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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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桂所在的位置,刚好对着大梅沙的海滨浴场。从透明玻璃望出去,海滩上挤满了一个个活动肉团,像是海量水饺,正处于下锅之前的兴奋中。厨师也许是位画家,包饺子之前,他可能刚刚才丢下画笔,手上还遗留着五彩的颜料。太阳离海面约摸还有一丈高,阳光已经没有了正午时分的那种骄横跋扈,虚弱得像是床上刚泄过的男人——阳光无力地从半空里掉下来,掉到海面、沙滩、椰子树以及酒店门前的马路上,让小桂记起了余晖脉脉、波光粼粼之类的词语。他按下电钮,海滨浴场在眼前移动起来。
电梯里的空间够大。小桂对面的墙上挂着三口钟。中间那口钟,时针过了六点,分针指在二十的位置——这间酒店的钟真他妈多,大堂前台挂了五六口,除了北京时间,还分别显示纽约时间、东京时间、巴黎时间、开罗时间还有什么时间。休息区、餐厅,也都至少有两口以上的钟,连大堂的洗手间都有钟。小桂想,搞这么多钟,有病呀?来这样的地方,住这样的酒店,不是来消遣,就是来烧钱,不用那样分秒必争,连拉泡屎都得算计着时间吧?真他妈窝心。
确实,只有那种脑袋灌进了大梅沙海水的人才会真正把这样的培训当成一回事。十多天前,在看到松松垮垮的培训日程时,小桂就这样想过。那个时候,他从台湾回来没多久,还不知道谁将会去大梅沙,但他几乎可以确定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刚刚跟着一个优秀员工旅行团去过台湾。老板对他说过,能够跟团去台湾,是一份天大的福利——既然是福利,那就没道理所有的好处都被他一个人独占。否则,即使上帝点头了,老板也不能同意。如果不能做到哪怕是表面上的公平,老板以后还怎么安排人干活?小桂想。
小桂眼里的老板,其实只是他们编辑部的总编。这个总编的名头,多少有些唬人的成分。一份企业内部报纸,每周一期,编辑记者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个。在需要介绍老板的场合,小桂每次说出总编这两个字,心里就暗暗发笑,觉得自己是在拉大旗作虎皮,但,总编这个名号,让小桂觉得自己脸上多少也有些光彩,而老板对这样的称呼似乎很受用——既然老板都不说什么,小桂当然懒得去认真。在编辑部,大家只认总编,不认老总。公司太大了,老总离他们太远了,远得好像只是一个虚拟的符号。
小桂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反正在接到协会通知的第二天,老板就把他叫到总编室,告诉他,今年上面批得严,这次参加培训的名额只有一个,他留给小桂了。小桂有些意外,他控制住了喜悦,充分表达出了吃惊。这……有些不大好吧?小桂说,语气里流露出忐忑,还有替老板分忧的意思。有什么不好的?你是首席记者,该照顾的时候,我自然会照顾你。好吧,就这样,好好放松几天。老板最后这句话有点像催泪弹,正好扔在了小桂的敏感部位。他鼻腔有点发酸,低着头,轻轻带上了门。
参加这种培训,公司当然得交钱。小桂记得,去年的培训,有两个同事参加。那个时候,小桂刚刚调过来,这样的好事自然轮不到他。去年是每人一千,今年就变成两千了,培训费涨得比酒店的电梯还快。费用虽然涨了,去的人还是两个——这点钱,对小桂所在的公司来说,连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都算不上。小桂还是临出发前才知道参训名额变成两个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上面改了主意,多批了一个;也许是老板又额外申请了一个。和小桂一起来的是小北,小桂属龙,小北比他整整小一轮,也属龙。临出发时,办公室有人说他俩是双龙赴会,小北看上去挺开心,小桂却高兴不起来。
2
小桂一直想不通,老板怎么会让小北也去参加这次培训。在小桂眼里,小北不过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办公室有两位专职摄影记者,小北是其中之一。在编辑部,所谓的专职摄影记者,还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除了摄影,别的基本不会,而编辑部有很多同事的拍照水平在他俩之上。这样,小北他们便多少有点显得可有可无。这样说也许有些夸张,因为编辑部是采编一体制,其他同事既是记者又是编辑,偶尔客串一下摄影还可以,但要是遇上大型活动就有些抽不开身。此外,小北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陪老板打斯诺克。编辑部里有三个闲人,最闲的是老板,此外便是小北他们两个。闲得蛋疼时,哪怕是在上班时间,老板也会带上他们当中的一个,直奔球馆而去。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说的就是小北。
摄影记者小北没少挨老板的训。老板一直对他们的作品不太满意。公司内部有好几家媒体,除了报纸,还有杂志、电视、广播,以及好几个网站。平时,大家各做各的策划,各搞各的选题,看上去像是大路朝天各管一边,暗地里却都憋了一股劲儿,总想争个高下。公司的大型活动,他们都是有报道任务的,同样的报道,谁能做得更出彩,当然得看谁更有料。在这样的战事中,有小桂撑着,文字报道老板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摄影图片。那一次周杰伦来公司搞义演,动静弄得很大。活动结束,文字稿出来了,写得牛气冲天,但老板把两位摄影记者的图片库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挑不出一张能上头版的大照片。实在没有办法,老板只能低声下气向杂志那边求援。事后,老板在办公室指着小北的鼻子,说,你们的相机配置这么高,电脑配置这么高,大脑的配置能不能提高点,嗯?
