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许越
起飞
“轰——”现在时间,下午十三点四十四分。
内耳道的鼓膜被倏然增强的气压压得瞬间寂静,前排乘客的谈笑声,邻座婴孩的啼哭声,机长平稳而不失磁性的嗓音从广播中纷至沓来,然而此时我却一个音也听不清。
须臾,待飞机滑入云端,周围的乘客才抖抖双腿开始走动。一名空姐凑到空少的耳边呢喃了些什么,少顷,邻座的桌板上便多了一杯麦色的橙汁。
谈及邻座,她是一位马来西亚娘惹,也就是华人与马来人的后裔。一口流利的中文让我实为惊诧,笑起来双颊会有两点温柔甜美的酒窝深深凹陷,非常好看。
我说我来自中国南方的城市,就是飞机起飞的地方,她说她正在环球旅行,遭遇不同的人,邂逅迥异的事,中国是她的第一站,现在即将前往远在他乡的下一站。我笑,问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携着稚气未脱的婴儿问访全球各地。她也笑。
“丈夫几年前去世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于是便冒出了在全球范围内挑选伴侣的想法……”一丝微红在她的双颊间渐渐氤氲开,两点酒窝随着笑容的颤动上下起伏着,像是一对黯然的明星。
我突然想起,现在距离苍穹这么近,应该看得见星空吧。
拉开窗板,外面的世界没有给我惊喜。一缕缕墨色的云烟悄然过隙窗前,黧黑的光线让我误以为是巨大的气压揉碎了我的双眼,冷酷冰凉的气温下,机舱里柔黄的灯光不顾玻璃的阻拦冲入荒野,像是一颗颗散落的珍珠。
本想继续同她聊些什么以便打发漫长的十三小时,却发现她早已昏昏欲睡,小男孩乳白色的手掌轻轻被她攥紧在手心里,柔和的力度让人刹那间有种感同身受的幻觉,薄如刀片的嘴唇微微地一张一合,像是呼唤着远在天边的,爱人的名字。
我再次将视线扭转至窗外。
寻爱旅程么。
天穹依然是一望无尽的黑,像是堕入了野兽的胃。
那么,我又是在寻找什么呢?
你现在,在哪呢?
三栖动物
“本次航班将于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请各位乘客……”
洁白的云彩从我身旁呼啸而过,以至于说不清,是它们流动的速度太快,还是我们在飞驰。
就像这个世界一般,其实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是我们。
于是,在飞逝之后,我坐在地陪的面包车里,向着天空发愣。
哪一片会是曾今与我擦肩而过的云呢?
那么现在,你知道我在寻找你,怀念你么?
我们之间,究竟是错过了一瞬间还是永远?
地陪先生为了避免尴尬,一路上都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法兰克福这座以工业而闻名的城市。他旧居德国,已有七年光景了,目前扎根科隆,但对法兰克福也是了如指掌。
其实说到法兰克福,与德国其他诸如慕尼黑、柏林、科隆这类的旅行胜地相比,确实是小巫见大巫。然而在我们这些外地人眼里,哪怕是一株路边的野花也要赞不绝口一番。说穿了,旅行不过是从自己活腻的地方走到别人活腻的地方去罢了。因此对于我们这种刘姥姥进大观园见着一小洋房都双眼放光的行为,也完全可以理解。
在地陪家用完午餐,打算去市政厅逛逛。
法兰克福的市政厅很小,远没有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政府大楼那么气派恢弘,顶多就一连排花园洋房的样子。要见市长也很容易,预约就行,如同看病一样。然而见了医生我们大抵都是阐述自己的病情,见了市长,则是反馈城市的“病”。
尽管现实很糟糕,却不见得未来也不美好。
穿过市政厅便是莱茵河,在河岸的咖啡厅里买了明信片,打算寄给朋友。老板娘人很好,临走时笑着说我长得像她儿子,我与她相视一笑,无言以对。
如果我真的出生在这里,那么,也许就算给予我再大的偶然与侥幸,也遇不见你了吧。
下了连接两岸的铁桥,率先迈入瞳眸的非各式免税店、减税店莫属了。同行的旅友一行偏爱这些,我却对之视而不见。于是便打算独自一人毫无目的地走一回。毕竟这个时代太过于追名逐利,当官致富、一夜成名等不合实际的欲望像是繁杂的苍蝇般叮咬着人们本该清廉的心脏,那一票踩着离合器的中年男子、趿着高跟鞋衔着切片吐司冲入地铁站的女白领,每个人的每一栋目标都是那么的光彩熠熠,而对我来说却又遥不可及。
不知怎的就晃进了一条小巷深处,在一家颇有味道的纪念品小店逗留许久,终于打算离开。临走前买了一只银质的十字架,外围镶有一圈密密匝匝的黑边花纹,送给你。
祝你平安。尽管此生不相见。
地陪说在德国,但凡买到赝品,都可以拿去办事处申报并获得十倍的赔偿。
那么当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你所给予我的一切都是虚假时,能够兑现诺言赔还我十倍的爱吗?
