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革命文化语境下中国农民的“精神成长”史
——从第六届茅奖作品《历史的天空》谈起

2013-11-09 01:27张丽军
新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大牙阿Q英雄

◆ 张丽军

百年革命文化语境下中国农民的“精神成长”史

——从第六届茅奖作品《历史的天空》谈起

◆ 张丽军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早已尘埃落定。熊召政的《张居正》、张洁的《无字》、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柳建伟的《英雄时代》和宗璞的《东藏记》 这5部获奖作品顺利通过了当代文学历史化、经典化的第一道关口。“评奖是新时期文学经典化的最初的、‘权威’的工序。毋庸置疑,评奖已经改变了文学作品的存在生态,获奖作品已经赢得了经典化淘洗过程中第一个回合胜利。”但是,能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则依然有待于时间和读者的淘洗,胜出的关键依然是作品艺术品质、思想意蕴和精神向度等因素。就目前阅读史和研究现状来看,第六届茅奖获奖作品的经典化、历史化路途并不尽如人意。读者阅读量和专业研究论文依然偏少,读者对获奖作品的艺术质量、实力和影响力的质疑依然存在。

具体而言,《张居正》作为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题材小说,一方面展现了改革者张居正的非凡意志和魄力,另一方面也存在叙述技巧陈旧、人物形象杂多等弊病。张洁的《无字》在进行历史和情感深层追问的同时,也存在着叙述不断缠绕的问题。宗璞的《东藏记》在承继以往的知识分子细腻心理描写的同时,存在着格局、视野较为狭小的局限。柳建伟的《英雄时代》是章节、篇幅较小的作品,可贵的是里面充溢着一股理想主义者的改革激情,时至今日依然让人振奋不已。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对农民英雄的塑造,在延续革命文化的审美逻辑之下,呈现出了历史新意,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本文拟就从百年革命历史文化语境出发,梳理百年“历史的天空”下革命文化理念及其内在审美逻辑,分析《历史的天空》在革命审美星空中的独特位置,呈现中国农民从奴隶到将军、从草民到英雄的百年“精神成长史”。

一、“辛亥革命”天空下阿Q的“儿女之情”与“革命幻想”

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

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

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

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儿女之情与英雄之气结合起来,作为生命个体内在情感统一性的两个维度,在晚清时期的《儿女英雄传》中得到了较为清晰的表达,乃至出现了儿女柔情与英雄豪气并行不悖、彼此映照的“新凡人英雄”形象。这不仅是《儿女英雄传》对生命个体所具有的肉体凡胎和超凡脱俗的精神气概相统一存在的深刻理解,也为后来的现代革命英雄叙事提供了精神气质原型和审美叙事逻辑。不同的是,十三妹的个人私敌已经转换为革命公敌,其侠义之气置换为革命大无畏气概,儿女之情也随之从具有附属意义的红袖添香、诰命夫人在革命烈火中锻炼为具有平等尊严的革命之爱。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儿女英雄传》肇始了一个从凡俗到英雄的“凡人英雄”情感叙事演变和人物精神世界改造的新审美理念。

维柯在《新科学》中把整个人类历史划分为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和凡人时代。在神和英雄已经退隐的时代,“凡人”毫无疑问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叙事主角,当然,在乡土中国的时空语境下,“凡人”即是乡土中国农民。“凡人”农民在审美叙事中成长为“英雄”,已是“凡人时代”的精神巅峰。事实上,在20世纪中国革命文化语境中,中国农民从“凡人”走向“英雄”的心灵改造和精神主体成长经历了一系列“精神炼狱”般的外在诱惑考验和内在思想磨砺,最终在革命熔炉的烈火中“百炼成钢”。

