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红丽
大洲把我从五楼楼顶扶下来,我整个人几乎瘫在他身上。楼道里的灯坏了,他一边举着火机,一边喘着气骂我,笨吧你就笨吧。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油烟味,条件反射地想,这个男人两分钟前还在系着围裙炒菜。八小时前,王自行也这么假惺惺系着围裙给我炒菜。我说不出的厌恶,甩开胳膊,张嘴吐出一个滚字。
大洲没有滚,他强行把我拖下去,给王自行打电话。屋里没有开灯,借窗外投进来的路灯光影,我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架在脖子颈动脉波动最明显的地方。
我是护士,不错的内科护士,不用想不用看,也知道颈动脉在哪。大洲也知道,并且知道我的脾气。所以他挂上电话,坐了下来。
屋里很静,清晰地传来隔壁杯盘碎裂的声音,还有小狗挨打的惨叫。
庄颖娜。大洲说。却没有下文。
他陪我坐了两个钟头,走之前告诉我,庄颖娜,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去钓鱼。
滚!我压低嗓音,再次吐出这个字。
大洲真的滚了,滚到楼下。
大洲是我的邻居,对班医生,也是石角县医院内科主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两口子还多。但是很奇怪,日夜相守,我们不来电。没有像王自行和手术室那个妖精一样,互相爱上彼此。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搬花,妖精就在我家客厅,大模大样给王自行熨衣服。她说她家熨斗坏了,来我们这揩油但是不白揩,她用实际行动补偿。王自行的衣服我从没熨过,包括我自己的,护理工作让我忙得都不记得有个熨斗。她爱用用去,爱熨熨去。市检查组马上就到,科室还缺三盆花,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后来,我说的是后来,我发觉出当时情形不对,但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本事再把王自行拉回来了。
我,王自行,大洲和妖精,我们同住医院家属楼。在单位是同事,回家是邻居,很和谐稳定的关系。是王自行擅自把和谐打破了,他趁做手术的时候冠冕堂皇地勾引了麻醉师,或者说他心甘情愿被麻醉师所引诱。我不是讲故事,医院就是滋生病菌和滥情的垃圾场。医生和护士,外科大夫和麻醉师,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制,夜晚来临,万籁俱寂,一男一女他们不酝酿感情他们干什么。
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当我跟着急诊科同事踹开手术室大门那一刻,我还是如遭电击。
我愣了有半个世纪,猛然惊醒,冲上去响亮地甩给王自行两个耳光。可惜王自行和妖精都不知道,他们赤身裸体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昏迷不醒。屋里浓浓的煤气味混着油烟味,要把人的肺充爆了。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杯盘,仰面朝天躺在水池里,像一张张尴尬的嘴。我虚空的目光望远镜一样扫到老化裂缝的煤气胶管,扫到喝空的红酒瓶,所到之处火星迸裂。他们竟然一起在值班室做晚餐,还买了红酒,俨然新婚燕尔。
我虽然打了王自行两巴掌,但是他们不知道就等于没打。我瞥见铺着报纸的桌子上有一把废弃的手术刀,手指痉挛着,朝它走去,最终又绕开,端起旁边一盆污水,哗!泼到床上。
湿淋淋的静寂之后,同事们纷纷跑上去施救。
我站在原地没动,脑海里浮现出老化的煤气胶管,目睹黑影里的肉体狂欢以后,愤怒地往外喷射一氧化碳的样子。蓝色的气体畅快无比地充满整个房间,直至把野合的人淹没。医生遇到一氧化碳,照样四肢无力不能自主,要不,怎么肯把丑行公之于世。
王自行很快醒了,妖精却没这么幸运。
王自行狗一样跟着我粘着我,站在旁边,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说,王自行,滚!
他不动,抽抽搭搭地哭。
我说,王自行,你不想我死立马消失,立马消失!
