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渔船的意涵

2013-10-31 08:34俞福达
雨花 2013年12期
关键词:竹竿尸体渔船

●俞福达

潮涨潮落,坦然自如的大海,养成了渔民们豪放、率直的个性,显得与大海一般的坦荡磊落。

老龚瘦高,年届七十,虽已好些年不再下海捕鱼,脸上的古铜色依然透着淡淡的光亮,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常年观海识鱼,还是有种睿智的光芒在闪耀。他是岛上有名的船老大。

他十六岁下海当伙仗,先后经历过三副、二副、大副等岗位,直到四十出头不几年成为带头船老大,可谓在大海上捕鱼了一辈子。他所撑过的船,从小木船到机帆船,船越来越大,吨位越来越多。渔业科技的发展,当真是天翻地覆。老龚抽着我递过去的烟,感叹地说。但是,不管如何,一艘渔船在大海里的情景都差不多呐。

“渔民靠海吃海。然而,海中的鱼并不是随处都有。尤其是鱼探仪未发明之前,我们并不知道鱼在哪儿,全靠多出海,多下网。只要不是大风天,我们的船总会在洋面上。即便捕上了鱼,也会就近卖掉,调转船头,继续驶往洋地,一网又一网地拖呀、张呀。只要勤劳,又不怕风浪,海总是不会亏待我们的。”

是呀,勤劳与勇敢,那是渔民出海收获的基础。大海是金,大海是银,只有不停地去淘,才能淘上满舱鱼鲜。渔民没有节假日,只有大风天不能出海才回家休息,只有潮涨潮落的间隙,才稍有空闲,却也去做着下次出海的准备。有的渔船,年卅才回港,甚至正月初三也已开航。而神秘浩淼的大海,时常变化多端,不经意间,刮起七八级的阵风,有时甚至会有九级十级的大风。那样的时候,一艘渔船,就在风浪高涨的海里,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一种勇立潮头的气概激发在波澜壮阔的情景里,把勤劳勇敢写在一次次的披风斩浪中。

“一艘渔船,在汪洋大海里就如一片落叶,好像总处于漂荡之中。航行中的一艘渔船,是一个作业单位,更是一个大家庭,不仅一起捕鱼,吃喝拉撒也都在船上。海上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比如突来一个风暴,连逃的机会都没有,比如一不小心,一个伙仗就掉到海中。我们渔民有句俗话,一条腿在陆上,一条腿在海中。其实,难听一点说,是半条命在家中,半条命在船上。”

同舟共济,这是渔民所必具的品质。即使一个渔民心有异想,在这样的一种现实里,也必须同舟共济。否则,说不定就会船毁人亡。这是一艘船在大海里所揭示的一个深刻含意。

因为同舟共济,所以也就会有齐心协力。老龚笑吟吟地说,像是对归纳出来的体会很是满意。这样的情景,在船上随时都会出现,特别是木帆船上,那可是从头到尾都体现着齐心协力。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一艘木帆船,徐徐驶离渔港,一位渔民站在船尾,晃动双臂,使劲地摇橹,船舷的两侧,又有两位渔民摇动着橹杖,船便一往无前地驶向大海;升帆篷时,四五位渔民拉住桅杆顶端木辘轳上挂下来的绳索,边喊“嗨作、嗨作”,边一齐使力,将厚重的帆篷一节一节地升拉上去;船到洋地,两位渔民提起舷边堆放的竹竿,靠着船舷,将竹竿插入海里,又见两位渔民挥起榔头,一下又一下地锤打竹竿,竹竿便缓慢地探入海底,一根根的竹竿如疏朗的篱笆,在海面勾勒出一种洋地的标致;下网时,塑料线或尼龙线编织的网具显得有点笨重,几位渔民有的提网,有的将网绳系在竹竿上,分工有序;起网时,除了把舵的老大,所有的渔民一齐站立船舷边,将沉甸甸的渔网一顶又一顶地拉上来,嘴里哼着的号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齐心协力的情状彻底地演绎出来。即使到今天几乎所有的渔船都成了机船时,也需要船上渔民的协调一致。记得一次随渔船出海,收网时,在绞盘机的卷动下,几十米的网袋徐徐被拉了上来。几位渔民一起把着网袋,一起倒出袋中的鱼蟹;一位渔民将绳索顺着圆状一圈又一圈地堆叠整齐,以便下次顺利下网;另一位渔民把倒在舱板上的鱼蟹一一分拣到几只塑料格子里,便可按不同品种,不同价格出售;两位渔民则叠放湿漉漉的网具,渐渐形成一座翠绿色的小山。一艘渔船上,所干的活竟是那样有条不紊,让我心里不由感喟连连。

正当我想得入迷的时候,老龚那粗犷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显出一种感叹:在海上,并不是一直处于张网拉网这样的情景,大多却是空落着啊。我问:是不是更多的时候是寂寞?

