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存中
驼爷原本姓王,老辈都说他是江北人。我们老家所说的江北大约是在今天的安徽无为、和县一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遇到荒年,常有一些江北的灾民到江南这边来谋生。拖家带口的不多,多是单身,因无田地房舍,又没有多少赖以生存的技艺,往往都靠帮工或者打鱼度日。日子久了,就在这里扎下根来,合适的找个女人成个家,摇身一变,由江北人变成了江南人。驼爷就属于这种类型的“外来户”,后来娶了个孀居的本家婶婶,辈分居然比我们高了一截。村上的老老少少也不把他当成外人,只是他有时不小心溜出口的乡音(例如把“我”说成“俄”),会多少露出一点马脚,表明了他外乡人的身份。
驼爷的“爷”字要读轻声,并不意味着辈分比我们高两辈,因为年长背驼又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大伙都习惯这样叫他,有一点尊敬和调侃的成分。直接喊他驼子,显然大不敬。虽然那时候精神文明建设还没有提到像现在这样的高度,但传统的道德观念总是影响着人们的言行。大人们都提醒孩子绝对不许直呼“驼子”,否则就会“吃家伙”。孩子们自然会下意识地摸摸脑袋瓜和屁股蛋子,不敢造次。当面遇到时尊称他驼叔,背后议论时称为驼爷。他背佝偻得厉害(实际上应该称脊柱变形),老远看像半边括号,虽是成人,但实际身高和我们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差不多。他走起路来,头和脖子都要向前伸着,脑袋一颤一颤的;脚步很细碎,跨步的频率却很高。一般淘气的孩子兴许还跑不过他。我们总是感到奇怪:驼爷的脊背到底是什么时候弯成到这样的呢?是当初来的时候就这副模样,还是后来因为长期劳作的结果呢?大人们没说,他自己也未曾透露过;他是长辈,我们也不好意思问。有时也会异想天开地想,万一哪一天他腰板忽然间挺直起来,身体说不定比我们还要高出一大截,那种情形一旦出现,估计定会把我们吓个半死。
我们记事时,驼爷大约四十岁左右,靠打鱼为生。他不用渔网捕鱼,实际是下“卡子”。据说,用这种方法捕上来的鱼,鲜活干净,烹调后味道会更加鲜美。妇女们坐月子,老人们病后调养,用来煨汤或清蒸都是不可多得的营养品。他捕获来的鱼呀、虾呀,一直不愁销路。因为这样,他的家境也比一般种田的、种菜的稍稍宽裕一些。
驼爷用来捕鱼的“卡子”,用竹篾制成,模样有点像现在的牙签,但比牙签稍宽稍扁一些。五六公分长,两头削尖,中间部分削得很薄,以使卡子弯曲,两头并成一头,张开时有很强的弹力。将泡软的麦粒或者虾米做成的鱼饵,戳在并在一头的卡尖上,鱼儿咬食时,卡子猛地张开,锋利的卡尖一下子就能戳住鱼的腮帮子。刚才在水中还自由自在的大小鱼儿,因为贪吃瞬间被卡住,不久就会变成人们盘中的美餐。
“卡子”用很牢的卡线拴住。一大团卡线有十几甚至几十米长,能拴无数个卡子,用以“广种薄收”。卡线呈棕色,有妇女用来纳鞋底的底线那般粗细,买来时都像毛线团一样,然后抽出线头,有顺序地理好放在竹匾里,再按一定的长度,拴上竹卡。除了打鱼和卖鱼外,驼爷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理线和拴卡,还要将烂线和损坏的竹卡替换掉。
竹卡和卡线,本地好像看不到有店家卖,据驼爷说要到南京夫子庙的专卖店才能买得到。那时候,夫子庙这个地名大人们倒是经常提及,但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压根儿就不晓得。
渔具有卡子、卡线这还不够,你还得在水中漂游呀,因此最重要的要数“船”了。其实驼爷用的不能叫做船,只能称作盆,俗称“腰子盆”。那种盆呈椭圆形,长约两米,宽则仅容一人弯腿坐下,高度因为考虑到吃水自然比普通澡盆高出许多;盆两侧中间部分的板壁稍稍往外鼓起,以便划船时能用双膝左右顶住,保持平稳。划“船”的桨,则是两块稍厚的长木片,长约三四十公分,宽约十公分;我们试着抓过,不算重;手握的部分做成圆柱形,划桨时便于把握操作。俗话说“船小掉头快”,双手一左一右地用力划桨,腰子盆即可在水中进退自如。即便水面不大的小塘、小坝,因为船小也没有多大妨害。
