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楠
日子就像这白洋淀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际,有时候连个缝隙都看不到,轻舟在千里堤上开始讲了,他把双拐从腋下抽出来,垫在屁股下面坐好,眼睛就望着他说的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芦苇,他的眼光就被芦苇吸住了。
我是啥时候觉得日子像芦苇的呢?是我被查出患上类风湿关节炎以后。其实这不是啥大病,就是大腿关节疼痛、肿胀、僵硬,还只是早晨有症状,午后就没事了。我就没在意。说实话,我是不愿意去大医院看病,那时候没新农合,看病难啊。我在温泉纤维布厂打工,蓼花在家带着轻清和轻亮。那时候轻清四岁,轻亮才六个月。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全家,哪里还有看病的钱呢?我就在小诊所拿点药片啥的对付着,反正咱也年轻,身大力不亏,兴许挺挺就能过去了。可是,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有时候全身发热,体重减轻,下班回来就昏昏欲睡,腿也伸不开了,走路也瘸了,再后来干脆起不来炕了。蓼花用船从白洋淀把我拉到县城码头,用三轮车把我拉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我的病已经转化为股骨头坏死了,而且治不好了。在医院里,在路上我没表现出什么,我甚至还给蓼花讲了个笑话。回到家,当蓼花去厨房给我烧水吃药的时候,我的头抵住了我的腿,只轻轻一抵,我就绷不住了,眼泪像千里堤决口一样,无休无止了。
我哭了大概有五天吧,就觉得眼里再流出来的是血了。我情愿这样流下去,然后流干,然后死掉。蓼花也陪我流泪,也陪我流血,但她说不会陪我死掉的,她流够了泪流够了血,就擦干泪痕和血迹,把我背上木船,青篙一点就下了水,就进了白洋淀。蓼花划着船说,轻舟,我包了一块苇地,你看就是那块——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我望见了前面十字港汊交汇处的那块苇地,我还望到了苇尖尖上一只红嘴儿小鸟在跳来跳去。
我要在这块苇地上养鸭——蓼花双臂用力一划,小船就抵达了那块苇地。
蓼花就这样挑起了我的担子。她借钱办了个小鸭厂。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鸭,做饭,伺候两个儿子起床,伺候我们吃饭吃药,然后送轻清轻亮上学,然后还去温泉纤维布厂打零工……渐渐地,在蓼花急匆匆的脚步里,她的纤细的身影变得粗壮了,她的红嘴小鸟儿一样的声音变得浑厚了,她的温柔的小手长成了蒲扇。那不是蓼花,那是我。那是另一个我。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慢慢能凑合下去。因为我们已经走出了一片密不透风的苇地,看到了日子里星点的亮光。谁知儿子又出事了。那年的一天中午,轻清放学后,走下堤坡,想划船去鸭场,他想去替蓼花喂鸭子。刚刚拐进一条港道,就被飞驰而来的一艘旅游汽艇给撞了。木船散了架,轻清轻轻的身子飞到了天上,又落到了水里……
轻清的脑子被撞坏了。轻清只能辍学了。本来轻清就一直嚷嚷着辍学去工厂打工,供成绩更好的弟弟上学。蓼花一直没同意。现在可好了,想上学也上不成了。还有刚刚小学毕业的轻亮,全乡考了个第一,恐怕这学也上不成了。
老天爷啊——我爬到堤上,喏,就是现在这个地方。我用拐砸着我的腿,我想把它砸断,砸烂。我恨这双腿。我用带着血迹的双拐指着天空,老天爷啊,这日子还能过吗?这人还能活吗?
蓼花搀着轻清,牵着轻亮,又弯腰扶起了我,将拐顶到了我的后腰上,轻舟,别怪老天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咱来世上就是过苦日子来了。苦日子咱们也能过,也能活,听话啊!
蓼花你说得轻巧,你说能过,我就过下去?你说能活,我就活下去?我才不那么傻呢?我苦怕了,也活够了,我折腾不起了。折腾不起,我不折腾还不行吗?我不怨天也不怨地了,我怨我自己命运不济。我一个什么也不能干的瘫子,一个连丈夫义务都不能尽的废人,现在又整天看着一个傻子,我不干了。晚上,在蓼花打起了响亮的鼾声之后,我把我能发现的治疗我双腿的所有的药片胶囊口服液什么的,足有半纸篓子,一起用白酒灌了下去……
结果当然你想到了。我没死。我被送进了医院,被洗了肠,被洗了脑。我又瘫痪着清醒着回到了家。
我不愿意在炕上躺着了,我让蓼花把床铺搬到千里堤上。我在阳光下看着一望无际的芦苇,看了一个月。我就平静地对蓼花说,蓼花,你想让我过,想让我活很容易,你得听我一句话!
