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与金庸“射雕三部曲”

2013-11-09 01:09郑保纯
新文学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黄药师郭靖金庸

◆ 郑保纯

阴阳五行与金庸“射雕三部曲”

◆ 郑保纯

作为文学体裁的小说,叙事是其核心任务。这一任务在通俗文学中得到了特别的强调,在武侠小说这种类型里,得以登峰造极。金庸作为现代武侠小说的集大成者,在他的创作中,更是表现出卓越的叙事能力,在令读者如痴如醉的同时,也将中文小说的叙事能力推向了一个顶峰。

陈平原指出:“每种类型小说都有其区别于其他小说类型的基本叙事语法,而这种基本叙事语法又随时间推移而不断演进。因而,类型学者的首要任务是,为某一小说类型找到这种隐藏在千变万化纷纭复杂的故事情节背后的基本叙事语法……”他又依据形式主义批评家雅克布森的观点,提出了“主导因素”的概念,“在构成类型的诸多因素中,大多数是次要的,只有少数处于中心地位的因素,决定着类型的性质及其发展。找到了这种主导因素,也就找到了理解这一类型的钥匙”。

将武侠小说的传统作为一个整体,又将金庸小说作为这个整体中的一部分,那么,在金庸武侠小说中作为“主导因素”,形成“基本叙事语法”,令金庸武侠小说得以生成的“原型”,也会是推动武侠小说这一“大传统”变化的核心力量。

笔者认为,这一主导因素,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道教——丹道学”系统。特别是其中的“阴阳五行”原型,是生发出金庸江湖的“息壤”。金庸继承了传统神魔小说与侠义小说中“身”与“国”的主题——一方面,是侠客们通过拜访名师与获取秘笈而获得生命力强健的身体;一方面,又投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行侠仗义的事业中去。“身”与“国”的主题是在一个错综复杂的江湖世界中展开的,在构成江湖世界的山川江河绿林之外,还有一个拥有武功体系与伦理体系的门派系统。侠客们在江湖上的冲突,构成了武侠小说的叙事单元。侠客与江湖的叙事,组成了一个由丰富的原型构成的象征系统。正如弗莱指出的:“一种典型或反复出现的形象……原型聚集成彼此联系的簇群,它们复杂多变,这是有别于符号之处。在这个复杂体系中,经常有大量的靠学习获得的特有联想,可供人们交流沟通,因为生活在特定文化氛围中的许多人恰好都熟悉它们。”而在这个“特定文化氛围中”发挥出“主导因素”的原型,就是“阴阳五行”。

由《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构成的“射雕三部曲”是金庸最有影响力的武侠小说,也是他由《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向中后期创作转型的作品,本文试以“射雕三部曲”为例,以设定人物、架构江湖、展开情节冲突等几方面来展开说明。

一、“五行”、“五岳”与“天下五绝”

《射雕英雄传》中,最引人注目的设定莫过于小说中主要人物“天下五绝”的设定。在《神雕侠侣》结束的第四十回,金庸不无得意地盘点起三届“华山论剑”的盛事。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药师第二次华山论剑,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所长,但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强……

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哪几个可称得五绝?”……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视 ‘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彩,却又忍不住好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喜,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与中神通,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与中顽童,首先体现出来的是东南西北中地理上的概念,寓示着这些生命力超强的奇侠,他们修炼出来的力量来自他们所在的地理区域、山川河流、人文风土,并植根于在此建立起来的不同的生生不息的江湖子系统中。

先民们以“我”为中心,确立起了对宇宙空间的“东、南、西、北、中”的认识,并以此来罗列他们攀登与跨越过的高山与大河。他们的经验与梦想,凝聚成《山海经》、《十洲记》这样的文本,高山与大河所容纳的生命力在交感巫术的作用下,进入人或者是神的身体之中,形成了先民所崇拜的“五帝”与“五岳”。在《管子·四时》等典籍里,地理方位的力量与其他的一些象征元素开始组合起来,形成了清晰的“五行”的概念。