驼爷还有一只备用的腰子盆,得闲时看见他在里里外外刷桐油,一遍又一遍地,连最细小的缝隙处都不放过,遇到头发丝和各种碎屑都要一点点剔出来,那种耐心细致程度简直和绣花差不多。每当驼爷把备用盆拖出来吹晒时,那种怪怪的油香味在村头萦绕,老远就能闻出。由于保养得好,因而我们看见驼爷挑出来的腰子盆,总是颜色棕红,而且透亮透亮的。
有时候,村上谁家来了客人,主人临时上街买菜来不及,就让驼爷在门口公塘或哪家私人水塘里一显身手。我们就亲眼看见他坐在腰子盆里捕鱼的情形,手脚并用,动作麻利,一点不像个残疾人。腰子盆活像一只庞大的浮游物,在水里忽左或右,灵活自如,一条条白亮的鲜鱼不断被拉上来。那种场景至今还印在脑海里,难以忘记。
老辈们常说:“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中撑船就包括船运和捕鱼。之所以说它苦,是因为这种营生白天要不停劳作,晚上还需熬夜,一天歇不了多少时候,顶多是吃过中午饭后,眯个两三小时。
太阳西下时分,他会坐在自家门口,有滋有味地理线、拴卡子,把鱼饵小心穿在卡尖上。那个麦粒不知用什么办法泡的,软软的,胀胀的,似乎有黄豆那般大,中间的白色淀粉都胀出来了,黄白相间,煞是好看。鱼儿不会是因为贪色那么容易“上卡”的吧。这时候,孩子们往往围住驼爷,听他讲遇到鬼的故事,听他讲迷路故事,听他讲四乡发生的趣闻轶事。活色生香的经历自然也比课堂上老师的刻板教学有趣得多,这让孩子们听得兴致盎然,久久不愿离去。当然由于年龄和阅历所限,在驼爷的娓娓诉说中,我们只能凭直感觉得生动有趣,却无论如何也读不出其中包含的孤独艰辛。
待吃过晚饭,驼爷便会找来毛竹扁担一头连着腰子盆一头连着鱼篓、鱼匾,吃力地往弓形的肩背一放,上路了。村上人每天都能看到他佝偻着挑担的身影,听着竹扁担和腰子盆摩擦发出的“依依呀呀”声,从门前走过,然后消失在苍茫暮色中。这一夜,他在或远或近的周边乡村,独自承受着劳作和孤独,无论清风明月还是雷电交加。当人们在睡梦中的时候,驼爷到底做了些什么,除了他自己外,旁人无从得知。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疲惫地从外面赶回,把捕到的大大小小的鱼儿,简单整理一下,又匆匆忙忙送到鱼市上去,换来几个钱养家度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驼爷说,黑漆漆的夜里在水中捕鱼,最怕卡线被树桩缠住,或是浮漂被鱼拉到深水处,昏暗的风灯根本看不到,这时往往要用划桨捞摸很长时间。腰子盆太小,遇到稍大一点又很厉害的鱼,可要小心,不能蛮干,要跟它慢慢“磨”,磨得它筋疲力尽了,才趁势拉上来。如果跟它硬碰硬,弄不好会人仰盆翻,被拽到水里去,前功尽弃不说,连性命都难保。至于毒蛇或其它看得见看不见的水中怪物,更是不速之客,有的还会兴风作浪,也要小心翼翼地和它们周旋。看来捕鱼也不是什么轻松有趣的事,时时都充满着惊险和曲折。
有时候,驼爷会把捕到的怪鱼带回来任由孩子们处置,像昂刺鱼、黑鱼、鲇鱼、河豚等等,那时候这些鱼远没有现在这么金贵,除了鲫鱼、鲤鱼、鲢鱼、鳊鱼、长白鱼等所谓“正宗鱼”以外,其它都属“杂花鱼”。人们因不爱吃“杂花鱼”而使其身份掉价,鱼市上更是见不着踪影。孩子们将这些“杂花鱼”玩腻了后,都拿来剁碎去逗猫或喂鸭。我们对驼爷偶尔抓到的小水鸟、小乌龟什么的,倒是爱不释手。那时候,因为水面很少受到污染,各种各样的鱼类和水鸟,都按照各自的习性,生存或者竞争。孩子们对残酷的自然界生存法则不甚了了,也不感兴趣,只是把驼爷带回来的东西当成普通玩物罢了。
