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雷
诗坛无论如何纷杂,我总有种隐秘感觉——真正的诗人尤其是怀着诗歌理想的人不是目前尘嚣于诗坛风口浪尖上,而是藏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是有待被发现的诗歌矿石。年微漾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和年微漾认识不到一年时间,那时他还不是我省内诗界耳熟能详的诗人。在一次诗歌的采风活动中,他的一位年轻的诗友陈上,隆重地向我推荐了他。网络已经是现代社会最快捷的交换阅读的平台,一日在网上浏览新闻,忽然想起陈上的推荐,于是移步到年微漾的博客,读到了他刚贴出的一首新诗《倒叙的光阴》:
使一场大雾重新起义,投奔谦逊的村庄
被打碎的牡丹
终会沿着瓷器的裂痕,找回春天
我因为不熟悉这位年轻的诗人,但在网络上读完他新写的几首诗,诗性生动、意象鲜活,给我带来不同寻常的美感,心情是欣喜加欣慰。我惊异于这位年轻的诗人对诗歌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和敏锐的直觉:层出不穷的新颖的意象,语言的大胆跳跃和富于挑战的诗风,毫不掩饰地透出年轻的锐气和豪迈。在与他不多的见面中,还把他当做一个孩子,像可爱的外星人,大大的脑袋上,两块镜片后面是扑闪着一双大大的永远充满好奇的眼睛。二十才出头的年微漾,还是清水一滩,在诗歌界更是一名小字辈,但是,他在诗歌中显露出的自觉的诗歌修正意识、对古典美的发扬和传承以及身为诗者对社会审美的担当都让我对这位年轻人刮目相看。
年微漾2006年才开始进行诗歌创作,从他发表的刊物和频率看得出他对诗歌的热爱还处于恋情的燃烧阶段,年轻真好啊!我更相信诗人是一门年轻的艺术,只有不断的年轻的诗人加入,现代诗歌才有活力。一直以为,由他人坐以论道,我自握笔笑煮诗书,只管夜深了,掌灯请来缪斯指挥自己的指尖敲响键盘……这正是80后大部分诗人对待诗歌的写照吧。
“出道”六年,没有问过他写诗多少,但看他博客上文的速度,想来少说也得有数百首了吧。这本诗集里,他按写诗时间将诗歌倒序排列,分为三辑,两年为一辑,第一辑为“来自1#621的呐喊(2011-2012年)”,第二辑为“来自 1#502的咏叹(2009-2010年)”,第三辑为“来自1#316的歌唱(2007年-2008年)”,这也是他诗歌成长的轨迹。
每本诗集都是诗人献给自己生命的一个厚重的礼物,纪念逝去的时光,也留住了时光里或甜或苦的印记。年微漾酷爱音乐,他是从写歌词进入到诗歌这座殿堂的,可以想象2006年年仅十八岁的他,青春萌动,正是怀抱理想张开翅膀跃跃欲试之时,音乐作为可以吟唱的韵律诗歌,自是更容易占据一颗年轻的心灵。他这一辑的诗因了歌的形式,有着近些年为歌唱界推崇的台湾词作者方文山的风韵,却又比他更多了诗的特质——活脱脱的意象像一只只初试啼音的小鸟那般灵动,且看“醉美人犹抱琵琶轻轻弹/落雨声 像思念欲罢不能/马蹄铁惊醒清晨少年是过客不是归人”(《醉美人》),“星火朔望 罗城外马蹄声渐/酹酒的瓷碗 在窥探 谁家朝堂/我问刀枪 铁衣寒 君何向/倾一壶月光 灌醉江山”(《祭酒岭》)。读这样的诗句,不能不被带入品味宋词元曲的意境。他这时的诗,更像是古典意义上的词令,时而玲珑、时而骄纵,时而婉约、时而豪迈,刚刚起步的他,传承多过发扬、模仿多过创新。可对一个新人来说,已是站在一个不错的高度上了。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将老祖宗几千年的文化精粹取为己用,做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出发的人,这样的诗人自是懂得高瞻远瞩的意义。
另外两辑,他的作品有了质的飞跃,并深入到了诗歌技艺的核心部分——陌生化的语言,创新的物象与意象心像上的自然融合。在阅读这两辑诗歌时,我不时为他独特的想象所驻足,个性化的体验融于带着古典意蕴的诗句中,予人清新脱俗的美感,彰显了不凡的哲思。尤其是他对于动词的运用,新鲜且恰到好处。在《幸福与安详》这首诗里,“风”是会“蛰”人的,“月光”则是“趴”着的,而“幸福”容易“外泄”,“余生”也可能被“窃取”;而《黄昏思龙坂村》中,“在去溪边洗衣的路上/蛙声压倒了稻田,并借此抬高村庄”,这一“压”一“抬”,对比成趣,也将读者拉至现场,足见诗人心思的巧妙。对动词独特而准确的运用,可以增加诗歌的灵动,如同水遇上了风,平静的诗歌被拂动出涟漪,也令诗歌的跳跃感更加强烈。
年微漾的诗歌物象和意象唯美轻巧,不似一些诗人的那么沉重拖沓,又不失质感,也就是苏轼所谓“风行水上”的感觉。不经意中,我发现年微漾特别倾慕“黄昏”,常人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名词,但在诗人眼中,它应该是个美轮美奂且带给他无限遐思的“时刻”,它既可是物,亦可是人;既是时光的身影,又是心情的遗落。在《生存论》,“夜把世界推倒了/将黄昏压个正着”;“两盏脱光牙齿的灯/咬不住稍纵即逝的黄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水土流失的年代》,“黄昏成为落日/简短的演讲席”……
