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啊跑

2013-11-15 15:46王季明
小说林 2013年2期
关键词:雅芳黑皮母亲

◎王季明

1

深秋一个大清早,一阵滴滴答答声音把我从梦里惊醒,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头顶老虎天窗外一片灰蒙。揉了揉眼眵,这才看清老虎天窗窗玻璃上布满水珠。水珠很小,在倾斜的窗玻璃上慢慢蠕动。我看到一粒小水珠撞上另一粒小水珠后就成了大水珠,大水珠慢慢滚动着与其他水珠相遇,融合了,水珠成了细长的水线,在窗玻璃上慢慢往下流着。

寂静的阁楼里突然响起尖锐的闹钟声,一看七点到了,我便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虽然打了个寒噤,但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从楼阁边的竹扶梯上迅速爬了下来。我知道母亲不在,她总是大清早出去清扫弄堂,我赶紧刷牙洗脸,然后打开草窝。草窝的上层有一层薄薄的棉被,棉被下面放着一只钢精锅子,里面是母亲一大早烧好的泡饭。

稀里哗啦吃了一碗泡饭后,背上书包,出了家门。家门口是一条深长的弄堂,弄堂上空一片灰蒙,灰蒙中落着雨点,一滴一滴打在弄堂由鹅卵石铺成的蛋格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弄堂里的穿堂寒风伴着雨丝在呼呼地怪叫着,我双手冰冷,不由把两个拳头往嘴里哈了几口气,贴着弄堂屋檐朝前弄堂口走去。刚走了两步,一想不对,马上返身向后弄堂口走去。我不愿往前弄堂口,是知道“四类分子”的母亲就在前弄堂口被人监督劳动。

母亲是“四类分子”不假,母亲被监督劳动更是不假。我呢,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已习惯。今早之所以不愿从前弄堂口出去上学,是怕见到母亲那双哀怨的眼睛。

昨晚临睡前,母亲说,阿四头啊,跟你商量件事。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我非常奇怪。她是母亲啊,母亲说事还要跟我商量?我说,你说吧。母亲说,今天老黑皮找我了。一听老黑皮找我妈,我紧张了。谁都知道老黑皮是里弄居委会治保主任,我妈说是接受全体居民监督劳动,说穿了,全体居民根本不会监督我妈,真正有事没事监督我妈的是老黑皮。他想干吗?我问。我妈说,老黑皮说了,从明天起他家小黑皮将转到你们班里上学了。小黑皮我认识,他是培进中学的学生,怎么会转学到我们市一中学来呢。母亲说,小黑皮为何转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老黑皮跟我说,你们以后是同班同学了。我奇怪了,是同学怎么样?母亲没吭声,想了想,说,老黑皮也没说什么,但你知道小黑皮是他独生子,宝贝疙瘩。我还是不明白,说,这个宝贝疙瘩跟我啥搭界呀。母亲说,是呀是呀,我只是告诉你,你们是同学了,以后呢,你要多听小黑皮的话,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许还嘴,不许打架。听到没有。我奇怪了,凭什么?我双眼瞪得大大的,咄咄逼人。母亲长叹一气说,阿四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说,我真不懂。母亲说,不管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这不是与你商量嘛。听着母亲放软的声音,我觉得委屈,想哭又哭不出。我怎么会不懂呢,不就是母亲是“四类分子”?可我不是“四类分子”。难道母亲接受老黑皮的监督劳动,作为儿子的我也要接受小黑皮的“监督劳动”?

我脑子里想着什么,母亲一清二楚,她从桌前站了起来,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我,说,是啊,我已被监督劳动了,凭什么让我儿子还要受那么大的委屈呢,没道理呀,他要整就整我吧。母亲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地说着这些话时,我内心一动。我看到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原本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现在变得毫无光泽,更让我揪心的是,母亲枯萎的黑发间竟然夹杂着大把大把的白发,我的心收紧了。母亲四十岁都还不到啊,我不能让母亲再受老黑皮欺负了,老黑皮意思不就是想让我成为一个小“四类分子”吗?没事的。成就成吧,谁怕谁呀。我说,妈,没事的,我听你的。已经转身的母亲站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慢慢走到我跟前,双眼注视我,随后紧紧抱住了我,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到我的脸上,滚烫,滚烫。母亲哽咽道,阿四头,没办法啊……

很快我就到了余姚路九十九号市一中学门口。当我低头刚刚踏进学校大门时,学校门房间的屋檐下猛地冲出一个人。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长得高大威猛的小黑皮。

