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数年间,兄妹几人就是这一年清明节前上坟到齐了。
妻子今年四十八岁。说来她三十三岁那一年,岳母生病、住院、病危、病故,屈指算来已有十四五个年头了。这些年来,在春节过后与清明节前的这么一段时间里,妻子都要一边忍受着失眠的痛苦,一边不断地操心着清明节去岳母坟上上坟这件事。按照道理说,去岳母坟上上坟不该妻子去操心。一来妻子的二哥家离岳母的墓地最近,兄妹几人一起去上坟,中午一顿饭就在妻子的二哥家里吃。早一天去上坟,晚一天去上坟,晌午一顿饭用不着妻子去操心。二来妻子在兄妹几人中排行老小,上有四个哥哥姐姐,横着排竖着排,都轮不上妻子操心上坟这件事。一件根本不需要妻子去操心的事,她还要去操心,只能说妻子想去操心,找着去操心。除此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每年正月十六一过,一个完整的春节就算过去了。日子再往前紧赶慢赶半个月就出正月进二月。二月二龙抬头,清明节就在前面不远处。农历二月就是阳历三月,清明节一般都赶在阳历四月份的四五六这三天。俗话说,清明上前不上后。也就是说,清明节上坟都是赶在清明节前面的,没有人家推迟到清明节后面的。这样一来,日子出正月进二月,实际上离清明节只有个把月时间了。一个月时间说长就长,说短就短。兄妹几人都生活在城市里,都有各自的一份工作,要想聚齐上坟只能赶在周末双休日。紧挨清明节前的这个双休日最适合,城市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都是赶在这两天去上坟。这里说的是一般,往往事物都有其特殊性。要是兄妹几人清明节前的这个双休日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呢?要是老天爷赶在清明节前的这个双休日下雨呢?清明节上坟跟其他时候不一样,不光要烧黄表纸,放炮仗,最主要的需要取土棚坟,把风吹雨淋一年的坟墓修整一番。岳母死后埋在附近八公山的山坡上,那里的杂草杂树生长得旺盛,那里的山石砂礓生长得旺盛,就是缺少棚坟的泥土。站在山坡下,站在坟墓前,一眼望过去,山上山下到处都有泥土的样子,像是一座泥土垒出来的土山,就是取不出来泥土。一铁锨挖下去,不是遇见山石,就是遇见砂礓,手握铁锨就是挖不出泥土来。这样一来,清明节去岳母坟上上坟,人手少不好棚坟,要是遇见天阴下雨,沿着一条泥泞的山间小路更是不好上山。这就不得不考虑清明节前的第二个双休日。兄妹几人能不能聚齐在这个双休日早早地就把岳母的坟上掉呢?
思路就是这么一条思路,思路一经想出,就要有人当家去决定,就要有人打电话去落实。谁个去决定呢?谁个去落实呢?当然最适合的人选是妻子的二哥,或是妻子的大哥。妻子的二哥在地方公安分局工作,平常工作忙是一个方面,性格里不喜欢啰嗦事是另一个方面,骨子里手足亲情冷淡是更主要的一个方面。妻子的二哥家住着的房屋当年就是按照岳母的名分分配的。岳母活着,兄妹几人回家是回那里,岳母死后,兄妹几人回家还是回那里。在妻子大哥的想法里,妻子二哥的家是大家的家,何时去上坟就应该由他来决定。岳母活着,大家的家由岳母当;岳母死后,妻子的大哥缩头缩脑不撑劲,大家的家就由妻子的二哥当。妻子的大哥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就是他跟前是两个闺女,妻子的二哥跟前是一个男孩子。家族的血脉由男孩子一代一代往下传播,这是没有一点更改办法的。妻子的四哥家也是一个闺女,大家的大事小事就更不愿往前靠。早年他工作在供销社,单位垮台后开几年电话亭,后来帮着一个零售报刊的老板往各个报刊摊点送报刊,起早贪黑没有休息天,一连几年都抽不出时间去岳母的坟上上坟。他干的是一份养家糊口的临时苦差事,其他兄妹谁都不好让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去上坟,一连几年不去上坟,其他兄妹都习惯了,谁也不会说出半句难听话。妻子的四哥在兄妹中,这些年来一直扮演着一个弱者的形象。在情感上、在道义上,别人都不好要求一个弱者去做什么、或不去做什么的。