黄昏,一个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摆渡者,也许正是它具备的这一时间上的双重性,令诗人不自觉地赋予它各种美妙的联想,予以它不同的生命体验,而一个词语被诗人以如此众多的陌生诗语加以运用,无疑可以说明诗人拥有一双想象的翅膀。
这本诗集名字被他称为《一号楼》,我带着好奇在诗歌里寻到这一号楼的出处:
这座城市有浮云
一号楼不是
唯一的一号楼。百叶窗集体反光
太阳像苍蝇撞击着玻璃
这样略显冷峻、反叛的句子则在他的第一辑也就是2011-2012年的“呐喊”中屡见不鲜。正是从这样诗句中,我看到了一个稚嫩生命的成长,看到了诗人以诗歌武装自己羸弱的臂膀,并期待以诗人的身份对社会负起担当。于是,年纪尚轻的诗人在诗歌中已不乏关注和思考社会和人性的题材。诗人在他的《夜色中的市政府广场》轻声地呐喊着:
允许我站在高处
头发疯长
当个盲从的香客
允许我从此放下私心
把云层赎给苍生,并等候雨水的找零
在《黄昏的虞美人,兼怀李煜》中,诗人怀古伤今,洞悉到时光背后那把刺入心脏的利刃:
四面没有楚歌
却远比楚歌
更悲怆。弹完后庭花
我的国家
是一抱琵琶,它腹内空空
这一切,除因了诗人的怜悯和大爱,更因诗人在抬头赶路之时,也不忘借着诗句做着深刻的自省,在《晚风如海》中诗人说:
感谢风
原谅了我的罪愆
让我长出翅膀
有短暂的飞行,教会我顺从、叛逆、功过相抵
我们可以看到,年微漾赋予诗歌如此坚硬的精神内核,是通过在古典文化精髓的传承基础上的诗歌语言来实施的,这在和他同龄段的80后的诗人中的确不多见。很多新新诗人,因为生活背景的不同,引致的文化积累和知识结构上的不同,最终令这些年轻人的写作与前人的诗歌模式或诗歌原则产生了极大的断层。另外,诗歌界变革、求新的引召也促使本就具有改革冲动的年轻人更愿意将写作变成完全个性化、个人化的概念写作,并以此作为写作的个人价值的体现。而我在阅读年微漾的诗歌时,欣喜地感到他很好地避免了上述诗歌在方向上的偏差。这说明在他的内心当中,他对诗歌的追求是舒缓而稳重的,并非将诗歌视为某种功利的载体或脱离生活生命本质的所谓“纯粹”的形而上的写作目标。
谢有顺曾在评价我诗歌的文章《走向“综合”的诗》中写道:“一味地追求艺术的变道,艺术的常道却未能得到有效的守护,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来,诗人的书写与行为越来越具行为艺术的意味——我想,诗歌读者的衰微并非与此无关”,同时他又总结道:“只有变道没有常道的艺术世界,留存下来的艺术遗产定然很少,而艺术变革是一种积存,是在积存中变化。‘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积存与变化的关系,正是艺术的本质关系,诗歌也不例外。”
我非常同意谢有顺的这个观点,这也的确是我个人在近些年来诗歌创作中的主张和坚持,并用我的写作去体验和感悟这样的写作方向带给我个人和读者的诗歌愉悦。也许有些人会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于诗歌艺术不应该拘泥于任何一种形式,但我想说的是,这并非是形式的内限,方向和定位是一种大的诗歌原则,而它的确立并不能妨碍我们在它的指引中通过不同的语言形式去反映各自对社会、生命、生活的认知和体悟。基于这样一种审美标杆,年微漾的作品在80后甚至90后诗人的作品当中都具有其独特、鲜明的个人风格,而这种风格最重要的特质之一就是他在诗歌语言中展现了对“积存与变化”两者关系的把握,我不敢说,这种把握已经十分精准,也或许很难或没必要对其设定一个准确度,但这种诗歌特质令他的诗歌脱颖而出。以目前他诗歌写作的水平,若他能保持当下良好的写作心态,加强每首诗歌在体现或表述的某种核心思想的语言凝聚力,年微漾必将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诗人。
在后现代主义诗风盛行的当下,以背弃传统为己任的诗人们仿佛又进入了另一个“陷阱”——所谓的个人化陌生化写作更趋向于晦涩难懂、矫揉造作、故弄玄虚,丧失艺术应有的自然、纯粹、真诚的品质。所有的写作都是个人化的,诗歌更重要的是气质型写作,是有着血性和温度的,更是天才的创作。而年微漾却在古典和现代之间寻求新的汇通与交融,在后现代的圈套中“突围”出来,找到了一条创作的正道,所以我以为他是未来中国最具期待的诗人之一。年微漾在他的诗集的开篇道出自己的诗观:诗情在大爱,诗美在大境;诗雄在大天下,诗厚在大悲悯。用“爱、境、天下、悲悯”,道出他心中追求诗歌之“情、美、雄、厚”的要义,而四个“大”字足见其雄心。以诗言志,方得以让诗人安身立命。年微漾,在一个待放的年龄,已然为自己的身体刺上了纯粹诗人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