小桂不高兴,并不是因为小北。把小北换成任何其他人,他都会不大高兴。说白了,是他不希望在培训会上看到熟人。有些时候,熟人越多意味着束缚越多。小桂不希望这样,他想要裸奔——即使秒秒钟都在裸奔,也只是三天时间。三天过去,再穿越回以前的生活,有谁知道他曾经裸奔过?深圳很小,但世界很大,那些看过他裸奔的人,那个时候,谁他妈的又知道他们在哪里?
整天忙着采访写稿,小桂和小北单独相处的时间很少,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小北的了解。小桂对小北的了解,是从微博开始的。这么说吧,如果把小北比如成一个女人,那么微博就是进入她身体的通道。平时上班,如果不需要拍照,也不需要陪老板打球,小北的工作就是写微博、看微博、评微博、转微博,好像没有微博,他在办公室就会待不下去一样。小北有一部苹果五代的手机,配一张3G手机卡,这样的装备,玩起微博来当然方便。小北的微博里,有文字,有图片,也有视频,天马行空,无奇不有。他曾经上传过一张图片,黑色背景,中心位置有两个隔着约摸一公分的小椭圆。大家都很好奇,有人猜是动物的眼睛,有人说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还有人说是巨人的鼻孔,结果他们最后全都大跌眼镜——小北说,这是他内裤上的破洞。过一段时间,小北又发上来另一幅杰作:一坨颜色棕黑、弯弯扭扭像冰淇淋的东西,还特别注明是实景拍摄。马上有网友评论,问小北这会儿是不是在冷饮店,或者是咖啡屋,或是西餐厅,而最终答案却是:在厕所。小北的微博剑走偏锋,拥有很多粉丝。小桂想,如果放屁也能拍成照片,小北一定会把苹果塞进肛门守株待兔。
3
生活中的小北,一点儿也不像在微博中那样无厘头,这是小桂在和小北同居一晚后得出的结论。主办方订的是双人房间,小桂和小北住一间。那个晚上,小桂从小北那里了解到许多秘密。这些秘密让他觉得,这一年多来,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一直以为这间屋子宽敞、明亮,却不知道它还有间地下室,光线昏暗、神秘莫测。他从未去过这间地下室,但同事们却是那里的常客。
吃完饭,小北提议到海滩上走走。两人赤着脚,提着拖鞋,在海滨浴场长长的沙滩上走了好几个来回,走累了,又到酒店后面的一间露天排档吃烧烤。他们聊到小桂不久之前去过的台湾,小桂说,其实啊,那是个苦差。小北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连续四期报道,三万字啊,肯定有压力。小北这句贴心贴肺的话,让小桂心里立刻涌上来一种说话的欲望。时间紧,任务重,白天跟团到处跑,晚上很晚回酒店,还得加班采访。这哪是旅游,比拉磨还受罪。小北说,去之前,老板找过好几个人,都没人愿意接这活儿。小桂心里一惊,小北接着说,还好,编辑部有桂哥你这个劳模,识大体,顾大局。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也挺好的,甭管怎样,桂哥你总算也是去过台湾的人了,对吧?
