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兰永
现代化(Modernization),从英文释义过程来看,是“使……怎么样”的意思。它不仅涉及先进的科学技术水平,更是包含社会文明在内,前者指的是一个社会物质生产方式,而后者还包括社会的主流意识、作为个体的人的发展状况等。本文所述的现代化背景主要是指建国之后的探索实践。
民间信仰,是与制度性宗教、成文教义以及精英意识形态相对应的民众在日常生活中所奉持的信仰及其仪式表现,它作为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体现,在西方科学技术和现代性观念传入国内进而与传统文化发生碰撞的过程中,遭遇了曲折历程。从“倡导科学精神以改造民间信仰”到“社会改造中打击民间信仰”,再到“以人为本的思想引导民间信仰”,展现了近代知识精英阶层、国家权力对民间信仰的认知、态度和实践①光梅红:《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民间信仰》,《山西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这些态度也折射了国人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历程。尽管如此,这一研究实践还是忽视了底层民众对渗透于其日常生活中的信仰体系的认知、态度与实践。
现在,人们对其在现代化进程中处境的探索与研究仍在持续。中国当前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转型,某种程度上,与民间信仰自身的发展形成合力,使得民间信仰处于一种复杂而多元的状态。“中国历代民间信仰之演变,莫不与中国社会变革、政治变迁密切相关,需要我们深入探讨和总结”②陈建坡:《“‘民间信仰与中国社会’编纂研讨会”综述》,《文史哲》 2006年第1期。。
在这种针对民间信仰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处境展开学术讨论的背景之下,本文力求为这一探索和总结增添力量:文章立意是将民间信仰这一传统的民俗学、宗教学、人类学、社会史学所探讨的主题,用文化社会学的视角加以探讨,从而发现新的解释视角、拓展文化社会学的研究范围,最终提升研究的应用价值。这是出于以下三方面原因:一是学界的学科融合趋势(比如将传统人类学的关注原始文化的理论、方法与文化社会学关注现代文化的视角相结合);二是十七届六中全会强调“文化自觉 ”和“文化自信”,侧重于认清“我们是谁”、“我之为我的文化基因”,为我国的现代化进程提出了新的文化题目;三是民间信仰研究本身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意义:“‘民间信仰’是我们探究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和民族国家认同的一个有效的范畴”①高丙中:《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课题的民间信仰》,《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
民间信仰作为与制度性宗教相对的范畴,其产生经历了一个从简单到复杂、从一元到多元的过程,它“产生于上古时代,经秦汉、魏晋、两宋的发展,到明清时期,渐趋成熟和稳定。究其原因,除不断吸收儒、道、释、阴阳观等哲学、宗教符号和观念外,最主要的是民间信仰与国家推崇儒家治国思想在某种程度上的契合。”②光梅红:《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民间信仰》,《山西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
新中国成立后,民间信仰在我国经历了曲折的历程,有学者在文献中将这一历史演变过程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民间信仰的初步断裂与艰难延续时期(1949—1966)、民间信仰的全面断裂时期(1966—1979)、民间信仰的恢复重建时期(1979—1992)、民间信仰在复苏中调整创新时期(1992至今)③张祝平:《当代中国民间信仰的历史演变与依存逻辑》,《深圳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如今,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与保护的升温,我们逐渐看到民间信仰在学术研究中扩展其正面形象的努力。不过,造成对民间信仰负面评价的原因除了政治因素外,也同其与“迷信”活动之间存在转化可能性有关。这也提醒我们,对民间信仰的研究与挖掘,应该多一层反思的眼光、多一层去伪存真的谨慎。这样做有助于我们批判地继承历史文化基因。
为了让读者对传统民间信仰有一个具体的了解,笔者在《中国民间信仰风俗辞典》一书中,找到对民间信仰的分类。在该书中,对民间信仰风俗的内容与形式大致分为如下几类:诸神信仰类、圣境信仰类、灵魂信仰类、风俗信仰类、巫卜禁忌类等。
由于中国民间信仰无经典、无专门仪式的状态,而且各神灵之间常散漫无序,说不清哪是主神,也弄不明白其神的来历④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49-157页。等特征,这为西方早期的人类学大师提供了宗教的类型学划分契机:针对中国的民间信仰所表现出来的特征,这些西方早起的人类学大师至少分为了两派,一派是以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Tylor)⑤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上海 :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880页。、弗雷泽(James Frazer)⑥弗雷泽:《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75-79页。以及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为代表,另一派则以荷兰籍汉学家德格如特(De Groot)和社会学人类学大师拉德克利夫—布朗(Radecliffe—Brown)为代表。前一派不承认中国的民间信仰和仪式是宗教,而后一派则主张把中国民间信仰行为看成宗教体系。中国的民间宗教一直没有教会、神学、教阶和主教,如果按照狭义的宗教范畴来判断,中国的民间宗教没有完整的宗教形式,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国的民间宗教在主导着社会文化生活。也正是基于此,随后的研究趋势表明,把中国民间信仰看成是宗教体系逐渐成为人类学界的共识,只是人们给予了其一种新的界定,“散布于民间生活中的观念、仪式及象征”的“弥散式宗教”⑦王铭铭:《范式与超越:人类学中国社会研究》,《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以区别于佛教、道教、基督教等“制度化宗教”,从而增加了宗教类型学划分的现实基础。