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其事:号令修除神位,谨祷弊梗,宗正阳,治堤防,耕芸树艺,正津梁,修沟渎,甃屋行水,解怨赦罪,通四方……

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德施舍修乐。其事:号令赏赐赋爵,受禄顺乡,谨修神祀,量功赏贤,以动阳气……

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以风雨节,土益力。土生皮肌肤。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春嬴育,夏养长。秋聚收,冬闭藏。大寒乃极,国家乃昌,四方乃服,此谓岁德。岁掌和,和为雨。

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德忧哀、静正、严顺,居不敢淫佚。其事:号令毋使民淫暴,顺旅聚收,量民资以畜聚……

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其德淳越、温怒、周密。其事:号令修禁徙民,令静止,地乃不泄,断刑致罚,无赦有罪,以符阴气……

是故春凋,秋荣,冬雷,夏有霜雪,此皆气之贼也……

东南西北中五个地理方位与木火土金水五大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与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转,与四季之中人们的仪礼,共同搭建起一个隐秘的立体的生生不息的运转系统,这个系统在由“道”化成的阴阳二气的驱动之下,相生相克,向上,生发,展示,外向,伸展,明朗,积极,活跃,是为阳;向下,柔弱,收敛,隐藏,内向,储蓄,消极,守静,是为阴。

金庸在设定“江湖”这个相对于真实的历史时空具有象征意义的系统时,明显参照了“阴阳五行”这样积淀在先民身体中的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天下五绝,特别是主导着《射雕英雄传》的“东邪黄药师”、“南帝段智兴”、“西毒欧阳锋”、“北丐洪七公”、“中神通王重阳”,他们的生命之中,依稀可以看到“东南西北中”所谓“五行”的影子。比如黄药师经营桃花岛,每每出现在徒弟与女儿需要他的时刻,爱护短,又极具风度,可见“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而南帝的武功是“一阳指”,又生性仁慈,可见“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其德施舍修乐”。中神通王重阳以“先天功”为天下玄门正宗,心怀天下,大德无私,可见“土德实辅四时……其德和平用均,中正无私,实辅四时”。西毒欧阳锋阴毒刻薄,每每给郭靖、黄蓉等少侠带来死亡的阴影,可见“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其德忧哀”。北丐洪七公性情又宽厚又激越,一方面他“其德淳越、温怒、周密”,一方面又“月掌罚,罚为寒”,善恶分明,疾恶如仇。裘千仞质疑他:“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做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说出了一番正义凛然的话:“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一代乞丐之王正是“罚恶赏善”的象征,他的武功是至大至刚的“降龙十八拳”,被赋予了“月掌罚”的使命。

五个地理方位与“五行”、与“四时”相配合推动世界运行之外,它还进一步收敛、抽象与神化,产生出“五岳”的系统。这一神化的过程,是在东西汉时期道家向道教演进的过程之中发生的。《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领着仙女们来与汉武帝相会,与他一起享受美食,传授道家的方术,最为重要的典籍,一本是《五帝六甲灵飞十二事》,它可能是《九阴真经》之类修习的秘法,修成之后,可以“唯驱百灵,致日月之华精,藏匿形影,化生万物,出入水火,唾叱杳冥。彻视反听,收束千精。乘虎豺以驱驰,采月华以长生。隐沦八地,回倒辰星。久视轻身,与天相倾耳”;另外一本是《五岳真形图》,如果说《五帝六甲灵飞十二事》是治理自己的身体的话,《五岳真形图》的作用,可能就是用来治理山川与国家,是另外一本《武穆遗书》了。

