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马玉翠开的酒馆宛若绚烂的烟花,只有在夜晚时才绽放出妖娆的妩媚。所以,白日里,马玉翠几乎都是坐在吧台的后面打盹。露出的半截身子,如一幅镶在相框里的老照片。
短发女人撩开沾满油渍和苍蝇屎的塑料门帘子时,惊动了吧台后面打盹的马玉翠。她眯缝着眼睛打量进来的短发女人。短发女人趔趄地坐到靠窗户的桌子前,肩上的背包也倾斜着滑落到另一把椅子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给我下碗面条吧。”短发女人有气无力。
马玉翠粗哑干涩地“哦”了一声,随着吊眼梢不停地往上跳动,高颧骨上的蝴蝶斑仿佛要振翅飞起来似的。她扭头冲里屋吆喝,“三儿,煮碗热汤面,再打两个荷包蛋。”
一阵刺耳铁器的刮磨声乍然响起,短发女人不由得打个哆嗦。“嘻嘻,你可真不禁吓。我家的排烟机没叫油,耍小性子呢。”马玉翠端来一碗热水,“先喝碗热水,我放了两大勺白糖。”
短发女人接过水碗,贴着碗沿噗噗地吹了几下,就吱溜吱溜地喝起来。马玉翠撇了撇嘴,又嚓啦嚓啦坐回吧台里。她懒洋洋地抽出一支老巴夺点着,用力地吸一口,嘬着嘴饶有兴趣地往出吐大大小小的烟圈。一看这个女人的苦瓜脸,就知道她不是跟婆婆怄气,就是被男人打了。弄不好是被野女人占了窝,还被人家赶了出来。这年头,男人都吃腻了家常饭,想方设法出去打野食儿。过足了烟瘾,马玉翠就觑着眼睛望房笆。
落日噼里啪啦地烧红了半边天,碎金子似的霞光也反衬到窗玻璃上。短发女人鼻翼两侧的水泡,宛若蚂蚁泛起的浮土。她很后悔,在小岭时没买两包维C银翘片。短发女人渴极了,她很想再喝一碗糖水。她望向吧台,马玉翠正对墙上的一面镜子往脸上扑粉。粉扑宛若没头的苍蝇,在她手里上嘬一口,下咬一嘴。马玉翠葱绿色衣裳的外面套一件玫粉色的马甲,看来,这个女人不只脸上长着蝴蝶,穿着也如同一只花蝴蝶。难道这个女人以开酒馆做幌子,干着勾引男人的勾当?短发女人知道这附近不但有煤窑,不远处还在建高架桥。她瞟一眼对着镜子擦胭抹粉的马玉翠,女人若是能活下去,谁愿意让男人糟践身子。短发女人的眸光里闪出泪花。
又是一串刺耳的吱嘎声,排烟机停止了呼呼的转动。一个剃着光头,袒露着白花花肚腩的男人从后厨咚咚地走出来。他把一个白底儿蓝花的大海碗砰地蹾在桌子上,口水也扯着黏涎滴落下来。
短发女人微皱了一下眉头,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鼻子,一股猪油的香气扑入鼻腔。
“吃吧,我家三儿最会煮热汤面,放的‘后老婆’猪油和葱花,可香了。”马玉翠喜滋滋地说。
短发女人显然没弄清楚女人说的“后老婆”油是什么东西,她探寻地看着蓝花大海碗。碗里除了挂面和两个莹白的荷包蛋,浮面上还飘着细碎的葱花和一层大大小小的油珠。短发女人明白了,所谓的“后老婆”油就是出锅后放的猪油。她急不可耐地夹起一个荷包蛋,一口咬下去,金红色的蛋黄就裸露出来。
“哈哈,她比咱家老黑还能吃……”站在桌前的三儿突然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短发女人羞愧得红头涨脸,她抬头瞄一眼马玉翠,女人也呵呵地乐着。三儿笑过之后,就抓耳挠腮地看着吧台里的马玉翠。短发女人瞥一眼三儿,难道他俩是一对野鸳鸯?厨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而女人怎么说也有三十七八了。看情形厨子不该是她男人,可这年头,尘世上的事说不准也琢磨不透,公爹还爬灰呢。有钱的女人养猫养狗,养个小白脸也不稀奇。短发女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男女。
“我要摸咂儿。”三儿咚咚地走到吧台前,可着嗓子冲马玉翠喊。
短发女人愣怔地眨巴着眼睛。马玉翠也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柔声细气地说:“三儿早就戒奶了,听话,先把老黑喂了,喂完赶紧睡一觉。一会儿下四点班的人就都上来了。”
三儿气咻咻地噘起了嘴,转瞬又乐颠颠地喊,“喂老黑去喽,喂老黑——”三儿含混的声音被绣着金鱼荷花的布门帘隔开了。
“喝口呗,正宗的高粱小烧,也有瓶装的。后厨还有昨晚剩的芹菜炝花生米,红烧肉炖干豆腐,下酒正好!”马玉翠粗哑干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梁上绕了一圈,才咣当一声砸在短发女人的耳朵里。
也许是被叫三儿的厨子吓着了,短发女人癔症般地摇头。
马玉翠先是抻着长脖子“哦”了一声,又撇着嘴说:“啧,一个人吃饭,不喝一口多没劲,又不收你钱。”她说着话,就嚓啦嚓啦地走到后厨,把一盘芹菜炝花生米和一碗红烧肉炖干豆腐端上来。红烧肉的大碗里,凝着一层黄白色的油。
短发女人回过神儿,她猜想这个叫三儿的厨子脑子少根弦。女人活着真不容易,嫁不着好男人遭一辈子罪,再养个傻儿子就更没有消停日子了。一大海碗热汤面,吃得只剩下点汤水。短发女人肚子有食,心就不那么慌了。她盯着桌子上的酒杯出神,活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酒。小时候,舔过爸的酒杯,被辣得抱起水瓢咕嘟咕嘟地喝凉水。想起死去的父母,短发女人的眼眶又湿润了。她端起酒杯,试探地放在鼻子上——辛辣的味道宛若游走的魂灵,倏忽间就钻进了她的鼻腔——她“哈欠哈欠”打起了喷嚏,鼻涕眼泪也趁机溜出来。她擤了一把鼻涕,不甘心地用舌尖儿舔了一口酒,舌尖儿一阵麻酥。她咧了一下嘴,使劲地揉着被辛辣刺激得发痒的鼻子。
“啧啧,你可真挑剔,那么可口的烧酒咋像喝药?秋风凉,喝两口舒筋活血还治感冒。”马玉翠上挑着修饰得如同柳叶的眉毛,伸手啪地拉亮电灯。
电流“吱”地一声响起来,莹白色的灯光刹时就把灰突冷清的酒馆照得一片温暖了。短发女人瞄一眼马玉翠,她发现灯光下的女人不那么黑了。究竟是刚才扑的粉,还是多情的灯光起了作用?她顾不上多想。短发女人抿住嘴唇摇晃着酒杯,呈微黄色的酒如同黏稠的浆液,被她摇晃出月色般的光晕。她终究还是没禁住月色的诱惑,壮士般地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再喝一口——泪水就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簌簌地落下来……
