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洪
唐棣的小说里有如下巧妙“桥段”:教师在课堂上讲几何概念“相离”,学生皆“一脸茫然”,教师便以“石榴河与圊湖”“两两的位置关系”打比方。小说中的“我”常在此河与湖的边上行走,自然懂得两者不搭界、非同一、无交集。“相离”是什么?“我”貌似就此明白了。
唐棣小说题为《大库与弓》。大库,即仓库,是一地点;弓,非兵器,为剖木匠具。大库及弓在其名后,分头指涉诸多乡村小事件与人物,但大库“系列”与弓“系列”间几乎没有情节勾连。若是因小说标题的诱导(或阅读时的先入为主),读罢小说也心生了些许“茫然”,我愿意仿照那位乡村教师的口气做出如下解说:有关大库的故事、与弓相关的故事,“两两关系”也“相离”了。
事实上,“相离”是《大库与弓》的通盘写作策略。从结构看这一篇小说被不动声色地分割为两截,上半部分写陈庄大库看守马三德的片段经历,下半部分写马州木匠魏满庄的一二性情,在情节上两者并无逻辑联系。这是花开两朵的大“相离”;小说均分给马三德、魏满庄两人的笔墨,没有分别去描摹两条有始有终的故事线,仅随处留心点染而已。这是草蛇灰线式的小“相离”。
写短篇小说,忌小说家与描写对象太接近,太过投入自己的一腔热情。《大库与弓》的书写者站位巧妙——亦是种“相离”的姿态,类似隐身在镜头后摄录影像,而不是像那些想讲故事者一样,拼力向潜在的听众探出身段。《大库与弓》不讲故事,不经营深层人物关系,不揭示强烈的内外在冲突……将乡村生活如此写来,显得极无力,也极坚韧。
《大库与弓》必要的或称恰如其分的形式感的获得,与回忆的层层涌现有关。小说叙述了“我”过往乡村生活中的人、事,从较近的“几年前”到最早的“我”的“高中”,时间跨度应在十年以上。浮光掠影中,马三德与魏满庄是两个最为清晰呈显的身形,但依“我”的口气,他们在乡村“也不是什么人物”;小说写灾荒之年农人紧围大库提粮,隐隐重现不祥的往事;又写剖木奇技终无用武之地,弓遭废弃和巧匠颓唐,暗喻乡土社会在现代化风潮中的进退失据。通过回忆的层层光照,乡村经验被激活、记录、书写,应验了某种行之有效的,同属于生活与艺术的法则——多数时候,回忆是针对当下现实的意味深长的“相离”。
中国小说作家处理乡村经验,两种手法已用得熟烂。一是将乡村诗意化,使之上升为抒情的对象,人心深处的桃源;二是将乡村污名化,强调其封闭粗蛮怪戾的暗面,指证其为生命扭曲求存的现场。其实,中国小说家笔下的乡村,无论一片桃红,也无论一抹灰黑,皆是景观,是写给城里人(在某些作家那里,是给外国人)看的景观。于是,小说乡村里尽是“他者”,满目“神奇”。这样一来,若将唐棣的《大库与弓》纳入乡村小说类中,这篇小说就颇有“非主流”的味道了。作者下笔处理乡村生活显得如此无机心、不功利、罕动情,平静如常,恰如其分。说来犹似无声地在镜头后摄录,那么,人们看的既是他的小说,也是他捕捉的景观。只不过,所录乡村景象竟十分平实且真切。又像是张张曝光略显不足,对焦稍稍不准的照片,带来了神秘感——那一片乡土,竟有些模糊而幽闭。
写出色的短篇小说,作者从落笔到最后完成,一气呵成的状况少见,多是逐一码起字来,艰难地向未明的终点爬行。《大库与弓》的文字打磨得平滑精准,首先是不愿省力的尽心表现,同时又说明这一回的写作,快意之中还有艰辛;在短篇小说的创造中,小说家要是没有某种幻觉始终支撑着写作,终究是难得卒章的。这种幻觉,我称之为短篇小说的自足幻觉,即:相信自己正在写作的,是个好短篇,即使它还没有完成,也不知何时能完成。这样的一种确信,一方面来自对于时间的幻觉。讲一个精彩故事,而故事是抵抗时间流逝的坚强行动;另一方面来自对于空间的幻觉。以文字为砖瓦营构、创造新的小说空间。《大库与弓》走的是后一路径。它有种将诸多乡村事物视觉化的冲动,从开篇写大库“洞口穿过的光柱”“在黑暗中形成几支不停转动的绒毛触角”,到接着写齐人肩高的大鱼、巨型的塘鲺……不一而足。竭力发掘新奇意象,并夸大它们的视觉分量,《大库与弓》颇为出色。我们当然也能够发现,在这里,视觉化是造型的需要,造型服务于开辟新的空间。而这些经视觉造型的意象,又逐一演变成了小说空间中醒目的坐标。
《大库与弓》是一场平静的断片式的回忆。因回忆的碎裂而致情节“破碎”,由情节的“破碎”而实践小说空间化的有效建构。“破碎”为其技巧用以抵触小说叙述的连续性,拼接出快速变换的立体的乡村“流动映像”——因我们置身的乡村、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运行正呈现离心的趋向,极有可能,《大库与弓》的“相离”与“破碎”便因此轻松获得了形而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