昔上皇清虚元年,三天太上道君下观六合,瞻河海之长短,察丘岳之高卑,立天柱安于地理,植五岳而拟诸镇辅。贵昆陵以含灵仙,尊蓬丘以馆真人。安水神乎极阴之源,栖太帝乎搏桑之墟。于是方丈之阜为理命之室,沧浪海岛养九老之堂。祖瀛、玄炎、长元、流生、凤麟、聚窟,各为洲名,并在沧流大海玄津之中。水则碧黑俱流,波则振荡群精。诸仙玉女聚于沧溟,其名难测,其实分明。乃因山源之规矩,睹河岳之盘曲,陵回阜转,山高垅长,周旋委蛇,形似书字。是故因象制名,定实之号。画形秘于玄台,而出为灵真之信。诸仙佩之,皆如传章。道士执之,经行山川,百神群灵,尊奉亲迎。

天地开辟之后,五岳由群山之中被挑选出来,不仅成为“诸仙玉女”的居所,而且本身即具备灵力与神性,依据它们的“周旋委蛇”而画成的形符,可以“出为灵真之信”。而五岳作为山河的镇守者,他们分别是:

东岳太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血食庙祀所宗者也。世俗所奉鬼祠邪精之神,而死者皆归泰山受罪考焉。诸得佩五岳真形,入经山林及太山,诸山百川神皆出境迎拜子也。泰山君服青袍,戴苍碧七称之冠,佩通阳太平之印,乘青龙从群官来迎子。

南岳衡山君领仙七万七百人,诸入南岳所部山川,神皆出迎。南岳君服朱光之袍,九丹日精之冠,佩夜光天真之印乘赤龙从群官来迎子。

中岳嵩高君领仙官玉女三万人,道士入其中岳所部,名灵皆来迎拜。中岳君服黄素之袍,戴黄玉太乙之冠,佩神宗阳和之印,乘黄龙从群官来迎子。中岳五土之主,子善敬之。太上常用三天真人有德望者居之。

西岳华山君领仙官玉女四千一百人,道士入其所部之山川,神并来迎。华山君服白素之袍,戴太初九流之冠,佩开天通真之印,乘白龙而来迎子。

北岳恒山君领仙人玉女七千人,道士入其所部之山川,神皆来迎。北岳君服玄流之袍,戴太真冥灵之冠,佩长津悟真之印,乘黑龙而来迎子。

由“五行”的东南西北中,到以上五岳真形图中的太山君、衡山君、嵩高君、华山君、恒山君,隐约可见道教将原始巫术信仰整合成神仙谱系的努力。五行被形象化、神格化,各地理方位山河的灵力,被投射到这五位神灵的身上,这五位神灵,可以通过符咒与醮祭等科仪,与道士和信众相见,乘不同颜色的龙来“迎子”。射雕中的“天下五绝”身上,依然有被以上五岳尊神让渡灵力的迹象。

施爱东在《金庸江湖手册》里,称黄药师为“神秘傩神”,是因为黄药师出没的时候,脸上带着人皮面具,诡异古怪之极,看上去,是一个“青衣怪客”,与泰山君“服青袍”,与群鬼打交道的“阎罗王”,本色是相近的。施爱东认为新版《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没有“三联版”中的黄药师“狷急可爱”,其实就是通过伦理的修饰,让黄药师少了森森的鬼气。南帝段智兴的僧袍也是红色的,可谓“朱光之袍”,其一阳指,也算得上是“九丹日精”。欧阳克带着白驼山的美女们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都是清一色的白衣与白袍,与华山君的“白素之袍”相仿佛。中岳为五岳之首,“太上常用三天真人有德望者居之”,也是与王重阳的性情一致的。

与五行的巫术符号系统、与五岳的道教信仰体系相比较,天下五绝中的五位侠客更具有人性,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第二个版本的天下五绝出炉的时候,人性的因素被进一步强调,但依然可以作出结论:射雕世界里江湖力量的“顶层设计”,是源自于“五行”的观念的,这五位侠客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是由四时与五行确立的中国的山川中间生长出来的。

二、“阴阳五行”与“多层性圆形结构”

以“五行”来设定人物,在《西游记》里已有先例。李安纲在《李安纲批评西游记》中指出:

孙悟空既然是我们的心脏,叫做“心猿”,为火;那么唐僧则是你我的肾脏,叫作“玄奘”(玄奘),“江流儿”(水),肾则主水;猪八戒是你我的肝脏,故称“木龙”、“仁龙”、“木”;沙和尚是我你的脾脏,脾为土,故称“黄婆”、“刀圭”、“土母”;白龙马是肺,肺色白,主呼吸,为金。这一行五众,心、性、情、意、神五性,金、木、水、火、土五行,心、肝、脾、肺、肾五脏,是谁的呢?都是李世民的。

由“身体”最后指向了“国家”。与李安纲的说法比较,中野美代子的说法稍稍有一些犹豫,她认为:“至此为止,十分明了的是,孙悟空与金、火、心火,猪八戒与木、木龙、木母、水,以及沙悟净与二土、刀圭之间的关系,只不过是基于上述诗句的描写所作的推测。”显然,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取经小组,与五行有着深入的联系,五个人物的相互的协作,构成了一个大的团队。这个团队的力量是否集中在李世民身上,还只是猜测。而在“射雕三部曲”里,天下五绝的力量,先是集中在郭靖的身上,而后集中在杨过的身上,最后,百川归海,合流到张无忌身上,也由此,随着年青一代侠客的成长,经过复杂的学习,力量重新凝聚,而成为一个整体。

在《西游记》中,取经小组的成员们代表的“五行”的力量是不平衡的,唐僧虽然可以以紧箍咒控制住孙悟空,但由战斗力上来看,他与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都远远不是孙悟空的对手。这大概是因为取经小组虽然也有内部整合的需要,但他们最为重要的使命,还是一致协作对外,所以,并不见得一定要在内部分出高低,相反,以孙悟空来领着几位师兄弟,有了明确的分工,反而能令取经小组具备更加强大的战斗力。

而在“射雕世界”的“天下五绝”的“五行”系统之中,“五绝”们的力量,基本上处在平衡的状态,所谓的天下第一“中神通”王重阳,也只是稍稍胜出一筹,当他们互相战斗的时候,并没有谁有绝对的把握可将对方置于死地。通过“五行”系统进行人物的设定,进而将江湖设定成为五种互相制衡的力量,因为新的力量的加入,原先的平衡被打破(第二次郭靖加入“天下五绝”的争夺,第三次杨过加入了争夺,其间,因为时间流逝带走一些老侠客等客观原因不计),经过一番冲突后,新的江湖力量的平衡又重新被建立起来。由这种平衡——不平衡——平衡的叙事结构,自《射雕英雄传》之后,成了武侠小说最基本的叙事模式之一。所以,“五行”系统对江湖结构的改造,不仅是依据它的象征系统,设定出来具有神话原型意味——从而有深入的文化内涵的人物,还因此,建立了一个更为周密而均衡的江湖系统。

将“天下五绝”由五位侠客稍稍扩展到他们所组织起来的江湖势力,如以黄药师为核心的桃花岛系统(包括梅超风、陈玄风、陆乘风、曲灵风、冯默风等桃花岛弟子);以洪七公为核心的丐帮系统(可扩展到郭靖、江南七怪等);以欧阳锋的白驼山系统(包括欧阳克等);以王重阳为核心的全真教系统;以段智兴为核心的大理国系统(包括裘千仞等)。而射雕的故事系统,就是由这五大势力围绕《九阴真经》的争夺,组成了第一个故事圈,而以金、蒙古与宋争夺《武穆遗书》并以此展开的复仇组成了第二个故事圈,这两个圆交叉重复在郭靖、杨过、张无忌这三个角色上,产生出复调式的射雕故事,梗概如下。