“嘻嘻,这就对了吗。女人就算死了男人,也不能断酒啊。没烧酒暖着,别说身子冷,连心肝肺都冰凉。”马玉翠颧骨上的两只蝴蝶又忽扇起翅膀。
短发女人感激地看了一眼马玉翠。
马玉翠上挑着眉梢,点着一根烟,她在烟雾后面窥视着短发女人。看她的穿戴,不像城里有钱借酒消愁又矫情的女人。看样子,她一定是摊上啥大事儿了,否则,她也不会只身到这荒郊野外的酒馆里喝酒。马玉翠莫名其妙地心疼起短发女人来。她仇恨城里人,特别厌恶城里的女人。若不是为了挣一条活路,这辈子说啥也不会开酒馆。她对酒馆的讨厌程度不亚于对城里人和黑乌鸦。马玉翠管乌鸦叫黑老鸹,她认为黑老鸹是自己的霉头,只要听到黑老鸹的叫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呸呸”地吐口水。酒馆后面有一片杨树,黑老鸹在杨树上絮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窝。每次,马玉翠到后院解手,都冲着被污浊空气熏得黑黢黢的杨树吐唾沫。系上裤带,她便冲着圈里的老黑呵呵地笑,告诉老黑下辈子还做他的女人。听她的口气,她把黑猪当男人了。老黑占便宜似的朝她哼唧着拱嘴。
马玉翠家住在小北岭的山凹里,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十里八村都知道有一个叫马玉翠的老姑娘长得奇丑无比,连媒人都不登门。父母暗地里没少拎着礼物去求媒人,可是小伙子们一听说是马玉翠,都说不敢高攀马玉翠,怕下晚黑儿睡觉被她那长脸高颧骨吓死。找未婚的小伙子没指望了,母亲提着从嘴里省出来的鸡蛋托付媒人,哪怕找个死老婆的男人,让女儿做填房也行。不能让女儿白托生一回人,还许诺事成之后,给媒人买一块衣料外加五十块跑腿钱。母亲啜泣着把鼻涕眼泪抹到袖口上。马玉翠知道父母的行径后,不吃不喝地闹腾起来,小伙子都不稀得嫁,别说填房了。就算老死也不要沾着别的女人身上臭味的男人。马玉翠气呼呼地把一碗饭倒在院子里,咕咕地唤鸡,看着耷拉着膀子争相跑来抢食的鸡,她又跺着脚“哦矢哦矢”把它们轰走。鸡们不甘心遗弃地上的美味,跑出去几步又“咕咕”地叫着围拢过来。
“真是女大不中留,可谁留你了?还不是没人要啊。”母亲凄婉的哭诉声让马玉翠更加恼火。
寻个庙出家算了,省得父母老是唉声叹气。马玉翠一甩手走出屋门,“嫁到庙里去,让你们天天给我烧香磕头。”
马玉翠咬牙切齿地把院子里觅食的鸡,踢腾地飞上了墙头。西山凹附近有一座庙,最近几年香火缭绕,红火得不得了。每逢初一、十五母亲都到庙里上香。母亲一辈子只信鬼而不信神,她说鬼就在身边,随叫随到,而高贵的神在天上,离人间太远。为了女儿的婚事,母亲虔诚地乞求鬼帮忙。可是,鬼们仿佛都失了灵性,吃了母亲供奉的大鱼大肉也都悄无声息地眯着。鬼不帮忙,母亲只好去求神。马玉翠也清楚母亲去庙里上香,无非是为了把她快点嫁出去。
马玉翠找到庙里的住持,表明要出家的心意。住持双手合十诵了佛号,问她家人同意吗?还告诉她修行首先要能吃苦。若是施主是为了逃避红尘或者来享清福,就请她另寻去处。马玉翠被住持不软不硬的话,呛得抻着脖子“哏嘎”地打嗝。临出门时,她赌气踩在庙门槛上跺了两下脚。出家没成,马玉翠还得照常跟着父母在地里撒种、铲地、割地。她整天与父母怄气,吃不香睡不着。半年下来,她就宛若一具干尸。
马玉翠三十六岁这年,说啥都要出去打工。兴许外面的人见过世面,不会嫌她丑陋。马玉翠背着行囊,趟起乡间土路上的尘土,头也没回地上了一辆中巴车。她又重新燃起希望,她想凭着一双手养活自己没问题。等攒下一笔丰厚的嫁妆,再回村找个男人。她不相信,男人看不上她的长相还能不稀罕钱?不知道是命运捉弄马玉翠,还是她捉弄命运,眼看连吃饭钱都没有了,也没找着工作。请保姆的人家,因为她的长相都退避三舍。招服务员的也担心她的长相让生意萧条。为了吃饭,马玉翠降低身价,在一家酒店里打扫卫生。酒店还指定让她负责打扫卫生间。不就是扫厕所吗?酒店的厕所里有上下水,再不干净,也比老家鸡刨猪拱的粪坑强。马玉翠不屑地撇了撇嘴。几天干下来,马玉翠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实在受不了客人酒后的呕吐物,由此,马玉翠才知道无论吃进去的是什么珍馔美味,再吐出来的都如狗屎。马玉翠赌气地打开水阀门,幸灾乐祸地盯着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马玉翠愤恨地骂城里人都是贱种,花钱减肥,也花钱长肉。一到饭时,就像一群黑老鸹似的“乌泱乌泱”地往酒店里钻。特别是那些女人,把嘴涂得像喝了血的女鬼,猫叫春似的往男人身上扑。真是下流至极……马玉翠还恶毒地咒骂城里人,早晚都撑死在酒店里。夜晚睡不着觉,她乞求老天把城里的女人都配给农民工,省得她们吃饱喝足还淫荡地矫情。
短发女人已经喝不出白酒呛嗓子的辛辣,相反还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坨红晕,手脚绵软得不听使唤。一只小鹿,在她的心头蹦跳着踩出了无数朵梅花似的蹄印,她想诉说,她也想嚎啕大哭。她瞭一眼马玉翠,眼前的女人是开酒馆的老板,自己若不是奔走了两天两夜也不可能进来吃面。她急促地喘息,她想把心头的那只小鹿驱赶走。她好不容易夹起一粒粉嫩肥胖的花生米,可还没等送进嘴里,花生米就“啪嗒”掉在桌上。她骂花生米是捣蛋,是没人要的苦命鬼?她被自己的话吓一跳,心头那只小鹿也倏忽间就没了踪影。
门帘“呱嗒”落下的声响,惊动了两个女人。短发女人醉眼迷离地望向门口。进来的是长着黑黢黢脸膛的男人,一口整齐而又细密的牙齿,极不般配地在他黑脸上闪着光芒。“咦嗬,生意不错啊,还有到这儿下馆子喝烧酒的女人。”
马玉翠呸了一口,“就兴你们男人下馆子,可够搂女人裹奶,女人下馆子喝烧酒就稀奇了?”
黑脸男人嘻嘻地笑着走到吧台前,他从皱巴巴的工服里面拿出两条烟放到吧台上。说是下晌去小北岭办事,特意给马玉翠买了两条老巴夺。男人拆开一盒,拽出一根点着,吸了两口又把烟摁到马玉翠的嘴里。“我刚才说错了还不行,女人能下馆子喝烧酒还能让男人舒坦。”黑脸男人在马玉翠的脸颊上刮一下。
“算你识相。”马玉翠嘬着嘴往出吐烟圈。
黑脸男人盯着她,“唉,老黑喂了吗?”