妻子的大姐排行老二,年龄自然比妻子的大哥小,比妻子的二哥大。按照道理说,她要说娘家的家务事就应该打电话直接跟妻子的大哥说,或跟妻子的二哥说。妻子的大姐不这样,喜欢绕一绕弯子,先打电话跟我妻子说一声,再由我妻子去传达、去协商、去落实。妻子的大姐一家住在另外一座城市里,二百多里路远,回一趟娘家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一年,春节过后刚出正月门,妻子的大姐就在电话里问,今年上坟是放在哪一个双休日?妻子一听,头脑一炸,知道年复一年的清明上坟这件烦心事,又该拉开序幕了。电话来电话往,前后折腾半个月,嘴巴磨掉一层皮,能够顺利地落实下来就算不错了。妻子说,这不还有月把时间吗?妻子的大姐说,过些天我想跟别人一起出去旅游一趟,差不多要十来天。妻子说,那你就先去旅游,回家赶上哪一个双休日就在哪一个双休日上坟。妻子的大姐说,我这一边旅游的时间暂时还不能确定下来,还是先定家里上坟的时间吧。妻子的大姐早年有一个女同事,她的男人在部队一步一步升迁上去,管着不少地方部队,那里有不少好看好玩的风景区,每一年都出面安排一干人免费去旅游一番。下属部队负责安排接待,旅游时间只能下属部队当家定。妻子的大姐外出旅游时间定不下来,妻子只能打电话跟大哥、二哥定上坟的时间。大哥说话干脆利落,跟我妻子说,那就放在清明前的第二个双休日,早一天上坟就省得候你大姐了。接下来,妻子就把电话往她的二哥家打。妻子的二哥一听,说现在定是能早早地定,要是到那一天下雨呢?要是到那一天我跟你二嫂有事不在家里呢?妻子的二哥一连问出这么两个问题,妻子一个回答不上来。前一个问题是老天爷管着,妻子当不得家。后一个问题是她的二哥、二嫂管着,妻子依旧当不得家。不过、不过,不过什么呢?妻子在她的二哥问话里,隐隐约约地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妻子想,二哥这样说话是嫌大姐早早地就要定清明节上坟这件事,还是嫌自己打电话早早地插手啰嗦这件事,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呢?妻子左右为难,不知道在电话里跟二哥还能说些什么话。妻子跟她的二哥说,那就这样吧,我放电话了。妻子的二哥不放电话,有话传过来,果真说出弦外之音来。妻子的二哥说,大姐出门去玩她的,能回家上坟就上坟,不能回家上坟就不上坟,哪一家这么早就定清明节上坟的事呀?妻子迟迟疑疑地说,那我就跟大姐说等一等再定吧。
妻子不会原原本本地把二哥说出来的话都转往大姐那一边,更不会说大姐“能回家上坟就上坟,不能回家上坟就不上坟”这种话。妻子就在电话里回大姐说,二哥说现在定还早,不好定在哪一天。妻子的大姐说,早什么早,我家住在这一边,家里家外不得提前安排一下,哪能说一声回去上坟就回去上坟?妻子的大姐撇开外出旅游这件事,单说家远与家近。是呀,兄妹几人数她的家远,数她回家上坟需要的时间最多。可上坟需要的时间再多,也不会超过外出游玩的零头吧。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外出去游玩。这一次,妻子坚决地想摆脱啰嗦上坟这件事。妻子明确地跟她的大姐说,到底定在哪一天上坟,我看还是你打电话直接跟我二哥去说吧!妻子一向顺从听话惯了,妻子的大姐猛然间听见妻子这么一说话,有些不习惯。妻子的大姐说,电话我不是不能打,不是长途电话打来打去不方便吗?妻子的大姐说出一句实话,舍不得花钱,舍不得打长途电话。相对来说,兄妹几家数大姐一家生活宽裕。俗话说,越有越会过。说的就是妻子的大姐这种人。妻子只好把想推脱的上坟这件事再一次揽回来。妻子跟大姐说,那我过一过再打电话去问二哥吧?