阿Q是百年革命文化史中从“凡人”走向“英雄”的革命道路上第一个喊出“革命”口号、具有自发革命意识的乡土中国农民,也是一个在“革命”道路上摔跟头、精神主体改造不成功的人物形象典型。作为贫无立锥之地、没有一个亲人与朋友的阿Q,实在是可怜之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赤贫者。尽管身处绝境,但是依然阻挡不了阿Q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男性对异性追逐的儿女之情。尤其是在触摸了小尼姑新剃的头皮之后,阿Q不仅对小尼姑的“你怎么动手动脚”的责问,发出了“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经典性反问,而且由此肢体接触而生发出了一种“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的奇妙感觉,触动了内心深处潜滋暗长的“儿女之情”:“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在睡梦中,无意识深处的阿Q想的是:“女人,女人!……”“‘……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阿Q被触动了的“儿女之情”,在遇到寡妇吴妈跟他闲谈到“老爷要买一个小的”的时候,一下子激发出“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的阿Q式的爱情表白。遗憾的是,阿Q的“儿女之情”仅仅持续了瞬间,就遭受了灭顶之灾——吴妈的拒绝、赵秀才的暴打、地保的训诫和经济惩罚,更为严重的是丢掉了工作和导致了未庄所有女人对他的规避。

阿Q“儿女之情”的再度燃起,则是在决意参加“革命”之后的事情。有意味的是,尽管阿Q处于社会最底阶层,但是其精神意识深层依然是传统封建专制的奴性意识,“以为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痛绝之’的”。革命作为一种抗争性意识是不需要外在启蒙的,而存在于个体的精神世界之中,只不过阿Q平时意识不到或不敢革命而已。当看到革命以更大的速度和效率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这样害怕,也使未庄的一群鸟男女显现出无比的慌张神情时,阿Q觉得快意和神往:“‘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因而,阿Q成为未庄第一个喊出“造反了!造反了!”的“革命党”。

遗憾的是,阿Q的“革命”并不是真正意义的“革命”,而依然是充斥着封建等级剥削观念、“争夺一把旧椅子”的旧革命轮回。正如鲁迅所言,“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革命是对每个人生命尊严的尊重,是人人平等自由的,是解放所有被压迫者的运动。可笑而又可怜的是,“革命”并没有来召唤阿Q,赵太爷等人不准阿Q“革命”,而且把“革命党”阿Q送上了断头台。

二、土地革命天空下“阿Q”的艰难觉醒与夭折的革命爱情

阿Q被“革命”所遗忘和拒绝,这不仅是阿Q的不幸和遗憾,更是辛亥革命失败的最大根源之一。鲁迅的《药》以革命知识分子夏瑜的鲜血被作为人血馒头药引子的惊人事实呈现了革命者不被他所奋斗牺牲的“阿Q”等中国农民大众理解的革命悲剧。毫无疑问,鲁迅用艺术的笔法呈现了辛亥革命失败的内在根源,塑造出了一群病态的、麻木的、不觉悟的“老中国儿女”。

不同于鲁迅的“老中国儿女”观,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和革命文学作家看到了中国农民作为革命正能量的一面。从乡土中国国情出发的毛泽东在他的著作中提出了惊人的论断:革命首要的任务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中国农民是中国革命的天然的同盟军,是革命最需要团结的朋友和依靠的主体性力量。毛泽东对“阿Q”式中国农民所蕴含的巨大革命潜能量和强大精神主体力量的发现,无疑是具有战略性和根本性的扭转中国革命失败命运的重大发现。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毛泽东从愚昧、麻木、不觉悟的“阿Q”身上看到了来自人性本能深处的反抗意识,从中国农民浓重的精神奴役创伤的灵魂中读到了革命的正能量。阿Q是呼唤“革命”、拥抱“革命”的,在生命岩层深处涌动着革命的岩浆。当然那只是一种需要不断启蒙、改造的本能反抗意识。