马玉翠使劲地吸了两口烟,撇着嘴说:“等你喂,它就得饿死。”
“我这不是尽喂你了。不管多累,我都让你吃饱喝足。”黑脸男人发出两声怪笑。
马玉翠斜楞一眼跺脚搓手的黑脸男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喷云吐雾。直到剩下最后一口,她才把带着暗红火的烟头塞到废旧的矿泉水瓶子里。被淹没到污浊的水里的烟头,宛若一个投到井里寻短见的女人,“刺啦”一声就香消玉殒了。
“大姐你慢慢喝,若是再想吃啥菜就叫三儿。他睡觉死,你得大声喊。要是不走,我这儿还能住宿,一宿收你五十块钱。”马玉翠撩开金鱼荷花的门帘子,闪到里间去了。
“嘎吱、噗——”听着沉闷的关门声,短发女人想,里间的木门一定是变形了,非得抬一下才能关严实。相框里的相片消失了,酒馆一下子就落寞下来。看样子,这个女人的男人是煤窑上管事儿的,怪不得她能在这地儿开酒馆呢。短发女人看着还在忽扇的布门帘,唏嘘地感叹。头上日光灯的电流声,宛若树上“吱吱”叫唤的蝉,在寂静的酒馆里聒噪着。短发女人无所适从地喝了一口酒,她怅然地回头瞭一眼窗外。夕阳早已落尽,天地间落寞的寂寥让她又沉浸到无边的惆怅里……
有着一口白亮牙齿的黑脸男人,并非是马玉翠的丈夫。就在她的生活又重回到垄沟和鸡鸭鹅鸣的叫声的时候,她的婚姻却出现了转机。邻村有个叫刘万福的男人,老婆半年前得肺病死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没成家。刘万福不嫌弃马玉翠丑,就托媒人捎话,说只要马玉翠乐意嫁给他,就以一枚成色十足的金镏子做聘礼。看到主动上门的媒人,父母乐得合不拢嘴,他们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应允,仿佛是给一口急着出栏的猪找到了买主。
“啥金不金的,能给俺闺女一口饭吃就行啊。”父亲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笑意。
“终于有男人要她了,她也不白托生一回人。”母亲又啜泣着旧话重提。
父母都躺进被窝里了,还兴奋得喋喋不休地讨论着马玉翠的婚事。马玉翠却蒙着被哭了一宿。为了父母,为了不白托生一回人,就算刘万福家是深渊她也要跳下去。再不跳,恐怕真要老死家中了。马玉翠怀着一腔怨气,大义凛然地走进了刘万福的家。刘万福的大儿子早已另立门户,女儿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冲喜,也在一年前出嫁,家里只有一个叫三儿的小儿子。刘万福不让马玉翠干地里的活儿,他说一个女人把家把男人伺候好就行。刘万福体贴的话,让马玉翠积攒了许久的怒气瞬间就消失殆尽,她差点哭出声。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等来这个知疼知热的男人。
“你不嫌我丑啊?”马玉翠抽噎着问。
“唉,这世上哪来的丑女人,只有病女人。再说,你都不嫌弃我身上三儿他妈的臭味……”刘万福把马玉翠紧紧地搂在怀里。
逢集日,刘万福就带着她去买新衣裳。刘万福喜欢亮堂颜色,尤其喜爱粉色。他给马玉翠选的衣裳大多是以粉色为主,马玉翠皮肤黑里透着青黄,再经过粉色的渲染,就仿佛遗落在草甸子上挂着霜的马粪球。马玉翠才不管搭不搭,只要是刘万福喜欢,她就往身上穿。村里的人都议论,说刘万福对小老婆疼得没边没沿,还把她打扮得如同一只野鸡。三儿一出去,村人就把他团团围住。“三儿,你爸夜里撒欢时,你在西屋能睡着觉吗?”三儿狠狠地翻着白眼,横冲直撞地跑出人群。三儿突然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进人群里。人群中爆出一阵欢笑声,四分五裂地跑散了。马玉翠的脸渐渐圆润起来,看上去就不那么长了,颧骨也不那么高了。刘万福说等过了秋忙,自己就带着三儿下煤窑挖煤,去挣两个现钱。前些年攒下的钱都给三儿他妈看病了,得再攒两个钱给三儿订一门亲。等三儿娶了媳妇,她想穿啥就穿啥想吃哪口就吃哪口。马玉翠把黑亮的长发挽一个发髻,用一只粉色蝴蝶卡子别在脑后,嘻嘻地笑着到院子里喂鸡。她把苞米粒撒成一道弧线,“咕咕”地吆喝着鸡吃食。十几只鸡拍打着翅膀奔到她身边,马玉翠看着鸡们呵呵地笑。
临走的前一夜,刘万福极尽温存地把马玉翠搂在怀里。月光如一个好事女人,从窗口探头探脑地窥视着这对男女。刘万福看着月光下马玉翠的脸,想想这女人够可怜的,都三十好几了才尝到男人的滋味。自己一定好好待她——男人响起轻微的鼾声,马玉翠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宛若一只壁虎似的贴在男人的胸脯上,三儿他妈可真没福气,这么好的男人不守着,却早早地死了。月光下的马玉翠,知足地笑出声……
冷风刮了一夜,大地就像擦了胭粉的女鬼,白得瘆人了。马玉翠是个手脚不得闲的女人,她听着窗外呼呼叫着的风,点火打了一小盆浆糊。溜了东西屋的窗户缝儿,还把房后的三扇窗户钉上塑料布。防止门缝透风,又在门边上钉了一圈毛毡。忙乎了两天,三间房仿佛被穿上一件紧身棉衣,热乎气也不好意思往外溜了。马玉翠从坛子里捞出一碗清脆嫩绿的咸黄瓜,切成薄片后拌上蒜片撒了香油。又用肉末炒了芥菜疙瘩丝,装了满满两大罐头瓶子,托村里也在煤窑上干活的人捎给刘万福。马玉翠叮嘱千万要把东西交到爷俩手里,说咸菜下饭,爷俩就得意这口。马玉翠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冬月一过,她就发面蒸馒头包黏豆包,三儿爱吃馒头,一顿能吃五个。刘万福却爱吃黏豆包,他说黏豆包筋道还扛饿。马玉翠把蒸好的干粮都放在仓房的大缸里冻上。怕老鼠溜进缸里把吃食祸害了,又在盖缸口的木板上压一块青色的条石。三九天,西北风宛若一个怕冷的女人,直往人身上贴。马玉翠杀了三只不下蛋的母鸡,把鸡杂都清理出来,还把鸡肠子也翻出来择洗干净。鸡肠子筋道又有嚼劲,用它炒小辣椒,保管刘万福爱吃。干完了零杂的活,马玉翠就专心地伺候那口大黑猪,一心一意地等着刘万福回来杀年猪。看着欻欻吃食的大黑猪,她呵呵地乐。
“多吃,长得肥肥的,等万福回来好吃你的肉。只要你让万福吃高兴了,我下辈子托生你都行……”
