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荣祖
(台湾“中央大学”人文中心,台湾 台北)
闽南生态环境与郑成功的复明活动
汪荣祖
(台湾“中央大学”人文中心,台湾 台北)
中国东南诸省港湾曲折,有利于海上贸易;然而自朱明开国以来,时而海禁,以致于走私猖獗,往往逼商为盗,骚乱不已。至十七世纪初,郑芝龙崛起闽南,势不可挡,受明招安后权势更盛。及满清铁骑南下,芝龙又降清自保,但其子郑成功既受日本武士道的影响,又受儒家忠义思想的熏陶,在闽南建立基地,坚持反清复明,锲而不舍,战乱绵延数十年之久。郑成功虽师出有名,但对地方生态环境的破坏,人民所受之苦难,无异于一般之骚乱,且有过之。本文据当时人之记载,透露郑成功反清复明运动对闽南沿岸环境与人文的破坏,以及闽南人的反应。闽南;生态环境;郑成功;复明运动17世纪之初中国东南沿海包括闽南地区,早已是明帝国海防的前哨,一方面要应付海盗,另一方面又须面对外国势力的入侵。出身闽南的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蔡献臣,有诗为证:“群盗纵横甚,舳舻四百强。铜山恣出入,南澳更猖狂。巡宪扬兵驻,将军料敌长。愿言图制胜,招抚勿为常”。闽南沿海同时也是海外贸易活跃之地,根据张燮的记载,早在成、弘两朝已有“豪门巨室,间有乘巨舰贸易海外者”。到万历年间更见“濒海大姓私造舰,岁出诸番市场”。明廷虽然实施海禁,但执法不严,禁不胜禁。然而海禁政策毕竟为沿海居民造成困扰,因闽南“福兴泉漳四郡,其地滨海,其山海多而田地少,故糊口必资于籴粤,而生计必藉于贩洋”。这是郑芝龙、成功父子在崛起前的闽南人文生态环境。
郑芝龙于南明隆武时在闽南的声势达于顶峰,不仅权势显赫,而且掌控沿海与国际贸易。当满清铁骑南下,芝龙降清,成功不从,仓促起兵,所凭藉的主要还是闽南一隅。由于郑氏家族在闽南长期的经营,海上实力雄厚,郑成功得以在金厦一带建立反清复明的根据地。有些中外学者怀疑郑成功是否真正效忠明室,认为把郑成功捧为民族英雄是现代民族主义者的偏见。这种说法如果能够成立,如何解释郑成功为了反清复明,如此契而不舍,耗损无法估计的庞大资源?假如复明不是他的信念,何不早早建立自己的王国?事实上,郑成功忠于明朝并非偶然。他的人生经验跟他的父亲郑芝龙相当不同,他于1624年8月出生于日本的平户,自小就受到日本武士的忠义感召。他六岁才回国与父亲团聚,当时郑父已是闽南巨子,决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得到最好的正统儒家教育。他在闽南成为秀才后,通过乡试,于1644年到南京入国子监,受教于大名士钱谦益(牧斋),直到翌年南京陷落为止。所以他的养成教育,无论在日本或中国,都讲究忠义,而这种教育为其父所无。他的父亲还延请中外教师教他包括应用西洋枪炮在内的武术,使他文武兼资。
郑成功返回闽南后,他所受的教育呈现在他的行为上,他效忠在福建建立政权的唐王朱聿键,号称监国,后称隆武皇帝,延续了明朝的血脉。隆武帝依靠郑氏的支持,尤感受到青年郑成功对他的忠心,赐以国姓。当情势危急,郑芝龙为了自保示好于清,导致隆武的败亡,他又不听兄弟郑鸿逵与儿子郑成功的劝阻,于1646年岁末率五百卫士前往福州投清,以为可以获得闽粤总督的回报,结果落空,后因郑成功坚持效忠明朝,郑芝龙成为人质,以致于客死他乡。郑成功与他父亲采取绝然不同的立场,始终不放弃朱明政统。根据隆武朝的史官陈燕翼的观察,隆武与成功亲如父子。郑成功痛惜乃父之降清,乃母之惨死,君主之败亡,毅然于1646年在鼓浪屿竖立反清复明的旗号,联合在金门的郑鸿逵,于1647年之秋进取泉州,翌年一度攻克同安。1649底又获胜于云霄,威胁潮州,使闽省菁英大批来归。