1928年成仿吾发表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是一篇极为重要的、可以用来解读30年代文学转向的纲领性文献。在成仿吾等“革命文学”召唤者的审美视界中,鲁迅及其所塑造的“阿Q”早已经落伍于时代的最新形势发展了。新的“革命文学”审美叙事下的中国农民已经从“阿Q”的不觉悟中走出来,具有一种新的“阶级性”革命意识,是“阶级革命”文化语境中具有阶级觉悟的“新战士”、变动中的乡土中国下觉醒的“新农民”了。

革命文学作家蒋光慈代表作《咆哮了的土地》,塑造了大革命时代中国农民从“阿Q”走向“新农民”的形象转变和精神觉醒历程。蒋光慈在《咆哮了的土地》的叙述空间依然是乡土中国古老不变的图景,但不同的是,这古老的“一年复一年地,一日复一日地”空间里传达出了“从土地中所发泄出来的伟大的怨气”——不祥的、不安宁的“革命”气息到来了! “年轻的乡人们却与他们的前辈正相反。这些消息好像有什么魔力也似的,使他们不但暗暗地活跃起来,而且很迫切地希望着,似乎他们将要从‘革命军’的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又似乎他们快要赴欢娱的席筵,在这席筵上,他们将痛痛快快地卸下自己肩上的历年积着的重担,而畅饮那一种为他们所渴望的、然而为他们所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美酒。”

蒋光慈在小说中不仅塑造了具有先进理想的革命者农民出身的矿工张进德,而且塑造了革命语境下的“阿Q”——刘二麻子。刘二麻子因为极度贫困和一脸麻子,娶不到老婆而失望、悲哀。“革命”到来的讯息使他对“儿女之情”产生了新的幻想:“他就好像自身的痛苦因着革命军的到来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好像从今后没有老婆的他可以娶老婆了,受穷的他可以不再受穷了,甚至于他的那麻脸也可以变为光脸……他想那便什么事都解决了,受苦的可以幸福,做恶的可以定罪……” 对于刘二麻子这种“阿Q”式本能的“儿女之情”的诉求,革命启蒙者张进德没有讥讽嘲笑,而是在肯定人之正常“儿女之情”的前提下,进行革命启蒙教育:别老是想着娶老婆的事情!这世界太不公平,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要实行土地革命,将地主打倒,土地归自个儿耕种。就这样,刘二麻子摆脱了“阿Q”的“不准革命”的悲剧命运,参加了革命,成了一名革命战士。尽管确立了阶级革命意识,参加革命的刘二麻子依然没有摆脱掉旧有的农民起义思想和封建意识,在一次喝醉酒之后企图强暴革命女性。可见,“阿Q”、“刘二麻子”等中国农民的现代革命启蒙道路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其精神主体性的建立是极为艰难而漫长的。

与《咆哮了的土地》同时期的另一部革命文学之作《星》,在探索革命文化语境下中国农民的个体婚恋自由和群体社会自由的内在契合度上迈出了新的一步。叶紫的小说《星》从梅春姐不幸婚姻的“儿女之情”悲剧开始,以梅春姐冲破传统旧婚姻束缚、在新的革命文化语境中奉行革命新时代的新婚姻准则与革命同志黄副会长的自由结合达到了叙事高潮。

在得知梅春姐被丈夫暴力欺凌后,镇上的妇女会把梅春姐接走了,拒绝丈夫要人的请求,宣布了新时代的婚姻准则:“女人爱谁就同谁住”;不爱,就解除旧婚姻的束缚。梅春姐不仅获得个人婚姻的自由,与黄同志自由结合,而且学到了很多革命道理,打破了封建传统思想的束缚,树立起了革命思想,立志做一个革命者。梅春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女人们从今以后,通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做主,男人是决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

新时代的革命文化为梅春姐提供了从不幸婚姻走向革命爱情的新婚姻准则和时代伦理,而获得婚恋解放的梅春姐因亲身的革命幸福体验而更加投入、积极主动传播革命真理,追求更多乡土中国女性的自由解放。“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像一头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

