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野
随随便便说道一个人,不仅对这个人不敬畏、不尊重,还显露出说道者的浅薄和无知。但我没办法,本来就不深沉和没什么学识的我,在谈起一个不远不近,不薄不厚的朋友时,只能选择随便说说。
其实这样随便说说也是有着原因的。
王胄在向我们朋友说起某件事或某个人或某个问题之前总是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啊。之后还是这句: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王胄要我们朋友向他说说某件事或某个人或某个问题之前,只是改变一下人称和语气,说:你随便说说嘛。之后稍有变化说:你只是随便说说嘛。
这是我随便说说王胄的原因之一。我并非刻意效仿他,更没有半点借他之口语奚落他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认为我这是尊重他的说话习惯和话语权。同时,也使我说起他来没那么多的顾虑和忌讳,不带有任何负担。
我选择随便说说王胄的原因之二,是因为我不擅长讲故事,不能把情节和细节串联成一条主线,弄不清头尾关系,分辨不出一个人的突出个性和特点,也不知道先说一个人的什么,后说一个人的什么。于是,只能随便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先从哪里说起呢?尽管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还是要思考一番的。此时,我面对而坐的窗外,正下着今年夏天最强最大的一场暴雨,双层玻璃窗也没能阻隔暴烈的雨声。突然一声炸雷作响,差点把窗户的玻璃击碎。于是,我恐慌地站起把窗帘匆匆拉上。再坐下时,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个晚上。
一样是夏天,一样是一场最强最大的暴雨,我坐在现在坐的窗前。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我无动于衷,因为那天的雨声像今天一样暴烈。倒是在另一个房间的妻子喊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接电话呢?我这才看见电话机上来电显示屏闪着光亮的数字。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当我拿起话筒时,窗外暴烈的雨声突然小了。继而,很快又消失了,顿时屋里屋外一片安静。这时候的安静真好,让人的心也突然放了下来。
我问:哪位?电话那边一个似乎等得急不可耐的声音说:老王,王胄。我忙说:噢,王胄兄呀。王胄说:你怎么不接电话?我说:外边雨声太大,没听见,你那没下雨吗?王胄说:巴掌大的小城,怎能没下?接着就说:我问问一个人。我说:谁呀?王胄说:此人姓朱,人称朱总,你认识的,上次听你说过你和他一块吃过饭呢。你还说那顿饭是你今生至此,吃的最豪华最昂贵而且最排场的一顿饭嘛。
王胄的话让我匪夷所思起来。
……家父一个老战友的儿子,在我们小城官居要位,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一日,电话约我去他办公室谈件从前之事。事不大,三言两语就谈个清清楚楚。我正要起身告辞,他办公桌上电话响了。他看出我的意思,一手去接电话,一手伸出来示意我暂且坐下,不急于告辞。没留意他对着电话说什么,只见他放下电话果断地对我说,不走,停会儿我带你去参加一个场子。我不解地问他什么场子。他说饭场。我诚惶诚恐,忙说,不不,我去不合适吧。他说,很合适,正好你在他们面前是个陌生人,他们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要我怎么样。我一时更觉糊涂,又不便多问什么,就下意识地点点头。他见状,不再含蓄,说,就是帮我应付一下场面,免得我经受不住他们有些人软硬兼施的诱胁,犯下错误。听了,我仍似懂非懂。时间到了,他的专用座驾把我俩拉到咱们小城一家最好的饭店。在一前一后两名服侍生的引导下,走进了88888房间。房间里包括我和他一共十一个人,其中站着五位是穿着开衩旗袍的服务员。坐在桌上吃饭的五个人,每人身边站着一个服务员,随时为客人点烟、夹菜、递茶。还剩一位长发女孩,优雅地坐在墙角,专注而轻盈地弹拨着一架古筝。电动旋转的餐桌上,烟是九五至尊;酒是茅台;菜嘛,大都是我没吃过没见过的。介绍我时,父亲战友的儿子平淡的语气只说四个字:一个兄长。餐中,那位坐在父亲战友儿子身边的皇家花园的朱总,仿佛对父亲战友的儿子有说不完的话,每当他一手遮嘴巴对父亲战友的儿子耳边悄悄私语时,父亲战友的儿子就用眼光恰当地向他示意我的存在。好几次,能看到朱总脸上掠过对我的一丝厌恶。餐后,又坐在父亲战友的儿子的座驾上,我说,这是今生至此吃的最豪华最昂贵也最排场的一顿饭啊!父亲战友的儿子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吃的不是饭……说着,他欲言又止,一副无奈的样子。当下我就想呢,当官比当老百姓难多了,一个什么鸟朱总就能让父亲战友的儿子这般为难和无奈,感慨难言,若是在省官和京官面前,父亲战友的儿子又该如何是好啊……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我说:王胄兄呀,你今天是怎么啦,是不是叫雷声吓着了?
