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评点综论

2013-11-15 12:14··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眉批文龙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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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以迄民国,总共有六人次对《金瓶梅》作有评点:其一是窜入《金瓶梅词话》正文中的批语,其二是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其三是张竹坡的评点,其四是文龙的评点,其五是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以下简称绣乙本)墨批,其六是徐州市图书馆藏《第一奇书》康熙乙亥本上的墨批。在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之前,仅有窜入《金瓶梅词话》正文中的批语(参见刘辉《文龙及其批评〈金瓶梅〉》,载其《〈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和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而前者极为稀少简疏,可忽略不计。

其绣像本《金瓶梅》上的评点,仅眉批、夹批两种形式,据刘辉、吴敢辑校本《会评会校金瓶梅》(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4年版)统计,计有眉批1442条、夹批1195条,总2637条,二万余言。

这次评点很像是一个阅读记录,时读时批,即兴而为,随意点拨,没有统一的筹划,以致各回评点条数众寡悬殊(第七十五回最多,有眉批44条、夹批36条,总80条;第四十四回最少,仅有夹批2条)。另外,一个字的夹批比例较高。自然也有点睛恰当之处,如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写应伯爵来找西门庆叙说武松打虎之事,书中写道:“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成?’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在此处,绣乙本夹批曰“妙”。应伯爵混穷到西门庆家打秋风,又不好意思直说,西门庆则有意捉弄,明知故问,而应伯爵机敏闪躲,设局猜谜,虽尴尬而解嘲,此一“妙”字,既有西门庆、应伯爵问答之妙,亦有《金瓶梅》作者描写之妙,点睛可谓得体。但可批可不批之处所在尽多,如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写武大郎听武松话早早收摊关门守家,惹得潘金莲骂街:“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不怕别人笑耻!”而“武大道:‘由他笑也罢……’”,绣乙本于此处夹批曰“是”,便无关痛痒。

然这次评点虽为读书笔记,其能够起到导读作用,亦不容置疑。譬如小说立意的提醒,如全书起首说到“酒色财气”:“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余钱沽酒?(绣乙本夹批:酒因财缺)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绣乙本夹批:气以财弱)……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绣乙本夹批:酒需财美),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绣乙本夹批:气用财伸),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可谓一路导引,循序渐进。又如艺术手法的点拨,其“伏脉”二字夹批,自在前述“酒色财气”议论随后点出之后,全书随处可见。如第一回引出主人公西门庆起始,即在其十兄弟之一卜志道死后,以“伏脉”二字点明此乃昭示西门庆死后之笔,紧接着又在以花子虚填补十兄弟空缺处一次、兄弟主仆提到李瓶儿时二次、描写玉皇庙挂像时一次、叙述潘金莲出身时一次,绣乙本一连六处夹批“伏脉”,真是生怕读者看书不细,辜负了作者苦心。

关于评点者为何方人士,学术界众说纷纭,有李渔(刘辉、吴敢、胡文彬、沈新林等持此观点)、冯梦龙(魏子云、黄霖、朱传誉等持此观点)、沈德符(魏子云)、谢肇淛(王汝梅)等,亦有认为评点人与改写人(词话本在前绣像本在后论者)为一人者,但不管为谁人所评,也不管评点者与改写者是否一人,其评点中的不少观点,均足资存鉴。

首先,评点对《金瓶梅》主旨的把握比较准确。其第一段评点,即为放在全书起首的眉批,在绣像本所有版本(以下仅称绣像本)中均为:“一部炎凉景况,尽在此数语中。”这里所说的“此数语”是一首诗,曰:“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舞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绝、咽、沉、灭,豪华不再,箫筝不响,雄剑无威,宝琴零落,一副破败景况,而且是绝的是华,咽的是乐,沉的是剑,灭的是宝,两相对照,炎凉立现。

此诗后面,紧接着便是关于酒色财气的议论,内中有如此一段言论:“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在这段言论上面,绣像本有眉批曰:“说得世情冰冷,须从蒲团面壁十年才辨。”

“世情”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美学的基本理论范畴,在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中,这是第一次提及。后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以《金瓶梅》为例,对“世情书”界出定义,引发出迄今风起云涌、数以千计的“世(人)情小说”研究成果。绣像本评点者并不是偶然使用“世情”概念,而是随着评点的逐回进行,反复多次出现。如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写李桂姐被西门庆包养后又偷去接客,于是西门庆带领奴仆打闹丽春院,绣像本于此眉批曰:“此书妙在处处破败,写出世情之假。”

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李衙内怒打玉簪儿”内有这样一段文字:“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这段文字上面绣像本亦有眉批曰:“此一段是作书大意!”