驼爷和本家婶婶后来生了一个男孩,年龄和我们一般大,算是发小了。因为害过瘌痢头,天灵盖上的疤比头毛还多,我们时不时取笑他,他也满不在乎。他叫发儿,总是在外面玩疯了,整天不着家。每到吃饭时分,驼婶都会在门口拉长声音喊:“发儿,发儿,来家吃饭哩!”“发儿,发儿,来家吃饭哩!”村上的小哥儿们,也会循着驼爷家飘散出的鲜鱼香味,竭力抿住将要流出的口水,站在他家门前凑个热闹。驼婶偶尔也会用筷子搛两三条烧得又红又香的小鱼,打发那些馋猫,馋猫们得了食,自然不好意思老赖在发儿家门口不走,哄笑推搡着四散而去。
驼爷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去世的,那时候我们这班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了。竹卡和卡线,腰子盆和竹编的鱼匾、鱼篓,风雨灯和划船的小木桨等等,驼爷他们这一辈渔民当时用以谋生的渔具,现在已经基本绝迹了。后人能否在民俗博物馆里看到呢?我们不妨再等等。
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还都是边学边玩的孩童。学校在街南头,活动场地少,也不像现在这样作业成堆,更没有名目繁多的兴趣班、补习班可上,因此课余时间多得是。为了打发空寂和无聊,上学前或者放学后,常常成群打伙地在街上逛荡,精明的生意人也瞅准了这个大好商机。
一条南北走向的狭窄小街,满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面,光滑而又硬实;下雨天或是冬日冰冻时,走路可要小心,弄不好就会摔个四脚朝天。夏天的傍晚,三两个爱穿木拖鞋的在街上一转悠,“呱嗒”“呱嗒”声不绝于耳,也颇有一番情趣。
古老的石桥将街南街北连接,桥下是蜿蜒通向长江的江宁河。这座石桥据说是爷爷的爷爷那个时代建造的,很有一些年代了。我们当然没兴趣去考证建桥人是谁,兴奋点却完全聚集在桥头上。有一位做转彩生意的老者,冬冬夏夏驻守在那里。那个时候还没有城管这种职业,他用不着东张西望地,时刻担心有人赶他走开,真的是“我的地盘我做主”呢。老人约莫六七十岁,个头不高,秃顶,豁牙巴,前额满是道道抬头纹。他总是笑嘻嘻地,说话也低声细语,显得特别和气。
我们不做生意,不大懂和气生财的道理,却难以抵挡转彩的诱惑。
老人的转彩摊子由两部分组合而成,一头是彩盘,一头是炭火炉子。彩盘放在矮柜上,矮柜有点像现在的床头柜,下边有两三个抽屉;炉子上面蹲着一只深铁锅,铁锅里煮着红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炭火炉子放在靠石桥栏杆的地方,和彩盘相隔一段距离,为的是防止孩子们闹哄起来不小心烫伤。
所谓彩盘是一个封闭的圆形玻璃罩,直径和一般中号脸盆差不多;玻璃罩下面的圆盘上,设有一个一个小格,小格与小格之间用细铁丝分开,分别标明“头彩”、“十彩”、“末彩”、“空门”等等;圆盘中心处,竖着一个像塔吊似的能够旋转的小柱,而塔吊吊臂下则用线穿着指针;当旋转即将结束时,指针最后停住的所在,才能看出是否中彩。真的转彩时,指针到底指向“头彩”还是“末彩”、“空门”,那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彩盘边沿有一投币口,那时还不使用硬币,先用纸币在转彩老人手上换来刻有“光绪通宝”之类的铜板,再将铜板投入。不用担心把家里的铜板拿来冒充,老人的专用铜板已被无数只小手磨得光滑发亮,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的老古董一般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那投下去的铜板不知道触动了彩盘里的什么机关,只听“咔”的一声,彩盘中间的旋转柱带动吊臂和指针,立即就会沿着顺时针方向发疯似地转动起来。投币人的眼球似乎要在眼眶里蹦出,拼命盯住旋转的指针并在心中暗暗使劲:“头彩!头彩!”,每当指针转向“头彩”档口时,恨不能使用什么魔法让它停下来;当指针滑向“末彩”“空门”档口时,又恨不得上前推它一把,让它再向“头彩”目标靠近再靠近一点。短短的分把钟时间,心中波澜起伏,百味杂陈,一重又一重惊喜刺激从眼前溜过,一阵又一阵失落懊恼不请自来。个中滋味,若不是当事人是没有办法体验的。旁观的小伙伴们也跟着起哄,盼望同学走运的,梗着脖子直呼“头彩!头彩!”;不少幸灾乐祸的,跺着脚跟大喊“空门!空门!”;默然不语的,也不真的是中立主义者,只是心有所属、暗自念叨而已。