妻子知道,就算她把上坟这件事推给大姐,大姐也不会轻易地打电话跟她的大哥、二哥说这件事。妻子在心里反复自己问自己,大姐是不是真就舍不得长途电话费呢?往我家打电话难道就不算长途电话,就不要钱吗?妻子问这话,其实心里是明白的。说来说去,大姐这个人太精明了。兄妹间说事从来不愿直接去说,这样就不会产生歧义,就不会产生误解,更不会产生矛盾。妻子的大姐想说一件什么事,打电话让我妻子先去说,说好了就好,是她原本就想说的,功劳贴在她身上,说不好也没有关系,由我妻子直接面对着,中间隔着一层,她不会有什么损伤。样样事事,进有进的章法,退有退的理由。这就是大姐处人为事的妙招。无数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一个精明的人必定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自私的人必定只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就不管不顾别人的利益了。
上坟这件事不了了之搁在那里,一天定不下来,妻子一天就吃饭不香,睡觉不安。春节后原本就复发的失眠症,一天比一天厉害起来,一夜比一夜难熬起来。日子一天接连一天往前挪,妻子想打电话去她的二哥家那一边问一问,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妻子不清楚,一件简单的事,怎么会越来越复杂。妻子不清楚,在别人家不算事的一件事,在她们家就这么难以落实。妻子不清楚,这件事的复杂根源在哪里,兄妹几人到底应该怪怨谁。怪怨大哥不撑劲?怪怨二哥不决断?怪怨四哥不靠边?怪怨大姐太自私?怪怨自己放不下?这么多不清楚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妻子的心里,像一团乱麻一般,越缠绕越理不出头绪,越理不出头绪越心烦意乱,越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安。
与此同时,在妻子的大姐那一边,赶紧落实旅游时间。待那一边旅游时间确定下来,正好错开清明节前的第二个双休日,也就是说清明节前的那一个双休日她赶不回来。这一次,妻子的大姐直接打电话给妻子的二哥。妻子的大姐知道,只要他俩把上坟的时间定下来,老大那一边不会不同意。一家子兄妹五人,老大同意了,老三同意了,老四跟小妹就不会不同意了。老四原本上坟不上坟就是两幌子的。小妹那一边你说哪一天上坟就哪一天上坟,从来没说过一次“不”字。另一方面,按照年龄排,大姐算老二,父母不在,老大不愿伸头,她也由不得老三在这个家事事做主,处处摆出一副家长的派头,最起码今年这个上坟的家她就要当一当。妻子的大姐跟妻子的二哥打电话是这么说的。妻子的大姐说,我的旅游时间定下来,回家上坟的时间就得跟着定下来,我清明节前的第二个双日回去,你们要是那一天上坟我就跟着你们一起上坟,你们那一天要是不上坟,我就一个人去上坟,我一个人棚坟挖土挖不动,就烧一烧纸,放一放炮。妻子的大姐柔中带刚,一锤子定音,由不得妻子的二哥不同意,由不得妻子的二哥去协商。妻子的二哥说,我什么时候也没说这一天上坟不照(行),只是说时间早怕是定下来不适合。妻子的大姐说,现在还早吗?就是下下个双休日。妻子打电话跟她的二哥说这件事,与妻子的大姐打电话跟妻子的二哥说这件事,前后已经相差半个月,剩下来的时间当然就不多了。
这一次,妻子的大姐做事高调,给妻子的二哥打过电话,就往妻子的大哥家打电话。说今年上坟的时间我跟老三定下了。妻子的大哥疑惑地问,小妹上次打电话不是定下上坟这件事了吗?妻子的大姐说,他俩能定下来还要我打电话吗?我这长途电话打来打去容易的吗?妻子的大哥脸生愧疚的颜色,一件该由自己出面张罗的事,让别人去张罗,说话就心虚气短。妻子的大哥说,我心里就想着这两天打电话去老三家最后落实上坟的事情呢。
