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杞林（外一篇）

陈晓波

夏天的黄昏是乡村最惬意的时刻。白天所有的酷热都浓缩在天边那最后一抹晚霞里了，像快要燃尽的火炭，即将熄灭在夜幕里。

炊烟还没散尽，月已出东山。农忙时节的村庄，没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司空见惯的月亮，那些种植了枸杞的人家，不论大人小孩，都带着一天的燥热和疲倦，早早歇息了。月光带着夜的清凉笼罩着宁静、安详的村庄。

那年，快要高考了，我正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父亲却催我下地，要我去给枸杞林浇水。我有点儿不情愿，白天，我在四十多度高温的地里采摘了整整一天枸杞。但我无可奈何，农忙时节，所有能干活的人都得听命于土地的调遣。

我扛着锨走进枸杞地时，白天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枸杞们已在清凉的晚风中舒展了枝叶，它们耳鬓厮磨，正在窃窃私语。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该给它们浇水了，它们像人一样，不能在酷热难当时兜头浇一瓢冷水，要等到夜晚天凉些时，慢慢地浇水滋润，它们才能健康生长。

如果不是给它们浇水，晚上我从不会主动到枸杞地去。夜晚属于它们，也属于我，它们有它们的生长节律，我也有我的作息规律。我在白天与它们相见，和它们肌肤相亲，我能感受它们生长的艰难，它们能体会到我的稼穑之苦吗？还有，那些更多享受大地果实的人，能够体察到大地在烈日下生长的血性和我粗重的喘息、肌体散发出的汗味吗？我只知道，我和村庄里所有的人得靠它们来维持生计，还有更多的人需要它们来改善生活质量。大地之上，我们通过一双结满厚茧的手，实现财富和能量的转换。

生在农家，谁也无法逃避劳动，我能接受这个现实，但从没有哪种活计像采摘枸杞让我感到恐惧，人和枸杞之间，谁也无法逃避谁。它们借着阳光的热量拼命地生长，居然在这么干热的气候条件下，从这片含着盐碱的土地上抽取养分，并在它们身体里合成特有的对人有所裨益的元素，出落成这般红艳欲滴、娇羞水灵的浆果。我们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她们娇艳的容颜，我们得拼命地采摘，用这千万粒红玛瑙般的果实汇成我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望。从初夏到入冬前，枸杞将一年中的收获时间延续到极限，它的采摘期漫长得让人觉得没有尽头，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人们去收获它们，而我被那没完没了红透了的果实煎熬得早已失去了耐性。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将来一定要进城工作，做什么工作都行，只要能脱离这炼狱般的枸杞地。

然而，人的记忆总是被一些情感深处的场景牵扯着，一缕清风，一片月光，几声蛙鸣，也许在你不经意时擦肩而过，但它们并没有走出你的记忆。多年以后，我在城里工作，对所有劳作之苦的感受，都像我的肤色一样漂白、淡化了，而月光下那片枸杞林却在心中越来越明朗了。

那晚，当我把渠水放进枸杞地后，坐在地埂上，便有闲情打量这月光下的枸杞林了。渠水汩汩，流进枸杞地；月光融融，轻抚一株株枸杞。月光下的枸杞充满着浪漫与诗情，盈满着和谐与安详，居然让我一时忘记了稼穑之苦，第一次有了写作的冲动，想把这个情景和感觉写到作文里。可那个时候，老师从不安排我们写抒情散文，大多让我们写一些应付高考、与我们生活并没有多少关联的议论文。

也许，正是那晚的月光点亮了我的文学之梦。只是我当时的知识功底和生活阅历就像我单薄的身躯一样，无力划一叶扁舟驶向文学的海洋。记得那年的高考作文题是观察一幅漫画《挖井》，要求考生自拟题目，写一篇字数在八百字以内的议论文，试卷明确要求不能写成诗歌或抒情散文。不记得那年高考我的作文得了多少分，但我却对试卷不让写的诗歌或抒情散文有了兴趣，因为，那些被生活发酵出的诗情画意已开始在心底萌芽了，就像童年时把装着几只蝌蚪的罐头瓶放在窗台上，从此梦里就有一片蛙鸣。