清政府将郑成功视为海寇,追随者斥为闽贼,但壮盛的满州铁骑对海上强敌无可奈何。更重要的是郑氏率领的不是一般海寇,而是具有宏远的政治野心,也就是要推翻满清政权,恢复明朝,并在闽南建立了政经机制。同时他与在西南的永历朝联系,奉明正朔。他既不受任何人节制,与永历原无渊源,若非在政治上认同朱明,何必如此,所以司徒琳说:郑成功对明廷之效忠是有条件的、偶然的,并非实情。至1650年8月,郑成功击杀郑彩与郑联兄弟而取得金、厦为反清基地,奠定他在闽南从事复明运动的根据地。郑成功于1650年代已经成为闽海的一支主力,统领六万大军,拥有漳浦、云霄、诏安、海澄、平和、长泰、南靖诸郡,至1654年岁尾,整个漳泉地区在他掌控之下。
郑成功在闽南沿海的声势使清廷大感威胁,1651年在福州的科考即以如何应付郑氏海上势力为题。清吏认为郑氏在闽南受到当地人的广泛支持,其实郑氏在闽海虽曾严禁滥杀无辜,惩处奸淫焚掠,但战火所及闽南百姓终不免遭到波及,生命财产受到严重的伤害。郑成功为了制敌与生存,手段与行径之残酷有时或不下于一般的海盗。曾任隆武朝兵部尚书的卢若腾,后来也追随郑成功,在他的诗文集里透露郑氏所谓的“义师”,在金门岛上之掠夺:“一掠无衣榖,再略无鸡豚。甚至焚室宇,岂但毁篱笆。时俘男女去,所赂赎惊魂。”令卢若腾感叹:“人乃禽兽等,弱肉而强吞;出师律不整,牧民法不尊”。郑军还侵住民家,随意抢走鸡犬,甚至强虏幼儿至他处贩卖。卢氏之诗足可证实郑成功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许多传闻。不过,郑成功有政治目的,将海盗行径政治化了。他坚持复明的理念,并企图付诸实施,意欲推翻新建立的清帝国。郑成功与西南李定国合兵出击的计划因郑半途而废致败,不能因此质疑郑之忠诚度,因在半途忽闻他的闽南根据地厦门被清军占领,不得已而退兵,并向李致憾。清郑之间时断时续的和谈,说明清廷一时无法用武力解决,却不能说明郑成功有意接受招安,因他以及其继承者所提出的条件,根本不能为中国的中央政权所接受,所以可以肯定地说郑氏愿意谈,原是虚以委蛇,缓和军事以及郑芝龙身在敌营的压力。郑成功不晚于1654年即已形成颇为完备的政治运动,他命名厦门为思明州,迎明鲁王至金门居住,重开明之六部,任命明官,征收粮饷。1656之春大败清将济度于金门附近,沉清舟三十余,斩其水师提督韩尚亮,断然要向大清帝国挑战。
郑成功虽然遭遇海澄守将黄梧于1656年6月25日叛变的严重打击,除了大量的资源损失外,黄梧助清破获郑氏五大商贸易网,以及建议致命的“迁界”三十里以扼杀郑氏在闽海的生存线。但是郑成功对其政治目标,仍然毫不动摇。他于同一年的夏秋之际,发动空前的海师大举入江,当时在厦门的李祺神父(Father Vittorio Ricci)亲眼目睹战舰数千,战士数十万的盛景,令他目瞪口呆。此举虽因闽安失陷而折返,仍于1658年8月再举,虽于8月9日到11日在羊山遇到飓风,损失惨重,仍不气馁,于1659年6月28日第三度启航,7月7日驶入长江。郑成功临江赋诗,复明之志,情见乎词。海师直抵南京城下,江南震动。最后虽然功败垂成,他不惜投下如此庞大的人力与物力,勇往直前,足见其政治信念之坚。更有进者,即使经此严重挫败,惨重牺牲,仍不放弃。说他未必忠心于明室,失之远矣。
郑成功父子孙三代在闽台抗清三十余年,固有助于台湾的开化,却对闽南的自然与人文生态造成严重的破坏,付出惨重的代价。除了郑军在闽海不断征讨,征兵搜粮,生活困苦,战火所及,民更不聊生,清军为堵绝郑军生路,不惜下极其残酷的迁界令,强迫闽海居民内迁,沿岸城镇成为废墟,百姓之苦难,罄竹难书。直到1684年施琅平定台湾后,才解除东南沿海的迁界令。在郑氏抗清英勇事迹的背后,则是闽南及其附近地区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的破坏。