小黑皮说,阿四头,我在等你。我脱口而出,你等我干吗?小黑皮的眼睛瞪大了,晃了晃精瘦的黑拳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跟班,你得每天大清早跑到我家门口等我上学;你得每天替我背书包。我脑子一热,早忘了昨晚对母亲的承诺,说,凭什么?小黑皮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细雨中的灰蒙蒙的天空说,还有,下雨了,你要替我打雨伞,明白没有。我说,不明白。话音刚落,小黑皮冲了上来,张开一双长胳膊夹住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倒了下去,我发现小黑皮用劲把我的脑袋朝他怀里夹,我感觉脖子快断了。小黑皮边夹我头颈边说,你狗日的嘴还硬,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老子夹死你。我眼睛直冒金星,我知道打不过小黑皮,反抗不过小黑皮,除了认输我没办法。我喘着气说,行行,小黑皮你想怎么样都行,好不好。小黑皮这才松了胳膊放了我,踢了我一脚,说,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扬长而去。

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同学很多,没人注意我。

我背过身,委屈的泪水早已哗哗流下。

2

那天起,转学而来的小黑皮非常张扬地在全班宣布,我是他的跟班。同学们都笑,说他妈的什么跟班,不就是狗腿子嘛。跟班也好,狗腿子也好,总之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就是个没用的家伙。

小黑皮有用。

小黑皮长得高大威猛,尤其两条有力的长腿,引起体育老师吴芬的强烈注意。

吴芬老师是个体育老师,体育也不是主课,但在整个中学过程中,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从进中学上第一堂体育课开始,吴芬老师喋喋不休说起她的光辉业绩,说她发现并培养了柳雅芳。柳雅芳是谁我们不知道,但从吴老师嘴里我们知道,柳雅芳刚进中学时,她就敏锐地看到了柳雅芳的潜质,培养她学游泳。很快,住在常德路兴化路口穷街上的柳雅芳被送往市六十一中,再过不久,柳雅芳就参军了,成了南京军区一名军队运动员,据说再后来,柳雅芳多次打破全国女子五十米、一百米自由泳全国纪录。柳雅芳究竟有没有打破全国记录,我们不知道,吴老师说她十四岁参军,是事实。我从我家西康路拐到常德路兴化路口柳家门口侦察过,果然,她家破屋前的大门上贴着一条亮闪闪的红纸,上面写着:光荣军属。

吴老师说她培养了柳雅芳成了游泳冠军,她本人游泳怎么样了?很快我们领教了这位体育女老师的风采。

那年深秋,我们随吴老师去漕家渡温水游泳池上游泳课,那时我们都不会游泳,见到水都怕。吴老师说,你们这些小屁孩连个游泳都怕,将来怎么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啊。小黑皮嘻皮笑脸地看着吴老师说,老师你说你培养了柳雅芳,你说我们不会游泳,那么你会吗?你能不能游一两圈让我们开开眼界啊。吴老师笑笑说,行啊,不过我游个三两圈后,你得第一个下水跟我学游泳。小黑皮说,行啊。

吴老师也没多说话,一转眼离开了泳池,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她从女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吴老师穿着一件紧绷绷的黑色游泳衣,原本长长的头发整个盘进黑色泳帽里,眼睛上架着副宽大的墨镜。我们发现吴老师除了裸露在外的肌肤是雪白的,其他地方都是墨黑。这些并没有引起我们多大兴趣,让我们讶异的是吴老师手里还拿着一副漆黑一团的皮质鸭脚板。这个皮质鸭脚板是干吗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看见她不慌不忙地坐在泳池一角,把鸭脚板套到了脚腕上,慢慢地从泳池边滑了下去。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现下到水里的吴老师整个身体一下拉长了,她在泳池边像条黑色的大鱼,猛地朝空中一个大翻身,整个蹿了出去。

清澈的游泳池里不见了吴老师,只看到一条大黑鲨在劈波斩浪。纹丝不动的水就像一条光滑的绸缎,在吴老师的自由泳下,不断被裁剪,复合,美得让我们目瞪口呆、大气不喘。

吴老师在水里来回游了三个来回,从水里钻了上来,摘下泳帽,黑黑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晶莹剔透的水珠四溅,我失神叫道,美人鱼。

我彻底信服了。

我信服没用,最为信服的是小黑皮。

我实在没有想到,令我憎恶的小黑皮竟然从泳池一边走到深水区的吴老师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吴老师你大大地厉害。小黑皮话还没说完,吴老师伸出一只手,对准小黑皮的腰眼一推,小黑皮跌入深水区。我们吓得狂叫起来。吴老师像是没看见似的。深水区里小黑皮的手脚在水里拼命挣扎。吴老师眯起双眼,仔细地观察着小黑皮,就在小黑皮沉下去的一瞬间,吴老师果断操起一边的救生杆伸向小黑皮,小黑皮死死抓住救生杆被拖到水池边,吴老师一把把他从水里拎了起来,吴老师说,身材、体质不错,今后要看你自己了。