毫无疑问,《星》的叙事架构呈现了一种现代性的革命审美逻辑理念:群体的阶级解放与个体的人性解放有机统一于革命的多元整体目标体系之中,儿女之情和革命之爱无缝链接于梅春姐这一个独特的革命形象叙事上。“梅春姐形象所具有的阶级解放与人性自由解放叙事目标,突破了以往的左翼文学单一的阶级叙事指向,进入了更为广阔的人性叙事天地,内涵了五四新文学的‘人的文学’的意蕴,在更深远的程度上体现了马克思所提出的‘人的全面解放’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价值意义。”

然而不幸的是,《星》中的“革命之爱”被各种反动势力掐灭了,梅春姐在革命文化伦理庇佑下的“儿女之情”过早夭折了。在茫茫的夜色中,梅春姐埋葬了旧家庭的“儿女之情”,又踏上了“革命”的新征途。

三、从农民成长为英雄战士的“新儿女英雄传”

与阿Q和梅春姐的革命悲剧不同的是,孔厥、袁静写作于1940年代的《新儿女英雄传》展现了主人公牛大水和杨小梅曲折的“儿女之情”,塑造了这一对乡土中国农民精神成长的苦难而又皆大欢喜的心灵历程。《新儿女英雄传》既有传统中国小说叙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儿女之情”的幽微情思,又有革命审美叙事逻辑的“百炼成钢”、“修成正果”的英雄诞生新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新儿女英雄传》是《咆哮了的土地》和《星》等未完成的革命审美逻辑的续写,是乡土中国农民从愚昧麻木到“长大成人”的精神主体改造的终结篇。

“牛大水二十三岁了,还没娶媳妇。”《新儿女英雄传》小说抬头第一句话就直接捻出了要表达的“儿女之情”。前三段寥寥数语中,仅“媳妇”、“娘们”等表达对异性婚恋诉求的词语就多达6处,多方位营造“儿女之情”的叙事氛围。牛大水与杨小梅最初相见的两情相悦进一步凸显了“儿女之情”的甜蜜、美妙与浪漫。在牛大水的眼里:“那杨小梅,模样儿长得俊,什么活儿都能干,心眼儿又挺好;大水有一次拿着活计去央求表嫂做,表嫂忙不过来,小梅不言不语地接过去做了。这会儿大水心里想:‘小梅真不错!要是娶她作媳妇,我一辈子可就心满意足啦。’”小梅对大水同样有着好感:“她心里盘算:‘大水可真不错呀!好小伙子,老实巴结的,挺和善。能找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庄稼人,我这一辈子也就称心如意啦。’” 情人眼里出西施,小说已经把牛大水和杨小梅的“儿女之情”渲染得非常充分,激起了读者继续往下阅读的欲望。

小说故事主题、叙事走向和情感基调已经定下来了,继而出现的就是要经受考验的“磨难”。“好事多磨”、“自古英雄多磨难”等一句句俗语道尽了生活逻辑和小说叙述的故事逻辑。小说没有让两个主角的心愿顺遂,而是为之设置了重重的障碍,第一重障碍就来自经济问题。这与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穷书生与千金小姐相爱、却被嫌贫爱富的小姐父母所拒的故事模式相吻合。继之更大的障碍是,杨小梅被迫嫁给了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彻底阻断了牛大水的婚恋梦。

人物命运的转机在于革命时代的到来。七七事变的大时代背景,为牛大水的生命存在提供了历史维度和一种新质的历史规定性,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才子佳人式的穷人娶媳妇故事,而是一个有新时代背景、新叙事空间、新革命文化伦理的抗战英雄新故事。抗日战争既是抵御外族侵略的战争,更是一场民族内部革故鼎新、浴火重生的革命行动。无论是萧红的《生死场》,还是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小说叙述的主题在呈现民族革命战争的民族解放主题的同时,把叙述的重心更多地倾注于“阿Q”式中国农民的心灵改造和个体主体性重建的精神维度。