冬天的夜长,马玉翠思念在煤窑挖煤的刘万福,她就坐在炕头剪窗花,剪福字。她把两只衔着双喜字的喜鹊贴到炕头的墙上,又把衔着福字的喜鹊贴到炕梢的墙上。窗玻璃上也贴着金鸡报晓,腊梅迎春,还有各式形状的雪花。马玉翠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顶粉色的幔帐,挂在炕沿前。傍晚,她关上灯点上一根蜡烛,羞答答地坐在幔帐里,想象着与刘万福缠绵时的甜蜜……若不是怕蜡烛烟熏黑了幔帐,她会彻夜点着蜡烛睡觉。自从嫁给刘万福,马玉翠喜欢朦胧而又温暖的情调。刘万福也记挂着她,托人到佟二堡给她买件紫茄花色獭兔半截大衣。刘万福给马玉翠捎信说,实在没买着粉色的,让她将就穿。还说等他回来杀年猪,猪肉一斤不卖,都留着吃。马玉翠穿着紫茄花色的獭兔大衣,回了三趟娘家。
腊月二十六,马玉翠等来三个陌生人。他们告诉她,煤窑塌方,刘万福被砸死了。三儿住在医院里,是死是活还很难说。马玉翠翻着白眼,宛如一根倒木直挺挺的晕厥过去。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炕上,掐人中扎脚心,忙活了半天才把她救过来。马玉翠来不及哭死去的男人,就揣着刘万福用命换来的五万块抚恤金赶到医院。医生告诉她,病人若是再不醒过来,极有可能脑死亡。马玉翠哇地一声哭起来,她问医生要怎么做才能唤醒三儿。医生说,家属要不断地跟他说话,说他爱听的话,用亲情呼唤他。马玉翠傻子似的站在走廊里,自己才给他当几天妈呀,哪知道他爱听啥呀?马玉翠一跺脚走进病房,死马当活马医吧!她给三儿擦身子,给他按摩,她拽着三儿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口上。“三儿呀,你看我这心跳的,哪天我这儿不跳了,你可咋办啊?你爸没了,你活过来咱俩好有个伴儿。以后我天天给你蒸又白又暄腾的大馒头……”马玉翠每天如同和尚诵经似的说着这番话。有一天,医生给三儿做检查,他摇着头让马玉翠有个心理准备。还暗示她把病人拉回家,省得在医院大把大把地花冤枉钱。
马玉翠泪水涟涟地把三儿的手放在胸口处,“三儿,你真狠心抛下我?留下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
马玉翠哭得极尽伤心,她哀叹命运不济,刚嫁了男人就守寡,前房的孩子还成了植物人,想死都死不起……马玉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她没心思吃午饭,寻思着如何通知三儿的哥姐。她泪眼婆娑地拉着三儿的手——她说自己不是不给他治病,实在是没钱啊。要是哪有灵丹妙药能治你的病,就是豁出命也去淘腾,只要你能醒过来……恍惚中,马玉翠觉得三儿的手指抓挠一下,由于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她抹去眼泪,盯着三儿的手看。
马玉翠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医生说,病人能醒过来多亏她这个妈不离不弃的爱。马玉翠呵呵地笑出了眼泪,她在医院里伺候三儿半年。三儿要出院时,刘万福的大儿子和女儿来到医院,他们说只要马姨能伺候三儿,爸的抚恤金都留给她。马玉翠眼泪刷地下来了,她说窑上只给三儿拿一万五千块钱治病。为给三儿治病,他爸的五万抚恤金花没了,就连她和他爸结婚时收的礼份子钱,也被张着血盆大口的医院给吞进去了。兄妹俩看着流口水,痴呆出一副傻相的三儿沉默了。大儿子一连气抽了三棵烟,长吁一口气,他说家里的三间房归三儿,如果三儿不能动弹那天,就把房子卖了,送他去养老院。至于马姨……没等大儿子说完,马玉翠赌气地擤出两条鼻涕。她质问他们,就算有三间房,三儿一个人怎么活?他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忍心送他去养老院?马玉翠嘤嘤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盯着兄妹俩,说:“我管三儿,我就是再嫁也带着他。”
刘万福大儿子和女儿再也没说话,临走时,他们塞给她两千块钱。
窗上的剪纸早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鲜红的颜色寡白得如同一张失了血色的脸。而蜘蛛们也把墙上贴着的喜鹊剪纸当成了家,在上面拉了密密实实的蛛网。粉色幔帐簌簌地落下灰尘,仿佛陈年装面的袋子。缸里冻着的豆包和馒头早已发霉变硬,猪圈那口大黑猪和院子里的鸡鸭鹅也因为给三儿凑医药费,早就一命呜呼了。院子的围墙被夏天的雨水浸蚀得矮了不少,蒿草却争先恐后地蹿出墙头,在飒飒的秋风中,摇头晃脑地诉说这个家庭的不幸。屋里院外荒芜得令人悲凉,马玉翠进屋转了一圈,就走出来。她坐在院子里倒扣着的鸡食盆上,绝望地嚎啕大哭。三儿拽着她胳膊也发出粗哑瘆人的哭声,三儿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都说,白瞎精灵的三儿了,捡回一条小命人却傻了。剩下一个没生养过孩子的后妈,傻三儿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马玉翠止住哭声,一把搂过三儿。不知道是三儿明白了她的心思,还是到了该笑的时候。三儿笑得淌出一连串的口水。
“我要摸咂儿。”笑得前仰后合的三儿突然止住笑声。
马玉翠被三儿吓得倏地站起来。邻居们也都被三儿的话吓着了,他们都盯着马玉翠。马玉翠咣当一声靠在门上,脸红得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鸡。
“三儿啊,你都戒奶了。你去看看咱家猪圈里的老黑,是不是老黑饿了?”情急之下,马玉翠想到猪圈里的老黑。
谁知三儿气咻咻地噘起嘴,转瞬又乐颠颠地跑走了,“喂老黑去喽,喂老黑去喽……”
邻居们三三两两的走出院子,说刘万福没白对这个外村的女人好,也许他知道自己短命,给傻三儿找个依靠。另一个邻居摇摇头,说不能小瞧这个外乡女人,谁也不能扒开她的心看。这个女人长这么丑,当姑娘时都没人要,何况现在又被刘万福破了身子。见识了男人的女人,很难把持得住,兴许就和三儿就和了……
马玉翠冲着邻居们的背影,使劲呸了一口唾沫。
马玉翠给三儿吃了药,哄他上炕睡觉,还往三儿手里塞了两个面包。马玉翠花两块钱打一辆电摩托,她还依稀地记得刘万福带她赶集时,在集市北面的一趟红砖房里住着一个批八字的瞎子。很快,她就找到窗玻璃上写着周易算卦的人家,马玉翠刚坐到凳子上,算命瞎子叽里咕噜地转着白茫茫的眼珠,半天才说:“人都入土了,你还来干啥?”