除了根据中国民间信仰特征对其进行类型学的划分之外,国内学界还试图对其展开的研究进行范式划分。有学者从研究方法和思维取向的角度将目前中国民间信仰研究区分为三种主体研究范式⑧符平:《中国民间信仰研究的主体范式与社会学的超越》,《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第一种范式主要就民间信仰本身的研究为主,采用历史文献的研究方法,主要代表性著作有马西沙的《中国民间宗教简史》(2005) ,乌丙安的《中国民间信仰》(1996)和宗力、刘群主编的《中国民间诸神》(1987) 。第二种范式多属社会/文化人类学,注重信仰和仪式的符号象征与意义阐释,在研究方法上多采用民族志。如费孝通(2003)在《江村经济》中探讨了刘皇、张大帝、灶王等民间神灵在民众社会生活和生产中的地位与作用。第三种范式是社会过程范式下的研究,不仅考察信仰与仪式的内容和性质,而且注重研究信仰和仪式实践中行动者的行为。国家权力的因素往往是这类研究中的一个主要变量。”⑨郭占锋、冯海英、李小云:《由中国民间信仰复兴现象反思现代化理论逻辑》,《青海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
另外,从学科特点来说,人类学科很强调从被研究者的角度参与并观察这些信仰与仪式,用当地人的思维和眼光去阐释其象征意义,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本学科的理论对话。这一强调草根社会的重要以及精英文化的局限研究方式,有助于使民间信仰争取更多的尊重与平等,更有助于学界反思过于武断地将民间信仰归为“迷信”的做法。“神、鬼和祖先祭拜是民间信仰的基本形式”,如我们听到的财神、灶王神、城隍等等。民众对神灵之间分出高低贵贱,不同的神灵给予不同的政治等级,在一些学者看来,这是反映社会现实政治等级体制的一种象征。受人类学理论影响,社会史对民间信仰研究关注点,至少有这样几个方面:“从民间信仰的角度关照传统中国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如赵世瑜对碧霞元君与东岳神崇拜的对比叙述,探讨了民间神灵在特殊条件下与国家权力的互动互惠关系;通过民间信仰考察社区的发展史及其内部规则;庙会研究的推崇;祭祀圈概念的提出与应用”①王健:《近年来民间信仰问题研究的回顾与思考:社会史角度的考察》,《史学月刊》2005年第1期。。
概括来说,这些研究范式及其实践拓展了民间信仰研究的视角,相对于改革开放之前的学术探索来说,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拓展,但由于学科的视野限制及其旨趣所在,这些研究对于对民间信仰在融入现代化社会进程方面的关注并不浓厚,民俗学、社会史学等在从事相关的研究中,更多地站在把民间信仰看成与精英文化相对的、原始的,甚至夹杂着迷信色彩的立场上分析,很少把其与主流社会价值观念、精英文化放在同样的地位,进行客观的分析、评价与研究。这在强调平等、包容、和谐、多元的今天,尤其值得反思。本文将民间信仰纳入文化社会学的研究视野,本身是对民间信仰研究的去“污名化”(stigma)实践。
按照文化社会学研究文化的产生、发展及其功能的视角,本文将站在客观的立场上重点研究民间信仰的文化社会学价值,在此基础上指出对民间信仰的文化社会学研究应该更新的理念、关注的议题等相关问题。
文化社会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就是存在于一个社会中的文化自身的价值,作为一种社会事实②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准则》,狄玉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4页。的民间信仰,在中国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它本身便代表着一个丰富的文化史。而“传统的发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③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 。这一概念可以用来概括民间信仰的复兴,可以用其来概括和解释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民间信仰的能动发展势态。而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来讲,“传统的发明”这一文化现象,其根源在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经济、社会、文化等力量使然,民间信仰的复兴,反映了社会主体的能动性,是把过去“历史”的文化改造为表述为当今社会的文化交流模式的一种过程。正如《传统的发明》一书用实例所阐释的,传统从来不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不变的陈迹,而是当代人活生生的创造。
为了证明这一点,这里着重分析几个反映民间信仰文化价值的实例。
温州,处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但是其民间信仰又堪称是东南民间信仰圈的典型代表。在这一地区④姜准:《岐海琐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58、201、207、209、226、267、269页。,人们如何处理现代生活与传统的民间信仰的关系,民间信仰与文化、经济、社会之间存在着怎样的互动关系,又有哪些新的功能与效果,是笔者重点关注的方面。温州的民间信仰大致分为三类:神灵信仰、鬼怪信仰和巫卜类信仰。传统的民间信仰依然广泛存在于现代温州社会中。这些民间信仰比如忠靖王、杨府神等神灵信仰仍然十分活跃,温州许多地方立庙祀奉这些神灵,香火仍盛,表现出现代社会生活丝毫没有消解民间信仰的趋势。有学者侧重于从这些民间信仰所实现的心理调节、社会稳定机制等功能主义的角度去解释这一现象。在急剧的社会转型期,社会更加需要一种调节人们心理、缓解人们压力的有效机制。缺乏这种机制,就会增加一些不稳定的社会因素,由于目前社会变迁的急遽性,国家并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一种有效的社会调节机制。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广大民众所熟悉的民间信仰,自然地成为他们的精神依托,客观上起到了社会调节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社会的稳定。”