妻子的大姐接着往老四那一边打电话。这种时候老四肯定骑车在送报刊的半路上,妻子的大姐就打老四的手机。她开门见山地问老四,今年清明节上坟回去不回去?妻子的四哥吞吞吐吐地说,报刊每天都要按时送,就怕抽不出时间去上坟。妻子的大姐说,一年到头连一次坟都不上,兄妹之间我不说闲话,不能保证别人不说闲话吧。妻子的四哥听不惯大姐说这种含沙射影的话。妻子的四哥说,谁想说闲话谁说去,我总不能不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吧?妻子的大姐听出四弟的话音,是针对自己的,识破自己就是那个说他闲话的人。妻子的大姐说,我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按理说上坟是你们兄弟三人操心的事,现在要我打电话去落实哪一天,还要我打电话一家一家去通知,兄妹几个都像你一样年年不去上坟,那坟谁去上?妻子的大姐直接去说,不再含沙射影,拐弯抹角。妻子的四哥不愿担着一个不孝顺的名声,在电话里声音软下来说,那我跟老板说一说,争取那一天请假去上坟。妻子的大姐说,不是争取,是一定。妻子的四哥声音提上去说,我去。妻子的大姐在上坟这件事上有意谴责四弟,其目的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
妻子的大姐最后把电话打进我家。她跟我妻子倒是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说,上坟的时间我跟老三定了下来,老大、老四我打电话已经通知过,到时候我提前一天去你家,上午十点半钟你去火车站接我一下子。往常都这样,妻子的大姐提前一天来我家,隔天一大早她俩一起去上坟。每一次妻子的大姐回娘家都喜欢大包小包带东西。在电话里,她跟我妻子说,这一次我准备给你带一件羊毛衫。妻子的心里“咯噔”一揪一紧,连忙说,你不要带,我有羊毛衫,上星期我新买一件。妻子这是说谎话,上星期她根本没上街买过什么羊毛衫。妻子说谎话是为了拦着大姐,不让她带羊毛衫。妻子不是不喜欢穿羊毛衫,而是大姐带回头的肯定是一件旧羊毛衬衫。一件旧羊毛衫穿身上,她心里疙里疙瘩地不舒服,我心里也会疙里疙瘩地不舒服。妻子的大姐果然说,这是一件大红色的羊毛衫,春节前我跟你哥一起上街买回来,一洗一缩水,穿不上身子了,你哥让我带回去给你穿。大姐嘴上的“你哥”,就是大姐夫。一件旧羊毛衫还没见着面,妻子连大姐夫的人情都担上了。妻子说,你放在家里莫带了,今天上街遇见鸡心领羊毛衫说不定我还要买一件子呢。妻子的大姐说,你那是瞎花钱,我买这件羊毛衫花六百多块钱呢。想一想又说,你该不是嫌我穿过一水吧?妻子的大姐这么一说话,妻子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就等着接受一件破旧的羊毛衫吧。妻子的大姐喜欢翻箱倒柜收拾家,自家人不能穿的,自家人不能吃的,自家人不能用的,大包小包往娘家带,兄妹几家分一分,像送礼,像扶贫。有一次,妻子的大姐带回来两袋干枣,顺手丢在我家的厨房里,几天一过,生出虫子,一条一条顺着墙壁四处爬,像上架的桑蚕一样,在墙角处结出一团一团白茧。春节打扫卫生,我站在桌子上面,手拿抹布一团一团挨着擦都擦不掉。
就这么,这一年就定在清明节前的第二个双休日去上坟。哪知道天公不作美,担心下雨,还是赶上下雨天。雨是前两天开始下的,一大片乌云笼罩在江淮地区上空,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说还要下几天。妻子望着时疏时密的大雨小雨,只能祈祷老天下小雨,不要下大雨。那两夜,妻子听着窗户外面的风声雨声,彻夜失眠,一时一刻睡不着觉。妻子的大哥在家里也是不安心,跑出家门,跑上街,买回两捆黄表纸,买回两盘炮仗,生怕老天就这么一直下雨,把所有的黄表纸都淋湿,把所有的炮仗都淋湿。往年上坟买纸买炮,都是临时在山坡下面的商店里买。