牛大水和杨小梅先后参加了抗日革命斗争,身份、地位、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县上受训,是杨小梅和牛大水人生历程中重要的转折点。杨小梅和牛大水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学习。“大水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硬着头皮听课,学习革命文化,两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从蒙昧无知到变为有文化、懂得革命真义的革命新人。随着抗日局势的恶化,杨小梅的丈夫叛变了革命,而牛大水和杨小梅则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中铸就“英雄本色”,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小说对两人新婚之夜的描写感人至深而又意味深长。 “要不是参加革命,咱们俩怎么也到不了一块儿!”这处对话具有画龙点睛的点题功能。革命是杨小梅和牛大水扭转命运乾坤的“再造父母”,是二人缔结自由幸福婚姻的月下老人。程平同志送的对联“新人儿推倒旧制度,老战友结成新夫妇”横批“革命的爱”,恰好阐明《新儿女英雄传》这一对“老战友”的“新夫妇”姻缘所具有的新的革命性质。黑老蔡送的对联是“打日本才算好儿女,救祖国方是真英雄”,横批是“战斗伴侣”,重新阐释了“新儿女英雄”的时代性内涵。牛大水和杨小梅的“儿女之情”,不仅继承了《星》中梅春姐那种革命性质,而且在革命胜利的新革命文化空间里凝结为永远的“革命之爱”、“战斗伴侣”。

杨小梅和牛大水的 “儿女之情”,是体现着革命审美逻辑的、具有一种高度的精神隐喻的“英雄之爱”,是黑老蔡所代表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给予和保障的。孔厥、袁静把这种兼具“儿女之情”和“革命之爱”的英雄书写命名为“新儿女英雄”,不仅深谙传统才子佳人模式和新时代革命审美叙事逻辑,而且阐述出了这种新型“新儿女英雄”之爱的诞生来路、根源与新质内涵。毫无疑问,这种“新儿女英雄”之爱是具体细致入微、真实可信、感人至深的。

四、 《历史的天空》:“新儿女英雄”在新世纪的重新书写

与《新儿女英雄传》相同的是,《历史的天空》也一开始就呈现了梁大牙与韩秋云的“儿女之情”。但是,与《新儿女英雄传》中牛大水、杨小梅二人情投意合不同的是,韩秋云从一开始就像吴妈拒绝阿Q一样,对梁大牙没有好感,以寻死来拒绝梁大牙的求婚。小说没有顺着一般读者所预先设置的“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阅读期待发展,而是让梁大牙和韩秋云走向了两条互不交叉的“儿女英雄”道路。

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节点都呈现了“儿女之情”的审美叙事逻辑。可以说,“儿女之情”已经从暗线浮现为明线,而且构成了小说主人公梁大牙性格演变和行为叙事的动力推进器。当八路军司令杨庭辉让梁大牙自己决定是否留下抗日的时候,梁大牙在一瞬间看到了英姿飒爽的女八路军,一个临时性的念头就出现了,“这个八路咱就先当着试试”。毫无疑问,梁大牙之所以参加八路军,而没有继续投奔国军,就是因为看到了青年女八路,而没有所谓的革命理想和高尚情操。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作者徐贵祥把梁大牙“还原”到“阿Q”式的乡土中国农民的“原始本能”的最本真一面了。“儿女之情”的内核是“性本能”,也是人存在的最基本生理需求,梁大牙因见女八路而参加革命是《历史的天空》“革命的儿女之情”叙述的思想原点。

“阿Q”起点的梁大牙,在抗日战争时期自发参加了革命,身上不仅有阿Q式的“子女玉帛”的想法,也有剥削和欺压手下革命战士的现象,有个人英雄主义、绿林草寇作风,甚至犯了敌我不分、给汉奸(梁大牙的干爹)祝寿、与水蛇腰鬼混的重大错误。对此,革命队伍领导者有不同的看法,杨庭辉和王兰田以抗战需要勇士和革命战士成长需要一个过程的理由,在严厉处分的同时给予梁大牙改过自新、逐渐确立革命理念的精神成长空间和时间。