⑤刘同彪、蔡克骄:《从岐海琐谈》看温州民间信仰》,《温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另一个是关于山西会馆的例子。在我国,山西会馆似乎遍布各地。这是由于山西商人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建关帝庙,目的是为出门在外的山西人提供帮助与支持,当然,这也成为他们交流信息、互相帮助以及作为一个地域的象征。它不仅是祭拜关帝的圣地,而且也是山西传统社会、文化和象征的中心,山西会馆也由此而来。而在台湾,闽南人的保生大帝和清水祖师、闽北人的妈祖娘娘使得他们在移民环境中保持着亚族群的认同,他们也靠着这些信仰与他人区分开来。再如,人生礼仪中的典礼(出生、成丁、婚姻、死亡)典型地表现了人的出生、成丁、婚姻、死亡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它们保证了各个个体在人生转折期步入社会。还如,民间信仰中的“命运观”还包括“善恶观”,这使得民间信仰自身带上了社会伦理观念,这在社会道德与秩序维护上都有着重要意义。
由此,可以看到,民间信仰在群体中有着很深的根。它首先是“我们理解中国民众的一个必要的范畴,因而是中国整个现代学术的关键词之一”,是“我们认识中国的社会团结发生机制的一个核心范畴”,是“我们探究中国历史的连续性和民族国家认同的一个有效的范畴”,“关于民间信仰的知识和话语对中国今天建立公民社会和公民身份具有重要意义”,而“要建立文化的公民身份意识,‘民间信仰’又是一个急需进行学术反思的范畴”。①高丙中:《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课题的民间信仰》,《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阿尔温· 托夫勒曾用“浪潮”一词来概括人类社会发展的三次进程,第一次浪潮是指农业社会的兴起及形成;第二次浪潮是指从17 世纪开始的欧洲工业革命引发的人类社会发展的转折;第三次浪潮则是指20 世纪60 年代开始出现的以信息为主要特征的社会发展形式。②阿尔温·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朱志炎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6年,第4、17-19页。“用‘浪潮’这一形象性的语言来描述现代社会的发展现状,……实际上就是指社会的现代化进程”③宋煜萍、高伟江:《改革开放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苏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民间信仰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绕开的话题之一。最突出的问题就是它与我国的现代化进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究竟有没有融合的可能?尤其是民族国家兴起之后,不同民族国家如何处理好自身的传统文化和现代化进程之间的关系,更是学界关注的重要议题之一。
尽管经过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在梳理国家政权及学界对待民间信仰的态度时,发现在“以人为本的思想引导民间信仰”背景下,民间信仰有复兴的趋势,甚至有的学者更进一步,呼吁将民间信仰纳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念高度来加以认识,并且还提出应该以过去的学术研究积累为起点,同时要做到对其加以反思,从而进一步拓展民间信仰的宽度和深度④宋煜萍、高伟江:《改革开放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苏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但我们在实际中还是能够看到基层政权对待民间信仰的随意态度,有的甚至还将之作为传统的封建迷信进行打压和取缔,这些现象的存在提醒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强调文化多元、包容与和谐的同时,我们还应该从观念和理念上进一步提升我们的认识、突破我们的狭隘,进而为发现每一种文化背后的合理因素、找出其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部分加以继承和发扬做出努力。具体到民间信仰,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我们不仅要问,民间信仰还会不会再被当成一种传统势力?它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地方究竟有哪些?其中哪些有益的功能有待我们挖掘?而更富有学理意义的是:我们该如何重塑我们的研究理念?找到我们的研究起点?对过去的研究成果,我们又该如何展开反思与对话?
十七届六中全会在谈到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大繁荣、大发展时,在之前表述“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之后,加上了“培养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的国家在经济上富裕起来之后,从精神层面来加强自身建设、认清“我们是谁”、“我之为我的文化基因”的号召。
因此,本文认为,民间信仰在过去的历史长河中作为一种从文化深层次调节人们道德与行为的力量,不应该被简单地称为“迷信”,也不应该被当成一种“历史遗迹”保护起来进而束之高阁,我们应该在为民间信仰正名之后,再进一步,看一看当下的民间信仰的研究该如何实践?而文化社会学在这方面有着其独特的优势,这是由其学科定位所决定,它侧重研究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应用价值。笔者认为,如下几个具有代表性的问题可以作为研究的起点和议题:民间信仰在现代化过程中有哪些积极的意义和价值?它在塑造我们的文化之根的历史任务中,能够发挥怎样的作用?如何通过渗透与引导的方式来达到增强社会认同、民族认同,进而增进凝聚力和向心力的目的?一言以蔽之,民间信仰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究竟该如何处理?当然,所有这些问题的解决都有赖于扎实的社会调查与深入、系统的思考作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