吴老师这话,让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我们才知道,吴老师决定培养小黑皮了。吴老师不是培养小黑皮成为游泳健将,而是八千米长跑选手。

3

从清早起,我开始在小黑皮家的石库门前等他上学,天空依旧下着细雨,当然替他背书包打雨伞是最起码的。

做了一个星期的狗腿子后的一天大清早,我照例去了小黑皮家门口等他,到了他家门口,发现大清早他家石库门的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敞开着,这令我非常奇怪,走进石库门,我一惊,我看到天井里铺天盖地放着好多花圈花篮,同时看到天井里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借着前客堂射出的昏暗灯光,我看到老黑皮,也就是我们里弄治保主任苦着一张黑脸,站在天井一角默默抽烟。老黑皮左臂箍着黑纱,腰上围着白布条,他四周站着一些脸色黧黑的男男女女,这些男女穿着粗布,神情凝重。

我没看到小黑皮,但我知道他家一定出事了。

那天小黑皮始终没有从家里出来,我就上学去了。后来从母亲嘴里得知小黑皮的娘死了。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母亲说,那时她正在弄堂里捅阴沟,有人跑来跟她说,阿曼死了。阿曼就是老黑皮的老婆,也就是小黑皮的娘。

那天出殡,母亲也想去龙华火葬场送送小曼,被老黑皮拒绝了,老黑皮严厉训斥母亲说,小曼是纺织厂工人,你是纺织厂老板的小老婆,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你只有老老实实低头哈腰接受劳动改造。结果是老黑皮把母亲送去的被面儿扔了出来,母亲红着脸讨了个没趣。

出殡后,小黑皮照例要上学,我照例要去等他,替他背书包上学。

那天我到了他家天井口,推门一看,只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站在天井里扫地。这个女人我从没看见过。她一看到我笑笑,我愣住了。这个女人尽管长得像小黑皮一样黑,但是五官精致,笑容甜美。她说,奈找谁?一个奈字,道出了苏州口音。我刚想回答,小黑皮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见我,眼皮都没抬,而是像传皮球一样把书包抛给了我,我听到他说,小舅妈我上学去了。女人说,好的,奈早去早回。

路上我有些奇怪地问,她是你小舅妈呀。小黑皮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问,她怎么会在你家的。小黑皮大大咧咧地说,我妈死了,她与我小舅舅从苏州来奔丧。我小心问,你妈的葬事不是结束了吗?他说,是呀,农村苦,小舅舅把她留下,要我爸给她找个生产组干活。我说,好像不行吧,她得先到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小黑皮有些不耐烦了,你他妈的查户口啊,对我爸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

4

吴老师出其不意要去小黑皮家家访。

吴老师笑笑对我说,你陪我去吧,我知道你是小黑皮的跟屁虫。吴老师不像小黑皮说跟班;也没像同学们说狗腿子,而是说跟屁虫,可见中国文字厉害,一种意思可用三种话语来表达。吴老师这样说,我当即不悦,我说,我可以给你地址,你自己去。吴老师笑笑说,你生气了吧,老师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们西康路那个东麻里像个迷宫,你给我地址也没用。我还是不肯,我说,你让小黑皮陪你去不就得了。她摇摇头说,不,我不能让他家有准备,我要突然袭击,看看他们家长究竟什么态度。如果家长不支持,没用。再说,长跑训练是非常艰苦的,不知小黑皮最终能否会像柳雅芳那样成材。

那天傍晚天色阴暗,秋风肃杀,我缩着脖子陪着吴老师到了小黑皮家。当我们进入他家后,他们都一愣。老黑皮以为老师来告状的,一双尖锐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黑皮,小黑皮显得莫名其妙,还是小黑皮的小舅妈机灵,马上给我们泡上了茶。

吴老师没有废话开口就说,你家儿子四肢发达,尤其下肢较长,弹跳力非常好,如果你们家长同意我训练他长跑,只要他刻苦努力,我想他能进威海路上的市六十一中不成问题。

老黑皮当然听懂意思了,只是不解市六十一中是什么意思。我马上说,市六十一中就是体育学校呀,市队呀,国家队呀还有部队呀招人都是从那个学校招收的。老黑皮一听脸上高兴得像一棵老树开了花,连连说,好的好的。我家小黑皮门门功课开红灯,如果能跑出出息,那是再好不过了。

吴老师与老黑皮说着,小黑皮始终不吭声。在征得老黑皮的同意后,吴老师对小黑皮说,现在就看你了。小黑皮低头还是不吭声。老黑皮火了,突然站起挥起拳头想揍小黑皮时,被吴老师拦住了。吴老师说,这事勉强不得。尽管我非常憎恶这一家人,但我不解小黑皮为何不答应呢?如果吴老师看中的是我,我会高兴得一蹦三丈高呀。

