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斌
在老家宅子的前面和后边,各有一块菜园子,那是母亲的菜园。一年四季,园子里长满了各式的果蔬。而在前面菜园的边上有一个月牙儿池塘,宛如一朵莲花四季盛开。
父亲在池塘里放上了鱼,母亲则在里面种上了菱角。池塘边上,细心的母亲用塑料网拦上,在池塘的一角,撇出一段清水来,这是留给家里七八十只豚子游泳嬉戏的。因为豚子像鸭子一样,是离不了水的。另外还有七八十只鸡每天也要到这里来饮水,到水边来捉食小虫子,有时竟将伸出水面换气的泥鳅给捉了。
春天,杏花、桃花次第开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香的味道。蜜蜂嗡嗡地穿梭于花丛中,忙着采花酿蜜。鸡仔们在鸡妈妈的带领下,正在花下追逐着飘落的花瓣大呼小叫,惊得瞌睡了一冬的小虫子四散奔逃。大哥家刚上幼儿园的孙子和孙女也成天地围在花树下,缠着我的母亲,他们的老太太将树上的花朵摘下来戴在他们姐弟的头上。贪心的姐弟趁老太太不在意时,摘下树上的花朵给书中的小人儿涂彩。姐姐还让弟弟把脸扬起,用花瓣在弟弟的脸上着色。弟弟待姐姐给自己着完色之后,又帮着姐姐往脸上着妆。只一会的工夫,两个孩子的脸上就成了卡通娃娃了。她们看着彼此的花花脸蛋,笑得咯咯叫,非拽着老太太看她们哪个脸上画的漂亮画的好看?老太太看了,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说,好,好,你们画得都漂亮都好看!两个孩子这才放开老太太的手,高兴地一蹦三跳,又到树下去涂她们的彩画去了。母亲则站在那儿看着她的曾孙曾女出神。太阳把母亲驻足凝神的影子一点点地拉长。
傍晚的时候,母亲会戴上头巾,拿着自己用高粱穗把扎成的扫帚将树下的花瓣一点点地打扫起来,装进蓝子里,然后倒进一旁的池子里,母亲从池塘里舀来一盆水浇在花瓣上,然后撒上一层细土,用脚反反复复地排踩,轧平,轧实,做到密不透气。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就是上好的绿色肥料。然后,母亲用它来浇园子里的菜,这样长出的蔬菜,青亮亮,乌油油,娇艳鲜嫩,煞是招人喜爱。这时候园子里的草莓、四叶青、藜蒿、荠菜已拱破土壤,探出小脑袋,经风一吹,摇晃着嫩绿的小胳膊小手,尽情地向园子的四周伸展开来,油油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流到地上。
夏天,母亲种的各类瓜果开始飘香。有黄皮酥、青皮脆、白皮香、九道青、老蔓亨、太阳红……有的发亮,有的发青,有的发白,有的发红。一些瓜的藤蔓伸出了篱笆园外,上面挂满了花和果实。甚至有几株藤蔓顺着电话杆的拉线爬上线杆,挂下的瓜果像婚礼上的彩球,夺人的眼球。
母亲平时很少说话,但一说到她的菜园子,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会把你当成知心朋友,不厌其烦地向你聊着她的种菜经。比如,选什么样的种子发芽率高,梨地的深浅把握,施肥的方法以及管理的要领,等待。母亲虽不识字,但说起种菜,有章有法,自成一路。尤其当瓜果成熟的时候,母亲不需要下到园子里,只站在园子边上,就会告诉你,哪行哪株第几个瓜是香的,哪行哪株第几个瓜是甜的,哪行哪株第几个瓜你别看它皮不好看,样子不咋样,但味口绝对纯正。她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纹一样,熟悉她园子里的每一株作物。
种过瓜的人都知道,头蓬瓜是又香又甜且营养最高。
对于头蓬瓜,母亲总是舍不得吃。邻居们劝她把头蓬瓜摘了,到集市上准能卖个好价钱!母亲摇了摇头,说再贵她也不卖的!邻居们不理解,说你又吃不了,不卖其不是可惜了?母亲笑了,没有答他的话。因为母亲自有她的主意。
母亲生育了我们三个孩子。我排行老二。大哥如今已是做爷爷的人了。他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就是上面说到的那两个孩子。大哥把孙子孙女丢给大嫂一人在家带看照应。自己则带着两个儿子和媳妇还有女儿在昆山打工。三弟一家五口在新疆,几年才能回来一次。我则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县城上班,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的。
母亲把头蓬瓜下了,她把其中的一部分小心翼翼地装进竹蓝子里,送到大嫂家给她的曾孙曾女和儿媳妇吃。另一部分则用袋子装了,叫父亲送到客车上,托人带到县城送给我们。新疆太远,那些瓜呀果呀的不能送去,母亲便在每年的腊月,将自己喂养的鸡和豚子宰了十几只,用盐盐了,风干,然后托那些从新疆回来过春节的人带去新疆,送给她的三儿子一家。
夏日的夜晚,当人们吃过晚饭准备休息时,这时,一都场盛大的音乐晚会才刚刚拉开序幕。
晚饭后,母亲一手拿着把芭蕉扇,一手提着个小板凳,来到月牙池塘边。小花猫和阿黄狗也从门前的地上爬起来,迈着悠闲的八字步,跩的跟七品知县似的,跟在母亲的身后。当母亲坐下时,它们就伏在母亲两只脚旁。小花猫不停地用毛葺葺的耳朵去蹭母亲的脚踝,蹭的母亲痒酥酥的。母亲就拿扇子在它身上轻轻拍一下,小花猫就停止下来。阿黄狗依偎在母亲身旁,眼睛炯炯有神,支棱起耳朵,目视着远方。