王胄说:雷声怎么会吓着我呢。
我说:那你就是魔幻转移了你和我。
王胄说:你说什么?
我说:认识那个什么朱总的恰恰是你自己。是你曾经告诉我们说,你今生至此吃的最豪华最昂贵最排场的一顿饭,就是一个叫朱总的人请的。难道你失去记忆了不成?
电话那端半天才传来王胄的声音,他抱歉地说:你看你看,我怎么晕成这个样子,抱歉抱歉。唉,都是下午让那个朱总给气的,把自己都颠倒成不是自己了。
王胄租房居住已经好多年了。上个月才在皇家花园小区购得一个小套房,结果发现公共分摊面积有误,房屋高度也与出售书上不相符,而且小区内原规划好的花园也盖上物业办公小楼。王胄和部分购房者便去找皇家花园开发商理论,可找了半个月都找不到开发商,惹得购房者义愤填膺。很快,这件事被市电视台社会焦点栏目记者得知,马上扛着摄像机跑到皇家花园。在一群购房者中,由于王胄年龄适中,形象端庄,且说起话来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百分之六十的镜头给了他。焦点栏目播出以后的第二天下午,也就今天下午,开发商朱总让人找到王胄,并单独会见了他。王胄没想到开发商就是朱总,朱总更不记得他是何人。朱总一开口两个条件任王胄选取其一:一是开发公司免费为王胄装潢房屋;二是为王胄每平方米降价三百元。目的是要王胄从此闭嘴。王胄不接受,只要求退还购房全款。朱总转脸离去,丢下一句话:绝不可能。回到出租房屋里,王胄让小莉炒两个菜,闷头喝了半斤酒。刚喝完酒,天就黑了,然后就下起了这年夏天最强最大的一场暴雨……酒后又恼又气,乱了记忆,错了对象。
后来,我曾开玩笑说:王胄兄呀,当时你应该提示一下那位朱总。王胄说:提示他什么?我说:提示他是他请客,你才得以吃了你今生至此吃的最豪华最昂贵最排场的一顿饭呀。王胄说:荒唐,吃那顿饭是一种耻辱!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对于那顿饭,王胄可能的确感受到是一种耻辱,并有意想淡忘掉。否则,他也不至于把自己都忘掉,移花接木,错乱于我身上。有朋友听说这件事后说,莫非王胄兄真的老了?