小黑皮的小舅妈走到小黑皮跟前,说,你怎么啦。小黑皮猛地抬头说,让我练可以,但你得保证我像柳雅芳那样能去当兵。吴老师笑了,说,我从不打保票。要进部队关键看你自己。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每年春季运动会,南京军区都会派人观看,如果你的成绩在少年组里技压群雄,机遇是有的,关键是看你接下来五个月的训练。小黑皮眼睛顿时发亮,双拳紧握,有力地点点头。

吴老师要走了,临走时关照老黑皮,时间不多了,离春季运动会也就四个月时间,学校训练是一个方面,关键还是孩子自己,作为家长,无论刮风下雨,你必须督促他每天清早跑完一万米。另外要注意孩子的营养。老黑皮还没说话,小黑皮的小舅妈抢着满口答应。

我陪吴老师走出小黑皮家门口后,吴老师回去了,我被老黑皮叫住了。

老黑皮皮笑肉不笑对我说,阿四头,你那个小老婆娘最近扫地、捅阴沟表现不错。接着他又说,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接着他再说,从明早起,你必须陪小黑皮长跑。

5

回到家里我对母亲说了。母亲的泪水就掉了下来,说,每天陪他上学拎书包也就算了,现在每天清早还要陪长跑,整整四个月啊,讲理不讲理呀。我没吭声。母亲说,阿四头不理他,他想怎么整我都可以,我不怕。我看了眼母亲,说,这事你别管了,我也想锻炼锻炼身体,从明天起,我把闹钟调到五点钟。母亲哆嗦了一下。每天清早五点正是她起床接受监督劳动的时间。现在看来她儿子与他一样要变相接受“监督劳动”了。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了,当我从床上跳起,穿好衣服,从楼阁上爬下时,我看到母亲在客堂间里忙东忙西了。我拉开门就要走,母亲从草窝里拿出一只热乎乎的大饼对我说,先吃点,垫个底。

拿着热乎乎的大饼,闻着星星点点喷喷香的黑芝麻,我就想哭。

我妈说了,趁热吃吧。跑完步回来,草窝里还有碗甜浆。

我妈每月只有十三元收入,一只大饼三分,一碗甜浆五分,这八分钱对我们家容易吗?我对小黑皮与老黑皮不由咬牙切齿地仇恨。可我没办法,我还得跑到他家门口,笑脸相迎。

打从长跑后,小黑皮不得了了。球鞋是崭新的,运动衣也是崭新的,还是大翻领,不但保暖而且时髦,这些不算,更让我妒忌的是,小黑皮每天长跑不但有大饼、甜浆,还有一瓶牛奶。这牛奶是从哪儿来的?我只知道,只有生孩子的女人才有资格订奶喝的呀。我没问小黑皮,但我知道肯定是老黑皮搞定的。

我记得,这一跑就由深秋跑到了隆冬。

隆冬季节的一个大清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天大清早起床后,我抬眼看到在昏暗的电灯映衬下,老虎天窗上一片白茫茫。我站起想推一下老虎天窗,纹丝不动。我知道下雪了,而且雪下得不小。

起床后,我照例来到小黑皮家门口,天井大门虚掩着,小黑皮的小舅妈已经站在天井里了,她一见到我笑眯眯地说,阿四头辛苦你了。不知怎地,面对这个娇小玲珑,一脸可亲的小舅妈,我总有好感。她怎么也不像老黑皮与小黑皮,可见人与人有时真的不一样。

从小黑皮家门口出来后,我和小黑皮一前一后开始长跑。那是个隆冬的大清早啊,天空还在飘着雪花,雪花中夹杂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冻得直打寒噤。我的手与脸包括我的双脚都是冻疮。我不像小黑皮,他手里戴着一副皮手套,他把运动衣的拉链拉到脖子口,脚下穿着一双崭新回力牌球鞋,除了脖子以上,身上可谓密不透风。我呢,脚上穿着一双破解放鞋,身上穿着件打了补丁的青年装,手里戴着副我妈扫地戴过的纱手套,我浑身上下没一样东西能与小黑皮相比,看着始终跑在我前面的小黑皮,我内心不断地诅咒他。我希望他跑步时与汽车撞鼻头;我希望他跑步时滑倒,最好两只大腿粉碎性骨折;我希望他跑步时突然心肌梗塞,最好倒地起不来……可是在这该死的刺骨寒风中,在这该死的雪花飘舞的隆冬清早,小黑皮什么都是好好的,我的希望在他身上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呢,反而越跑越带劲,越跑越欢畅,而且跑啊跑,我发现他头顶上冒热气了,他脱了那件大翻领回头朝我一扔,就像每天早上习惯性地把书包扔给我一样,我看到他穿着件崭新的红毛衣。我愤怒。小黑皮身上什么都是新的,而我呢?我根本不敢脱了自己的青年装,我里面只是穿着件母亲用纱线结成的破毛衣。