这一类议论,在绣像本评点中,俯拾皆是。这说明评点者独具慧眼,一语破的,充分肯定了《金瓶梅》描写现实、暴露黑暗、揭示人生、警戒世情的意义。

绣像本评点中更多的是关于人物形象与写作手法的议论。譬如潘金莲,第一回介绍其出身写至“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时,绣乙本夹批曰“一生伎俩”。综观《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与《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其最大不同之处,即行为模式的变化。《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是在寻求般配的情侣(只不过后来为人算计误入歧途方才性质改变而已),而《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是在争宠求欢(至少是被娶入西门大院以后是如此,而《金瓶梅》方由此才书归正传,此前的潘金莲还带有《水浒传》的浓重痕迹)。具备资质的潘金莲,因为身份低下,寻求情侣仍然要积极主动,所以《水浒传》主要描写其投怀送抱。而做了五娘、变成主子、有了身份的潘金莲,寻欢作乐成为其生活主体。只是西门大院群芳争艳,尤其是李瓶儿加入西门庆妻妾行列以后,这个各方面都不弱于她而财力、性情超过她的六娘,更成为她的天敌。要享受西门庆的宠爱,要保持尊宠第一的位置,不使用手段,不哗众取宠,甚至不心狠手辣,便有可能前功尽弃。而潘金莲固宠的基础就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并且非常及时得体。

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回首写潘金莲摘与不摘、戴与不戴、送与不送瑞香花,这样一件细小之事,潘金莲与西门庆几番口舌,来回折腾,打情骂俏,可谓极尽“做张做致,乔模乔样”之能事,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金莲之丽情娇致,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潘金莲正是靠这类伎俩,用漂亮女人的百种模样、风流女子的千般媚态、颖慧妻妾的万类矫情,让西门庆爱不释手。因此,潘金莲知道西门庆支使她离开以便与李瓶儿幽会,便“把花儿递与春梅送去,回来悄悄蹑足,走到翡翠轩槅子外潜听”。她听到西门庆说爱李瓶儿的屁股白,已是妒火中烧,当得知李瓶儿怀孕,更是预感到危机。所以等孟玉楼来到,西门庆要用肥皂洗脸时,她有了发泄的机会:“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绣乙本于此处夹批道:“尖甚。”潘金莲犹不尽意,当西门庆、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人在翡翠轩吃酒作乐,孟玉楼问她为何只坐凉墩儿时,她说:“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小说接着继续写道:“潘金莲不住在席上之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旁,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字字道破,不管瓶儿羞死,俏心毒口,可爱,可畏!”“毒口”用“俏心”说出,“可畏”与“可爱”相伴,表面是美女,内心是毒蛇,这就是潘金莲,排异争宠、拿人做大、固宠得趣,这就是“做张做致,乔模乔样”,绣像本评点者可谓深得《金瓶梅》之三昧!

关于《金瓶梅》的写作技巧,绣像本评点者非常欣赏其艺术,为之总结归纳出一系列手法,如“闲处入情”法(第二回)、“躲闪法”(第二十一回)、“文章捷收法”(第五十七回)、“绵里裹针”法(第十回)等。评点者特别赏识小说的“针线”,如第一回在作者详细介绍西门庆身世处,绣像本有眉批曰:“好针线!”为什么是“好针线”?原来洋洋洒洒一部书,均围绕西门庆而作编排——纵便西门庆死后的二三十回,其人物、情节亦基本在西门庆生前铺垫完备——而西门庆在全书中展示出来的所有能耐、行径,均在开篇第一回伏设齐整。此亦即前文提到的“伏脉”。这里仅是一段总的针线埋伏,其后行文所至,则一路点明其针线细密之例证。如第一回写西门庆看见武松打虎游街,小说写道:“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绣像本于此眉批曰:“伏数语,便挑动酒楼之避,一针不漏。”再如第二回写潘金莲掉落窗竿打中西门庆,西门庆先欲恼怒、转而惊艳、继而卖乖、临去顾盼这一路白描,却被卖茶王婆看见,绣乙本于此夹批曰:“千古奇缘,不意更有奇人作合。”绣像本在西门庆临去频频回眸处眉批曰:“传神在阿堵中!”又如第二十七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淫乐戏语,绣像本眉批曰:“数语,金莲虽若戏说,西门虽若戏应,然一腔爱恼,自针针相对,冷冷叫破。画龙点睛之妙。”