兄妹几人去上坟,路经这里停下来买纸买炮带着一起上山。俗话说,谁上谁得。买纸钱,买炮钱,兄妹几人平均摊,每个人都掏钱。这一年,妻子的大哥破规矩,要说原因还是老天下雨不安心干的事。妻子的二哥赶在前一天雨小的时候,提着一把铁锹去岳母那里的山坡下面,早早地挖出坟头放在那里。每一年上坟最难心的就是挖坟头,山坡上根本不可能挖出坟头,就在山坡下面的田埂上挖,一块一块地捧上山。岳母死后与岳父合葬在一块,去岳母坟上上坟,就是去岳父坟上上坟。挖坟头,是挖出一块一块圆锥形的泥土。两块圆锥形的泥土合在一起,算是一个完整的坟头。岳母岳父两座坟,要得四块圆锥形的泥土。妻子的二哥,一块一块地在山坡下面挖出来,再一块一块地捧上山,实际上来来回回上四趟山、下四趟山。小雨不小,妻子的二哥一身衣服湿透,在一条泥泞的山道上摔出好几跤,不用说手上脚上都是泥,不用说裤子上褂子上都是泥。妻子的二哥一副泥头泥脸的样子,像是一下掉进一口泥塘里。就这样,没有谁想着把上坟的日期往后推一推,退后一个双休日,说不定雨过天晴,就是一个好日子。谁愿去说这种事呢?就算谁真的想更改上坟日期,电话来电话往地费那么多事,还不如干脆冒雨上山把坟上掉算了。
上坟这一天,妻子的大姐行程是一改再改。原本计划提前一天来我家,先说坐火车过来,让我妻子上午十点半钟去火车站接她,后说临时遇见一件什么要紧事,改乘下午的长途汽车来我家,长途汽车从我家小区大门前经过,妻子去小区大门口接她,比去火车站省事多了。眼见到了上坟前一天的晌午过后,正是我们吃过晌午饭的午休时间,妻子的大姐又打电话过来,说这件要紧事上午没办好下午还得接着办,看来她上坟只好明天一大早赶回来直接去山上了。妻子说,那我下午就不在家等着你了,正好抽空去街上看一看。妻子话是这么说,她哪里有心思上街去玩呀!大姐更改行程看似困难很多,其实却是一种最轻松的选择。妻子的心里早生出疑惑,大姐不是有要紧事回不来,而是找托辞不愿提前回来罢了。上坟的日期是她强硬定下来的,遇见这么一个连阴雨天,大姐怎么面对其他几个兄妹?就算其他几个兄妹不说一句难听话,一个艰难的泥泞的上坟现实摆在那里,大姐自己看不见吗?妻子心里有数,大姐上坟还是要回来上坟的,只是什么时间能回来就很难去说了。回家上坟越迟越好,面对其他兄妹的时间越少越好,这就是大姐不宜明说的想法与原则。妻子猜透大姐的行为举止,心里轻松不起来,更加凝重了。
妻子记起大姐春节前回来上坟的一件事。那一次,妻子的大姐在我家过一天一夜。夜里我睡在书房里,妻子跟她的大姐睡在我们的卧室里。这么一件事就是那一夜她俩靠在床头上叙家常说出来的。妻子的大姐问我妻子,你可知道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对老三一家有什么意见吗?妻子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妻子说不知道,那是真不知道。从表面上来看,他们兄弟三家不比人家兄弟好在哪里,也不比人家兄弟差在哪里。反正父母故亡不在,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一年间春节清明两次上坟兄妹几人能坐在一块吃一顿饭,大面场上能讲的过去就算不错了。妻子的大姐说,老三家的房屋是按照老奶奶的名分分下来的,凭什么老三一家住在里边,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就不能住在里边,按说你我两个闺女都是有份的。我妻子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妻子的大姐说出来。妻子的大姐说出这件事,我妻子想一想不能说没有道理。一件有道理的事,妻子的大姐能想能说,我妻子不能想不能说、或者说只能想不能说。理由很简单,妻子的大姐是岳母亲生的,妻子不是岳母亲生的,妻子是岳母从小抱养的。岳母亲生的大姐,敢想兄妹间的是是非非,敢说兄妹间的是是非非。不是岳母亲生的妻子,不敢想兄妹间的是是非非,更是不敢说兄妹间的是是非非。现在的问题是,一件有道理的事情,妻子的大姐说出来,我妻子还不知道她说出来的目的。