那天大清早,母亲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草窝里没有大饼,我没去问母亲,我是空着肚子陪小黑皮在马路上长跑的。只有被饥饿吞噬得双腿无力时,我才明白一个大饼的重要性。但是没办法了。我不能停下,我只能跑。我只听到大清早的马路上,我那沉重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头小兽在黑的晨里奔跑;我那噼啪噼啪敲打在大清早雪地里的脚步声,显得忽高忽低杂乱无章;我那嘴里呼出的白汽与火车跑动时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有啥两样呀。

跑啊跑啊,刚才还在眼前的小黑皮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是什么时候不见踪影,我根本不知道。我明白,一旦跑丢了,不但我要受到小黑皮双拳的威胁,更重要的是母亲又得受到老黑皮的欺凌。后来总算在武宁路桥下撞上小黑皮,我明白,坏了,小黑皮在跑回头路了。我准备小黑皮给我一顿饱拳时,没想到小黑皮忽然冲我笑了,随即“哗啦”脱了背心,再一次扔给我,我发现他的双脚迈得更大,双臂摆得更有力,黑黑的胸脯挺得更高……

这时我看到白雪下的小黑皮裸露的肌肤。小黑皮黑色的肌肤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汗珠,汗珠在漆黑的肌肤上反射出点点黑色的光,而且那些黑色的肌肉随着双臂有规律性的摆动着,煞是好看。我不得不说,这个杀胚同学他妈的真的有一身好体魄,让我看着也呆住了。这时桥上突然传来一片女生的尖叫声,我马上明白了,小黑皮肯定是老远就看到这些上学的女生了。风雪之中,他敢于亮着自己的体型与肌肉完全是“扎台型”。

下了桥后,女生们早已不见了,小黑皮的脚步慢了下来,等我跑到他跟前时,小黑皮朝我骂道,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资本家的兔崽子,怎么能与我们工人阶级出身的人比呢?

以前每次跑完回到小黑皮家石库门前,他小舅妈总是披着老黑皮晚上巡夜穿的军大衣守候在门口,像算准了时间一样,只要我们一到,她首先把军大衣披在小黑皮身上,随后递上热腾腾的豆腐浆给小黑皮喝。每当这个时候,小黑皮都会朝我得意地笑了,而我呢,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家里除了泡饭,或者一只大饼,偶尔会有一碗甜浆外,不会有其他。

但是今天,这个风雪交加的大清早有了异样。记得到了他家石库门前,我发现少了一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小黑皮说起的。他说,我小舅妈呢?是啊,他小舅妈呢?今天大清早我来到小黑皮家门口他小舅妈还在呢。我俩迷惑不解互相对望一眼,随后小黑皮推门进了他家石库门底楼房间,我跟在后面。小黑皮进屋叫了起来,小舅妈,小舅妈。房间里除了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声音。小黑皮拉开客堂间电灯,我看到客堂间后面是个布幔。小黑皮又叫道,阿爸,阿爸。也没有声音。接着我看到小黑皮“噔噔噔”地跑到楼阁上去了,那上面是小黑皮与老黑皮睡觉地方。不过也就一会儿,小黑皮“噔噔噔”又下来了,冲我说,怪了,家里怎么没人呢。小黑皮说完一手撩开客堂间中间的布幔时,突然我听到他小舅妈说话了,你爸一早出去了。这个声音很突然,让我吓了一跳,我只听到小黑皮嘟囔着,大雪天出去做啥啦。他小舅妈说,我不知道。噢,对了,粢饭、豆浆在桌上。小黑皮没有回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床上。我呢,也瞄了一眼。布幔后很暗,只是借着客堂间的余光,我看到他小舅妈靠在床前,被子拉到胸前。令我不解的是他小舅妈脸色绯红,像是喝了酒。更令我奇怪的是,原本娇小玲珑的小舅妈盖着的被子怎么会高高凸起呢,而且还抖动……

6

跑啊跑,连续跑了四个月,我知道,用不了一个月市里就要召开全市中学生春季运动会了,吴老师开始快马加鞭为小黑皮开小灶了,值得庆幸的是小黑皮的成绩非常好,吴老师开心的不得了。我曾好几次下课后目睹吴老师与小黑皮俩单独在操场上训练。通常吴老师手里掐着秒表,看着小黑皮跑。我们学校跑道四百米一圈,小黑皮每跑完一圈,吴老师总会做着手势大声叫道,呼吸,节奏,双臂,腿部……加速加速再加速,放慢放慢再放慢……我发现吴老师每叫一句,手势都不一样。后来才明白这叫暗语,到了真正比赛时,小黑皮将随时听从她的手势决定跑步时的快慢。

我始终弄不明白,四个月下来,我也能轻松跑完一万米,并且与小黑皮在时间上相差并不悬殊,有几次晨跑小黑皮还被我甩在后面,可吴老师为何没看中我而死盯小黑皮呢?