洪七公系统(郭靖、江南七怪)与黄药师系统(黑风双煞)结仇,陈玄风死,梅超风盲。

王重阳系统与黄药师系统结仇,全真七子追捕梅超风,进而以北斗七星阵围困黄药师,黄药师囚周伯通(瑛姑因此苦学算术,拟破解黄药师的八阵图以救出周伯通)。

洪七公系统(洪七公、郭靖)、欧阳锋系统(欧阳克、欧阳锋)、黄药师系统(黄药师、黄蓉)、王重阳系统(周伯通)相会于桃花岛,由争婚转向争夺《九阴真经》,由岛上转向大海,又转到海上的无名小岛之中,洪七公受伤。

因争夺《武穆遗书》,洪七公系统(郭靖)与黄药师系统(黄蓉)先后被欧阳锋系统(欧阳锋)与南帝系统(裘千仞)打伤,向南帝系统(段智兴)求救。

洪七公系统(江南七怪)与黄药师系统(黄药师)重新结仇,岛上巨变,杨康死,洪七公系统(郭靖与柯镇恶)与王重阳系统(全真七子)在嘉兴烟雨楼大战黄药师系统(黄药师)与欧阳锋系统(欧阳锋)。

五大系统的核心人物,重新相会于华山,因欧阳锋武功的奇变,此次华山论剑不了了之。

而到《神雕侠侣》中,五绝系统(杨过代替了欧阳锋)在黄药师的指挥下,加入了襄阳大战,取得了令蒙哥殒命的襄阳大捷。

五大势力时而互相对立,又时而互相联合,彼此之间,也有合纵与连横的关系,围绕《九阴真经》(天下第一)与《武穆遗书》(襄阳大战)展开了争夺。这些合纵连横的江湖事件,其展开与结局,跟五行生克变化,有隐约的关系。

五行原理中,最基本的是五行生胜学,按照“五行相生,隔一致克”的规则,其基本的生克如下:

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

水克火。木克土。火克金,土克水。金克木。

五行之间相生相克,而且还存在着相制相化的交互作用,例如:

金能克木,但木能生火以制服金;火能克金,但金能生水以克火;水能克火,但火能生土以制水;土能克水,但水能生木以克土;木能克土,但土能生金以制木。五行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以微妙的力量得到动态的平衡。

更加复杂的关系是,水克火,火克金,将金置于水火之间则相济;木克土,土克水,水植于木土之间则相资;火生于木而焚木,金生于土而移土,木克土而土养木,土克水而水泽土,在相生中有相克,在相克中也有相资。

金庸在设定射雕世界的人物、江湖结构与情节时,借助了“五行”的观念,但未必就完全依据以上复杂的生克来穿凿人物与情节,只能说,在这些设定中,隐约有五行生克的影子在其中,或者说,五行生克的原理启发了金庸的这些设定。

欧阳锋系统属金;

黄药师系统属木;

洪七公系统属水;

段智兴系统属火;

王重阳系统属土。

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欧阳锋的“蛤蟆功”。神话中曾提到嫦娥奔月,化为蟾蜍,蟾蜍实则象征至阴的力量,而“蛤蟆功”来自“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的西毒欧阳锋,它的克星正是南帝的“一阳指”(火克金),金庸借洪七公之口说道:“那位南帝功夫之强,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为此,王重阳专程前来向南帝请教(火生土),以“先天功”交换“一阳指”,终于在临死之前,以假死使出“一阳指”,破掉了欧阳锋的“蛤蟆功”。

黄药师系统与王重阳系统,则是木克土的一个例子。黄药师以智计,终于由周伯通手上骗得了《九阴真经》,并将周伯通困在桃花岛上,王重阳为全真七子设计的天罡北斗阵,领教最多的就是黄药师,他很快就“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所在……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便散了”。

洪七公(水)与欧阳锋(金),则明显是相生又相害、相害又相生的关系,两个老对头,由桃花岛到大海之中,一路大打出手,又在华山相争,最后两人泯去恩仇,相拥而逝,也正是这种相生相害的关系的体现。