虽然王胄在我们这个朋友圈里年龄最大,但在我看来,王胄并不老。人老不老,绝不能仅看年龄和身体状况,重要的是看心态,当然还要看思维方式,反应敏捷程度,以及思想和观念。
王胄说: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其实判断一个人老与不老,并不需要你说的那些条件,只要看他排放小便的扬程高度就行了,当然了,人过五十就没什么扬程了,那就要看排放小便的力度,大则不算老,小则真就老矣。说到我自己,确实是老了,确实是老了,我自己清楚的。我随便说说啊。
尽管王胄说自己确实老了,但我仍坚持认为他并不老。
时间不远,几年前的事。王胄背着小莉擅自花了一千多块钱买辆山地自行车,随之又花了一千多块钱,购置了服装、鞋子、帽子、眼镜、腰包、水壶等一套户外用品,打算逢双休日跟着一帮驴友去山间野外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刚参加两次就被小莉发现了。小莉看见王胄跟在一帮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女驴友后面,是那么显眼又不协调,跑步追上王胄,并一把把他拽住。小莉说,你是谁呀?王胄咧嘴笑笑。小莉又说,你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呀?王胄仍咧嘴笑笑。小莉接着说,你也不看看像你这个年龄的人谁还干这事呀?王胄不好意思地说,我强身健体还不是为了你嘛。小莉说,我不要你的强身健体,我要你的命!王胄说,生命在于运动嘛。小莉似乎失去了耐心,转身就走。于是,王胄慌了,调过车头紧追上去。
我认识王胄时,他才四十多岁。身材修长,言谈微中,举止端正,风度儒雅,看上去甚是年轻。那时候,人们见面相聚谈论最多的是改革,因为改革关系着每个人的许多方面。王胄在粮食局做档案管理员,轮到他说话时,他就不免谈到粮食系统的改革。具体到改革细节他倒没怎么多说,只简单地说粮站让私人承包了,粮站不再以买粮食为主了,粮食系统职工失宠了。他着重谈了对改革宏观上的认识,让我们听出别有见地。记得一次他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啊。为什么国家要改革,众所周知,改才能生变,革才能出新。历史告诉我们不改革就不能前进,实践告诉我们强国富民先决条件是坚持改革坚持发展。但是,怎么改?怎样革?有些改革完全可以如中央领导说的那样,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只有胆子大步子快,改革的成效才更为突显,让国家受益,让老百姓得利。对有些改革呢,就不能太急,欲速则不达嘛,必须要稳定,要科学,要合乎世事情理,要坚持中国特色。对这些不能一味强调速度的改革,有一比喻,就好比一个人要去一个目的地,他可以选择走着去,也可以选择跑着去。如果他选择走着去,当然要多费一点时间,但他途中不会感到疲劳,会轻松到达目的地,而且到达目的地也无须休息,可以接着继续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他选择跑着去,人在快速奔跑中带起的风会很大,迎面之风可能就会吹乱他的头发,吹酸他的眼睛,吹糙他的脸,虽然他会很快到达目的地,但他准会汗湿衣背,会气喘吁吁,会腿脚热胀,当然也就会停下来做一番休息。可见速度有其弊也有其利,关键是如何选择。所以说,对改革的复杂性、艰难性必须要认真对待……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朋友们都说王胄很有理论水平。王胄说谈不上什么水平,我只是随便说说嘛。我说你要是认真地说呢?王胄笑笑,冲我会意地摇摇头。分别时,王胄悄悄对我说,改天我们单独闲聊闲聊。我以为他还会和我谈改革,就说改革的话题太大了。他马上说,改革不是国家的唯一大事,也不是你我生活的唯一话题吧?我不能不点点头。
说实话,这时候因为我和王胄刚认识不久,对他并不是多么了解,而且我也没想过要去对他加深了解,仅仅视他为一个普通朋友而已。我一直认为,朋友可以多,但不需要人人都成为知己。所以,多年以来,直至今天,我和王胄仍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不薄不厚的关系。
我第一次和王胄单独闲聊是在一个酷热难耐的下午。因为我所在的单位经费困难,因为我身无职务,所以办公室没能安装空调。一台破吊扇高速也是低速,低速也是低速,连弹落在桌上的烟灰都吹不动,可想人坐在里边的滋味了。同事是个年龄稍大、体态稍胖的女士,胸罩都湿透了,躁怒地说,奶奶的,不上这个班了,回家。我想我不能像她不敬业,仍坚持坐着。可坐着坐着,我也坐不住了,就想我也不敬业一回吧。出了办公室,刚走到街边,迎面碰上王胄。王胄问我大热的天干吗去。我说找不热的地方呀。王胄说去我办公室坐坐吧,正好我们可以单独聊聊。我问有空调吗?他说怎么会没空调呢?我说你不是说你们粮食系统现在的日子举步维艰吗?他说那是基层和农村粮站。我说原来我忘记你们是市局了。王胄笑笑说,听你说话便知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然而,没想到王胄自己是个更有趣的人。他的有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有趣,让我只能品味,不能解读。
毕竟是个市局,王胄自己独享一间办公室。屋内似乎有些杂乱,仔细一看,乱就乱在报纸、杂志和资料堆放得很乱。两幅不同书体的书法作品挂在左右墙上,左边是草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右边是行书“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接过他递给我的茶杯,我说:王胄兄你可谓是一只眼里田园景,一只眼里万事休啊。
在不进位加法和进位加法的口算测试中,各年级被测所用时间的平均值和标准差如表1所示.为了便于分.析,分别以add11、add12、jadd11、jadd12表示“一位数加一位数”、“一位数加两位数不进位加法”、“一位数加一位数进位加法”和“一位数加两位数进位加法”.