那是个春天,操场四周的花儿已经开放,树木躯干上爆出了点点嫩芽,春风拂面,傍晚时分,天也渐渐擦黑,昏暗的操场上吴老师还在训练着小黑皮。我不能提早回去,我得等小黑皮跑完后,替他拎着书包回家,于是我就慢慢地蹭到吴老师跟前问,吴老师你能否看看我跑呢,说不定也能跑出个冠军呀。吴老师看了我一眼,当头就是一盆凉水,你腿短,步子太小,体质也不好,不适合长跑。

听了吴老师的话,我非常沮丧。吴老师看了看我,又说,小黑皮也只是长跑的才能了,他不像你会读书。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再说运动员的运动生涯很短,不像读书可以受用一辈子。成才并不仅仅是长跑。尽管吴老师安慰我,可我心里还是不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老师说了算。

记得那天傍晚训练完毕,吴老师兴奋极了,双眼冒着金光眉飞色舞地冲着小黑皮说,按你今天这样的速度与节奏,你的八千米长跑,完全有可能打破上海青少年纪录,你能不能当兵我不敢肯定,但是进六十一中学没问题。

小黑皮听了不高兴,他说,进六十一中学没啥意思,我要进南京军区,成为一名军队运动员。我马上说,吴老师,小黑皮贪心大得很,他想超过柳雅芳呢。我随口一句话,竟然说得小黑皮异常开心,他当着吴老师的面对我说,阿四头,只要我穿上军装,我这身运动衣裤包括球鞋全都送给你,怎么样?我没吱声。我想,你拉倒吧,我才不要你穿过的东西呢。

春季运动很快就要召开了,听说南军军区招收特长生的解放军军代表已经到了上海。就在运动会召开前的三天,母亲异常兴奋地对我说,老黑皮代表里委治保组正式通知她,由于她里弄爱国卫生搞得好,破例放假三天可以自由活动,不必接受监督劳动。看着母亲兴奋的样子,我无动于衷。母亲觉察了,马上笑脸相迎说,我知道,这都是我儿子的功劳。

记得全市春季运动会正式开始前的一天,小黑皮始终处于焦虑的状态,这让吴老师非常不安。她不能功亏一篑,可是小黑皮又不说原因,她也跟着焦虑起来。我知道对吴老师来说,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黑皮身上了。如果小黑皮进了六十一中;进了南京军区;或者说打破市记录,那么对她这位从事青少年体育运动的老师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不言而喻。

那天晚上下课后,吴老师把我与小黑皮留下了。吴老师很明确地对小黑皮说,今天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哪怕你明天弃权不参加比赛,但是我要知道原因。在吴老师咄咄逼视下,小黑皮低着头说,明天八千米决赛我要王禾子陪我参加。吴老师傻住了,问,为什么?小黑皮说,有王禾子陪,我心里有底,他不陪,我跑不动,也跑不快。吴老师断然说,王禾子成绩没进入决赛,怎么可以参加呢。再说,就是我同意,组委会也不会同意。小黑皮发飙了,说,吴老师你是市体委中学生运动会特聘裁判,可以开个后门。吴老师生气了,王禾子是你的跟屁虫,每天替你拎书包,陪你上下学,据说这几个月还替你陪跑,但是现在是正式比赛,这个后门没法开,也不能开。

小黑皮沮丧地低下了头。

后来我们离开了学校。

刚出学校大门,天空下起了小雨,雨点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我们身上,小黑皮狠狠地把书包扔向我,瞪眼冲我骂道,你个废物,你个狗崽子,你他妈的与我一起锻炼,为何连决赛资格都没有呢。其实我知道,那个决赛我是能通过的,但是那天早上,母亲因为区爱国委要检查灭“四害”,早早出门搞卫生了,不但没买大饼,连泡饭都没煮,我只是匆忙用温水泡了一下冷饭就去了体育场。那天发令枪响时,我肚子一阵疼痛,我能坚持跑下八千米已经是奇迹了,妈的,这个狗日的到现在还这样骂我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下跳了起来说,你天天吃粢饭、豆腐浆还有牛奶,我吃什么?我只能吃泡饭,我能跑得动吗?