一时间,所有的脑袋,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激情和呼喊,全都集中在充满热烈和期盼的彩盘上。
在桥头几乎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情景剧,一幕又一幕故事越演越红火。导演是那位秃顶豁牙的转彩老人,主演和群众演员无疑是我们这班小屁孩,而观众则是南来北往的路人。参与这场博弈的,男孩居多,而且热情高涨、愈挫愈奋;女孩子则大多矜持,很少有光顾的,除非是那些假小子们。大人们自然对这小儿科游戏不屑一顾,只是远远地站着,偶尔有一两个不大服气的,也聊发少年狂试一试手气。一个人转彩,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围成一圈,焦躁、激动,呐喊、助威。人多时候的那种气场,真是既强大又热烈,算得上“欢呼声惊叫声声声入耳,转一步看一步步步惊心”。
旋转的指针牵动着众人的目光,大家都盼望投币人能撞上好运,让指针在“头彩”的位置上停下来,共享中彩的欢乐。如果真的有人转到头彩,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呢!比当下那些装模作样走红地毯的所谓明星神气多了。你知道奖品是什么吗?那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崭新小人书,或者是一张精美的硬纸画片。对于中彩人来说,是可以拿来在同伴面前至少炫耀十天半月的东西抑或是可以让大家共同分享的珍贵礼物。考试不及格,迟到旷课挨批评,被“绿林好汉”们欺侮等等烦扰,早就一下子抛到爪哇国去了。而转彩老者对中到头彩的幸运儿也从不食言,每每在这时候,他脑门上会沁出些细汗,无奈地抿一抿嘴角,在矮柜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人书或是画片,扬手在众人面前一晃,以示诚信,然后郑重其事地交到中彩者手中。
幸运儿真的罩上了明星的光环,周围立马会围上众多的粉丝。他生怕奖品被抢坏,用一只手高高举着,一边喊着“让开!让开!”;一边用另一只手拨开众人,沿着青石板小街,一溜烟地跑得没了踪影。
倘若是中了“十彩”,也还不错。虽然比不上中了头彩那么荣耀,但毕竟能意外得到一支铅笔或者是一块橡皮,算是和中大奖擦了一点边,至少说手气还不算太差,比起老是转到“末彩”和“空门”的人来,多多少少还有一点自鸣得意的底气。
但幸运之神并不会过多眷顾天真的孩子们,尘埃落定之时正是口袋掏空之日,无数次实践表明:头彩难,难于上青天。任何人在外面使劲起哄起不了作用,旋转的指针根本不听你的指挥,大多会慵懒地赖在“空门”或“末彩”的位置上不肯挪步。自己空欢喜一场,却让那些幸灾乐祸的预言家们成为真正赢家。你把大人给的一点零花甚至顺带买小东小西的钱,全都砸进去了,能够实现头彩之梦的机会终究寥寥无几。
究其原因,当然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偌大的一个彩盘,标明“头彩”的档口,只有可怜的两三个,而且又窄又小;标明“末彩”、“空门”的档口却比比皆是,最要命的是其档口比“头彩”的至少要宽上一小半。如此这般,你说中彩的几率能有多大呢?这当然是“事后诸葛亮”了,当时那个年纪是难以明白这个事理的;就是隐隐约约觉察出一点什么来,但仍然不管不顾地拼命烧钱,只是想碰碰手气而已。