在以五行来设定人物、组织情节的基础上,金庸又借鉴了西方小说,特别是好莱坞电影的叙事技巧,进而形成了一种金庸式的复调的小说叙事模式。梁羽生指出,“金庸接受了今日西方的文化影响,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好莱坞电影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人性的阴暗邪恶面……强调‘心理因素’”,金庸正是借助于此类“心理因素”的人性的深入刻画,将由五行世界里跳出来的人物,洗去了巫术与宗教的气味,将他们还原成血肉丰满的人。而另一方面,在面对由五行生发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冲突的时候,他遵守着罗伯特·麦基所说的“大情节”的“经典设计”:

经典设计是指围绕一个主动主人公而构建的故事,这个主人公为了追求自己的欲望,经过一段连续的时间,在一个连贯而具有因果关联的虚构现实中,与主要来自外界的对抗力量进行抗争,直到以一个绝对而不可逆转的变化而结束的闭合式结局。

由五行出发的五个系统里面的人物,都在“以一个绝对而不可逆转的变化而结束成为闭合式的结局”,王重阳、洪七公、段智兴、黄药师、欧阳锋如此,郭靖、杨康、黄蓉、穆念慈他们也是如此,不同的“大情节”组织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时而如潺潺溪流,时而如大海波涛一样张弛有度的大的结构。

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的结论一章里,将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总结为“潜隐圆形结构”,他认为《易经》与《道德经》里存在着中国人的精神结构的原型。关于道的运行,《道德经》提出“大、逝、远、返”四个阶段,而《易·系辞》里提出“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谓的易有四象,就是经过“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个阶段。圆形结构的运转与破毁,构成了古典小说丰富多彩的结构。

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正是在以“五行”系统为骨架,在努力建立这样一个环环相扣的“多层性圆形结构”。在每一个“大”、“逝”、“远”、“返”的主人公的“圆形”之中,金庸引入的“好莱坞”形式更强调“绝对不可逆转”的变化——郭靖也好,周伯通也好,他们通过各自的努力,都得以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这种变化,倒并不是梁羽生讲的“心理因素”与“强调人性阴暗面”那么简单——金庸自觉地复兴了古典小说的叙事模式,同时,他也倾尽他的故事才华对之进行了改造。借用杨义的话,《射雕英雄传》建立起来的结构,可能是“多层性圆形/不可逆转结构”。

三、复杂故事结构的形成

《西游记》中虽以“五行”来设定人物,人物之间的互动与五行的生克也不无关系,但整个西游记故事线索却是沿着唐僧的西游之路一路向前,并未依据五行的生克形成一个复杂的故事结构。《三国演义》以魏、蜀、吴三国的视角分别来组织故事,荆州处在三国的交界,既是诸葛亮的龙隐之地,也是三国争胜的核心区域,正是三个叙事组成的“圆”的交会之处,所以赤壁之战成为全书关键的章回。《水浒传》则由一条条汇向梁山的英雄游侠的故事组成,当英雄们汇聚梁山泊之后,成为忠义之师去征讨方腊,它的结构有一点像“百川归海”。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则通过不停地转换故事视角与主人公,形成“清明上河图”式的叙事结构。《红楼梦》的世界,聚焦在大观园之中,由家国的人事与男女的情欲所驱动,金陵十二钗们的悲欢离合随着春夏秋冬的代序而展开,与《射雕英雄传》的“多层性圆形/不可逆转结构”最为接近。这种结构带来的繁复的冲突与变化,需要作者非凡的才华与毅力,以创造出宏大的篇章来容纳一个“不停地涌现”的结构,它构成了三百余万字的射雕三部曲。