梁大牙精神主体性的成长和革命精神理念的确立,不仅有令人信服的故事发展逻辑,而且人物语言具有个性化、典型化特征。当杨庭辉司令跟梁大牙谈话提拔他当县大队长的时候,梁大牙就一遍遍地追问:“县大队长这个官算是几品?”杨庭辉听了很恼火,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七品!”当梁大牙被调查交代错误的时候,他说:“也没有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我到蓝桥埠去,同宋队副和马师爷都交代过,要他们带好部队……”在梁大牙的思想意识深处,他依然没有从旧式农民造反起义模式中走出来,依然是旧文化理念和旧军队思想作风。正如王兰田大声断喝所言:“什么宋队副马师爷的!我们八路军都是同志,就是称呼职务,也应该称呼宋副大队长、马参谋长。你把八路军当什么了,当成绿林好汉了是不是?” 小说中所呈现的这些梁大牙的“梁氏话语”极富有个性特征,鲜明地向读者展现了“阿Q”式农民梁大牙从“老百姓习气”和旧文化思想意识中一点点走出来,改正旧的、错误的思想理念,接受革命新思想教育的艰难精神成长过程。

如果说梁大牙的老百姓习气是被逼迫纠正的话,梁大牙的革命精神思想改造则有着主动性、自觉性的一面。梁大牙在被任命为县大队长的时候,向杨司令提出要东方姑娘过去,说:“咱这个人是个粗人,得有个仔细的人敲打咱,咱才能有进步。自从结识了东方闻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当个斯文人。”梁大牙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他的“斯文人”的自我改造愿望在东方闻音引导下起步。东方闻音在来之前得到了杨司令的指示,要求“改造和帮助梁大牙,是她的中心任务”。当梁大牙提出参加共产党的时候,东方闻音觉得改造他的机会来了,给他提出了三条改造意见和一个识字、学习革命文化的要求。趁此机会,梁大牙也嬉皮笑脸地表达了“想娶你做娘子”的“儿女之情”。东方闻音没有嘲笑或讥讽梁大牙,而是真诚地说“这不是什么毛病不毛病的,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是同志关系,没有……”并建议“眼下,学习是你的当务之急”。梁大牙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说:“那——好吧,咱就听你的,赶紧改掉毛病,争取早日入党,也争取咱们两个早日有那个什么……”成为真正意义的革命者和缔结“儿女之情”就成了梁大牙自觉接受革命洗礼的两个最重要的推动力。东方闻音既是梁大牙最直接的革命指导者,也是梁大牙“儿女之情”的唯一指向者。集体指向的革命崇高美和女性个体的阴柔之美统一在东方姑娘的身上,对梁大牙散发出迷人的、难以抗拒的思想之魅和身体之美。

正如小说所言,“梁大牙漫长的人生修炼从此开始了”。梁大牙不仅收敛自己,学习文化,给好友改掉粗俗名字,敲掉了自己的大牙(东方姑娘恶作剧说不喜欢大牙),而且在“纯洁运动”中遭受到来自革命内部的严刑拷打。而正是这场残酷的“内斗”不仅让东方闻音见识了梁大牙的不屈英雄气概,而且第一次震撼地感觉到了自己在梁大牙心中的重要位置及其深切爱恋之情。“东方闻音心里突然涌出一阵热乎乎的潮湿感。她想,眼前这个看似粗莽的汉子,心里其实有数得很啊。有些话,硬是让他说得惊心动魄。她现在还无法准确地判断自己对于梁大牙的感情属于哪个层面,究竟是敬佩,是同情、是可怜亦或是当真有丝丝缕缕的爱之音弦?”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正是梁大牙的英雄气概呼唤出了东方姑娘的“儿女之情”。