在路上
早餐是面包牛奶与果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也足以果腹。
五小时后即将抵达巴黎,临时改变了计划,因为地陪说如果后几天去的话就会遇上巴黎国庆,那一天的路况之堵足以与北京媲美。
起初大家交谈甚欢,其乐融融。少顷,当第一场雨不谙世事地带走一切温暖之后,也顺带偷走了我们亢奋的心情。
然后我便发现,除了我与司机外,大家都在与外国周公缠绵了。
一路向北,时常有几片农田驻留在视线中央,其间造有几栋窗前铺满郁金香的木屋,感觉与记忆中年少时所听到的童话故事重叠在了一起。几个农民佝偻着腰拔着一种不知名的农作物,衣袖间的水渍愈积愈多,快要汇聚成两滩汪洋。
倏然有种同样不知名的寂寥与孤独占据了我的胸腔,像是一群赤足的蚂蚁,井然有序地翻越我的心脏,扎入它们胜利的旗帜,上面写着“萧条寂寞”。
“来块儿奶糖?”这才发现严重缺乏存在感的司机趁着红灯的间隙递给我一块蓝纸包装的糖球。
“我是法国人,英语说得不好,不过如果你在巴黎想去哪的话,我可以载你去。”
头一回听见这位沉默寡言的法国老头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与沧桑,却不免带有几分俏皮的可爱。
橙
“今日阴雨,明日时有阵雨。没办法,法国的天气女人的心,变得快。”
我扑哧一笑,虽然听上去无厘头十足,但当你亲身经历过后,才会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就像当我真实地感受到你的无处不在的时候,孑然一身,已没有当初的耐心等待你的晴天。
埃菲尔铁塔是巴黎地标,不去感受一下它的钢铁浪漫着实心有不甘。
一条大道贯穿塔底,南接广场,北及教堂。两旁是青油的草地,纵使天公不作美,依然有许多甜蜜恩爱的情侣坐在草坪上窃窃私语亲密无间。背靠着背,手牵着手,白首不相离。
幸福的一家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良辰美景之时放飞风筝。亮白色的羽鸽在天空中渐行渐远升入云端,留下一根银白色的丝线难舍难分地缠绕在男孩指尖的转轮上。妹妹在父亲的怀中喜笑颜开,母亲趴在父亲的肩上用纸抹去她嘴角残留的饼干屑,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将他们装进相机,他们也不抵触,反而把儿子唤来照一张全家福。父亲左手搂着他,右手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母亲双手搭在父亲的肩头,薄如丝的嘴唇贴着他的右颊,温暖又幸福。
然而再甜蜜的世界总有那么一丝甘苦,就如同在欢腾的派对总有一处言默寂寥的角落。
是什么时候觊觎到他的呢,午时?记不清。独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金发碧眼,却不似同类那般活泼潇洒。身形孱弱,不似同类那般健康有加。
黯淡的眼神不知在搜寻着什么,如波浪般的刘海轻柔地垂挂在眉宇间。左手捧着一束玫瑰,右手不时掏出手机,瞥一眼桌面的时钟后又焦急地左顾右盼。届时一阵凉风吹来,不经意间抖颤了他的双腿。
恰逢父母登塔,旅友逛店,彼时我也孑然前行,正愁无事可做。
“我在等一个人。”他微微勾起嘴角,英语并不优秀,却被他那独特的嗓音渲染得有几分漂泊之子的味道。
“她叫Orange。对了,你见过她吗?”