金庸以《书剑恩仇录》与《碧血剑》开局的武侠小说写作,首先解决的是“大情节”的问题。出身名门的陈家洛与袁承志,都在经过“一个绝对而不可逆转的变化”后,达到了携美归隐的“闭合式结局”。陈家洛面临的主要任务,是解救文泰来,这个任务被分解成战胜张召重、劝和乾隆、与霍青桐及香香公主的三角恋等单元;而袁承志的任务,是为父亲袁崇焕复仇,进而陷身到崇祯、李自成与皇太极的天下逐鹿之中,袁承志的三角恋,则变成了与温青青与阿九的痴缠。而陈家洛与袁承志所面临的江湖,也是一个“偏平”的江湖,前者有红花会、武当派与少林派,后者有华山派、金蛇郎君、铁剑门等,但这些江湖力量,显然还未形成一个立体的、平衡的网络。张召重在《书剑恩仇录》中的超强武功与玉真子在《碧血剑》中的不可战胜,就是这样的“偏平”式设定留下的后患——他们分别是陈家洛与袁承志设定的武功方面的主要敌人,一旦能够战胜这些敌人,他们的修行之路,也就要告一段落了。

虽然有“大情节”的出现,但拘限在三十万字左右的篇幅中的单一的故事线索与单调的江湖设定,只能让故事有“磁场”,却还远远未达到射雕三部曲这样以阴阳五行为根基的“多层性圆形/不可逆转结构”所产生的“强大的磁场”的地步。

四、“平衡性”的追求

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提出中国古典小说“阴阳两极共构的叙事动力学”:

“射雕三部曲”之所以产生“强大的磁场”,固然是依据五行观念建立起了多层性的圆形结构,而另外一方面,金庸也引入了“阴阳双极”,来驱动整个情节的发展——“圆的变形成破裂”,或者是“不可逆转”。所谓的“相离相对”、“相接相间”、“相含相蕴”、“相聚相斥”这四种形式,在射雕三部曲里,主要是表现在“身”与“国”的主题、“阴”与“阳”的武功、“男”与“女”的恋爱三个方面。

在“身”与“国”的关系之中,假定“身”为“阴”,“国”为“阳”,“身”的象征符号为“九阴真经”——“倚天剑”,而“国”的象征符号为“武穆遗书”——“屠龙刀”,我们已经发现,射雕三部曲实际上是一个“身”与“国”由分到合,由合再到分,从而推动故事完成“双向弧形运动”的一个过程。

在《射雕英雄传》里,金兵的入侵引发“靖康之耻”,令《九阴真经》与《武穆遗书》分离(丘处机将两把匕首分别赠给杨铁心与郭啸天,郭靖去了蒙古草原,杨康去了金都燕京,而郭靖的匕首引出了《九阴真经》,杨康的匕首引出了《武穆遗书》),郭靖与黄蓉历尽艰辛,迭逢奇遇,让《九阴真经》与《武穆遗书》在襄阳合璧,以此抵抗南下的蒙古大军。这里的“身”与“国”,所谓的阴与阳,是相离到相聚、相斥到相生的关系。

在《神雕侠侣》里,襄阳之战不仅是杨过与小龙女之恋的背景,也是小说的主题。虽然郭靖与黄蓉的结局到《倚天屠龙记》中才得以交待,实际上,他们守襄阳的故事,全面展开在《神雕侠侣》之中。《九阴真经》与《武穆遗书》在此由聚合到重新分离,在城破之时,黄蓉将《武穆遗书》铸入屠龙刀里,而将《九阴真经》铸入倚天剑里。随着大侠郭靖的去世,“身”与“国”重新分离,国家沦亡到鞑子手中,而江湖也因为争夺屠龙刀而四分五裂。

因为张无忌与赵敏的努力,倚天剑与屠龙刀得以在《倚天屠龙记》中重聚,有意思的是,《九阴真经》固然是为张无忌所得,与《九阳真经》一道成就了张无忌浩瀚的武功,而《武穆遗书》却由张无忌转交给了徐达,事实上让渡给了朱元璋,张无忌一边继续与赵敏、周芷若纠缠,另外一方面,也承担起了以倚天长剑监督“号令天下”的帝王将相的使命。“身”与“国”因此也达成了“中和”的关系。