他谦逊地笑笑,说:让你见笑了,见笑了。然后,喝了口水,问我:想必你老弟也喜欢这二人?
我说:不敢说喜欢,不讨厌。
他似乎来了兴趣,说:好好,你能说出个不讨厌,可见老弟凡而非凡呀。
我自嘲说:还不烦呢,都燥了,要不怎么跑到你这来乘凉了。
他说:两码事。燥可以,但不能躁。其实你老弟心里淡然平静得很呢。
我说:你不也是嘛,不然,陶李两家,一男一女,诗词风格迥异,而且一个重诗,一个偏词,也不会同时被你请在左右两边陪老兄坐班呀。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调侃,不容置疑地说:不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如你所说,陶李二人风格迥异,这在表象和形式上是存在着的。大凡文学之天才,都具备个人的创造力,一般不甘徒摹他人。又因每个人所处时代和环境各有其情趣风习,形式上不能尽同,这就是古今常说的一人一诗,可见一人之心。但是,纵观他们的作品,其思想内涵,反映时代景象的宗旨,大致可以说是相通的,而相通亦可达到相同。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他谈兴似乎刚刚进入境界,点根烟继续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先说陶渊明,我们都承认田园生活是他诗的主题,但在年少时期,包括青年时期,这种主题是尚未确定的。时代思潮和家庭环境影响,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两种不同的思想。他是抱着“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大志,是怀着“大济苍生”的愿望的。但是,时代没能成就他。于是,他就抛弃了时代,不为五斗米折腰,在绝望中,赋《归去来兮辞》,不再与世俗同流合污,与统治阶级决裂,选择了实践“性本爱江山”的志趣,走向田园,走向桃花源……再说李清照,自不必说,愁是她作品的主题。三十岁之前,可以说李清照是不知愁滋味的,尽管她写过“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等诸多作品,但那仅是对赵明诚相思相念中的一份寂寞,一份苦楚,如果说是愁,也只能说是一种幸福的情愁,并非思想和灵魂深处的愁。真正的愁是遭受到困难、逃亡、被丢弃、被欺骗一番苦难的经历之后,深深品尝了苦难和艰难,她愁的主题才得以形成和发展。客观地说,从开始的情愁到家破人亡的家愁,再到江山沦陷的国愁,这纷繁的愁绪令她一步步地走上一种高度,再走向人生的终点,真乃万古愁心啊……我们回头看看陶李二人的人生经历,不难发现有着许多相同之处。人生的轨迹,其实也就是他们创作的轨迹。陶渊明并非早年就一心憧憬世外田园的,李清照也没想过自己会愁伤一生。这样说吧,陶渊明酣酒自醉也好,李清照殚精竭虑实现着丈夫未完之愿也罢,他们晚年的人生,总归是一样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失意多舛伴一生,自古文人命相同……扯远了,只是随便说说啊。还望你老弟赐教。
然后,他两手托腮,专注地盯着我。虽然一脸谦恭,但仍遮盖不住勃勃兴致,等待听我如何对陶李两人的评述。没想到我的开口让他倏然散去脸上的谦恭和勃勃兴致,他摇了摇头,颓然失神,仰靠在椅背上半天无语。
我说:想必王胄兄当年读大学时,定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呀。
半天无语之后,他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怎么认为我就是读的中文呢?