当思绪被一阵清凉的晚风带起，或者被一片月光点亮，再长的时光，如同打在一个压缩包里后，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了。依然是那片月光下的枸杞林，依然是那样鲜活。

有了风，月光便有了动感，不再落寞，生动起来。借着夜风，月光摇曳在枸杞枝头，摇曳着枸杞的梦。我感觉夜晚的枸杞林是神秘所在，树叶那么一层层绿，花儿就那么一茬茬开，枸杞就那么一串串红着，那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的本能和激情呢？

一片枸杞林是一个世界。我知道，在这个月光舞台上，许多故事在演绎。树丛里的昆虫活跃起来了，它们有的在发表演说，以此招来更多的追随者，巩固自己的中心地位；有的弹着琴，唱着歌，甚至发出生命里最畅快的呻吟……它们不需要用地位、也不需要用财富去取悦对方，枸杞林是它们的乐园。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得益于枸杞的滋养而更加精力旺盛，至少，它们比人更懂得那种朴素的浪漫情调。

月光借着仲夏的风儿，从重重叠叠的枸杞林中穿行而过，丝丝缕缕，飘散出清凉而醉人的芬芳。清凉的露珠开始集结在枸杞枝叶上，凝结成我的记忆。那静如处子的月光就像我的初恋，早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占据了我的心灵，它脉脉地抚慰着我浮躁的心灵，把我的灵魂安妥在这个恬静祥和的田园。

有一首歌唱道：“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其实，在城里谈月光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了，总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即使偶尔在高楼的夹缝里看到残破的月亮，它也黯然失色于辉煌路灯和霓虹之中。即使有那么一丝月光，在喧嚣和嘈杂中又哪有什么诗意可言？每当那知疲倦的路灯拉长或缩短我行走中的身影，我便感觉在这个城市里丢失了黑夜。没有黑夜的衬托，我丢失了星光闪耀的夜空；没有黑夜的对比，我丢失了一轮明月的朗照。

说实话，我对大都市并不向往，甚至有些恐惧，每当我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车流里时，很茫然，仿佛脚下没有根，连路都不会走了。而一旦到了乡村，这些症状就消失了。好在我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小县城，离乡村并不遥远，我常常在静谧的夜晚，趟着满地流淌的月光，走向一片枸杞林，嗅着庄稼散发的清香，听路边草丛里蛙鼓虫鸣，感觉周身舒展，似乎走在童话和梦境里，感觉到说不出的畅快和惬意。

月光下杞花在开放，花香在弥散，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而我躲在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一隅，拉上窗帘，把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一次次掀开。我不知道，当现代文明喧闹了繁华的都市，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冷落了根性的乡土，或者成为寻找一时情感寄托的看客呢?多年以后，还会有怎样的一些人能继续守望着这片凝聚我们血汗和情感的家园——有我们根性的地方。我想，不管人类社会怎样发展，我们都需要一片能生长我们希望的土地，都需要一双双粗粝的手掌去触摸这片土地，还有，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不能缺少那片诗意的月光。

夏尔西里遐思

人的情怀中，有很大一部分空间，原本就是为大自然预留着的。人的脚步总是被这种情怀牵引着，去寻找大自然中最新鲜的地方：不论是去欣赏它与众不同的外貌，还是探寻它深藏不露的内涵。只是，在地球变成一个村落的时代，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1999年，当中哈两国签署了《中哈国界补充协定》，将二百二十平方公里土地的争议区重归中国的怀抱后，夏尔希里便成了祖国版图中最新鲜、最干净的地方。

对于一些传世的景点，许多人感慨：没去时，很向往，去过后，又很后悔。好地方，你想去，别人也想去，大家都去，人多而拥堵，很难让人有好心情。结果，大家都去过的地方，就不再是最好的地方。而夏尔西里过去长期处于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争议区，双方都实行军事管制，除了双方的边防哨所和边防军人，区域内无任何常住人口和经济活动，因此，夏尔西里生态系统保持了原始的自然状态，是目前我国珍稀生物物种的集中分布区，央视科考组曾称之为“中国的最后净地和不可多得的天然基因库”。

至今，夏尔西里还没有完全对外开放，如果要去那里，需要军事单位或外事机构出具的特别通行证。不然的话，以现在的通讯和交通条件，人们还不趋之若鹜。再好的地方也经不起人的折腾。我是少数去了夏尔西里的人之一，两年前，有个部队作家曾经带我们几个地方文友去那里采过风。

