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涵
读完《吴庄驴肉》,我想起了上大学时常去的一家石烹菜店。石烹菜,顾名思义是用石头来烹菜,在烧得七八成热的油中,把鹅卵石略炸一下后放入干锅,然后加入调好味道、做成半生的菜肴,鹅卵石的余温会使菜肴变熟,菜肴既新鲜又脆嫩。石烹菜一般都是在餐桌上操作,这样有助于调动就餐气氛并勾起顾客的食欲。在我看来,小说中的主人公吴瓜菜,就是石烹菜里的那颗鹅卵石——表演性取代了实用性。
吴瓜菜的身份是一个地道、本分的农民,但当他被生活的浪流簇拥着往前时,这个身份就渐渐如四季的颜色,开始不断地变化。老婆因没钱治病活活熬死,二女儿的学费让全家勒紧了裤袋,来自家庭的责任、对于金钱的需求,占据了他生活的所有空间。所以当有机会上电视节目时,他把自己打扮得像驴一样来取悦观众;在自己店里,用“一种‘孙子式’的下作表情去迎合”顾客,甚至像谄媚的狗一样来讨好老外。此时的吴瓜菜被现实施了个错位的魔法,角色已经偏离了最初的定义,如同石烹菜里的鹅卵石。吴瓜菜养的驴不再是下地干活的驴,而是“像选美小姐那样在酒楼门前”招徕顾客;吴瓜菜也不再是个煮驴肉的厨师,而是个小丑般的表演者。生命一旦遵从金钱的召唤,一旦跟随物质的浪潮浮沉,我们所称的自我或者本真,就会畏惧地收敛起裙裾,窝藏于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于是,吴瓜菜的灵魂逐渐丧失了追求自我和尊严的勇气,变得麻木不仁。
从“馋嘴驴瓜菜”到“瘸腿驴瓜菜”再到“呆子驴瓜菜”,吴瓜菜的肉体和内心世界在金钱与权势的侵蚀下,一步步地沦陷、崩塌。吴瓜菜被城市的娱乐经济“绑架”了,他的驴肉店已经成为一个乡的招牌,一个经济现象,他只能跟着娱乐经济的指挥棒向前、向左或向右,唯独不能向后,不能做回那个“不想做驴”的店老板,不能做回那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然而,当吴瓜菜把自我和尊严,当做祭品一样进献给物质主义时,却换来了更为残酷的结局——大女儿遭遇家暴,二女儿染上毒瘾,三女儿离家出走,金钱不但未能搭建起美好的未来,反而把家庭推向了深渊。
倘若丁晨写到这里,也仅仅是塑造了一个可悲可叹的小人物形象。小说的力量,恰恰在于,丁晨不仅有力刻画了人性的悲哀和弱点,更体现了对自我、本真的憧憬和追逐。于是我们看到了一段吴瓜菜被关在羁押室里时,对于过往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世界里就印刻着他渴望的生活之痕:贴近土地,贴近质朴,也贴近做人的本真。在吴瓜菜身上,我们读出了无可奈何的悲伤,同时又感受到一种超乎预期的能量和热度,就像树林阴翳里投下的点点阳光,令人珍惜和动容。
我很喜欢小说的结尾。当下的小说,不缺乏精彩的情节,也不缺乏纯熟的技巧,但一个作家有没有一种叙事能力,有没有一种叙事魄力,能把我们欠缺的精神信仰、心灵力量表达出来,我想这是更为难能可贵的。对于第一回吃自己做的驴肉的吴瓜菜来说,与其当一颗餐桌上作为表演品的鹅卵石,不如当一颗埋在土地里的鹅卵石,至少它可以自由呼吸,做回自我。有些灵魂的真实,就像郑和远航大西洋时遗落的玉饰,尽管色泽已经黯淡不堪,纹饰也模糊不清,甚至连边沿都嗑出几个小口来,但拭去厚厚灰尘后,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它那本身温润如玉的质地,却从未改变过,依然可以环佩叮当、响彻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