别看咱们老板脾气大,但对我其实挺照顾的。小北说这话的时候,他和小桂每人刚喝下去三瓶啤酒。小北已有了些许醉意,嘴里包着一口烤茄子,嘟嘟囔囔地说,桂哥,五月份涨工资,你知道我加了多少?小桂摇摇头。小北伸出一根指头,说,这个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妹的,大公司加起工资来就他妈的爽。桂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么拼命,还不一定有我拿得多呢,是吧?小桂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胜酒力,小北和老板在他眼前打起了斯诺克,晃晃悠悠地旋转起来。桂哥,你做人太实在。送你一句话,低头赶路,抬头看天,懂啵?小北说。
第二天早上,小桂洗漱完毕,才发现小北已经不在房间,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我约了妹子,先走了,别让老板知道。小桂只得独自去吃早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房卡袋里,只装着一张早餐劵;小北的房卡袋不知去向,只剩一张房卡孤零零地压在字条下面。
一整天,小桂都迷迷糊糊的不在状态。上午的高端论坛,下午的嘉宾发言,在他听来都如鸟语。他只记得坐在他前面的美女,朝着他裸露出小半截白白的脊背。这个美女他是认识的,他的兜里还有她的名片。昨天上午报到,他们一起在大堂休息区等候分房时有过交流。小桂记得她叫杜鹃,头衔是董事长助理兼内刊主编。小桂昨天收到过很多名片,大部分名片上都印着主编或是编辑部主任的头衔,但他抬眼一望,派出这些名片的,差不多都是像小北那样小他一轮的大姑娘或是小伙子,一笑就抖落一地阳光的那种,很少有像他这样老气横秋的。还真碰到一个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一看,才知道人家是市政府某机关刊物的主编,“主编”后面还特别加了个括号:正处级。小桂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崔:旋律声部的概念人人都在提及,但将这样简单而直接的思维方式归为方法论后,却是如此有效,令人惊讶!您在与帕内拉教授学习之后,还曾与阿尔多·齐科里尼学习演奏,可否为我们介绍相应情况?
杜鹃拿到小桂的名片时,显得有些吃惊。刚开始,杜鹃脸上的笑容像天上的白云,被风吹得到处飘荡。杜鹃问,请问您贵姓,在哪里高就?小桂报出公司的名字,还有自己的名字。杜鹃一脸仰慕的表情,说,哦,久仰,久仰,说着双手捧上名片,我叫杜鹃,请多关照。杜鹃穿着一件绿色深V领连衣裙,两只乳房在连衣裙里面探头探脑,这让小桂觉得杜鹃说这话时的口气有点像站街女郎,心想,请多关照?杜鹃仍然笑盈盈地看着他,两只手仍然伸着,说,我在等您的名片。小桂有些尴尬,伸手到包里摸了一阵,掏出来一张卡片,杜鹃接了过去,只扫了一眼,还是笑着,但失去了内容,显得很空洞。这次,小桂本来是先到会场的,他坐在第四排的中间位置,一长排位子那时还只坐了他一个人。小桂看到杜鹃,朝她笑了一下,杜鹃也回敬了他一个微笑,但显然她还没有准备好,笑得看起来很仓促。小桂以为,就算不是自愿,出于礼貌,杜鹃也会挨着他坐下来的。可是情况并不是这样,杜鹃径直走到前排,连回头都不曾有过。还好她没有把事情做绝,留给了小桂一截美背。
小桂研究了很久,也没有找出杜鹃的后背有什么破绽。没有半颗痣,或者痦子,青春痘什么的,甚至没有一根过长的汗毛,简直像办公室里的那块小白板,白得无可挑剔。
4
小桂不记得自己上上下下了多少趟,只觉得大梅沙的海滩让他有些头晕。酒店也就六层,要是有六十层,经历这么多来回,他可能早就吐了。
有时候,电梯里突然涌进一大群人,拖着行李箱,或者背着双肩包,戴着旅行社统一的太阳帽,胸前别着一样的笑脸,能装二十多人的电梯很快就被塞满了。外面还有人往里挤,小桂不得不贴紧玻璃,抬头,收腹。外面的人挤进来了,是个大胖子,电梯报警,胖子于是又倒了出去,电梯门才算关上。这肯定是一群内地客,刚刚从大巴上下来,又被导游赶进酒店。小桂忽然想起了那次的台湾之行,整个过程就和网络上流传的段子差不多,基本上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停车尿尿。但是,台湾至少还有个新鲜,还有日月潭和阿里山,深圳有什么?世界之窗,锦绣中华,欢乐谷,华侨城,哪个景点不是人造的?要看海,有海的地方多的是,哪儿的海不比深圳漂亮?吃多了才来深圳看海。小桂想。