蓼花说,只要你不寻短见,你说一千句一万句我都听!
我说,我不说一千句一万句,我就说一句。
你说。
我让你离开我,我们离婚,你带着孩子改嫁吧!
你说的是屁话!
屁话也得说!你不能看着轻清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你也不能看着轻亮不能上学落下埋怨,你更不能看见我再次喝药!
蓼花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她才说,好吧,我们离婚!但我也有一个条件,我要带你出嫁——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我说,随你!
就这样,我们离了婚。就这样,蓼花又结了婚。新郎是温泉纤维布厂的老板温泉。温泉和我和蓼花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至今还在单身。
蓼花带着我和两个儿子搬进了温泉纤维布厂。我们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报纸上也报道了。带着前夫再嫁,就让蓼花出了名。正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蓼花依旧照料着我的生活,当然还有那个傻儿子和小儿子轻亮的生活。温泉呢,管我叫哥,他一直管我叫哥。我的儿子们都管他叫叔,当亲叔。
日子过得真快。当白洋淀的芦苇又一次长成这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时候,温泉给我们全家做了一条船。很大很豪华的一条船。船上有宿舍,有餐厅,有洗手间,还有K T V。我们的船航行在白洋淀的夜色里。荷花淀的香气只有在夜晚才这样浓郁和醉人。在船上,我们为刚刚考上重点大学的轻亮庆贺。温泉和蓼花第一次喝了交杯酒。傻子轻清随着音乐唱起了那首《荷塘月色》: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
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游过了四季 荷花依然香
等你宛在水中央……
那晚,我也喝了几杯酒,我醉倒在了大船上。恍惚间,我滑进了荷塘,我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我的双拐变成了鱼的双鳍……
崇祯吊死在万岁山之前,在龙书案上写下了四个字:杜勋大奸。所以,多少年以来,我一直背负着“奸监”的恶名。崇祯为什么这么恨我?这主要是因为两件事情。一件是我在宣府投降了李自成,一件是我在北京打开了紫禁城。
我是太监。是崇祯非常宠爱的太监。我和王承恩、曹化淳一样受崇祯宠爱。要不是这样,崇祯也不会让我替他操练御林军和太监兵。当然,我会武功,会劈八卦连环掌,会打金刚罗汉拳,会使紧那罗王棍。我就是在老家鄚州城一掌劈死白洋淀边一个渔霸才逃到京城的。我在同乡田尔耕的引荐下,才得以净身进宫当差。当然我知道田尔耕是魏忠贤的人,我不会跟他走得太近。这就是崇祯斩除魏党后依然宠爱我的原因。我操练的御林军和太监兵,是崇祯真正的王牌。在多少次宫廷争斗中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崇祯在乎我。
公元1644年,李自成大军打到了河北。崇祯命我率太监兵监军宣府。我知道他是想让我阻挡李自成的长驱直入。但这次他错看了我。小小的宣府怎能抵挡得住李自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呢?尽管巡抚朱之冯勉力而战,无奈叛将白广恩与总兵王承允内外迎合,军心早已归顺了李自成,没有人肯再战。朱之冯独身一人闯到城楼,燃火点炮,却又被士兵拉住了手。火顾自燃烧,炮却沉默寡言。朱之冯来到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夺过一个太监兵的快刀,一下子抹了自己的脖子。那血,从脖子里冲出来,在残阳下蹿出了一丈远,噼噼啪啪溅落在我和太监兵的头顶上。
王承允的快刀也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看了看和我朝夕相处的太监兵们,他们的脖子上也架着同样闪亮的快刀。我抹了抹朱之冯热乎乎的血,干净利落地说,出城,前进三十里,迎接闯王!