对《金瓶梅》的语言风格特点,评点者也有准确的把握。如第二十八回写潘金莲要西门庆辨认宋蕙莲的鞋,西门庆佯装不知,潘金莲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着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稀罕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绣像本于此眉批曰:“只是家常口头语,说来偏妙。”又如第五十一回写来宝要改去东京公干,到韩道国家相约扬州见面之处,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置办酒菜与来宝饯行,因向其丈夫说道:“你好老实!桌儿不稳,你也撒撒儿,让保叔坐。只像没事的人儿一般。”此处绣像本有眉批曰:“此家常闲话,似无深意,然非老婆作主人家,决无此语。”《金瓶梅》以明代口语为主要语汇写成,是中国第一部当代口语白话长篇小说,绣像本评点者感同身受,将这一语言特点随处评议。

尽管这次评点有如上述不少可足称道之处,但本次评点只是一个简明的读书笔记,审美观照不足,条分缕析欠缺,诸多理论范畴尚未涉及,披沙拣金尤感粗糙,还算不上真正的文学批评。综观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历程,固然宋元间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早己开其先河,但直至晚明,方才随着白话小说经典的风起云涌与文学评点的广泛应用而形成气候。万历三十八年(1610)容与堂刊一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与万历三十九年(1611)前后袁无涯刊一百二十回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不论其评点人是李贽还是叶昼或是其他人,其使用回末总评的形式,已是黄纸黑字,不容置疑。而绣像本评点仅为眉批、夹批而未使用回评,似可说明其评点时间在此之前,至少也要在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与毛伦、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之前(金批《水浒》与毛批《三国》均以回评为主体)。如此则词话本《金瓶梅》与绣像本《金瓶梅》成书与刊刻孰早孰晚,都有了可资参考的新的佐证,但这已超出本文范围,此不赘言。

应当承认,作为最早一次《金瓶梅》评点,绣像本的评点为其后张竹坡的评点,不仅开启了端绪,而且规整了方向。像《金瓶梅》的出现预示着中国古代长篇世情小说黄金时代即将到来一样,绣像本的评点也预告了《金瓶梅》的经典评点不久就要横空出世!

康熙三十四年(1695)正月,张竹坡26岁,“旬有余日”(《张氏族谱·仲兄竹坡传》),完成了对《金瓶梅》的评点。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文字,总计约十几万字。其形式大致为书首专论,回首总评,和文间夹批、眉批、圈点等三大类。属于专论的,就有《竹坡闲话》、《金瓶梅寓意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杂录小引》等十几篇之多。明清小说评点中使用专论的形式,始于张竹坡。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从文学欣赏方面说,张竹坡的各篇专论以及一百零八条《读法》,是《金瓶梅》全书的阅读指导大纲;而回评与句批则是该回与该段的赏析示范。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或概括论述,或具体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画龙点睛,对这部小说作了全面、系统、细微、深刻的评介,涉及题材、情节、结构、语言、思想内容、人物形象、艺术特点、创作方法等各个方面,其最有价值者为:

第一,系统提出“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给《金瓶梅》以合法的社会地位,使其得以广泛流传。张竹坡认为《金瓶梅》亦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他说:“今夫《金瓶》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褰》、《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不意世之看者,不以为惩劝之韦弦,反以为行乐之符节,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为淫耳”(《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他在《读法·五十三》中也说:“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所以他要“急欲批之请教”,以“悯作者之苦心,新同志之耳目”(《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经过他鞭辟入里的分析,虽然不能从官方的禁令中,但是从人们的观念上,将《金瓶梅》解放了出来。《金瓶梅》的刻板发行,在张竹坡评点之前,只有万历丁巳本与所谓崇祯本;在张竹坡评点之后,却出现了十几种刊本。带有张竹坡评语的《第一奇书》,成为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金瓶梅》,这不能不说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功绩。