我说:难道不是吗?
他说:非但不是,且无关联。
我说:让我猜猜你应该学的什么?
他无趣地笑笑,说:别猜了,你猜不到。
我问:那你学的什么专业?
他说:兽医学。
我问:怎么改行了?
他说:因为害怕。
我问:害怕什么。
他说:牲畜。
我终年一贯不笑的脸上,嘴角突然被两腮牵扯得几分生疼。少顷,我自感失礼,便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
他说:不是我开玩笑,是命运开了我的玩笑。
随后,在得知他的家族历史片断后,我想,被命运开玩笑的何止他自己呢?又想,人生的境遇和经历难道也会遗传吗?自然是不会的。不会遗传,听起来,就显得多少有点耐人寻味。
讲述自己家族历史兴致和谈趣,远远没有他说起陶李两人那么强烈和浓厚。靠在椅背上的王胄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只是随便说说啊。从哪谈起呢?就从我爷爷那代说吧。你知道的,过去我们淮城不叫淮城,叫淮县。我爷爷是淮县最早一批加入国民党党员的三个人之中的一个。入了国民党后不久,他的抱负和理想突然大了,认为淮县城小地偏,不能施展他为党国效忠的抱负,于是就南下去了南京。没承想,连长江都没过去,就被驻守在浦口的一支军队强行拉去变成了一名军人。握笔的手总归不习惯握枪,两年后,他又回到淮县,老老实实在县城国立小学当名校长。我父亲十九岁那年,突然从师范学校回到家中与我爷爷道别。爷爷问他要干什么去。父亲说他要去革命。爷爷说你要革命就先革我的命。父亲说我不能革你的命,今后有人会革你的命。后来爷爷真的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革了命。淮海战役打响前夜,父亲顺便回家看看,趴在爷爷坟上泣不成声,天亮时才离去。1950年,父亲回到淮县就任新中国淮县第一任县长,一干便是十几年。1966年秋天,从十九岁就开始干革命的父亲,被一批没超过十九岁的革命小将批斗至昏,醒来后迷迷糊糊跳进一口千年古井里,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说远了,说远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王胄自己也点了一支烟,接着说:你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害怕牲畜是吧?其实原因很简单。1969年,我下放在赵县一个叫赵家沟的村庄,那里距淮城八百多公里。站在村口,生产队长赵老七打量我半天说,乖乖,一个恁么小的学生能干啥呢?干脆你就跟着马瘸子喂牲口吧。说完,就把我领到生产队的牛屋里。当时,赵家沟生产队共有黄牛八头,驴三头,马一匹,分别拴在几个石槽上。马瘸子是个木讷的人,晚上睡觉之前,我只听见他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叫我吃饭,三个字:吃饭吧。一句是叫我睡觉,两个字:睡吧。当天夜里,起来小便,本来就暗淡的煤油灯,被窗口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黑暗中,我竟迷迷糊糊踩到一头驴的尾巴上。这头正睡觉的驴马上站了起来,后腿连甩三下,不仅把我踢倒在地,驴蹄子还狠狠地踩了我的小腿两下。我疼得咬牙咧嘴,却不敢哭出声音。马瘸子把我扶到床铺上,然后拿过一根绳鞭,在那头驴身上足足抽了十几鞭,抽得那头驴嗷嗷乱叫。第二天,我就被人抬到生产队长赵老七家的偏房里,二十多天不能走路。从此,我不仅再没敢走进过生产队的牛屋,而且处处远离牲口,包括一切四条腿的动物,心理上永久落下一种恐惧。这一年,我刚满十六周岁。……时间到了1976年春天,有一天生产队长赵老七去公社开会,散会时,无意中听见公社书记和另一个生产队长说到推荐知青上大学的事,赵老七就蹲在墙拐角没走。等开会的人散尽,赵老七站起来就去了公社书记屋里。一进屋,赵老七就说,书记,你咋忘了俺们庄上还有一个小王呀,这个孩子十六岁来俺庄上的,已经待了八年了。其他庄上的知青被推荐上学的,当兵的,都走的差不多了,今年也该让他走了吧。书记说,他的家庭历史不好,不能推荐。赵老七说,啥历史不历史的,一个爹娘都没有的孩子还讲啥历史呀?书记说,政策有规定。赵老七说,政策上不是明明白白讲叫贫下中农推荐吗,为啥俺贫下中农真推荐了,又不行呢?书记说,老七,不能这样理解政策,你虽说是队长,可也代表不了广大群众。赵老七说,那咋样才能代表?说完,见书记半天回答不上来,转身开门走了。下午,赵老七又来找书记,进门后从腰里掏出三张纸递到书记桌子上。书记看看三张纸上满满的,有铅笔写的名字,有钢笔写的名字,更多的是一个个红手印。