不是说狠话,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电视里的恶俗如此真实地砸在我的头上,天塌了地陷了,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幸福灰飞烟灭,我一遍遍问自己,你每天不睡觉在医院大厅旋圈转,转到深夜一两点,不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吗?现在结结实实地看到了,怎么,受不了了?是受不了了。我晚饭没吃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昏昏沉沉睡了一上午。梦中夹杂着暴力和火灾。醒来,如同被重体力掏空了肺腑,是歇斯底里后,难得的平静。周末童话去了奶奶家,王自行被赶走,屋里就剩下我自己,清清静静。我清清静静洗了童话的床单衣裤书包布娃娃,洗了自己不再茂盛的头发,上到五楼楼顶。途中没有遇到熟人或陌生人,连只活物都没有。
我站在楼顶边缘。
有风吹过来。
太阳又圆又黄挂在半空,它活得兴兴头头,可是我要死了;
葡萄架上,叶子干了枯了落了,藤蔓依然饱含汁液,明年它照样活得兴兴头头可是我要死了;
丑陋的麻雀在葡萄架上蹦跳,冬天来了,它们活得兴兴头头可是我要死了。
我跟太阳跟葡萄藤跟丑陋的麻雀一遍一遍道别,可是我没有勇气跳下去。我在楼顶呆了整整四个小时,在憎恨的毒酒里,又添加一盅对自己的藐视。直到大洲从我手中夺去折断翅膀的麻雀,把我拖下去。
我坐在深夜的客厅里,梳理失败的人生。首先我不漂亮不爱化妆,没有那妖精的脸蛋;其次我是个肥胖的馋女人,爱尽天下所有美食不可能拥有那妖精的身段;想清楚了这两点,我接着想我的以后。
以后,还有以后吗?
他们不该把妖精送内科,就是急诊科没有一台机器也不该把她安在我们科。他们太高估了我的涵养。当天中午,我悄悄制造一起氧气故障,刹那间便完成了天使到魔鬼的蜕变。
想我庄颖娜,原本天性纯良救人无数,是他和她,联手逼着我学会了恶。
迷迷糊糊中,有人敲门。
天已大亮。
大洲左手举着一袋灌汤包,右手举着一次性筷子说,吱吱,开吃!像一只欢快的老鼠。
他是老鼠我是名副其实的馋猫。大洲说的没错,睡一觉就好了。睡醒后的我见到灌汤包,苦大仇深统统被甩到身后。
慢点吃。大洲说。
我噙着一口鲜汤,第一次用安宁的眼神望他。
一直坚信,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气场,或者叫做磁场。比如,有的人你一见钟情,就是因为你们之间蕴含大量“危险因子”,就像磁铁的S级遇到N级;有的人你见了会首选排斥,S级对S级,见面就掐,天生宿敌;还有的人则很奇妙,只会让你安宁,那就是平行线,和谐相伴永无交点。说实话,末一种人遇到了是你的福气。
跟大洲,二十四小时之前我们是标准S级对S级,哪怕对班他把宵夜递到我手中,欢快地说着吱吱开吃,我依然对他大吼大叫。不是撒娇地大吼大叫,我天生大嗓门。我们全科医生护士都怕他唯独我不怕。一是在一群小青年里我跟他年龄差距最小,他四十六我三十九;二是包括护士长在内所有护士就数我技术最好,有底气摆资格。三是我瞧不起他。说穿了,他恋物。
他迷恋一只双耳陶罐。
知道这秘密的人不多偏偏我是其中一个。这些年,家属院搬了好几次,那只长了绿毛的双耳陶罐每回都和我们一起行走在搬家的路上。看着大洲抱着陶罐,红绸布封塞,缓缓从下面升上来,下垫肥大的手掌,感觉他好像在端着一个孕妇。那种小心谨慎体贴入微,除了变态我想不出其他。
但是经历昨晚以后,S级对S级的关系显然也被颠覆,变为标准的平行线。灌汤包填塞了我空荡荡的胃空荡荡的躯体,也安定了我空荡荡的灵魂。我不再闹腾不再叫他滚,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迫切需要有人陪着。甚至可以忽略陶罐事件曾带给我的负面心理,坦然接受了大洲的同情,或者说是支援。
大洲同时给我和他自己放了假(他有那个权力),我们开车去钓鱼。
那个妖精死了。路上,我没有告诉大洲氧气故障的事。自从亚当夏娃受撒旦诱惑,偷吃了禁果,从不听话那天开始人类的心就有了妖魔居住的洞府,我也不例外。我确信心里藏了妖魔,妖魔控制了我的思维和行动。杀了人以后,我坐在车上竟然无耻地想起了“暧昧”。非夫妻暧昧男女在一起,不外两种结果,要么狼狈为奸,要么良心未泯。无论哪一种,事先都落了俗套。
但那天我失算了。
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第三种从未体验过的白日梦。我是说,如果有白日梦的话,我情愿是做了一场梦。
我们接着说钓鱼。
没想到大洲公然把陶罐摆到了车上,说陶罐里曾放进去一个灵魂。虽然我们正处荒郊野外,但是窗外阳光明媚,我除了脊背麻了一下没有更多怕。毕竟我是半个医生,无神论者。
我说我心里早就住进了妖魔,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是不是死都不怕。大洲单手握方向盘,点了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遮掩了他的表情,语气透着轻贱,他说,庄颖娜,你差老远了。就像平时对夜班一贯的戏耍语气。
我和往常一样腾一下被点着火,拿出大嗓门,嗯?怎么差远了怎么差远了?我狠推了他一把。
别推,开车呢。
就推推死你推死你反正我不想活了。
什么人呢,屁大点事要死要活。
屁大的事搁你身上试试你试试。
好,我给你讲个故事,讲完再推死我。
年轻的时候我写过小说。大洲说,见她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小说里的人物。
男他女她?