我使劲把小黑皮的书包扔还了他,大声说,我他妈的再不做你的狗腿子了。随后我在雨中狂跑起来。春天的细雨,空气新鲜,想着这几个月的经历,我那不争气的眼泪淌了下来。奔跑中,我听到嘴里发出的呼哧声,我听到双脚敲打马路上的积水,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我开始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境界。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步入了某种惯性中,它已不属于我了。不是我在跑,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着我跑,我渴望永无止境地跑下去……

7

我是看着小黑皮进了体育场更衣室。

我只能随着同学坐到看台上。没想到刚坐下时,突然听到体育场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我听到是吴老师的声音,请市一中学王禾子同学马上到田径组来报到。听到吴老师焦虑的声音,我似乎像是在做梦。吴老师叫的是我吗?我还傻在那里时,同学们纷纷叫了起来,狗腿子,跟屁虫,快快,吴老师叫你呢。

我被同学们推搡着去了田径组,刚到那里,吴老师马上把我拖到更衣室一边厕所门口,立马递给我一套运动装,随后用大头针把一个四号号码别在我的胸前后背。他说,记住了,你是四号,来自培进中学,你叫郭大进。我愣了。吴老师说,小黑皮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他说,你不陪跑,他肯定跑不动。我操,这个狗日的,还真会撒娇。吴老师从来不会骂人,可见她也发急了。我说,可是……吴老师明白我的意思,马上截住我的问话,说,这个郭大进生病了,来不了,反正你也拿不到名次,你不如跟着小黑皮做个陪衬吧。跑完后,这套衣服归你了。由不得我多想,我已经被吴老师推到了田径组跟前,一个教练在点名了。

就这样我成了培进中学的郭大进了。

我记得点完名后,小黑皮开心极了,走到我跟前,悄声说,吴老师也没办法,她总得想办法把你弄进来呀,不弄进来,我就不跑。呵呵,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就是我的一条忠实的狗,你要阻止他人,要紧紧贴着我,保护我,让我跑第一名,明白吗?

我哆嗦着,除了无谓的愤怒,我能怎么办?小黑皮当然看到我的愤怒了,接着他说,只要我成功了,我爸说过,会让你娘早日摘掉坏分子帽子,这个交易你们是合算的。

体育场跑道是八百米一圈,这就意味着我们得跑完十圈。记得发令枪一响,全市选拔出来的十名同学开始狂跑起来。尽管我与小黑皮紧紧贴在一起,但是我觉得我们每跑完一圈,小黑皮似乎根本没看我,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司令台上面坐着的吴老师。吴老师依旧手里拿着个秒表,朝着小黑皮打着手势。小黑皮脸上洋溢着笑容,我知道那笑容意味着成竹在胸。

司令台上除了坐着的吴老师外,还有市、区体育局的领导。更让小黑皮兴奋不已的是看到穿着有着四个口袋军装的军人。吴老师没有骗人,他们就是来自南京军区招聘的军代表们。

就这样跑了一圈又一圈,小黑皮始终处于领先。只要小黑皮一跑到司令台前,我们市一中学的男女拉拉队都会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狂叫声,小黑皮加油,小黑皮加油之欢呼声此起彼伏,听着拉拉队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小黑皮像是吃了大补药,双腿迈得更大,两臂甩得更为有力,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在所有同学的欢呼声中,只有吴老师的脸阴沉了,她一下从司令台前站了起来,冲着小黑皮做着有力的手势。如果我理解不错的话,那手势是警告小黑皮牢牢记住节奏、节奏、节奏,现在还不到冲刺阶段,可惜小黑皮总以为自己胜算可操,完全忽视了吴老师,这是致命的!

果然还有最后两圈,吴老师的警告应验了。按照吴老师原来的设计,倒数第二圈理应跑八步,呼口气,再过渡到最后一圈,跑四步呼口气。但是现在最后两圈时,小黑皮的呼吸节奏完全乱了,我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而这呼吸声不是八步或者说四步呼口气,完全是他妈的凌乱不堪。

尽管小黑皮还是处于领先,但我看出他的脚步开始滞重了,腿抬不高了,臂摆不开了,步子明显小了,呼吸声开始变得粗哑了。这时小黑皮猛地回头死死盯了我一眼,双眼充满着焦虑。我明白了。我看到育才中学一个同学赶了上来,从他跑步的姿势与节奏看,很难说,他不会得第一名。

这时小黑皮给我打了个手势,其意思明确,让我阻挡他。但是我装聋作哑。小黑皮显然看破我的心思,回头恶狠狠地说,得不到冠军,我让你娘成为弄堂里的一条母狗。我脑子轰地炸开了。我想到了母亲。

我没办法。为了母亲,我只得使出小黑皮教我的“三法”。于是我成了一颗射出的子弹;成了一支射出的响箭;成了一道晴空闪电,我傍到了育才中学那个同学的跟前,出其不意地用肩膀撞了他。这就叫长跑中的撞击法。那同学被我一撞,迷惑不解地看了看我。见我又气势汹汹了朝他撞去时,他马上避开了。他的双眼愤怒地看了我一下,也就这么一刹那,小黑皮已经领跑了十米。