妻子的大姐说,要说兄弟三人之间的关系不错,那是老大老四兄弟俩不错,要说老大老四兄弟俩不错,那是老大家里的和老四家里的不错,你想一想呀要是她们妯娌俩有一个人为这件事闹起来,老三一家人能住安泰?妻子想一想,大姐说的更有道理了。兄弟间、妯娌间,不说去闹一件有道理的家务事,就算去闹一件没有道理的家务事,一旦闹起来,是是非非的,谁能说清楚。妻子的大姐接着说,不说大哥和大嫂去说这件事,不说老四和老四家里的去说这件事,就算我们两个闺女提出这件事,老三一家也得多少拿出一点钱来,兄妹几家分一分吧?妻子的两眼一下睁多大,觉得眼前的大姐越来越陌生,甚至不相信眼前这个说话的女人就是大姐。妻子惊恐的两眼像是看见一包炸药,这包炸药就含在大姐的嘴里,“嗤嗤”地燃着导火索。弄不好就会在兄妹间爆炸开,不说出人命,最起码也会造成兄弟不和,妯娌反目吧。
大姐看出我妻子的吃惊与惶恐,她暗自笑一笑说,这种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一说,别的人想听我还难得去说呢!
妻子慌乱地说,这种话你千万不能跟大哥和大嫂去说,千万不能跟四哥和四嫂去说!
妻子的大姐说,我俩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回家去上坟呢!
妻子的大姐说完这件事,困倦一浪一浪席卷上身子,倒头睡着了。我妻子大睁两眼一刻睡不着,一秒睡不着……
上清明坟这一天,妻子的大哥早早地坐上公交车往老三家里赶去。他两手提着两只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炮仗黄表纸。天依旧下着雨,妻子的大哥腾不出手打雨伞,就空头淋雨。下公交车,差不多要走四五百米远的一段路。雨越下越疾,雨越下越大,妻子的大哥说,我看你老天今天能把天下的塌下来?这一天,妻子的四哥破天荒地回家去上坟,到老三家比老大还要早。妻子的二哥吃惊地问,今天你怎么不送报纸啦?妻子的四哥说,我再不回家上坟,不孝顺的名声就传开了。大姐在电话里跟他说些什么话,他不会跟二哥说出来。不过二哥还是猜得出,他回家上坟肯定与大姐有关。除去大姐能打电话啰嗦上坟这件事,谁会去说老四呢?妻子的四哥觉得说话冲二哥不对头,缓一缓语气说,我上过坟就回去送报纸。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他一份活停下来,没有人去顶替。上坟耽误送报刊,老板不高兴,早上说过不少难听话。妻子的四哥,一边受大姐说话,一边受老板说话,积满一肚子苦水与委屈。
妻子算第三个赶回家。妻子的四哥急等着回去送报刊,就催促兄妹几人赶紧上山去上坟。妻子的二哥说,不急!等大姐回来一块去上坟。妻子的大哥说,等她回来要到什么时候,少说没有半晌午不能到。妻子的二哥说,等到晌午西都要等,她把上坟的日子定在今天,她不到我们上什么坟?妻子的大哥,妻子的四哥,还有我妻子,都知道老三生气了,是生妻子大姐的气。妻子的四哥说,那就稍微再等一等吧。
我妻子走出家门,避开三个哥哥的三双眼睛、三双耳朵,掏出手机,打大姐的手机。妻子问大姐现在到了哪里,还得多长时间能到家?大姐在手机里含糊地说,快到了。问:你们在山上棚坟棚的怎么样?妻子说,我们家等你,还没有上山呢?大姐大声地问,等我干什么?你们上你们的山,你们棚你们的坟,我不是说过我不回家直接去山上吗?妻子不得不实话说,二哥说等着你一块上山。大姐听明白话,语气不高兴地说,那你们就在家里等吧,汽车坏在半路上慢慢地修着呢。
“啪”一声,大姐那一边的手机挂掉了。妻子这一边的手机依旧捂在耳朵上,许久、许久没有放下来。雨水淋在妻子的脸上,泪水流在妻子的脸上,两者合在一起往下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