女的。余海贝。
于海贝是一名赤脚医生,八五年的赤脚医生,个个全能,内外妇儿医生护士,防疫药剂师,一肩挑。那一年年关下大雪,腊月二十九,余海贝表妹要生了。按照惯例,她给她做了产前检查,除骨盆出口稍狭窄,其他一切正常。那时候还不流行剖腹产,别说出口窄,再复杂十倍的情况她都见过,每每逢凶化吉,母子安好。方圆百里,经她手生出来的娃娃,没有五十,也有三十,除了老蔡家傻婆姨生了傻儿子,其余个个聪明可爱。当时余海贝十九岁,表妹十八,都是半大孩子。表妹没有哭叫,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只是可怜巴巴地问,姐,还有多久,能生下吗?姐,能生吗?余海贝说能,我接生你放心,包没事。她爽快地打了包票。村里人的盲目推崇,早把她做姑娘的傲气顶到了极致。
但是表妹迟迟没有生下来。余海贝硬撑着说,没事,观察,我见得多了,都这样。转身却偷偷出去,用村长家电话向师傅请教。她简要说了情况,说师傅,要不,把她送你那去。
师傅是部队军医,师傅说雪太厚,出门不安全。可以阴道试产,耐心等待。
当时雪情确实不容乐观。之前,还曾有过野猪下山祸害村民的事情。余海贝有点小怕,只得依言等待。等到宫口开到六厘米,为加速产程,也为减轻疼痛,她给表妹做了破膜。羊水胎心都还好。
后来。宫口果然开全了。余海贝长出了口气,对师傅更是佩服得紧。
大洲接连抽两口烟,气定神闲,我的焦躁像一片狂风裹挟的树叶,悄然落地。我不忘奚落他,就像他经常奚落我一样,我说,你像个产科专家。
大洲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表妹挣扎了整整一个小时,胎头不着冠。表妹夫提出,拉老婆去部队剖腹产。余海贝又去请示师傅。师傅说,产程慢和出口狭窄有关,只要产力好,能阴道分娩。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来了剖宫产也不容易取出。
但是胎儿等不了,余海贝拿木听筒一听,胎心从125降到了80。
师傅让上产钳,尽快脱离缺氧。
胎儿大,上产钳,并不容易。十分钟后,胎儿硬拉出来了,不会哭。余海贝赶紧垫着纱布心肺复苏。
二十分钟后,新生儿像漏气的阀门一样,哼了一声。
孩子脑瘫。
这时候余海贝已经在雪地里跑了十多个来回,连吓带累,也瘫了。
表妹夫毫不犹豫地把她告上了法庭。那时候,医疗纠纷不像现在这么普遍,余海贝一下子成了当地的“名人”。声誉,亲情,全没了。痛失爱子,表妹夫六亲不认,说她没按他的要求剖腹,说她给老婆捅破了羊水。余海贝一边同情表妹,一边又觉着冤枉。人工破膜,跟脑瘫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还不能说出师傅,师傅是人不是神,不能预见所有不良后果。
哎,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到了目的地。大洲打开车门跳下去。
环境很不错,水库三面环山,山坡上长满高高低低的树,满眼深深浅浅的黄和红,很是富饶。大洲找了个避风处,下杆,地炮海杆统统甩出去。最后从包里拿出一只短杆,交给我让钓鲫鱼,说鲫鱼成群,就守在边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哄我,反正我对钓鱼不感兴趣,我不看鱼漂,盯着脚下的草地。万物凋零的深秋,草地上竟然还有牵牛花,紫色,蓝色,长长的藤蔓须须茸茸,迎风飞舞。
这时大洲的铃铛响了,哗楞楞拉出一条半尺长的白鱼,说是鲢子,让我拿取钩器。我在鱼包里翻找半天,拿出一只顶端分叉,类似毛衣针的东西。大洲一手抓鱼一手持取钩器,往鱼嘴里一送一拉,鱼钩出来了。再送再拉,蚯蚓就出来了。
鱼已经吞进去的蚯蚓你都要拽出来,吝啬到你这没人了。
该省还得省。我省的是命,蚯蚓的命,知道不?大洲把鲢鱼扔回水里。