月亮像切开的一片透明的白萝卜,银亮银亮的。夜的屏幕上挂满了星星,睁着好奇的眼睛,望向夜幕下的大地。
演唱会就开始了。园子里,一只蝈蝈领头唱了一句,随即就有一二只蝈蝈跟着和唱。如音乐过板,抑扬顿挫。接着,蟋蟀、蛐蛐,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夏虫也加入到演唱行列里来。由独唱,重唱,到大合唱……
母亲闭了眼睛,似是入睡。只是手里的芭蕉扇子却在摇动着,有时慢有时快,有时竟停了下来,有时又快速地煽动起来。
萤火虫举着灯笼在母亲面前往复不停,惹得小花猫痒痒的,它躺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用前爪不停地挠着过往的萤火虫,但每次总是挠空。它干脆坐了起来,待一个萤火虫飞近时,它一个饿虎扑食腾空而起,落下时却仍是两手空空。小花猫来气了,当它调整好状态准备扑向另一只萤火虫时,不动声色的阿黄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吼,小花猫看看母亲,母亲眼睛闭着,手里的芭蕉扇有节奏地摇着。小花猫心有不甘地回到了母亲的脚旁躺了下去。
母亲的芭蕉扇逐渐地慢了下来。阿黄不时地用嘴叼起母亲的衣角,嘴里发出低低的叫声,使母亲意识到夜深了,于是收了扇子,提了凳子进屋休息。
阿黄和小花猫分别睡进门两旁用柳条筐做成的窝里,不多时,小花猫就进入了梦香。小花猫梦到了一根骨头,嘴角流出了长长的哈啦子。阿黄则不时地弹起耷拉下去的耳朵,但不多时又耷拉了下去。
秋天,柿子、石榴、大红枣儿挂满了枝头,露出醉酒般的红润和甜蜜。母亲将柿子做成柿饼,柿饼上结满一层亮晶晶的白霜,又甜又香,可以吃一冬一春而不会坏。园子里的韭菜开出了洁白的小花朵,微风吹拂,像小兽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眨动着。母亲看着眨动的花朵出神。仿佛那是儿时的我们依偎在她的身边撒娇。她伸手去抚摸那些花朵,像在抚摸着我们的头。温暖而熨帖。母亲把长红的辣椒用针穿成一串一串的辣椒串子挂在门前的廊檐下,映得满檐下红红火火的。
收完最后一茬西红柿、辣椒时,母亲便开始翻地。母亲在翻地之前先将园子里的地撒上一层农家肥,然后再用锹一锹一锹地翻,这样就把肥料翻到了地里,不会有浪费。之后,母亲用钉耙把土耧细,再用锄子耧出一条条浅浅的小沟,然后把菜种子捋进沟中,再覆上细软如面的土。不久,小葱、大蒜、芹菜、菠菜、小白菜,挨挨齐齐,闹哄哄地挤满了园子。
邻居们和母亲闲聊时,说你都七十多岁的年纪了,孩子们给你的钱还不够你用的吗,还需要这样辛苦地种那么大的园子?母亲说,孩子们都孝顺。只是劳动惯了,闲下来会憋出病的。再说,现在集市上卖的蔬菜许多都是用了激素的,吃了,心里感觉不舒服,哪有自己种了吃的心安?
每次回家,母亲就从菜园子里摘来自己种的菜,做了满满一桌子。母亲说,好吃就多吃点,城里是很难吃到这么新鲜的菜的。我扒拉了一大口饭,连忙说,嗯,好吃,是好吃!随即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母亲的嘴角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临走时,母亲又到园子里摘了许多菜,塞得车上满满的。我说吃不了的。母亲就说,吃不了就送给你邻居吃,让他们尝尝鲜,绿色的,城里很难买得到的。
上次过年回家,下了车,上高中的儿子一惊一咋地说,奶奶怎么还住这样的房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老宅的周围全是楼房,它们霸道得肆无忌惮。老宅还是八十年代的红砖灰瓦房。原先,我们住的这里是村子的外围,全是农田菜地,还有水塘。如今再也找不到那片农田菜地和水塘了,只有母亲的那片园子还在。
我指着那片园子,不无骄傲地对儿子说,瞧,你奶奶的菜园!儿子说,那有什么好看的!老师带我们到生态园,那里的菜园大的海了去!里面一年四季,要啥有啥。就奶奶这菜园我想只有考古的才对它感兴趣!他嘴里说着话,脚下步不停,吓得池塘边的豚子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一边悠闲觅食的小鸡尖叫着向两边逃遁。我立马冷了脸,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但转而一想,他生长在城里,菜园对他来说就像大学里的选修课,可选可不选,可学可不学,不影响他毕业。
老宅已和主流色调格格不入。我每次走近它,总油然而生一种羞愧感。我多次劝说母亲离开老宅,放弃菜园,随我到城里生活。母亲总是说农村天高地广,她吸着空气都觉着心里甜润心口敞亮。
母亲怡然自得地守着老宅,守着她的那片菜地。一茬一茬地播种,一茬一茬地收获。母亲把她的收获送给儿孙们,送给邻居们,让她的孩子让她的邻居分享她的收获。
我常常不理解母亲。可当我走近母亲的菜园,看着母亲在精心伺弄那些瓜蔓,我忽然明白。母亲是在守望,守望她的信念。她的守望,使我有了家的感觉和根的归宿。就像园子里那株瓜的藤蔓,虽然长出了篱笆园墙,长到了电话杆上,但根,还在母亲的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