第二,指出《金瓶梅》“独罪财色”,是泄愤之作,具体肯定了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倾向性。众所周知,《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一家暴发与衰落的过程。张竹坡分析了该书“因一人写及全县”,由“一家”而及“天下国家”的写作方法,认为通过对西门庆的揭露,暴露了整个社会的问题。他说:“《金瓶梅》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东京不算,夥计家以及女眷不往来者不算,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一县。”(《读法·八十四》)这就是鲁迅说的“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中国小说史略》)。所以他认为:“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读法·九十五》)不仅如此,张竹坡进一步将小说中的人和事放到冷、热、真、假的关系中考察,他在《竹坡闲话》中说:“将富贵而假者可真,贫贱而真者亦假。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说明他认识到,《金瓶梅》并及揭露到人心世情、社会风尚、道德观念等社会意识形态。《读法·八十三》:“《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张竹坡把第一回文字就归结为“热结”、“冷遇”,并说:“《金瓶》以冷热二字开讲,抑孰不知此二字,为一部之金钥乎?”(《冷热金针》)他的冷热说就是:“其起头热得可笑,后文一冷便冷到彻底,再不能热也。”(《读法·八十七》)

第三,紧紧把握住《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概括其艺术特色,从小说史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中的地位。《读法·八十》:“《金瓶梅》倘他当日发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韵笔,作花娇月媚,如《西厢》等文字也。”《金瓶梅》以前的中国长篇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写的是历史、英雄、神魔,着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画与传奇经历的描述。《金瓶梅》则不然,他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他的情节多系家庭日常琐事。不同的社会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会产生不同的文学风貌。张竹坡看到了这种不同,并且超越前人,从理论上准确地给予了总结。“西门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读法·三十二》)。《金瓶梅》写的就是这些反面角色,这些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写这些人物的文字,张竹坡批道:“直是一派地狱文字。”(第五回回评)小说写的不是才子佳人、英雄侠女,所以不能用“韵笔”写成“花娇月媚”文字;小说写的是奸夫淫妇、土豪恶仆、帮闲娼妓这些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笔写成“市井的文字”。

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到明末清初形成气候,金圣叹、毛纶毛宗岗父子、张竹坡等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可谓空前绝后。毛纶、毛宗岗父子的《三国演义》评点侧重于思想内容分析,表现了封建正统观念与儒家民本思想,间或论及小说艺术,所概括的名目,多玄虚莫定,无所适从。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虽也沿用文选的一些术语,不少地方牵强附会,但艺术评论分量显著增多,其“灵心妙舌,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冯镇峦《读聊斋杂说》)。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方式方法虽多渊源于毛氏父子、金圣叹,其艺术评点,至少有三点是他首创:其一,书首专论,中国小说理论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组织结构体系。其二,新立了不少名目,总结了因《金瓶梅》出现所丰富了的小说艺术。其三,紧紧把握《金瓶梅》的美学风貌,以“市井文字”总括其成,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因此高枝独占。特别是第三点,前张竹坡的中国小说理论家均未如此入眼落笔。

《金瓶梅》的产生,使中国小说取材、构思、开路、谋篇扩及社会整个领域,写生活,写现实,写家庭,写社会众生相,成为小说家的基本思路,开创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黄金时代。张竹坡“市井文字”说的提出,使中国小说理论摆脱了雕章琢句、随文立论的八股模式,全书立论,总体涵盖,显示了大家气度,奠定了中国古代小说美学的基本支柱。

第四,全面细微地点拨《金瓶梅》的章法技法,形成系统的《金瓶梅》艺术论。张竹坡的《金瓶梅》艺术论,总结出三四十种名目,归纳起来,约可区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大处着眼,总体立论。“《水浒传》圣叹批处,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止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隐大段精采于琐碎之中,止分别字句,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第一奇书凡例》)。张竹坡不囿前法,别具只眼,提纲挈领,总揽全书,落笔不俗。

二是把握人物,寻绎规律。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用笔最多的是人物塑造。《金瓶梅》注重人物性格刻画,张竹坡很好地总结了小说这一方面的创作经验,特别抓住人物个性的展现,对《金瓶梅》的创作方法作了一些规律性的概括,如他的“犯笔”说:“《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紊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读法·四十五》)小说是怎样做到“用犯笔而不犯”的呢?张竹坡说:“《金瓶梅》于西门庆不作一文笔,于月娘不作一显笔,于玉楼则纯用俏笔,于金莲不作一钝笔,于瓶儿不作一深笔,于春梅纯用傲笔,于敬济不作一韵笔,于大姐不作一秀笔,于伯爵不作一呆笔,于玳安不作一蠢笔,此所以各各皆到也。”(《读法·四十六》)