很多时候,电梯里的人并不多。有一家三口,大人小孩都穿着泳衣,湿漉漉地穿过酒店大堂,走进电梯。这三个人,一定是海滨浴场沙滩上刚才那一堆堆肉团当中的一部分。女人长得很丰满,泳衣却穿得比较节俭,两只半球露在外面,死死地拽着小桂的视线。男人瞪着小桂,眼神里有些敌意,女人却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兀自俯下身子伸手擦小腿上的水,一条深不可测的乳线便暴露在小桂面前。这一家三口在四楼下了电梯,刚出电梯,女人的笑声便传了进来,掉在地板上,像是落了一地的铃铛。还有三个女孩,看样子像是中学生。其中两个,长得青春、漂亮,而另外一个,几乎整个脸庞都被暗红色的胎记盘踞,如果她不开口说话,你很难发现她的嘴巴长在哪里,看上去十分恐怖。小桂只瞄了胎记女孩一眼,就赶紧把视线转移到大梅沙的沙滩上。倒不是害怕,小桂是担心女孩——对一个长得这么奇怪的女孩,每多看一眼对她来说恐怕都是一种伤害。虽然不直接面对,小桂眼角的余光却没有离开过她一秒钟。他看见女孩在和她的两个漂亮同伴说话,而且声音很大,语气很快乐,就如同上帝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快乐。小桂还记得有两个老外,一男一女,白种人,身上的气味很重。俩人差不多是抱在一起走进电梯的,从进到出,他们的舌头就一直没有分开过。小桂瞪大眼睛,有些惊讶,又觉得过瘾。小桂觉得,这些人都很快乐,包括那个脸庞被胎记覆盖的女孩儿。来大梅沙的人,都是来寻找快乐的,除了小桂。
偶尔,小桂也能在电梯里看到一两个培训会上的同行。小桂表情冷漠,他们点头、打招呼,小桂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别过脸去,把屁股对着他们,看透明玻璃外的海滨浴场,尽管此时那里已经只剩下点点灯火。小桂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裸奔?对,就是裸奔。我想裸奔就裸奔。
有时,电梯里只有小桂一个人。上上下下之间,小桂并不感到孤独。他脑子里天马行空,想到未来,几十年,几年,几天,甚至下一秒,他就可能会死去,走进那个未知的,虚无的世界。小桂想到更多的是过去。过去,他在冲压车间做一个小小的计划员,蓝领,每天要忍受冲床开动时的轰隆声在他耳朵里呼啸,要上夜班,每过半个月倒一次班。还要天天求人,拜托那些拉长组长做快点,不然完不成生产计划,后工站缺料。后来,公司办了报纸,编辑部贴出海报招人。他大着胆子去应聘,带着一摞可以当凳子坐的作品,终于应聘成功。初进编辑部时,老板找他谈话,说他只有高中学历,起点很低,要多下点功夫,尽快适应从蓝领到白领的身份转变,否则在这个部门会被边缘化。他听老板的话,努力学习做白领,拼命工作,拼命加班——没有加班费拿的那种加班。他渐渐跟上编辑部同事的潮流,把那部用了五年还依然皮实的诺基亚丢给乡下的老爸,花一个多月的工资去买了部苹果。偶尔,他也和同事一起去看看电影,打打羽毛球,唱唱K,聚聚餐,泡泡吧,甚至干点别的坏事。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白领了,尽管每个月的工资总是不够用,有时甚至还需要老婆支援;尽管他仍然租住在那间嘈杂狭窄的农民房。再后来,老板在一次编前会上,把他命名为首席记者;再再后来,也就是今年五月,老板给他涨了五百块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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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桂在电梯里待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他认识了很多人。小桂发现,要在短时间里记住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并不是一件难事。除了脸,每个人的身上总还有些其他的特征,让你能把他和别人区别开来。比方说,一个小时之前,那湿漉漉的一家三口又下楼去了。他们穿着衣服走进电梯时,小桂差点没有认出来。女人换上了长裙,裙子遮盖住了她身体的其他一些部位,但那两只丰满的半球却欲盖弥彰,让小桂觉得似曾相识。紧接着,男人锐利的眼神也唤醒了小桂的记忆。还有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喊爸爸妈妈的声音,同样让小桂耳熟。电梯下到一楼,男人最后一个走出电梯。
小桂笑了。他本来是想到此为止的,现在反而不想离开了。这件事情,现在变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让他欲罢不能。他关上电梯门,按下6。