赵老七说,这是俺们庄上大人小孩一百一十三口人的名字和手指头印子,算不算群众推荐?书记,你开开恩吧,八年了,这孩子一天也从没离开过俺的庄上,要是再走不掉,叫俺们庄上老少爷们咋有脸跟人家孩子说话呀?书记再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递给赵老七。赵老七回到庄上,兴奋得像个过年的孩子。他把表递给我时,我瞟了一眼推荐表,上面写着一所农校的校名,专业一栏是育种。然后就听他说,熬出头了,熬出头了,晚上,我喊几个老少爷们儿陪你喝几盅。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我发现录取专业变成了兽医学。当时容不得我有半点想法,哪有要饭的嫌馍凉的呢?离开赵家沟那天,一个庄上的大人小孩都站在村口送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到这里,王胄突然而止,只见他站起来,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并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转过脸来。我无法看见他丢给窗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两肩微微哆嗦,一股热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雕塑一般的身背遮蔽了我的目光。
重新回到椅子上,他说:毕业那年,正赶上拨乱反正,我才得以回到淮城。十年过去了,淮城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是我变了,几乎没人认识我。我找到父亲生前的一个战友,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王胄。他不相信地摇摇头,摇着摇着,就一脸老泪纵横……我告诉他我不想从事兽医,我害怕牲畜,其他任何工作都行,只要有碗饭吃。他说那就去粮食局吧。于是,我就去了粮食局。
夏日里的这次单独闲聊之后,半年多的时间内我再没见过王胄。
第二年春天的一天,王胄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请几个朋友喝酒,叫我务必参加。电话里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是激动的那种微微颤音。没等我问何故,他便把电话挂了。我打电话问另外一个朋友,朋友说,王胄结婚了,请我们喝喜酒。我愣了愣问,再婚?朋友说,头婚。我说,这些年委屈他老兄了。朋友说,他自寻的,这些年他一再坚持要找个年龄小的,小的谁愿跟他呢?拖到这个年纪,再小又能怎样,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王胄的喜酒,严格上讲称不上喜酒。包括他和新娘在内,十来个人,只摆了一桌饭。他本人既没更新衣,新娘也没扮新装。看不见喜字,听不到鞭炮声,而且没有喜糖。
新娘叫小莉,相貌一般,但年龄不大,看上去和王胄相差甚远,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含几分羞涩,适时冲我们笑笑。偶尔说句话,露出外地口音。
席间,轮到我敬他们两位酒时,我说恭喜并祝贺啊。王胄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遮着嘴巴,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勉强称得上娶个小,娶个小。有人就问王胄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王胄说,我说我今后就幸福了。
然而,让我和朋友们想不到,王胄婚后的第二个月就出事了。被刑拘三个月后,在他父亲那位老战友的儿子运作下,免于判刑,出来后调到粮库看大门,保住了一份工作。原来,最近几年,趁粮食市场放开,体制改革之际,王胄多次被他人拉去参与倒卖粮食,非法牟利数百万元,他个人共计分得非法收入三十万元。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很是难以理解。于是,随便问了另外一个和王胄比较亲近的朋友。朋友说:谁能理解他老兄呢?知法犯法,冒着坐牢的风险弄个三十万,自己却一分也没享用,全部给了农村一个村庄改建小学,修桥铺路了。现在好了,退回非法收入,只有把自己的房子卖了。
我问:什么村庄?