三是随文点拨,因故立目。张竹坡为《金瓶梅》的写作手法所立的名目,还有如“两对法”、“节节露破绽处”、“草蛇灰线法”、“对锁法”、“开缺候官法”、“十成补足法”、“烘云托月法”、“反射法”、“趁窝和泥处”、“衬叠法”、“旁敲侧击法”、“长蛇阵法”、“十二分满足法”、“连环钮扣法”等,虽然没有跳出明清评点派的窠臼,不免琐屑庞杂,其具体阐述,自有真知灼见。如第十三回回评:“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此类点拨,随文皆是,用张竹坡的话说是“《金瓶梅》一书,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读法·五十》)。

横空出世的明代长篇白话小说《金瓶梅》,破天荒第一次打破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妖魔神怪为主体的叙事内容,以家庭为社会单元,以百姓为描摹对象,极尽渲染之能事,从平常中见真奇,被誉为明代社会的众生相、世情图与百科全书。得益于此,《金瓶梅》的评点评议也水涨船高,为有识者所重视。而张竹坡的评点,在《金瓶梅》古代所有的评点评议中最为出色。随着世界思想解放的浩荡潮流,随着新时期中国百家争鸣的和煦春风,随着新学科、新课题的丛出不穷,《金瓶梅》研究被尊为“金学”,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被视为热点,张竹坡研究不但成为金学,而且成为中国小说理论史、中国评点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要分支。

在后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中,绣乙本墨批计有眉批3条、夹批14条总17条,未知何人所评,亦未知评于何时,观其文意,与绣像本评点无异。关于徐州市图书馆藏《第一奇书》康熙乙亥本上的墨批,据其封面墨署“壬子暮春彭门钝叟订补”,墨批人即此彭门钝叟。而其所谓“壬子”,乃乾隆五十七年(1792)、道光二年(1852)、民国元年(1912)三者之一,后二个年份的可能性要大一点。封面墨署后钤一阳文印“皇汉遗民”,显系彭门钝叟之另一号称。这一墨批计有眉批13条、夹批48条总61条,观其文意,与张竹坡评点相仿佛,而尤偏袒潘金蓮。如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在描写潘金莲的一首【沈醉东风】后墨批曰:“一路写来,写出妇人美媚娇容,足以动人魂魄,真是个天生尤物。”又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在潘金莲骑在西门庆病体上淫欲处,墨批曰:“妇人美哉,西门休矣。此全怪月娘,西门已得病而犹听在潘金莲房内,可谓月娘该死。不然,恐犹有救也。”

其尤当评议者,乃文龙对《金瓶梅》的评点。自光绪五年(1879)5月10日至光绪八年(1882)立冬前两日,文龙于光绪五年、六年、八年前后三次评点《金瓶梅》,用的底本都是在兹堂本《第一奇书》。文龙的评点有回评(缺第15、16、22、38、81、82六回)、眉批(2条)、夹批(46条)三种形式,约五六万言。

文龙评点的是《金瓶梅》小说,并非完全针对张竹坡的评点,但张评近在手头,观点相左之时,当然要弹出不同的音符。在其评点中,文龙24次点到“批书者”、“批者”、“阅者”,均指张竹坡。对于吴月娘、孟玉楼、庞春梅三人的评价,是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对于张竹坡贬吴扬孟安庞的观点,文龙大不以为然,其24处批评有21处为此。如第九十一回回评曰:“独是西门庆群妾中,李瓶儿先死无论矣,李娇儿归娼而嫁张二官,潘金莲偷人而守陈经济,孙雪娥盗财而随来旺儿,庞春梅勾奸而嫁周守备;此一回孟玉楼又大大方方、从从容容而嫁李衙内矣。固无一人心中、目中、口中有一西门庆,亦如批书者处处只贬吴月娘,而竟忘此书原为西门庆报应而作也,亦可谓不求之本矣。”

文龙对张竹坡《金瓶梅》评点的批评,属于文学批评方法论范畴。文龙认为文学批评应“就时论事,就事论人,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第三十二回回评)。所谓情理,文龙说:“理之当然,势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第八十五回回评)而不能“有成见而无定见,存爱恶而不酌情理”(第三十二回回评)。文龙批评张竹坡没有做到这一点,而是“爱其人其人无一非,恶其人其人无一是”(同上)。