老龚点点头,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海边。我们在海上捕鱼,是要等候潮汐的涨落的。张好网,就得等待,有时一个时辰,有时两个时辰。这要看是哪种作业方式。等候的时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老大要随时观察船只的情况和天气变化,老规管着机舱,其他的渔民只得用打牌,或者躺在床铺上休息,慢慢地打发那难熬的时光。

那样的时候,我想,一艘渔船在大海里是多么孤单,一叶孤舟似的,锚泊在海中,漂荡,孤零。虽能隐隐见到同村三三两两的渔船,可每艘渔船都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各自都在静寂之中。只有船舷边的浪花,不知疲倦地跳来跃去,发出单调的“扑嗤扑嗤”的声响。虽然偶有白色的巨轮徐徐地在前方或侧面驶过,多看了也便有点麻木。狭小的船舱就成了打发时光的最佳之处。尽管机油味浓重,脚臭混杂在污浊的空气里。喜酒的,喝点酒。打牌的,就赌些小钱。累了的,躺在狭窄的床铺上,或翻翻武侠小说,或眯上一会眼皮。到了晚上,那漫无边际的暗夜更令人难熬。船上的灯光虽把船只照耀得一片辉煌,毕竟只是一座小小的空间。直至下半夜,待再放下网具后,渔民们才能睡个安稳觉。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习惯了。老龚又点燃一根烟,悠悠地说:既然当渔民,就得耐住船上的寂寞,要不就不能成为真正的渔民。

我表示认同:耐得寂寞,既是渔民海上生活的习惯,也该是一种品性。老龚对我的想法大加赞同,说渔民就是一个敢于寂寞的群体。只有去直面现实,才能熬成一位出色的渔民。当然,渔民也许就因此形成了很多忌讳,比如不能在船头撒尿,那样会带来晦气;比如不能当着渔民的面讲死亡,因为渔民本就是一种一条腿迈在大海里的人,死亡常常发生。然而,他话锋一转,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渔民都有一种乐于助人的美德。要是在海上看到哪艘船遭遇不测,或者通过单边带呼叫得到求救信息,马上会起网驶往出事船只的洋面,将船拖回来。如果有人落水,那自是先救人,或者在出事洋面寻找,有时也顺着潮流方向搜寻。没一天一夜,搜寻的心思就不会丢掉。这样的救助,往往并不是我这一艘船,有时经常是三四艘,外村甚至外县的也有。附近的船只就会赶过去,正可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老龚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自豪,自豪里又蕴藉一种豪放的心情。这是一种典型的渔民情性。经年累月地与海打交道,许许多多的渔民都养成了这种海一般的个性,拿得起,也放得下。所以,当老龚说出下面的话时,我并不感到奇怪。“渔民们忌讳死亡,但并不忌讳尸体,”老龚说。如果在捕鱼过程中见到海上漂浮的尸体,或者拔上来的网袋里裹挟了尸体,渔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尸体打捞上来,用油布把他裹好,恭恭敬敬地安放在舱板上。然后便停止捕捞驶回渔港,像送遇难的兄弟一般。把尸体交给村里后,他们才大功告成似的,长长地松口气。老龚说着,也不由感叹了一下,停顿了下来。

渔民最忌讳的是死亡,却义无反顾地打捞浮尸,他们何以如此?

老龚很直白地说:为了积德呀。在我们渔村,往往是父子都下海捕鱼。家中的父母、妻儿都会天天记挂,天天盼望他们平安归来。渔民见到漂浮的尸体立马捞上运回,就是为了今后发生不测时,别的渔民也能如此对待自己。因而他们会将这样漂浮的尸体称作“海宝贝”,仿佛是捡了宝似的。那些遇难者家里的亲人,能见到尸体,心里才踏实安定一些。

原来如此。这些长年与海滚打一起的渔民兄弟,具有多么质朴而高尚的品德。那些见死不救、回避死者的人,面对渔民兄弟,真该好好地反思。

其实,渔民们也多是很讲究诚信的人。老龚又点燃根烟,慢慢吸着:一艘船捕了鱼后,还要去卖鱼货。鱼货卖完,赚了钱,才可回家。

其实最早的销售方式是以物易物,即将鱼蟹去换回自己需要的用品。这样的交换,讲究的是互信。其中体现着诚信和公平。所以,渔民们虽无土地,却一直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即使到现在,销售的形式变了,渔民们还保留着这种历古以来的诚信品德。

渔民们这种讲究诚信的行为,我想,不仅是因为生活所需,更与大海的熏陶分不开吧。潮涨潮落,坦然自如的大海,养成了渔民们豪放、率直的个性,显得与大海一般的坦荡磊落。

老龚的话都很朴实,却蕴含深刻的涵意,令我大受启迪。仿佛乘在一艘渔船上,大海浩淼,波涛起伏;渔民们就在这船上生产生活,风里去,浪里来,坚守着自己的品性。渐渐地,一艘渔船所拥有的意涵明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这种意涵,其实正是海洋文化的精髓。源远流长的海洋文化,为每一艘渔船承载着,与大海一起,不断地演绎。大浪淘沙后沉淀下来的精魂,必将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涛中大放其彩。

这不,眼前的一艘渔船又徐徐驶离岸边,正开往无比壮阔的大海。“突突突”的机器鸣响,仿佛在传颂着渔民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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