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晶明
我们习惯了以悲剧和正剧的眼光看待小说,以至于在认知上把小说看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强化为相信小说就是个严肃的文体。喜剧与小说脱节已久,“小说性”是小说的意味,但它必须是严肃、庄重、深刻的,而且必须在表达方式上也只能具有肃穆感。“喜感”成了破坏小说的因素。这其实是个误区。米兰·昆德拉视塞万提斯为现代小说的起点,而《堂吉诃德》正是一部喜剧性很强、骨子里却是悲剧性的小说。鲁迅的《阿Q正传》亦如此。小说史上还有很多如此这般的例子。我预设这样一个前提谈劳马小说,并非是想把他的小说往文学史里拽,也不是把他和文学史上的大家比较。而是想从这一角度出发,谈论劳马小说的价值,并因此强调应给予喜剧性于小说中的地位,把喜感也当作“小说性”的一部分来看待。
劳马的小说四处流溢着喜感,无论他写作的对象属于哪个社会阶层,都可以让人读到一种忍俊不禁的愉悦,这种愉悦可以是人物故事本身造成的效果,有时候,却不是小说故事提供和造成的,而是阅读后回味时的一种感觉。那些愉悦的故事里夹杂着酸楚,感觉到喜剧性时也感受到了更多复杂的感情和滋味。这正是劳马小说的“小说性”所在。他似乎是在不经意间达到了某种小说效果。
劳马对于当下时代的潮流,对于社会各个阶层的现实状况,无论男女老少,或是高雅低俗,特别熟悉,并且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和把握。大的时代潮流,小的人间世相,他都关心,都观察,并把它们呈现在自己的作品里。劳马的创作心态无所顾忌,不受“文坛”、“思潮”的束缚。他的作品里有他本人最熟悉的大学校园生活。但他写考博士,写评职称,却可以写出其中的无奈、心酸以及善良,同时还不乏批判性。他的小说也写乡下,写街道,写俗世生活,写得同样很辛辣,很到位,既真实但又没有俗趣味。他时而会刺痛一下笔下的人物,但又融着同情和理解,他的小说里充满了笑声,但又不是嘲笑、讥笑,而是开心的笑、理解的笑、无奈的笑。
劳马本来是一位把小说写到笔记本上,然后放到抽屉里的人,他的无所顾忌、任意发挥,他的嬉笑怒骂、章法独到,其实都与这种写作态度有关。后来,他也出了书,作品也登上了专业的文学刊物,发表了长篇小说,越来越被人所识,越来越像个“专业作家”了。但我还是喜欢“文坛”外的劳马,并希望他能保持这样的姿态面对文学。他的小说因为无功利要求,所以从篇幅上,他长期写的都是介于我们习惯上所称的小小说和短篇小说之间的作品。而这些作品也最能见出他的创作风格。
劳马是位勤奋的小说家,他需要通过写作表达在其他工作和生活环境中没办法表达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想过戴一顶作家的头衔,这反而成就了他的写作。他以写作“小小说”见长。小小说是典型的街谈巷议之作,同时又是一种需要有智性的写作。在长篇小说盛行的今天,培植“小小说”这朵小花的难度可想而知。
小小说可以“载道”。小小说不是简单的博笑,它应传达出人类生活中闪烁着智性光泽的思想。劳马小说的突出特点,在我看来正是在简洁的描写、幽默的叙事中传达出一种严肃的“道”,这“道”有时是一种朴实的生活小道理,有时是一种尖锐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大道”。我这里特别想推荐给读者的是劳马的《抓阄》,千把字里包含了曲折与反讽的意味,小说在“抓阄”这个“既不现代也不科学”的行为上彰显了一个人默默而为的人性光泽,又在反“抓阄”这个看似“正直”的行为中照出了某种人性的暗影。这种大胆而又巧妙的写作,在劳马小说里俯拾皆是,足见劳马虽然没想过追逐小说家名声,却时时牢记着小说的道义责任。
小小说的机巧在于“文眼”的突现。小小说如果不只是一个字数问题,那么我以为“文眼”就是尤为重要的特征。“文眼”不是最大的笑料,也不是核心的“包袱”,而是短篇小说里常应具备的支撑点。劳马很知这个道理且运用自如。比如《叫板》里用“蜘蛛形胎记”表达人物以为生活没问题其实有问题的滑稽;《差错》里通过“儿子顺产”这条信息表达人物自以为事情有问题其实没问题的轻松,等等。抓住一点并将小说意义粘着其上加以生发,取得很好的叙述效果。
小小说可以在“解构”中建立意义。和短篇小说一样,小小说可以是对故事的一次加速度讲述,也可以是对意义的一次解构行为。前面提到的“文眼”,常常会在突变中产生新解。在劳马小说里,这两种作法都有充分体现,如《等一会儿》这篇小说,就是其运用解构的很好例证。小小说可以是一次故事的小型叙述,也可以是一次人物的心理独白。劳马小说里大量的是故事的选取和裁剪,也有一些“独白”式的抒情作品,如《快乐》、《满不在乎》等都透着一种洒脱。与此同时,小小说可以是一种世相写实,也可以是一次荒诞叙述。劳马的小说《神笔》里,一个人虽然写一手谁都不认识的字体,但这字体却如一张通行证,万事亨通,十分有趣。荒诞里又有一种“逼真”的味道。
集中阅读作品,可以看到作家的心性和特征,知道他写小说的目的和用心。劳马常用讽刺笔法讲故事,常以笑的姿态看世界,但他没有让人产生油滑的感觉,他对待生活很认真也很严肃,有嬉笑却无怒骂,他带给我们善良的心性品格,这很难得。劳马是身在大学里的学者,多以大学生活为题材进行小说创作。从中我们读到的,不仅只是变形的、虚伪的“知识分子”形象,他针砭时弊毫不留情面,然而其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同情和感同身受的悲悯。“没有考试,大学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记过》)评职称的压力、作假,考博士的功利、无聊,在他笔下都多有谐趣而又透着悲苦。当了教授考博士的奇观、只懂AA制的“海归”,劳马用他自己的眼睛过滤看似无奇中的奇特。
劳马的小说创作,提供给我们很多可以思考的话题。如小说的种种手法与技巧,幽默、讽刺与油滑的边界,中国式的诙谐与英国式幽默之间的异同,小说在“匕首投枪”与人间温情之间的分寸,等等,都值得评家讨论,如今,劳马已经颇有文名,担起了“作家”的角色,我相信他的创作力,只希望他仍然保持在书房里写完便“束之高阁”时的清静状态,保持其小说直面现实的自由与活力。同时,也为中国小说喜剧精神的增添和充溢,起到很好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