从不曾听说过的陌生名字,就算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出来吧。
“哦,走吧,这儿有些冷,我们去那里。我请你喝咖啡。”他撅了撅嘴唇向我示意塔下一家人满为患的咖啡小店。
“没关系,我订了位子,我和她经常去那儿。”一颦一笑间灌满了数不尽的幸福。
突然,那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像是毛笋一般在我的心间拔地而起,占据了整个心底,逼仄得令我残喘不息,无能为力。
座位靠窗,能看见如潮的人流与青灰色的天空。
“上一次,她就是在这儿对我说‘我爱你’的,只不过后来我惹她生了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今天也不知道……唉。”
“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对我说‘我爱你’了。”
那么,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你好吗?”
我?我要是很好不应该早就忘记你了吗。
其实谁都没有错,既不是你,也不是她。错的是全世界。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爱,可上帝偏偏一针一线将你俩缝合在一起,而后再无情地强行拆开,那该多疼。
这三个字是世界上最假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可是尽管有时候,我认为以为一切都是假的,但这丝毫不妨碍我相信并爱着这个世界。
之后随父母去附近用了晚餐,黄昏已近,途经那扇落地窗前,依然有一双落寞的眼悲哀地瞪着这个世界。
你等到你最爱的“橙”了吗?
再幸福的热恋也会有分开的那一刻,就看你愿不愿意等下去。就像再疲累的生命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就看你愿不愿意活下去。
车内导航仪的坐标顿了顿,又忙不迭地向着下一站飞驰而去。
原来,我们不曾为任何停留。
废墟
夜宿意大利郊外,翌日一早就踏入了罗马的“故土”。
对于罗马,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旧城废墟。
处处都是残垣断壁,途经路口,几块巨大的石墩重重地压进视野,暗黄色的大理石基松松垮垮七横八竖地倒卧在路边,倘若没有地陪的解说,任谁也不会正眼瞧一下的。
他说,这曾经是一座罗马最大的天主教堂,由于战争,如今只剩下几块地基,后又由于大量的风化摧残,就变成了现在的零零碎碎的几块石头,周围长草铺陈。
闭上眼,其实我一向讨厌物是人非的意境,情已不再,独留苍白。历史在岁月的长河中荏苒过隙,冲刷尽创伤与悲恸,同时也不忘窃走仅剩的辉煌与骄傲。
在我们离别的那一天,就早已熟稔,淡忘的不仅只有悲从中来的回忆,美的故事亦随之一去不复返,再也不会出现。
于是才会在罗马斗兽场的观众席间泣不成声,才会在想到数千年前凯撒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不知所措。
是的,不知所措,无计可施。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与之邂逅时,它还会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么?那么,转念一想,同样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我吗。
记忆中,我们依然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么到那时,你还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我吗?
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我知道这是一个愚蠢之极的问题。然而纵使成千上万的人能言善辩,却从未有人将它阐述得淋漓尽致。不是为了寻觅,更不是为了等待。要找的人总会出现,所以才不畏了寻觅,要等的人总会来,所以才不畏了等待。
是的,为了思念。就像你看不见我最寂寞的时候,因为只有在我看不见你时才会最寂寞。你也看不见我最爱你的时候,因为只有在我看不见你时才会最爱你。
你可以尽管放心地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一去不复返。你可以狠下心来屏住呼吸奔向远方,去找到懂你疼你更好的人。你可以考验自己的耐性伫立在原地,即使内心自知,要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可就算是这样,你逃避得了思念吗?对家人、朋友、爱人,谁都摆脱不了,谁也不例外。
距离越远,思念越深。
即使内心自知,朝思暮想的伊人再也不会出现。
再出发
装完最后一箱行李,准备出发,回国。
再次登机时的心情并不像来时如此激动,这也情有可原。
没有买到想买的礼物,也忘了与可爱的司机先生挥手道别。
然而我却发现世间太多的事物都是如此,最好的,都是错过的。世间太多的相遇也是如此,来不及说“你好”,却只剩下了“再见”。
“轰——”耳膜亦没有来时如此疼痛,“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物,习惯抵抗,习惯受伤,习惯死亡。生命定会在一次次的销毁中,渐渐饱满、富足。
可世上依然有太多的事物是不会变的,都可以成为永恒,都静静地等待着人继续发现。
变的只是心。
所以才会爱上出发,爱上抵达,淡忘过去,奔往新的地方,触及每一寸新鲜的空气,持续不断,生生不息。
可是何谓出发?何谓抵达?所有的结束也不过是新的开始而已。
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会愈加富足、饱满。时间是记忆的橡皮,习惯断念,习惯忘却,习惯渐渐擦除你留存于我脑海中的影子,直到瓦解,消失。
然后全盘托出给新的开始。
到那时,你已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