干嘛扔了呀?!我急。
才半尺长,可惜了。
什么时候变菩萨心肠了。我咕哝一句坐下来,接着守自己的杆。四周除了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阳光照着水面粼粼闪闪,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妖魔又引诱着我,去想一些不愉快。我深吸一口富含水腥鱼腥草腥的腥鲜空气,打开肺腑,把它们压下去。
大洲又接连钓两条鲫鱼。我忙着拿抄网,取鱼钩,挂红虫,数着网兜里的鱼,转而兴奋不已。
近中午的时候鱼不吃饵了。大洲说,钓鱼就半天,下午不行。他说我们回家吧。
我心一沉,枕着胳膊,仰脸躺下,身下草茎纷纷骨折。我说我不回。你故事没讲完呢。
大洲收了渔具,跟我并排躺下去。
望着头顶的阳光白云,我心静如水。
大洲说,我喜欢这样的阳光。它让我相信,任何事都会有转机。妖魔,只是暂时的。
你呢,你也有被妖魔掌控吗?
有啊。比如,跟一个可爱的女人并排躺草地上。
可爱。我莫名悲哀,我说大洲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很差劲是不是。
看跟谁比。跟刘亦菲比,哼,肯定差得不轻哩。
滚!
王自行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中了邪了,放心,有他小子后悔。
别提他。这么多年,不是连你也不喜欢我。我直笼统地嚷了出来,说完面上热热地烧起来。
谁说的?他把脸转过来说,你那小皮儿腻白腻白,跟你对夜班我都想入非非知道不。
现在呢?我故意转过去,对着他的眼睛。
现在,接着讲故事。他败下阵。
我听着自己四平八稳的心跳,扑哧笑了。
当晚,村长让人叫余海贝接电话。她跑过去,拿着话筒只顾哭。师傅在那头急得直蹦。大洲叹了口气,又说,至今,我还记得她的呼吸吹着话筒的声音,热乎乎,凉飕飕。
他用了两个相反的词,我没有纠正。我相信这种矛盾真实存在过。
她就那么抽抽搭搭地哭,不说话。哭得我肠子打结。
你什么时候成了人家师傅,嗯?
大洲越来越不能从故事里拔出来,他被自己的讲述牢牢控制了。他说,我承认我喜欢余海贝。那天值夜班,跟我对班的肖护士对我也有意思。我不是圣人,上厕所她都嘻嘻哈哈跟着,谁受得了。除去青春荷尔蒙,你知道,那年头当兵的不允许跟驻地姑娘恋爱。我一边不想放弃余海贝,一边也不想拒绝肖护士。这样,如果余海贝那边没戏,我还有退路。所以,开始是真不想让她来,她一来,鸡飞蛋打,两边都有暴露的危险。后来听她说的情况,也怕出事,想让她来,但当时胎儿上不上下不下的情况,送来也没啥好办法。只有硬着心肠,让她原地抢救。我当时昏了头了,害了产妇,害了孩子,也害了她一辈子。
表妹夫一气之下把孩子扔给了余海贝。她一个姑娘家,没法再做医生了,踏踏实实种地,喂猪,养起了孩子。我曾抱着赎罪的心理托人提过媒。我呛准了她喜欢我。她曾跟着我进修整整一年产科,在我海阔天空神吹的时候,总拿仰视的目光看我,看得我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事实证明,我是狗熊。余海贝很干脆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极其荒唐,她说她不是党员,呵,我是。
瞧瞧,那年头党员多崇高啊,崇高到让一个戴罪的姑娘不愿接受拯救,不敢接受爱情。大洲扔掉手里的烟头,站起来。
脑瘫儿养到六岁,丢了。
丢了?我也站起来。
农村,未成人夭折都说是丢了。
大洲打开车灯。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从车上抱下双耳陶罐,摇了摇,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把褂子脱下来铺在地上,罐口朝下又晃。仔细看去,掉到灯影里的是一颗牙,微微泛着白光,像河里淹死的小兽微睁一只眼。