马玉翠嘤嘤地哭起来,“他入土省心了,给我留下个傻儿子……”
算命瞎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刘万福该死,他死鬼老婆是个醋坛子,跟他没过够,不甘心留在阳间的刘万福娶了马玉翠,就魂魄不安地招他去。若是在他们结婚之前给刘万福扎个替身,结婚那天晚上在他老婆的坟上烧了,再烧上十刀纸钱,两麻袋金银锞子,他老婆的魂儿就消停了。刘万福也不会死。算命瞎子惋惜地说,其实死人最好答对,死人不像活人那么贪得无厌,只要真心实意地给他们送些银两,他们就心领神会地走了。算命瞎子还算出马玉翠前世是流氓,祸害了三个良家妇女,今生就该守寡。马玉翠仿佛掉进冰窟窿里,从心里往外窜凉气。算命瞎子总算给她一线希望,说她半路捡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痴呆傻气,却能死心塌地地给她养老送终。
马玉翠怅然若失地从镇上回到家,她一头扎在炕上睡了过去。
“你活过来呀,活过来吧……”
自从三儿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就分不清死活。只要看到马玉翠睡觉就吓得哇哇大哭。在医院的半年多,马玉翠都是囫囵着身子靠在墙上或凳子上打盹。马玉翠从沉沉的梦中醒了过来。原来,三儿给她炒了辣椒鸡蛋,还炒了一盘土豆片。“三儿,你啥时候学会做饭了?”马玉翠惊喜地拉着三儿的手。三儿没回答她。哈哈地笑过之后,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要摸咂儿的请求……马玉翠擦干梦中流下的泪水,吃了两碗饭,就背上刘万福生前给她买的水粉色人造革挎包,装了一瓶水和一袋馒头去了煤窑,她要为三儿追讨医药费。
马玉翠从里间走出来时,短发女人的酒已经见底了。马玉翠满眼水色,颧骨上的蝴蝶斑也散发着红晕。短发女人便知道女人刚才的经历了。
马玉翠呵呵地笑了,“一人喝多没意思,我陪你喝一口。”
马玉翠的话音刚落,黑脸男人撩开门帘走出来,“少喝啊,我去窑上看看,今晚不能回来。”黑脸男人边走边系上衣的纽扣。
“别忘了,明天去小北岭买十斤干豆腐,冰柜里只够两天的了。”马玉翠给短发女人倒满了酒。
“我喝不下了。”短发女人舌头打卷。
“啧啧,喝酒就跟男人睡女人似的,哪能有够。”马玉翠撇了撇嘴,又去后厨拿来一个小碗、一沓干豆腐、四棵大葱、几只火烤的干辣椒和一袋黄豆酱。她把酱袋咬一个豁儿挤到小碗里,又把蘸着黄豆酱的大葱卷到干豆腐里。她心满意足地吃起来。短发女人却掰了一块烤辣椒,放到黄豆酱碗里。她不爱吃酸菜汤里的烤辣椒,酸菜汤里的烤辣椒软塌得失了糊香的味。只有蘸酱吃才又脆生又香。马玉翠上挑起眼角,颧骨上的两只蝴蝶又舞动了起来。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短发女人,这个女人也就四十出头,可她却憔悴得像五十岁的女人。眼角细碎的褶子足以说明她过得不省心。
“你男人可真疼你。”短发女人抿了一口酒。
“我男人死了。”马玉翠下意识地瞭了一眼窗外,“我男人死之前给我买了好多漂亮的衣裳,只可惜,我天天窝在这荒郊野外。再说,我穿上他也看不着了。”马玉翠抖搂着衣襟。
短发女人咧嘴笑了笑。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黑脸男人早已没了影踪。
马玉翠吃完干豆腐卷大葱,就笑吟吟地端起酒杯,说:“酒是好东西,能勾男人的魂儿也能熨帖女人的心,我只要想我家男人了就喝一口,他就来和我说话。他这人一根筋,活着死了都对我好。”
马玉翠为三儿追讨医药费的路极其艰难。她去了几趟小煤窑,却连人影都没见着。后来,她就干脆日夜蹲守在煤窑上。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上三天的干粮和水,吃完再回家歇上一宿。去小煤窑要走三十多里地的山路,若是运气好,还能搭个顺路的驴车。有一次,马玉翠刚拐上山道就搭上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后面驮着两个大筐,马玉翠只好把双脚放在筐里。柳条筐上粘着斑驳的绿色汁液,她猜想这个男人是贩卖山野菜的。到了小煤窑,骑摩托车的男人双脚插在地上,马玉翠下来就直奔小煤窑。
“你站住,让我干一次,往后我还驮你。”
马玉翠被男人的眼神吓住了。钻山沟的男人都野性凶残,荒郊野外被他毁尸灭迹都没人知道。马玉翠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男人拽住了。马玉翠料定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了,她灵机一动地瘫坐在地上大哭——她说不是不愿意陪他,而是自己那个死鬼男人在窑上挖煤时找小姐,染上了脏病。死鬼男人把脏病传给了她,就被坍塌的煤窑砸死了。没钱治病,只好在家炕上天天跷起大腿让太阳晒,没想到却招来一群又一群的苍蝇。别说大哥干一次,就是看一回都得恶心地吐上个十天八天,以后再见到女人就软得硬不起来……马玉翠把自己都说吐了。男人疑惑地盯着马玉翠,说认倒霉了,不能让他尽兴,就给钱。马玉翠说要是有钱,就不来了这儿了。男人抢过粉色的人造革挎包,把包里仅有的十五块七毛钱卷在一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马玉翠再也不敢搭摩托车了。来回往返,一来不安全,二来也耽误事儿。万一,趁她回家时煤窑主来了咋办?马玉翠就到批发部批发便宜的方便面,每次去窑上,都带着十几天的吃食。困了,马玉翠就倚在黑黢黢的小黑屋门上眯一觉,饿了,就着凉水吃一袋方便面。
蓝天宛若监牢里的囚徒,被煤灰禁锢起来。就连树和荆棘棵子也受到了牵连,黑黢黢的失去了绿色的鲜亮。一群又一群的黑老鸹从她头上飞过,粗哑的叫声让她倍感凄凉。她看着黑老鸹发狠,等自己要回钱了,就买把刀把黑老鸹都阉了。见不着一个活人,马玉翠就拿天上飞的黑老鸹撒气。十几天下来,马玉翠又气又累又无助。先前几天,她还流泪,泪水把脸上的煤灰冲出两道印痕。马玉翠拿出包里刘万福生前给她买的粉色塑料底座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她眼泡肿大,眼边红哧哧得如同两个烂桃。她哀伤地收起小镜子,没拿到钱再哭瞎眼睛实在不值得。马玉翠呸了一口唾沫,抹去流下来的泪水,开骂——“杂种操的,你们这帮缩头乌龟,不得好死……”骂了一天“缩头乌龟”,傍晚时她才寻思过味,让黑心的煤窑主当万年龟,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第二天她就改成了臭流氓,臭不要脸——
天色一暗下来,马玉翠就腰酸背疼,全身要散架子了。但只要看到太阳露头,她就如一只斗架的公鸡,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树叶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变黄了,一阵微风吹来,就能听到簌簌落叶的声音。除了一群群的乌鸦,马玉翠又见过五个活人。看到前四个人时,马玉翠如同一条饥饿的狼见到羊,“哇呀”一声扑过去,薅住了张骡子的脖领子。“臭流氓,看你们还往哪儿跑?”