东方闻音在约梁大牙登山望日、提前吹风谈提升司令员的时候,又一次感受到梁大牙的进步和成熟,不仅称呼“大牙同志”,而且领略到梁大牙的革命品格与人格魅力,从中进行自我精神改造。“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闻音甚至觉得,她哪里是‘监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习惯了梁大牙的风格,认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从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战斗者的精神。从一定意义上讲,她改造和帮助梁大牙的过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帮助她的过程,是她通过梁大牙向土生土长的农民抗战者学习农民战争的过程。”这正是小说的精彩之处:徐贵祥在一开始设置了知识分子东方闻音站在革命文化高地改造处于思想文化洼地的梁大牙;有意味的是,就在东方闻音监督梁大牙的改造过程中,东方闻音对革命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而且不知不觉从梁大牙那里学到了知识文化之外的革命战斗精神、与乡土中国大地相融合的民间生命野性、血性和韧性。就在这里,来自民间大地的梁大牙和出身于都市知识分子的东方闻音获得平等的精神位置,彼此之间不再是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而是互相改造、互相学习、互相欣赏的你我交融一体的革命同志关系。这是《历史的天空》对中国农民与知识分子彼此之间关系结构的新的、深刻的理解,是对乡土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深邃而独特的精神思考,达到了新的精神高度。

具有标志意义的是东方闻音给梁大牙改名的事情:“去掉一个‘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个‘走之’,就叫梁必达得了。古训说欲速而不达,咱们不慌不忙不温不火,学一步进一步,境界就达到了。”从此,梁大牙脱胎换骨,从阿Q式普通中国农民渐渐改造为具有革命理念、文化知识和领导指挥能力的革命领导者梁必达了。当组织真的任命梁必达为军区分司令的时候,梁必达没有高兴,反而是为自己文化不够和过去撒野而反思、难过。在得到东方姑娘的鼓励下,梁必达决心要成为“一个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一个“在革命的道路上做的最快走在最前面的人”。至此,梁大牙已经从精神层面彻底完成了心灵自我改造,已经从自发的、本能的“儿女之情”推动的被动改造,发展为从革命理念出发的自觉的精神主体性的主动追求,即成了一个自觉的主动进行精神改造、具有自我革命意识的革命者。

与《新儿女英雄传》不同的是,梁必达和东方闻音的“儿女之情”,没有修成正果。在一次战役中,东方姑娘牺牲了。梁必达对东方闻音的无比珍视的革命友谊和无比深厚的“儿女之情”化为更加深沉、悲哀、无尽的绵绵思念之情。

五、后革命时代与“历史天空的黑洞”

作为一个苛刻的文学批评者,我一再追问,《历史的天空》作为一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它在新世纪的重新书写有何新意?能否超越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事实上,《历史的天空》在延续以往的革命审美叙事逻辑的同时,的确写出了诸多新意,让后代的人们重新思考革命、重新审视那段鲜血凝结而成的历史背后的复杂面目,为后革命时代乡土中国社会文化转型、新世纪中国农民精神主体性成长提供了来自历史的审美镜鉴。

《历史的天空》正是因为时空距离相对遥远的关系而写出了“历史的天空”的多元景观,超越了以往的单一“革命景观”。无论是《阿Q正传》、《咆哮了的土地》、《星》,还是《新儿女英雄传》,其叙事架构都是一元性的,是单一革命历史维度的“政治正确”叙事,此外的其他线索都是辅助性的、非革命性的反面叙事。《历史的天空》里面不仅展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英雄叙事,同样展现了国民党内部的,如七十九大队的国军英雄叙事;在故事架构层面,分别以梁大牙、陈默涵和韩秋云等三人的人生爱情、革命际遇为三个叙事元,纵横交织在一起,中间又穿插国民党军官莫干山和高秋江的动人爱情,从而使得整个叙事结构跌宕多姿,引人入胜。