背后吹过一阵冷风,我毛骨悚然。
我们回家吧。我抱着胳膊说。
故事没讲完呢。有一天,余海贝坐农用拖拉机进城卖黄豆,回来晚了。一进屋满屋子血,孩子没了。只在床上找到一颗带血的牙齿,牙上沾着一根野兽的黄毛。
就是这一颗。大洲捏着那颗牙齿对着灯,喃喃自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孱弱的牙齿。
我下意识地牙齿打颤。
大洲放下牙,又伸手从罐里掏出一绺干枯的头发。
此刻,我确定大洲已被记忆的妖魔所俘获,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求他,大洲,我们回家吧?童话饿了。你看要下雨了童话怕打雷我不在她不睡觉。
天真的阴了,飕飕冷风吹得我身上发紧。
怎么,怕了?跟我勾肩搭背,并排躺地上都不怕,死都不怕,这会儿怕了。大洲嘲弄地笑。
我不管,上了车,接连打哆嗦。
以为你多大胆。
大洲抱起长绿毛的双耳陶罐,像每次搬家一样,红绸封塞,缓缓从车下升上来。罐子摆在脚下。我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一个行走的灵魂。
我晃晃脑袋摆脱妄想,狠擂他一拳,驴!快开车。
你呀,以后别多想了,你也就适合做贤妻良母。大洲说。
家属院离地下道很近,过地下道的时候,我看见了童话。
童话跟我之前一样,六神无主地在路边转悠。
停车停车!
我和雪亮的灯光融合在一起,向童话走去。
童话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知道她怕什么,揽着她说,童话别怕,走,我们回家。回家。
童话咧开嘴哭了,妈妈,爸爸辞职了,明天就走。你劝劝他吧,他走了谁送我上学啊?
我一愣,想说我送你。但是想起自己爱睡懒觉的毛病,那三个字,怎么都没好意思说出口。
大洲笑眯眯地说,回家吧,明天咱俩夜班,接着讲故事。
离医院后门不到五十米,就是太平间。妖精的尸体还在那儿躺着。
我走过去,看见她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那个曾让我异常羡慕的地方。不能不说大洲的话对我起了作用,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接着活下去,照顾花骨朵一样的童话,同时学熨衣服。
我在妖精面前流下了眼泪,我看见我的泪珠隔着玻璃,一颗一颗在她脸上绽放。我不知道,足够多的眼泪能不能替她赎罪让她活过来;我不知道,足够多的眼泪能不能赎清我的罪让她活过来;但是我知道,这泪水绝非昨日之泪。它们从眼眶里蜂拥而出,带着彻骨的痛。
老刁,十二号中午,我替你修了内科的氧气。这是维修表,签名补上。
我大颗大颗掉着眼泪,不知道大洲什么时候来的。
守太平间的老刁,同时也是我们的后勤维修员。他谢过大洲,仔细折好维修单,放进口袋。
我离得很近,瞥见表格上的时间:2009年10月12日,13pm。是大洲特有的粗大字体。
我望向他。他没有回应。
可以想象,我前脚从妖精病房出来,后脚就有人进去了。或者说,他一直在跟着。
走吧哥们,别哭了。咱接着讲故事。
在老刁诧异的目光下,大洲大咧咧揽过我的肩,挟着我走出太平间。我倔强地扭动胳膊,企图甩掉他的绑架,但是一走出太平间,一走到太阳底下我就化了。
我化成一滩春水,清澈地流淌在山间花丛,周身散发着草木露水的香气。
我跟大洲一样迷恋上了陶罐。
我的陶罐在那个秋天,曾放进去一个灵魂。我坐在办公室,面对第一次单独值夜班的护士小赵,讲故事。
我看见她打了个哆嗦,站起来关窗户。从身边走过时,我接受到她身上来自野外的信息,那是四月槐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