郑成功于永历四年(1650)据金厦二岛为基地,养兵二十万,战舰数千艘。郑军在闽海与清帝国对抗,主要依靠占有优势的水师,不时需要建造战舰与其它船只,相传郑成功在金门垦木造船,使青翠蓊郁、古木参天的金门变成“童山濯濯、黄沙遍野,种植农作物困难”,故金门人不建专祠或宫庙敬奉郑成功。《金门县志》也有记载说:金门“旧多樟木,因郑成功造船,砍伐殆尽。”有鉴于郑氏于明隆武二年(1647)至永历十五年(1661)曾在金门练兵,预备攻取台湾,伐木造船自有可能。然亦有人质疑,金门是否拥有可以造船的大樟树。邓孔昭指出郑氏所用木材来自大陆内地,认为“郑成功为了东征台湾,大量砍伐岛上的樟树,致使金门生态环境恶化的说法,并无史实根据”。然而金门的生态环境在十七世纪终结之前,仍然林木茂密,至少有中部的双乳山区、西半岛的丰莲山区,与东北部的鹊山区,均为蓊郁的松、柏、樟、榉等良木。除了伐木造船之外,明郑时期大量军队及眷属之进驻,食物与燃料之供应也必然造成当地环境与资源的耗损。据林一琳的研究,金门从宋代开始四百多年来,森林覆盖的范围并不算小。何以到了清初面目已非?生态环境的变迁应始于元代伐木晒盐,盐业及渔业为造成水土保持不易,风沙渐大。以致于到了明代“浯地隘而瘠薄”,至晚明太武山已深受风沙之苦。此可说明早在郑军出现之前,金门岛上的树木已经砍伐过甚,大量植被遭到破坏,已渐次出现沙漠化的征兆。然而,明清鼎革之际。郑军据金厦抗争,战火蔓延东南沿海,金门以及闽南生态环境必然是雪上加霜,吴氏族谱中记有“迨明末兵燹之后,树木砍尽,所垦膏腴之地,尽为风沙所压,乃迁居东山(即今内洋)”。郑成功以金门为基地,在闽南未见建设,极力撷取金门资源,明郑军队更强取豪夺、民众深以为害。当郑氏失去闽南沿海根据地,以及清初实施海禁,生态环境不但未能恢复,甚而每况愈下,至清朝中后期,仍未见改善。郑氏占领金厦时期的破坏,虽非造成环境变迁的主因,但雪上添霜是无庸置疑的。
当郑成功东征台湾大造舟舰,所需巨大的樟树,若不取之金门,必在闽南一带取得。卢若腾的《东都行》诗作中有云:“浯岛东杞人,听此忧惇惇。到处逢杀运,何时见息兵。天意虽难测,人谋自匪轻。苟能图匡复,岂必务远征。”郑氏退居台湾后,清朝雷厉风行迁界令,坚壁清野,往往“堕城毁屋,砍刈树木,遂弃其地。”使闽南沿海几夷为平地,景观悖变。闽南人受郑军之害多年,又受清廷迁界清野之祸,使当地的林木更加彻底的被摧毁,风砂肆虐益加严重,人民苦不堪言。无助的人民只有求神祇风狮爷保佑。由于战争的持续,环境与人文不仅无法改善,林木日渐减少,风害益甚,谋生不易,造成闽南居民被迫移往海外。之前仅有大家族及个人的出海,至清代,已经全面性的向外发展,成为“侨乡”。
人为的战争与破坏加重自然灾害的发生,天灾人祸不断循环给闽南人民带来苦难。当我们书写郑成功的抗清败荷,或清朝用武力统一台湾,不要忽略闽南一地及其人民所付出长期的昂贵代价,尤其对金门人而言,真是几代人的恶梦。这也是金门居民对郑成功有强烈负面印象,有异于一般尊之为民族英雄的正面印象。
注释:
[1]蔡献臣:《海上贼叹》,载《清白堂稿》,页183。
[2]张燮著,谢方校注:《东西洋考》,中华书局,2000年。
[3]何乔远:《闽书》,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
[4]蔡献臣:《同绅贩洋议答署府姜节推公》,载《清白堂稿》,页42。
[5]R.C.Croizier,Koxinga and Chinese Nationalism:History,Myth and the Hero,Harvard East Asian Monograph 67,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p.6~11.
[6]毛一波:《南明史谈》,页153~154。
[7]李天根:《爝火录》,台湾文献丛刊8,1963年,页888。
[8]José Eugenio Borao ed.,Spaniards in Taiwan:Documents,(Taipei:SMC,2001-01),vol.2,p.589.