但是撞击法不能无休止地干下去,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的眼睛看着。

我没法撞击了,那同学调整了姿态,朝小黑皮追去。我马上采取第二招,喘气法。我紧贴那同学,故意加重喘气,呼哧呼哧,沉重,黏迟,如重锤,一下一下敲击那同学的耳膜,经久不息。那男同学开始还没啥,见我没完没了像令人讨厌无比嗡嗡叫的苍蝇一样时,他的跑步节奏再次被打乱了,他边跑边捂住了耳朵,双脚步子迈得更大了。

我不能一直用喘气法了,再说一直喘下去,别说那个男同学,我自己也不行,我便采取了最后一招,激怒法。我说,同学呀,你跑不过我们的,还是放弃吧。那小子根本不理我,这是我意料之中。我开始加重重试,说,你看你跑步的姿势丑态百出,简直像个女人跑步。他还是不理。我说,你看看你那样子,简直像个瘪三,球鞋快烂了,袜子后面都有洞了,你还想进六十一中学,你还想让解放军招你去当兵,门儿都没有。这时,那个男孩子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我警惕地提防他回头给我一拳,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他的眼睛里冒出了泪水。他对我说,同学,我家里穷,可我就是想获得冠军,想改变我们家命运,求求你放过我好吗?

看着春光下陌生同学乞求的泪眼,我像突然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我算什么东西?大家都是凭本事跑步,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扰别人?污辱别人?

还有最后两百米了,司令台就在眼前了,小黑皮仅仅领先那个男同学五米距离,我们学校的男女同学都激动起来,开始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

我住嘴了。我看到育才中学的那个男同学调整了自己呼吸节奏,尤其是我看得真切,他跑出的步子比小黑皮大一个脚印,这样下去,谁胜谁负,非常难讲。而我同时发现小黑皮开始紧张了,他也分明感到身后一股热量慢慢地逼近了他,他不由再次回头看着我,见我一脸无动于衷,小黑皮的眼睛放出了凶光,气急败坏地骂我了。我早说过,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早已经受了任何谩骂,但是他真的不该骂上这一句,你他妈的小老婆养的狗屄货……

我的脑袋轰地炸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小黑皮,尽管我的双脚依旧沿着惯性朝前跑。

司令台前的欢呼声越来越响,小黑皮与那个男同学在做最后的比拼。

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哪怕用上吃奶的劲儿都无法追上他们,但是我有嘴巴,我可以用嘴说话还击他,我要让他永远记住,他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上午骂我的那句戳心戳肺的话所需付出的代价。

我怎么还击他,我不知道,我在使劲地想啊,可是脑子里空空如也,但是我知道我会想得出的。

司令台越来越近,终点站越来越近,欢呼声越来越响,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拼命跑啊跑啊,我跑到距离小黑皮身后五六米处,我跑不动了,我发现自己瘫倒在地,我张口冲着小黑皮的背影狂叫了三句话。

至今我还记得清楚,我叫了第一句话,小黑皮一愣,回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脚步慢了半拍;我叫了第二句话,小黑皮的脸变得铁青,脚步猛地停下;我叫了第三句话,小黑皮不但没有冲往近在咫尺的终点站,而是一个转身朝我扑了过来,那架势就像一头饿极了的野狼,又像一头从空中箭一般俯冲下来的秃鹫,我强烈感到一股凶猛动物扑上来的腥风血雨般的兽味。我没逃跑,而是一头迎了上去。比我高一头的小黑皮猛地把我扑倒在地,然后骑在我身上,一手卡住我的脖子,一手举起精瘦有力的拳头对准我的脸蛋,没头没脑地揍了起来。

我感觉到了阵阵疼痛,整个人像被拆得四分五裂。我很快失去了痛感,只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击打肌肉的“扑扑”声。我的眼睛肿得看不清四周,我的鼻子碎裂,我的牙齿一颗颗地飞到了天边,我的耳朵撕裂下来。整个五官弥漫着一片血腥。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感觉到原先一片欢呼声中的体育场突然寂静无比。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一刹那,我与小黑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小黑皮公然在春季学生运动会上如恶煞般地吞噬我时,吴老师一张脸在抽搐着,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凶悍场景,而操着山东口音的军代表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摔了头上的军帽,操起麦克风骂道,他奶奶的个熊,这家伙哪是运动员啊,简直是个小流氓,抓起来……话音刚落,几个解放军战士犹如猛虎下山扑向跑道,扑到小黑皮跟前……

育才中学那个男生风一般地冲向终点站……

8

除了我与小黑皮,谁都不知道三句什么话。

第一句:我知道你小舅妈被子为何高高凸起。

第二句:因为你阿爸藏在你小舅妈的被子里。

第三句:他们肯定在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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