两个小时前,小桂吃过晚饭,那时刚好六点。小桂打算找酒店前台再要一张早餐劵。前台值班的还是昨天那两个服务员,一个穿着紫花衬衣式制服,另一个是黄花。小桂对紫花说,你们昨天只给了我一张早餐劵,能不能再补我一张?紫花问,你住几天?小桂说,三天。紫花又问,你们是协会的?小桂说是。紫花说,不会呀,协会的房卡袋里都装了两张早餐劵,怎么就你是一张呢?小桂转身看看前后左右,说,你问谁呢?紫花说,当然是问你呀。小桂说,早餐劵又不是我放的,我怎么知道?紫花说,要不你再上房间去找找,看看是不是落在哪儿了。小桂说,房间我翻了好几遍了,真没有。紫花说,那我们也没办法。小桂说,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讹你一张餐劵?紫花针锋相对,说,你以为我们想讹你一张餐劵?小桂一下子接不上来,身上的血全蹿到脸上。黄花这时走了过来,说,先生,这样吧,我先向销售经理另外申请一张餐劵,但是不能保证可以申请到,等有结果我再联系你,好吧?小桂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
这种团体客,最难缠。小桂听到紫花在他背后小声嘟囔。
离开前台,小桂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怒气冲冲地走到电梯边,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干点什么了。
快到九点,电梯里热闹起来。酒店天台有一场协会组织的烧烤联谊会,人们从不同楼层涌进电梯,目的地都是楼顶天台。大家都在热情寒暄,没有人发现电梯角落里的小桂。小桂在等待,等待那一家三口的归来。
电梯又到了一楼。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那孩子一进门就问女人,妈妈,叔叔怎么还在这里?孩子的声音这么耳熟,让小桂一下子认出了他们。不过,还少一个人。小桂按住电梯的开门键,探头朝外面张望。抱歉,先生,麻烦您,我们要上四楼。女人朝小桂嫣然一笑,说。小桂有些疑惑,女人又是一笑。小桂松开手,按下4。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就把目光狠狠地摸向女人的胸脯。
妈妈妈妈,那位叔叔是干嘛的?走出电梯时,小男孩又问女人。你说呢,宝贝?我说啊,他一定是个开电梯的。电梯门关上,小男孩的声音飘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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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桂缓缓走出电梯。酒店楼顶很热闹,有人在唱卡拉OK,有人在划拳行令,似乎还有人在发酒疯。从海滨浴场吹过来的夜风把他们的狂欢声一阵阵灌进小桂耳朵里,既真切又缥缈。小桂转过酒店的回廊,往海滩的方向走去。
快十点了,海滨浴场上仍然人流如织。夜色中,女孩和女人们那些裸露的大腿与乳房更加白得醒目。小桂站在大梅沙的浅水中,悄悄踮起脚尖;他的目光在大梅沙夜色的掩护下,可以很深地插入那些比基尼女郎的双乳之间,在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他甚至还装作无意地触碰她们一下,然后,激动得浑身哆嗦。没有人在意小桂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从沙滩上一路走过,从心底涌起的欲望就如大梅沙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小桂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了。他转过身来,把大梅沙甩在身后,匆匆向着酒店而去。
房门开了,小桂发现小北也在房间。小北躺在床上,脸上一副虚脱的表情,说,今天见了一个网友,够浪,招架不住,提前回来了,妹的。小北的意外出现打乱了小桂的计划。他走进卫生间,电梯里那个女人又出现在洗手台上的镜子里,朝他袒露出一对半球。小桂循着女人的气味走出卫生间,走出房间,又来到走廊中间的电梯边。
走廊上没有人,电梯里也没有人。
裸奔。小桂脑海里再一次冒出这个想法。他走进电梯,关上门,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皮带。电梯上上下下,小桂痛快得喊出声来——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电梯外,大梅沙黢黑的天空像是一只巨大的瞳孔,正默默注视着这位脱得精光的裸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