朋友说:谁知道叫什么村庄,在赵县,过去他下放的一个村庄。
我说:噢。
朋友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还有让人不理解的呢,小莉就是那个村庄的。听说是个老村长的女儿,丈夫生病死了,几年都没能改嫁出去。王胄老兄像欠这个村庄什么似的,什么善事都做,跑过去几趟,非要把她娶了,不就图个年龄小嘛。你说谁能理解他老兄怎么想的呢?
我说:王胄老兄是不需要人理解的。
说完这句话,我很快觉得我说了句废话,其实我应该沉默,或者转移话题。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这样想。
坦率地说,我不是一个很关心朋友的人。对于王胄,由于我和他年龄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另外,我有着自己的几个知己,所以,多年以来,只保持着不远不近,不薄不厚的关系。
就说两年前他购买皇家花园房子一事,从那个暴雨轰响的夜晚,他错乱打给我电话之后,我好像从没问过他最终和开发商交涉的结果。当然,这两年我和他也没什么交往,见面的次数寥寥。
半个月前,王胄突然打我电话,说有件事求我一定帮忙,并约定我下午四点在市府广场文苑长廊面谈。见面后,我感觉到他好像突然老了许多,戴顶灰色的破毡帽,穿件肥大而且污迹斑斑的风衣,背也驼了,手也抖了,甚至神态变得几分黯然。他从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递了给我。我接过一看,是一本印制粗糙的书籍,上面印着《清风斋闲话》,以及王胄著。我说,你老兄出书了,祝贺祝贺。说着,我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写着:王胄自存。我马上说:你老兄也送我一本拜读呀。
他一手搓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只印了两本。
我不解,问:怎么就印两本,在什么地方印的?
他说:在网上,有个速印网,想印多少都行。考虑到都是些不能示人的拙文,就印两本,一本我自己玩玩,一本送给赵家沟小学了。接着,他又说,本来自己闲玩的,有天拿给家父那位老战友的儿子看看,他叫我找人给写个书评影响影响。他现在调到政协去了,政协有个文史委员会,下面有个杂志,可以刊登一下。所以,我想请你老弟帮忙,劳驾写篇书评。
我说:实话说吧,王胄老兄,我从不写书评,因为我写不了,其他都可以凑乎写。
他说:要么你就从别的方面写写吧。
我说:从哪方面呢?
他想了想说:真不好写吗?
我也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就写写你这个人吧。
他忙点头,说:行行,怎么写都行。
我一边翻翻手里的《清风斋闲话》,一边就问:老兄怎么想到为自己出本书了?
他取下头上的破毡帽,抓了抓头皮,说:我随便说说啊,说出来你别见笑。我自年少起,就想做个文人,但并不是陶渊明、李清照还有我爷爷,他们这类的文人。而是“五四”前后,或者说清末民初时期的那种所谓的旧文人。我觉得他们的生存状态适合我的性情。那时的文人大都有着一种共同的情趣和标签,或者叫嗜好。就是,起个号,打个轿,刻个稿,娶个小。……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我终年一贯不笑的脸上,不禁又笑了一次。
笑着笑着,我忽然对王胄产生了一种陌生感——站在面前的这个年逾六十的人是谁,是王胄吗?如果是王胄,那么,王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王胄说:让你见笑了。
我片刻才回过神,说:哪能呢。我笑你老兄现在已经全部实现了你所追崇的那种文人境况。你看,号叫清风斋;轿嘛,现在变成了出租车,你可以随时随地去打;自己的书也刊印出来了;小嘛,在多年前就娶到手了。你终归如了意愿呀。
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勉强勉强。
我问:要我怎么写你呢?
他说: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我说:好吧,我就随便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