我们就这样归顺了闯王。我是在归顺了闯王之后才知道闯王并不想杀进北京君临天下的。他只想割西北一带,然后让皇上敕命封王,犒军银百万,退守河南。受封后,愿为朝廷内遏群贼,外制辽沈,但不奉召入觐的。这就有些让我看不起。李自成枉为闯王,不是个干大事业的主儿。此时,我知道紫禁城内正流行鼠疫,军民十之五六死去,街头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了,有的地方出现了互相杀食的现象。整座城市已呈现灭亡的迹象。但我没说出事情的真相。我还对皇上保留了那点忠心。所以,在李自成攻陷居庸关、剑指彰义门时,我向李自成毛遂自荐,愿意进城劝崇祯议和。我那时依然愿意崇祯保留着大明的破败江山。
但崇祯拒绝了我。当然也拒绝了李自成。崇祯的意思很明确,议和可以,封王犒军也可以,独独不奉召不入觐是不可以的。那样大明皇帝的颜面岂不丢失殆尽?哈,帝可杀不可辱!我非常理解崇祯。不能说崇祯是个坏皇帝,按他自己的话说,朕自御极以来,夙夜焦劳。为什么?为的就是做一个好皇帝,可是生不逢时,诸臣斗智,官吏舞弊,义军纷起,天灾人祸,太平皇帝岂能做得成?如今连个可商量大事拿个主意的大臣都没有,就连身边的太监,比如我,献了宣府,比如曹化淳,献了彰义门。你说崇祯能不窝心吗?在乾清宫,崇祯推倒了御座,将龙书案上的一个玉壶狠命掷向了我。玉壶长了眼睛,结结实实地砸中了我的额头。那里霎时开出了一朵鲜艳芬芳的花朵。
万幸的是崇祯没有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其实我是不想回去的。可是崇祯放走了我。让王承恩放走了我。难道……
崇祯没有杀我,我只能杀崇祯了。或者说我只能帮助李自成逼死崇祯了。现在看来,这是历史的进程,无法改变的进程。
于是,我来到了紫禁城门口。在几个御林军士和太监兵士的帮助下,我打开了紫禁城。城门洞开,李自成的义军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李自成的潮水淹没了内城,淹没了皇城。守卫城门的士兵不堪一击,阁臣、驸马和京营总督早已不见踪影。炮弹如雨,与天上真正的雨水一起砸向皇宫。崇祯的身边只剩下了贴身太监王承恩。王承恩跪倒在地,哭着说,皇上,你赶紧出城逃命去吧!
崇祯扶起了王承恩,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泛着火光和泪光。他颤巍巍走到龙书案前。他就是在这时候写下杜勋大奸这四个字的。我知道,崇祯仇恨我。仇恨我没有揣摩透他的心思。
然后,他急匆匆来到坤宁宫,先让太子和定王、永王三个儿子扮成老百姓离开了皇宫。又让王承恩传旨,逼皇后嫔妃及女眷们自尽。看着那么多的佳丽顷刻之间香消玉殒,崇祯却拍手说,好好好。这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只有十六岁的长平公主不肯将头伸进系成圆套的绫绡。她的哭声让崇祯心烦意乱。他拔出剑来,闭眼向公主刺去,同时呜咽一声,你你你——为何生在帝王之家?
我那时明白了崇祯的残忍和懦弱,也明白了他必死的决心。其实那时候,崇祯已经别无他路了。他只有在王承恩的牵引和陪伴下,走向万岁山,走向寿皇亭那株蓬勃生长的槐树前,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一个树杈。那是一个经典的死亡:自去冠冕,以发覆面……
我就是在崇祯死后失踪的。大明的遗臣找不到我,李自成找不到我,后来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也没有找到我。我在身后留下了无数传说。有人说我和王承恩陪崇祯一起死去了,有人说我被李自成的大将刘宗敏杀死了,还有人说我保着太子下了江南……
都不对。我其实是回了河北老家。回了白洋淀边的鄚州城,回了生我养我的杜家营村。我在这里隐居,一直到死,入了杜家坟。
公元2012年以后,我的灵魂被后人们惊醒。他们要大兴土木,在杜家坟一带为我建一个杜勋祠。要借助名人效应开发旅游。哈,我一个太监也算名人?我觉得有些滑稽。我的灵魂香烟一样袅袅地飘向了公元1644年的京城,飘向了那个炮火和雨水交集的日子。我又看到了崇祯皇帝,看到了他在龙书案上写的那四个字:杜勋大奸。我在万岁山那株槐树前,摇晃着崇祯,我希望他复活,然后坐着火车或者飞机来到杜勋祠前,最好是带着他的龙书案。我想让他在我的塑像前,重新写四个字:杜勋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