[9]陈燕翼:《思文大纪》,台湾文献丛刊,页152。
[10]吴幅员,《记隆武三诏的发现并与思文大纪的质疑》,页180;朱希祖:《明季史料题跋》,页 48~49;谢浩:《南明及清领台湾史考辨》,页7~27。
[11]《郑氏史料续编》,台湾文献丛刊168,册1,页1、4~5、13、19、29、66~67、74、77;《明清史料》己编册2,页118~119。
[12]See Lynn A.Struve,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p.156.
[13]杨英:《从征实录》,台湾文献丛刊32,页12~15、8、9、63;《郑氏史料续编》,页92、7~104。
[14]方豪:《由顺治八年福建午未试题论郑氏抗清的阻力》,载《方豪六十自订稿》,册1,页663。
[15]杨英:《从征实录》,页20~28、127~128;《郑氏史料续编》,册1,页62~68、73~76。
[16]卢若腾 (1598~1664),字闲之,另字海运,号牧洲,文号留庵,别号四留居士,福建泉州府同安县翔风里十九都颜厝人(现今金门贤聚),见氏着:《鸟噫诗校释》,吴岛校释,页43。
[17]《清史槁》,册30,中华书局,1976年,页9161。
[18]引自夏琳:《闽海纪要》,页15。
[19]《明清史料》,丁编册2,页108,己编册1,页100。
[20]杨英:《从征实录》,页85;夏琳:《闽海纪要》,页13~14。
[21]杨英:《从征实录》,台湾文献丛刊32。
[22]《清史槁》,册1,页400、414。
[23]赖永祥:《明郑与天主教的关系》,载《南洋文献》,卷2,1955年6月,页2~4。
[24]见赵国祚题本(1660年5月6日),谓8月11日郑舟半数被飓风摧毁,件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25]见《延平二王集》,收入《郑成功传》,台湾文献丛刊67,页128。
[26]阅《清圣祖实录选辑》,台湾文献丛刊,页130,132~133。
[27]见丁文玲:《金门百姓多不尊崇郑氏家族》,载《中国时报》金门报导,2007年12月20日 。
[28]金门县政府:《金门县志》,页905。
[29]邓孔昭:《郑成功与金门史事研究》,载《郑成功与明郑台湾史研究》,台海出版社,2000年,页61。
[30]邓孔昭:《郑成功与金门史事研究》,载《郑成功与明郑台湾史研究》,页38~61。
[31]见金门县政府:《金门县志》,页905。另参阅王鑫、李玲玲、吕金诚:《金门地区自然资源基础调查与保育方针之研究》,内政部营建署国家公园组,1994年。
[32]参阅林一琳:《从金门延平郡王祠看郑成功信仰:形象与历史记忆》,第二章第三节,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论文,2012年6月。
[33]叶钧培、黄奕展:《金门族谱探源》,稻田出版社,2001年,页178。
[34]卢若腾:《鸟噫诗校释》,页69。
[35]《泉州府志·小腆纪年》,收于金门县政府,《金门县志》,1992年,页141。
[36]前引林一琳的硕士论文《从金门延平郡王祠看郑成功信仰:形象与史记忆》,对此有全面的论述。
〔责任编辑 吴文文〕
The Ecological Effects of Koxinga's Ming-loyalist Movement on Southern Fujian
Wang Rongzu
Southeast China coast with its bays and harbors is good for seaborne commerce;however,the persistent seafaring prohibition policy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 in the fourteenth century had disrupted normal trade and often enticed rampant smugglings and violent piracy.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Zheng Zhilong rose to power in southern Fujian,so much so that the Ming court had to accommodate him.When he surrendered to the invading Manchu forces for the self-serving interest,his son Zheng Chenggong,known as Koxinga in the West,preoccupied with loyalty and dedication derived from Japanese bushido and Confucianism respectively,had resolutely upheld his anti-Manchu Ming loyalist movement for decades.Regardless his noble cause,Koxinga’s relentless wars on the coast delivered big blows to the environment as well as people’s livelihood in the region,no lesser damages done than ordinary riots and piracy.This paper tries to disclose the awesome prize paid for ecology and human sufferings in south Fujian during Koxinga’s untiring anti-Manchu campaigns on the basis of some contemporary eyewitness accounts.southern Fujian;ecology;Koxinga(Zheng Chenggong);Ming-loyalist movement汪荣祖(1940-),男,台湾人,祖籍安徽徽州,台湾“中央大学”历史讲座教授兼人文研究中心主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