去夏尔西里，首先能感受到其地形的复杂和风貌的多样性：冰川、雪山、高山草甸、山地森林、丘陵、荒漠、河谷、湖泊等，海拔高度从三百一十米一直到三千六百七十米，落差达三千三百六十米。巨大的落差给不同植被提供了相应的生长空间和生存条件，在崇山峻岭的怀抱里，夏尔西里透着一种壮美，那是一种层次分明、富有立体感的美，既有草原的风貌，又有溪流的柔情；既有群山的俊秀，又有松涛的气势，还有白桦林的风韵。它以特有的原始的自然风貌，展示出一道宛如立体画卷般的风景长廊。

七月，正是新疆平原地区最火热的季节，而夏尔西里的花海刚刚涨潮。从山脚下炽热的茫茫戈壁到鲜花盛开的夏尔西里，再从花海仰望高处的寒冷雪峰，你会在同一天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你能欣赏到一幅由雪景、林景、草景、花景组成的色彩斑斓的立体风光，远处皑皑雪峰，银装素裹；近处云雾缭绕，如幔如纱；山脊上苍翠的混交林与山坡如茵的草原连成一片。大地如同一张绿茸茸底色的毡毯，绣着各种鲜艳的花卉和鸟兽的图腾，一直铺向远方的雪山。这张毡毯又好像是从蔚蓝的天空和圣洁的雪山上铺展下来的，一直铺到了你的眼前、脚下，让你感觉人间的美景原来是通天的。

苍天真是有眼啊！在荒漠、戈壁居多的新疆自然环境中也会赏给人们一些恩赐，而这样的恩赐往往会是绝世的美丽。山脊之上，举起手来，仿佛就能扯几缕少年时的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草甸、这花丛最适合疗养疲惫的心灵，它让人感悟到生活的真实、闲适；让人把浮躁和妄动收敛起来，随遇而安，一切随缘；它启迪了人们对大自然感恩的情怀。

微风撩起花海的涟漪，叶响、花香，连阳光也有了动感，荡漾着我的心扉。被城市的噪声磨钝的耳膜，这一刻那么神奇地康复，甚至，连嗅觉都鲜灵了、敏锐了，你甚至可以感觉到遥远的天边阳光穿过云层那轻微的战栗。被岁月快要风干的心田突然被润泽了，仿佛是那落入田地的某一缕光线唤醒沉睡的大地，一粒深埋很久的种子开始苏醒。此刻，我已与这片丰盈、多彩的大地融为一体，甚至觉得，能在这样的土地上做一粒种子或者一个草根，也是幸运的。做一粒种子，才能体验到阳光为这片回归的土地播撒了真正的意义。我的思绪一次次跟随着阳光的挥洒起起伏伏，沿着光影触摸到自己的心脉，此生注定要在这里播下一些情怀了，或是一缕清风，或是一抹阳光，或是一道山梁，或是一朵花的眼神……

有些地方，只要去过一次，就像对一个心仪的女子一见钟情，多情的心灵立刻缠绵得不能自拔，想博得她的芳心，又怕伤害和亵渎了她。守望夏尔西里眼前这片花海，我甚至不敢下脚，生怕因为自己的贸然闯入而惊动了这一切。美，有时候是很脆弱的。

岁月一转身就是一个梦的开始，夏尔西里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天空里的鸟儿换了一代又一代，百转千回之中犹在低吟千年传奇，裹挟着历史的心跳活灵活现地游曳于我们的眼前。那些花儿，你只要看过一次，就会牢牢锁定你的目光，融进你的情怀。对于大自然，我们永远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越野车在之字形的山道上迂回，不经意间回首，身后的山路变得细弱了，蜿蜒着，绕过花丛，绕过白桦林的脚跟，接向遥远的天边。美，变得凝重而富有写意。夕阳拉长了山脊，交织变幻中，点燃了一个童话般绚烂的花季，给曾经守着风沙度日的我们一丝生之美好的希望！一季花儿是时光的见证，一片土地是历史的见证。

一生去过一次夏尔西里这样的地方，已经够幸运的了。剩下的，让这份美继续在夏尔西里长着，也在自己的心里保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