与之对应的是,《历史的天空》中的人物形象系列也突破了以往单一的“革命英雄”形象类型,有着不同的身份、党派和性质类型:既有梁大牙这样的“草莽英雄”,杨庭辉这样“大智大勇”的革命英雄,也有莫干山这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英雄军人”,刘汉英这样的国民党黄埔系“革命枭雄”。可以说,《历史的天空》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已经打破了类型化、扁平化、雷同化的性格局限,而具有了圆形人物、个性化和典型化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可以说书中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有着自己的独特个性特征,都是立得起来的、耐人寻味的,这也是《历史的天空》获得茅奖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如果仅仅是要写一部重现国共双方共同抗战的历史,仅仅是为了塑造更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形象,仅仅是为了展现阿Q式中国农民梁大牙从草莽到英雄将军的中国农民心灵改造史的话,《历史的天空》依然没有在更高的层次和更高的精神维度上,逾越以往的革命历史小说。可贵的是,《历史的天空》还写出了革命内部纷争的历史黑洞。

从这个革命阵营内部的历史黑洞来看,梁大牙从阿Q到英雄将军的心灵改造和精神主体成长之路,布满了机关重重的历史陷阱和步步惊心的“杀机”,从而显得无比脆弱和吊诡。正如得到张普景授权紧急情况下对叛党行为可以随时临机处置权力的东方闻音所感,梁大牙在敌人面前是一个英雄,但是在组织面前还是非常弱小的。从一个普通农民成长为真正意义的革命者,乃至是革命高层的领导者,梁大牙必定要经历无数的障碍,有来自外部的,更多则是来自内部的“精神奴役的创伤”的种种缺点和弱点。《历史的天空》没有拔高、也没有为梁大牙遮丑,而是充分展现了英雄业绩、封建文化习气、种种人性弱点。尽管那是一个呼唤英雄、塑造英雄的时代,但我依然为梁大牙每一个命运关口担忧,为他渡过难关而庆幸不已,更确切地说,侥幸不已。因为,梁大牙遇到了杨庭辉这样好的“大智大勇”、“知人善任”、胸怀宽广的领导人,次次在关键时刻为他消除障碍,助他成长。而如果不是梁大牙这样英勇作战、奋不顾身,如果不是革命战争对英雄的特别需要,如果不是杨庭辉对革命高屋建瓴的思考,梁大牙能够挺过一次次难关、跨越一道道障碍吗?或者说,梁大牙这种从普通农民到英雄将军的革命成长道路有多少普遍意义?或者还可以追问,梁大牙这种从胜利走向胜利、渡过一个个难关的模式是否是一种既有的“革命审美逻辑”的延续性写作?如此看来,梁大牙的心灵改造和精神成长模式依然是不确定的,依然是外力(杨庭辉,亦或是作者,甚至是杨庭辉有时也为自己的决定捏一把汗)赐予的,依然是历史天空的一个杳深的“黑洞”。《历史的天空》审美建构的局限也是不言而喻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第六届茅奖作品《历史的天空》,不仅续写了革命历史传奇,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甚至解构了革命英雄审美叙事逻辑,展现了来自革命立体景观深处的“历史黑洞”,为现在和未来的革命历史书写、读者提供了来自21世纪初期中国作家所建构的乡土中国革命历史文本及其农民“梁大牙”的精神成长史档案。立此存照,镜鉴古今,已足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乡土中国文化重建与农民形象审美嬗变研究”(编号:12BZW114)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张丽军:《文学评奖与新时期文学经典化》,《南方文坛》2010年第5期。

②文康:《儿女英雄传》,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99页。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99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3页。

⑥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3页。

⑦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1页。

⑧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7页。

⑨毛泽东:《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52年第1版,第3~9页。

⑩张丽军:《乡土中国现代性的文学想象现代作家的农民观与农民形象嬗变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71页。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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