应当承认,文龙对张竹坡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有的还相当准确和深刻。不过,文龙毕竟只是闲中消遣,只是对作品的赏析,而没有像张竹坡那样有意识地全方位进行文学评论,因而没能站在小说理论发展的高度去认识张竹坡,便不能不失之狭隘。

但文龙所作的也是较为系统的独立的《金瓶梅》评点,有必要对其作出全面的评介。首先,推进了《金瓶梅》非淫书这一重要命题。其第十三回回评曰:“皆谓此书为淫书,诚然,而又不然也。但观其事,只男女苟合四字而已。此等事处处有之,时时有之,彼花街柳巷中,个个皆潘金莲也,人人皆西门庆也。不为说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经指出,阅历深者曰:果有此事;见识浅者曰:竟有此事。……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世果有西门庆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恶之不暇,阳世之官府,将以斩立决待其人;阴间之阎罗,将以十八层置其人。世并无西门庆其人乎?举凡富贵有类乎西门,清闲有类乎西门,遭逢有类乎西门,皆当恐惧之不暇,防闲之不暇,一失足则杀其身,一纵意则绝其后。……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

其次,确定《金瓶梅》的立意在“警世”(第十七回回评),故所写皆“性赌命换”(第二十九回回评)之徒,“书中无一中上人物”(第三十一回回评),而是“一个丧心病狂、任情纵欲匹夫,遇见一群寡廉鲜耻、卖俏迎奸妇女,又有邪财以济其恶,宵小以成其恶,于是无所不为,胆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势愈盛而愈张,罪益积而益重。闻之者切齿,见之者怒发。……人不得而诛之,雷将从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将从而啖之矣”(第十八回回评)。

复次,认为《金瓶梅》对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极为成功。如其第七十九回回评曰:“《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世界上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为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幸矣哉!”

文龙评点《金瓶梅》的突出特点,就是格外留意人物形象,并且往往以对比手法分类描述。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评云:“读《水浒传》者皆欲作宋江,读《红楼梦》者皆欲作宝玉,读《金瓶梅》者亦愿作西门庆乎?曰:愿而不敢也。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虚鬼来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曰:若潘金莲之风流,李瓶儿之柔媚,与庞春梅之俏丽,得此三人,与共朝夕,岂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则不敢非不敢也,但愿乐其乐而不愿受其祸耳。”又如其第九十七回回评云:“故金之淫以荡,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纵,娇儿不能入其党,玉楼亦不可入其党,雪娥不配入其党,此三人故淫妇中之翘楚者也,李瓶儿死于色昏,潘金莲死于色杀,庞春梅死于色脱。好色者其鉴诸!贪淫者其鉴诸!”

另外,文龙评点《金瓶梅》时,不时结合时政,也是有为而作。如其第二十三回回评云:“夫蕙莲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谓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数载劳中,或报效情殷,捐输踊跃,一旦冷铜在手,上宪垂青,立刻气象全非,精神顿长,扬威跃武,眇视同僚,吹毛求疵,指驳前任,几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当兴之利不知兴,应去之弊不能去……此皆蕙莲之流也。”又如其第四十九回回评云:“请巡抚,遇胡僧,皆西门庆平生极得意之事。虽告之曰请须破财,遇则丧命,不顾也。亦匪独西门庆为然,遍天下皆是也。官场之中,得大宪多与一言,多看一眼,便欣欣然有喜色,向人乐道之;而况入其门,登其堂,分庭抗礼,共席同杯,其荣幸何如?千金又何足惜哉!流俗之辈,买春药以媚内,服补药而宿娼,正自有人,姑且勿论。即现在鸦片烟一物,食之者多,大半皆以其壮阳助气,可以久战而食之。于是花街柳巷,无一不预备此物,而况一厘可御十女,一粒可尽五更,有不以为异宝奇珍者哉!”

在《金瓶梅》古代评点史上,绣像本评点者、张竹坡、文龙,前后绍继,彼此观照,相互依连,贯穿有清一朝,形成笔架式三座高峰。绣像本评点拈出世情,规理路数,为《金瓶梅》评点高格立标;文龙评点引申发扬,拨乱反正,为《金瓶梅》评点补订收结;而尤其是张竹坡评点,继金圣叹、毛宗岗之后,成为中国古代小说评点最具成效的代表,开启了近代小说理论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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