张骡子惊慌失措地拖着她,跑出去好几步。
“没睡上寡妇,却被一只狐狸精缠上了。”其他三个男人围上来,“这辈子还没当过流氓,在这荒郊野外做回流氓也挺好,何况是她让咱们流氓的。”男人们围着她互相使眼色。
马玉翠一看情势不妙,就跌坐在地上故伎重演。“我男人死了,儿子傻了,你们不给我儿子治病,我男人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被王寡妇泼一身尿水,又被不认识的寡妇抱住了大腿。晦气,真晦气。男人们懊恼地直吐唾沫。“嘻嘻,王寡妇没给你暖被窝,要不当着哥几个弄一回,你那鸡巴好使,以后就不叫你张骡子了。”
张骡子瞄了一眼马玉翠,“嘁,你们还是叫我骡子吧。我可不想沾染这么丑的寡妇……”
四个男人住在西山凹子里,平时四个人总是黏在一起打牌喝酒。张骡子娶过三房媳妇,第一个过了半年,跟一个木匠跑了;第二个过门一个月,在一个夜色浓重的夜晚,跟一个来山里拉榛子的大货司机走了;第三个女人是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已经四十岁的老姑娘。张骡子乐滋滋地想,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娘应该不会跑了。谁知三天回娘家时,老姑娘哭啼啼地说啥都不跟他回来,她说新婚的夜晚被男人那东西吓坏了。还声言如果哥嫂逼她回去,她就一脖子吊死房梁上……张骡子形单影只地回家后,就招呼另外三个人来他家喝酒,他郁闷自己挣两个钱都打了水漂,鸡飞了却没留下一个蛋,他哀叹老了得臭在炕上没儿女发送。另外三个男人都骂他裤裆里玩意儿是废物,半拉女人都睡不住,就留着撒尿。借着酒劲,三个人把他按到在炕上扒下裤子。看来看去,也没觉得有啥两样。“奇怪了,难道你是骡子,这鸡巴只是个摆设。”于是,张骡子的绰号就被叫开了。
张骡子再喝酒总是垂头丧气地打不起精神,玩牌时也十回有九回都输。他发誓再也不玩牌不喝酒了,还是攒钱娶一房女人,老了也好有个伴。少了张骡子,牌桌酒桌都了然无趣,另外三个男人聚得也不那么频繁了。这天,张骡子主动叫他们到家里喝酒,说是有一个羊头四只羊蹄还有一盘水老鳖下酒。四个男人又兴高采烈地聚在酒桌上。酒喝到半酣,张骡子神秘兮兮地说村里颇有几分姿色的王寡妇对他有意思。三个人都不信,说王寡妇虽然死了男人,可小煤窑赔五万块钱呢。在这个村子里顶数王寡妇有钱。张骡子从牙缝里嘁了一声,说不信今晚咱们去敲王寡妇的门,王寡妇一准烫好了烧酒,暖好了被窝等着。另外三个人哈哈大笑,打赌若是张骡子能和王寡妇有一腿,就请他去小北岭喝酒吃肉。要是王寡妇心里没有张骡子,他就请他们吃肉喝酒。张骡子信誓旦旦地应允了。四个人等到一轮弦月偏移时才溜出家门,越过王寡妇家的板障子。三个人猫腰蹲在窗户根下,由张骡子叫门。张骡子敲了半天门,不见人声也不见灯光。三个人窝得腰酸背疼地从窗台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敲门哪有这么敲的。”几个人分别咚咚地给他做着示范,屋里还是死一般地沉寂。他们猜想,王寡妇一定是睡在哪个相好的被窝里去了。他们打着哈欠刚要转身,随着“吱钮”一声门响,一盆水迎头浇向他们——四个人蒙头转向地扑搂从头上滴落下来的水。另外三个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们一齐扑向张骡子,“你光请喝酒吃肉不行,还得请我们泡澡,把王寡妇的尿骚气洗掉。”
马玉翠望着男人们离去的背影,止住了哭嚎。“天呐,又差点遇上真流氓。”她长吁了一口气。
山上的风凉,特别是夜晚的风更是透骨的冷。除了飞来飞去的黑老鸹,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看着不远处的煤窑,马玉翠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煤窑主为几个医药费钱不会连煤窑都不要了。煤窑就是煤窑主的摇钱树,只要有煤挖上来,钞票也会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们的口袋。她坚信煤窑主不会把一块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在自我的安慰中,马玉翠决心就是等到头发白了,也要为三儿讨回医药费。没钱吃药,三儿这辈子就完了。马玉翠把小黑屋旁边装着煤块的仓棚收拾出来,夜晚有个栖身的去处。
夜晚来临,马玉翠心力交瘁地躺在仓棚里的草垫子上,顺着仓棚顶油毡纸的缝隙数天上的星星,她不知道家里的三儿能不能按时吃药?有没有人欺负他?再要不来钱,三儿的药就断顿了,不行就把手上的金镏子卖了……马玉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咔哒咔哒”的声响惊醒了。她侧耳细听,好像是小黑屋的门响。马玉翠扒着仓棚龇牙咧嘴的板门往外看。一个人正从小黑屋里出来。马玉翠接受上一次的教训,她悄悄地爬起来,如一股旋风扑过去,死命地抱住那人的大腿。
“臭流氓,你想趁着半夜偷偷摸摸地溜走,没门。”马玉翠顺势在那人的腿上咬一口。
那人借着星光看见被一个女人抱住了腿,忍住疼问马玉翠是谁?马玉翠说,你可真能装,你想赖掉我儿子的医药费,还想逃跑。我男人死了,我和儿子连饭都吃不上,你的煤窑修吧修吧还能挖出煤,只要车轱辘一转,就有大把大把的钱到手……男人听明白了,抱着他大腿的女人是讨医药费的,而且还把他当做煤窑主了。他让马玉翠放开他,进屋好好说话。马玉翠说不用进屋,有话就在这里说,让星星月亮给评评理,你欠的医药费为啥不还?男人瞥了一眼仓棚,说那咱们到仓棚里去说。马玉翠还是不肯,男人一只手就把她拽进了仓棚,还把她搡到草垫子上。
男人一阵疯狂的蠕动后,颤抖着发出狼嚎似的叫声。男人心满意足地提上裤子,说没偷着东西,偷个女人也值……男人走时还照着马玉翠的屁股踹两脚,说今晚的意外收获让他很尽兴。
马玉翠气得七窍生烟,“杂种操的,我告你个臭流氓……”她嘶哑的喊叫惊动了树上的乌鸦,乌鸦们呱呱地叫了几声,又“扑棱棱”地回窝里睡觉去了。钱没要到,还被小偷占了身子。马玉翠捶胸顿足地哭一阵,骂一阵。骂占了她身子的臭小偷,骂黑心的煤窑主——马玉翠的哭骂声宛若天边的晚霞,渐渐稀薄了。后来,她就不再骂了,她要把嗓子省下来当着窑主的面骂。这天,马玉翠只吃了一袋方便面,瓶底最后那口水也喝光了。如果下午再见不到人就该回家拿些吃喝了。正当马玉翠起身要走时,远处一个人影姗姗而来。人影越走越近,马玉翠张着嘴看着走近的人,原来是一个脸膛黝黑的男人。她蹿过去薅住男人衣襟,“不要脸的臭流氓,看你还往哪跑。”
被她拽住的男人一个劲地往后躲。“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煤窑主。是新煤窑主雇来把门望风的。”
马玉翠不依不饶地薅着他不放。
“妹子,死男人的不是你一个,窑主早揣着钱跑了,连根鸡巴毛都没留下。”
马玉翠打着提溜坐在地上,“没有钱,我和儿子咋活呀。别说治病,连饭都吃不上了……”
黑脸男人把黑煤球似的马玉翠从地上拽起来,让她进屋先歇歇。马玉翠从黑脸男人这里得知,煤窑主只是草草地赔付了死伤的人,私下里转卖了煤窑后就消失了。黑脸男人的确是新窑主派来监工的亲戚。马玉翠伤心不已,张着大嘴干嚎起来。
“要不,你就带着儿子再找个男人算了。”黑脸男人一棵接一棵地抽烟,抽得云天雾动。
马玉翠的干嚎声更大了,“没儿子时,我都没嫁出去,带个傻儿子你要我啊。”
黑脸男人把烟叼在嘴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马玉翠。他扑哧笑了,还真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嫁人的路被马玉翠自个儿堵死,黑脸男人没辙地望着房笆。他突然一拍手,说:“有了,你在马路边开一家酒馆,挖煤的人喝酒。我听说公路那边还要建高架桥,你和儿子吃饭吃药不就有着落了。”
马玉翠发现黑脸男人满是污垢的门牙直忽扇,她伸手跟他要了一棵烟,呵呵地笑着说他的门牙太像门帘了。谁知马玉翠这一笑再也没收住,直到笑出了眼泪。黑脸男人被这个刚才还大哭,这会儿又大笑的女人也逗笑了。他想这个女人被儿子的医药费逼疯了,难道晃悠的门牙真有那么可笑吗?