“身”与“国”的阴阳互构,分分合合,构成了“射雕三部曲”核心的叙事动力。如果说争夺“九阴真经”与“屠龙刀”,将侠客们由山川草泽中召唤出来,那么据守襄阳的使命,则让缠斗成一团的侠客们在襄阳城下组成了一支奇异的军队。不仅是遗世独立的黄药师亲任大战的指挥,连周伯通、瑛姑、小龙女这样世外的侠客,也加入了战团。而在《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更是将敌对的明教与中原六大门派组织到了一起,在少室山与元军激战。

侠客们的相聚与相斥,也引发了以五行为根基的江湖势力的转化,让“五行”这个圆运转与破毁。构成《射雕英雄传》的内核的“天下五绝”——黄药师、欧阳锋、段智兴、洪七公、王重阳,在《九阴真经》与《武穆遗书》的事件的作用之下,进而转化为《神雕侠侣》中的新“天下五绝”——黄药师、杨过、段智兴、郭靖、周伯通,进而在《倚天屠龙记》里,又重新整合成为少林、武当、峨眉、明教势力、王保保势力等新的江湖力量。

“阴”与“阳”的武功这一对阴阳互构的关系,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所代表的道家武功与佛家武功两大系统,事实上,《九阳真经》未必就是金庸所设定的,由达摩传下来的佛教武功。当《九阴真经》出现的时候,它几乎影响到了每一位天下五绝的武功与命运,而当《九阳真经》出现的时候,它更是直接确立了少林寺、武当山与峨眉山等新的江湖系统。

“男”与“女”的恋爱是另外一对阴阳互构的关系。由黄药师、段智兴、欧阳锋、洪七公、王重阳组成的“天下五绝”,指向的核心人物,是郭靖与黄蓉,而由黄药师、周伯通、段智兴、郭靖、杨过组成的新“天下五绝”,指向的核心是杨过与小龙女,在武当、少林、峨眉、明教系统与王保保系统中乾坤挪移的人物是张无忌与赵敏。男女主人公们的分离与相聚,与指向他们的五种力量息息相关。

我们能够大概做出的结论,就是“射雕三部曲”以五行的生克为基础,建立起了一个具有平衡性的江湖世界,而推动这个江湖世界变化的力量,来自于阴阳两极的驱动力。而这些力量深深地植根在当代的读者的心灵深处,一关乎国家的兴亡,一关乎身心的成长,一关乎情欲的发泄,推动射雕世界这个“圆形结构的运转和破毁”,同时,又令这个武侠世界影影绰绰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革命的“镜像”,亦虚亦实,亦巫亦史,从而构成了一个强大的“磁场”。

这种“平衡性”也特别值得我们注意,在将各种力量引入这个强大的磁场之后,它们又通过种种微妙的作用达到力量的平衡,建立起一个经过精细的计算的武侠力量体系,这个体系,与《隋唐演义》中的十八条好汉、《水浒传》里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西游记》里力量时强时弱的神仙与妖怪们都不一样,它们达到的一种复杂的平衡,让人想到各种利益力量在当今城市中达成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性本身即具有现代性。

而江湖的“平衡性”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建立武侠叙事模式的定理,更在武侠网游中发挥着核心的作用,如果没有相对平衡的力量,供成千上万的网游爱好者去代入,那么这个网游是不可以想象的,可以说,力量的“平衡性”是武侠网游的基本准则。

注释

①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页。

②[加]诺思多普·弗莱著,陈慧等译:《批评的解剖》,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页。

③张君房编:《云笈七签》,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797页。

④张君房编:《云笈七签》,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791~1792页。

⑤施爱东:《金庸江湖手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8~39页。

⑥无名氏原著,李安纲批评:《李安纲批评西游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

⑦[日]中野美代子:《西游记的秘密》,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5页。

⑧刘筱红:《神秘的五行》,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9~41页。

⑨[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页。

⑩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14~533页。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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