为改观:她不但在自己家里招待了他们,还送他们到上海复兴西路她的堂妹祉音家住了几天。祉音的儿子明明比我们的女儿荔子大两岁,她的女儿妹妹,跟荔子同龄,都是十二岁。再加上十岁半的桐儿(我们的儿子),四个孩子玩得很开心。回北京后,姐弟俩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从此,我也打定主意迟早走一程。

1969年,我们一家四口人都被赶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去劳动。林彪自我爆炸后,政策有所松动,一对儿女终于回京。1973年1月,我也有资格请探亲假了。我买的却是赴上海的票,先去青浦与祉瑠小聚,然后去市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祉音那幢造型优美和谐的小洋楼,周围是草地,栽种着花丛树木,却没有围墙!

北京市把有文化价值的城墙拆了,遍地修起一堵堵丑陋的墙。连普通市民住的小区,也被高墙围起。真希望北京的城市规划者,参观一下上海那些没有围墙的建筑。北京有不少多余的墙,完全可以拆掉,拓宽人行道,多建些街心公园,让老百姓有个吸新鲜空气的所在。

二、上海的“布卢姆日”

北京是首都,历届爱尔兰驻华大使做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每年的“布卢姆日”都在使馆的大厅内举行,千篇一律。2002年6月16日,我应邀在上海参加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布卢姆日”。这是爱尔兰驻沪总领事孔吉瑞先生一手操办的。他说:“上海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最适宜在这里庆祝这个节日。”

上海的“布卢姆日”活动一连举行了三届。我参加的是第二届。像首届一样,正午十二点,中外“乔迷”们聚集在桃江路的爱尔兰酒吧奥马利的天棚下,轮流趋前朗读。作为《尤利西斯》中译者之一,我读的是第四章开头部分,由上海女作家竹林和出版中译本的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丁亚平分头读中译文。第一段讲的是布卢姆爱吃杂碎汤、羊腰子、肝、炸雌鳕卵。自助餐完全是小说第八章上布卢姆在戴维·伯恩的店里看到的和吃到的东西:红葡萄酒、绿奶酪、拌生菜、沙丁鱼、炸肉排、荷兰芹菜、西班牙葱头、三明治。

饭后,波兰共和国驻上海总领事白烨日(耶日·巴耶尔)骑摩托车开道,安排我坐在后座,捧着孔吉瑞先生亲自献给我的一束鲜花。孔吉瑞先生领队,后面紧跟着俄罗斯、丹麦、瑞典、澳大利亚等国的驻上海总领事,以及中外与会者。一路上,树木郁郁葱葱。桃江路尽头竖立着普希金塑像,俄罗斯驻沪总领事在这里朗诵了普希金的诗。接着就来到东平路的布拉梅石酒吧,继续朗诵,下午五点方散。其间还穿插以吉他独奏和歌唱,均与《尤利西斯》有关。出版社带来了一批中译本,有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小伙子掏腰包买了一部,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是送给我太太的新婚礼物,她是上海姑娘”,边把上卷递过来让我签字。他还在纸条上写下新娘子的名字,笔力遒劲。

此情此景,使我忆起1995年4月9日在沪签名售译林版《尤利西斯》的往事。那一天创造了售出五百部的记录。10日又售出五百部。一位朋友替我们留下了珍贵的镜头。时任译林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被萧乾誉为“一个有眼光的出版家”的李景端站在后面。三个人都心花怒放。我和萧乾相濡以沫四十五载,合译《尤利西斯》是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而只有在上海的书店里,才会出现这样的热烈场面。因为这座国际大都会的公民,文化素质高。

三、宋庆龄·鲁迅·巴金

上海人才荟萃,我独看好这三位民族精英。这是一座勇于创新、进取心很强的城市,文化底蕴深邃,也就注定了宋庆龄、鲁迅、巴金都选择在此定居。1963年以来,宋庆龄是在北京度过的,但她始终心系上海。在沪的寓所才是她的“家”,北京后海北沿那座新居则是她的“旅宿”。鲁迅是1927年10月抵达上海的,到1936年逝世为止,他在沪创作了《故事新编》中的大部分作品和大量针砭时弊的杂文。他培养了一批青年作家,主编了《莽原》《语丝》等文艺期刊。1936年8月1日,徐懋庸在致鲁迅的私信中对巴金等人进行人身攻击,鲁迅在回信中写到:“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鲁迅仗义执言,为巴金辩诬,令巴金有了知遇之感。

1936年lO月19日凌晨五时许,鲁迅溘然长逝。19日、20日、2l日,巴金接连为鲁迅守灵,22日参加葬礼,并成为抬棺者之一。从此,直到2005年10月17日以102岁高龄逝世,他是继鲁迅之后近七十年来对中国文坛做出最大贡献者。

有人念念不忘巴金所建议的“文革”博物馆至今没筑成。巴金生前赠送给萧乾的煌煌二十六卷《巴金全集》,除了第一卷,作者特地在第十六卷《随想录》的内封上也亲笔题了名:“赠萧乾洁若 巴金 九三年一月二日”,足见对此卷格外重视。翻开封面,《合订本新记》的最后一句话是:“可以说,这五卷书就是用真话建立起来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馆’吧。”(见《随想录》第XI页)近日,听说广东汕头已经用私人捐款盖起了一座小型的“文革”博物馆,摆了些实物。由民间发起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窃以为,当务之急是学习鲁迅、巴金崇高的人品与文品,沿着他们开创的路走下去,为创作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佳作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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