马玉翠抱着刘万福的相片,落寞地把房门锁死。她站在院子里踅摸一圈,路过猪圈时她站住了,哀伤地说:“老刘,你放心,我会把三儿带好。我以后只养黑猪。”马玉翠自言自语地交代完,就带着三儿住进了路边的酒馆。
一场大雪过后,酒馆就正式开业了。酒馆里装了土暖气,有黑脸男人的照应,煤可够烧。黑脸男人还上下打点,给酒馆通了电。酒馆开业后的第一件事,马玉翠就到集上抓了一头黑猪。她还让黑猪放心,称绝对不会让它串种,等它长大只给它找一身黑的母猪。又过十来日,黑脸男人不明就里地在集上抓来一只黑白花的猪羔,他说只养黑猪太单调。
马玉翠歇斯底里地指着他,大叫,“送走,赶快送走。”
三儿站在马玉翠身边哈哈地笑,“姨,他不知道黑猪是我爸哈。”
“黑猪不是你爸,它是咱俩对你爸的念想。”马玉翠把三儿搂在怀里。
酒馆开张一个月,马玉翠就净赚三千多块。她和三儿躲在里间数钱,三儿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淌到钱上,票子黏湿得粘在一起。马玉翠拍着三儿的头,说等攒够过礼钱就给他说媳妇,还叮嘱三儿不能有咂儿摸就忘了姨,算命瞎子说你能给姨养老送终。三儿哈哈大笑,笑够了,三儿高声大嗓地喊:“我现在就要摸咂儿。”
黑脸男人在晚霞染红透半个天际时分,来到酒馆。他特意穿上一身黑西服。上个月开支,黑脸男人在集市上花六十块钱买了一套黑色的西服,一直没舍得上身。西服是化纤料子,轻薄得透出乳黄色的衬里。他把西服的扣子系串了,所以,当他披一身橘色的光亮走进酒馆时,宛若一匹瘸腿老马。马玉翠扑哧乐出声,转身亲自下厨做了老豆腐炖肉,红烧鲫鱼,芹菜炒粉条,青椒肉段。
马玉翠还烫了散白酒,“今儿个陪你喝一盅。”
三儿吃了一小碗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他啪啪地拍着鼓胀的肚皮,高喊,“我要摸咂儿!”
马玉翠呵呵地笑了,说:“三儿,快去看看老黑是不饿了,给它㧟两瓢食。”
“三儿可真好糊弄,一说喂老黑就不摸咂儿了。我要是三儿就不听你的。”黑脸男人的门牙又忽扇起来。
“废话,他是我亲儿子。”马玉翠端起酒杯“吱”地喝一口,“黑哥,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娘俩的今天,我替死去的男人敬你。”马玉翠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到他碗里,说:“吃肉,这肉炖得可烂乎了。”
黑脸男人“咕嘟”一口,喝下半杯酒,说:“妹子,往后咱俩喝酒时,别再让你男人敬我了,这话听着不得劲。我又不认识他——”
马玉翠白了他一眼,说:“那不行,我无论走到哪,他都是我男人。”
黑脸男人再也不敢说不得劲的话了。马玉翠和黑脸男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她喝得醉眼迷离。她告诉黑脸男人以后想吃啥就来,她都亲自给他做。马玉翠飘忽地站起身,黑脸男人上前扶住她,深情地说:“妹子,我就想吃你。”
焦黄的灯光令马玉翠的脸色更加暗黄,瘦削的她小腹扁平,只有胸脯一起一伏地隆起两坨肉。两个奶子如同没使碱的面团,硬邦邦地挺着。黑脸男人仿佛被电击了似的颤抖起来,他手心攥出了汗水,心慌耳热地盯着女人的胸脯,虽然不大,可也是肉啊!这个女人长得丑,可她身上那股劲惹人怜爱。黑脸男人如同往河水里扎猛子,扑到马玉翠的身上。
黑脸男人从马玉翠身上翻下来时,宛若一匹刚拉完车的老马,呼呼地喘着粗气。气刚喘匀乎,他就伸出手,“来,让我看看你的脊梁骨,咋老那么直溜?”黑脸男人侧歪着身子,“啧,你这屁股咋像烟熏火燎的灶坑啊?真是黑呀——”
马玉翠一动不动地趴着。
“咋不说话,生气啦?”黑脸男人试图把她转过来。
马玉翠倏地仰躺过来,噗地从嘴里吐出一颗沾着污垢的黄牙。黑脸男人拾起牙,拿到灯泡底下仔细地端详。他用舌尖舔了舔稀松的门牙,确定少了一颗,就羞涩地笑了。黑脸男人惋惜地舔着上牙膛,本来就没剩几颗的前门牙,又在女人身上牺牲了一颗。黑脸男人不但把一颗牙落在马玉翠的嘴里,也把口水淌在她的肩头上。
马玉翠抹了一把黏湿的肩膀,说:“买牲口还得看牙口,何况找男人。再用几次,你那口牙还不得掉个精光。再说,你真是烧包,占着我身子还嫌我黑。”
黑脸男人匍匐下身子,向她保证再也不会掉牙了。还说等开支就去小北岭镶一口结实的牙。他又下意识地舔着门牙,说自己不是嫌她,只是没见过烟熏火燎的屁股。马玉翠没好气地拿开他箍在身上的手,“起来,我男人就稀罕那地儿。看你这德行,跟那个小偷差不多。”她愣了一下,马上改口说他跟小偷没啥两样。
黑脸男人愁眉苦脸地哀求马玉翠,说咱俩在一起别老说那个男人,他都死了?马玉翠“噌”地坐起来,“不行,刘万福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看到马玉翠簌簌的眼泪,黑脸男人慌了手脚。“年底,咱去佟二堡买件黑毛衣裳。”他抓起枕巾为她擦眼泪。
“买真毛的?”马玉翠扑哧笑了,“要是糊弄我,就扒下你这身黑皮做衣裳穿。”
黑脸男人举起手起誓,说自己若是说话不算数,就让煤窑把他埋了。
清早,三儿倚在门框上尽情地淌着哈喇子。“姨,昨晚我爸回来了,我听到他叫唤了。”
马玉翠愣怔一下,随即她抚摸着三儿的头,“你爸没回来,是你做梦了。”
附近的民工都知道酒馆的厨子是个傻子,还只会做红烧肉炖干豆腐、芹菜炝花生米、酸菜五花肉、树椒土豆丝。老吃这几样菜,早就腻歪了。民工们再来酒馆喝酒时,就拎着东西自己做,只需付给马玉翠加工费。民工们有时候拎来一只野鸡,一袋榛蘑;有时候拎几条鲫鱼或者一条大胖头鱼,鲫鱼红烧,胖头鱼清炖。有时候还拿来几只猴头,吊一锅猴头汤……做好饭菜,民工们也热情地招呼马玉翠一起吃。她也不客气,反正也得吃饭,人多喝酒吃饭还热闹。
常年在外的民工,因为没有女人可睡,身心荒凉寂寞。所以,心甘情愿地花两个小钱到酒馆里找家的温暖,最起码能饱眼福过嘴瘾。民工们一端起酒杯就赤裸裸地讲男欢女爱的荤话,讲到动情处,就贪婪地盯着马玉翠。马玉翠喝得两颊紫红,一个民工就粗俗地要在她脸上摘两朵鸡冠花下酒。马玉翠冷笑着说,你若是敢把我脸当鸡冠花采,我就把你裆里的东西咬断,沤肥浇到鸡冠花上。马玉翠的话等于扇了他们的脸,民工们面面相觑,尴尬地讪笑。
马玉翠不是善茬儿,弄不好都能被她送进监狱吃两年牢饭,民工们也知道她身后有黑脸男人撑腰。为一个这么丑的女人和黑脸男人结下疙瘩不值得,煤黑子们惹不起。民工们像约好似的,再不来酒馆喝酒吃肉了。冷清的酒馆让马玉翠心慌意乱,她浑噩地坐在吧台后面,一棵接一棵地抽烟。如果民工们不来,酒馆就得黄。酒馆不挣钱,她和三儿的生活就没着落。第五天,马玉翠再也坐不住了,把半截烟扔到地上,捻灭。亲手做了一锅红烧肉炖粉条,蒸了两锅白面馒头。在傍晚时分,挑着红烧肉和馒头来到工地。刚要吃晚饭的民工们都睁大眼睛,张着嘴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上下来的女人。马玉翠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热情地招呼他们,“咋都像蚂蚱似的长长眼睛啊?好几天没吃肉了吧,特意给你们送来红烧肉解馋。”
民工们回过神儿,呼啦一下围上来。马玉翠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民工,撇了撇嘴,“哼,是猫还能不沾腥。”
“翠姐,想俺们了?”
马玉翠在说话的民工的屁股上拧一把,“尽难为你姐。”她挑起吃得一干二净的水桶,故意扭着腰肢走了。回到酒馆,马玉翠让三儿切十斤冻豆腐,冻豆腐比干豆腐便宜,她要把今天白送去的损失补回来。马玉翠知道民工们不是肯花钱的主,出来拼命,说不定哪块砖头正好落在头上,家里的女人就说不上是谁的了。若是把血汗钱都花在吃喝嫖赌上,还不如在家等死算了。那以后,马玉翠还是坦然地喝酒吃肉,偶尔打情骂俏是为了留住他们。吃惯的嘴,跑惯的腿,若是一块骨头都舍不得,再忠诚的狗也跑了。
民工们再也不敢说在她脸上摘花的话,就起哄架秧子地让她讲笑话。马玉翠咬一口干豆腐卷大葱,撇着嘴说除了刘万福,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民工们嘻哈地说现在的和尚都养私生子,难道刘万福守着她的身子不碰?马玉翠乜斜他一眼,抻了抻细长的脖子,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有个男人死了,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他老婆和儿女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让他的眼睛闭上。家人就出钱请阴阳先生想办法,说啥都不能让他睁着眼睛走,他若是睁着眼睛走,活着的家人就不得安生。阴阳先生说,我能让他闭上眼睛,你们可不许不乐意。家人说,只要让他闭上眼睛,多付一百块钱。阴阳先生就走到死者的身边,“开屌光,硬邦邦,上天堂还嫖娼。”死者果然倏忽间就闭上了眼睛……
民工们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继而哄堂大笑。
马玉翠慢条斯理地说,“其实,贪酒好色的男人才是英雄,烟酒不动的男人都是软蛋。”
“那你不是说刘万福是好男人,难道他既贪酒又好色吗?”
马玉翠狠狠地斜楞一眼说话的民工,“两回事儿。”
民工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争先恐后地来酒馆喝酒吃肉,更是大包小裹地往酒馆提溜东西。有一日,一个民工扛来一只羊,还说是正宗的海拉尔羊。马玉翠让黑脸男人找了一个铜火锅,买来豆腐乳、韭菜花、芝麻酱。把羊肉切了薄片,涮火锅。
马玉翠如一条修行得道的鱼,只吃食,不咬钩。
“其实,他那天一说帮我,我就知道他要睡我。可我有啥办法呢?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一个男人帮衬,就得卖身给所有的男人。还得贱卖——”马玉翠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酒,又说:“姐,不管遇到啥事儿都别灰心,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呢。更不要为抛弃你的男人犯愁,也别仇恨勾引你家男人的女人。他那东西能搞她,也能搞别的女人。”马玉翠还问短发女人愿不愿意到煤窑上干活,煤窑上缺一个做饭的。
短发女人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姐,可惜你那双大眼睛了,一点都不水灵,像一口枯井。我要是长你那双大眼睛就不至于和黑哥搭伙了。看他好像对我挺温存的,可他对家里的女人也好。谁知道他哪一份温存是真心呢?”马玉翠说完竟咯咯地笑起来。
“滚蛋。你也跑来占便宜,还专捡好吃的祸害。”一只苍蝇扎到红烧肉的碗里,马玉翠舞着筷子撵苍蝇。苍蝇“嗡”地一声飞起来,在她们的头上盘旋一会儿,便落在屋角那盆带死不活的柳桃树上。纤瘦枯黄的柳桃叶儿仿佛受到惊吓,颤巍巍地晃动起来。马玉翠咯咯地笑了,说柳桃可真是个贱种啊,见到一只苍蝇就得瑟个没完。天下的苍蝇多了去了——马玉翠又到吧台上拿过老巴夺,“啪”地点着一棵烟。“除了我家男人,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睡女人都想要脸蛋漂亮的,还尽想要雏儿。这些挖煤修桥的穷人,也就在我这儿酒馆里过过眼瘾说两句下流段子,痛快痛快嘴,只能眼巴眼望地看着那些有钱的男人睡雏儿。我跟我男人时,就是雏儿,虽然我这只雏老了,可他一点都不嫌弃……”
马玉翠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
夜,宛若一块幕布铺天盖地的罩下来。短发女人愁苦地看着黑黢黢的夜色,不远处灯光下一个又一个渺小忙碌的身影,如同吊在门楣上的挂钱儿。她瞥了一眼马玉翠,她趴在桌上睡了。空着的酒杯歪倒在桌上,马玉翠的瞌睡声,宛若一缕炊烟袅袅地窜到房梁上。
“姐,你走啊?要是不愿意去煤窑,就留在酒馆当服务员吧。”马玉翠抬起的手把酒杯碰到地上,掉在地上的酒杯摔两半了。她瞄了一眼两半的酒杯,一低头又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月光洒到地上,仿佛地上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短发女人踉跄得差点跌倒。她站稳后,用脚试探地踩一下,却发现河水在她的脚下魂飞魄散,并像鬼魅一样隐遁了。她仰头望天,原来是月光施的魔法。月光让大地呈现出像河水一样的假象,短发女人踢着月光河水奔着灯光而去——她想,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活路。
月光如同一个魔术师,而酒馆宛若魔术师抛在荒野中的月光宝盒,孤独地闪着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