其实,那位秃顶豁牙的转彩老人,也不能算黑心奸商。无论寒冬还是溽暑,总看见他在桥头忙这忙那,那么大年纪了,养家糊口不容易。他从不威胁也不逼迫我们把腰包掏干净,大多时候我们是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即便是老师的反复提醒,家长的多次责难甚至挨打,我们依然不会怪罪那位老人。因为他给我们带来了纯真的童趣,也让我们打小起就开始体味到了人世间的反复无常;体味到了七情六欲中既有欢乐,也有沮丧甚至哀伤。
更何况对于那些老是中“末彩”、“空门”的倒霉蛋,转彩老人也绝不亏待他们,总是想方设法给他们尝点甜头、增加再战信心,这大约相当于如今的安慰奖吧。比如中了末彩,他会用两个小木棒,搅两团糖稀递给你。那糖稀颜色金黄、甜如蜂蜜,且入口即化、回味悠长;再比如中了空门,他会盛一小碗糖水外加一颗煮烂的红枣,让你有吃有喝,齿颊留香。倘若你口袋里余钱多多,自然中末彩、空门的机会也不会少,直喝得小肚子滚瓜溜圆,回家连饭碗也懒得端。
桥头上的一幕,为古老而又静寂的小镇增添了些许欢乐,也带来了蓬勃人气。连那些爱“呱嗒”着木拖上街的悠闲一族,有时也会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所吸引,忍不住会踱到转彩摊旁,瞥上一两眼,凑个热闹。
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了,脑海里的记忆仍然难以抹去。只是至今也闹不明白,那投币口下面到底暗藏着什么样的机关?
南京至安徽芜湖有一条长约70公里的铁路,称作宁芜线,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建造的。家乡小镇就坐落在这条铁路的旁边,从镇上到火车站,要穿过简易砂石公路,最远的街北到车站,约莫两里路;街南到车站则要近得多。
这里设一个火车站,是因为每天有几趟短途客车往返南京和芜湖之间,上下午各有一趟相向而行。由于是慢车,逢站必停,沿途有点小名气的村镇自然就不能落下。宁芜铁路不是复线,路过的货车遇到前方有车开来,也需要在小站暂停,交会避让。那时,公路不像现在这样四通八达,城里的公共汽车一般也不会开到乡下来,人们的出行受到限制,很不方便。因此南来北往的人,包括那些探亲访友的,做生意买卖的,求医问药和因公出差的,都会通过火车站聚散。想当初,这里也是家乡小镇的一处亮丽的风景呢。
说亮丽,其实有点抬举了它。它给人留下的印象还真是不敢恭维。
车站不大,如果按照铁路上的设站标准,顶多算个四等小站。售票处和候车室合在一起,只有两三间房屋,坐南朝北,房子的开间比一般住家小得多。售票处的玻璃窗口开得实在不像话,连脑袋都伸不进去,只能靠手递进递出;售票员是个中年女性,蓝灰色大盖帽戴得倒是有模有样,但待人就一般,好像别人欠她三斗米似的,总是板着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哪里?”“中华门。”“五毛。”旅客递过钱去,“啪”地一声甩出张火车票来。“哪里?”“马鞍山。”“三毛。”待钱到手后,又“啪”地一声甩出一张火车票来。公事公办,一本正经,吝啬得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急惊风遇到慢郎中,风风火火忙着赶路上车的人跟她也吵不起来,她懒得搭理你。亏得那年头还不时兴举报,否则就凭这服务态度也够她喝一壶的。
候车室也不算宽敞,一二十个人涌进就挤得满满当当。面朝着售票窗口的地方,摆放两排长长的靠背木椅,木椅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显得斑斑点点的。地下还有少量的烟头、瓜子壳,似乎没有专人打扫,惹眼地显出一片狼藉。墙壁已多时没粉刷过,颜色有点泛黄,上面贴着几张列车时刻表和旅客须知的布告之类。
候车室的左边则是一排木栅栏,留有一道门供旅客检票出入。右边坐西朝东有几排小平房,是铁路职工及其家属的宿舍。宿舍后面是一个坡道,再下面是一篮球场。场上的篮球架已破旧的可以了,那铁圈下自然是光秃秃的。篮球场的四周,栽种着高高大大的白杨树。这种树据说是外来物种,本地不多见,树叶阔大而浓密,经风一吹,会发出“沙沙沙”的悦耳声响。
车站的两边月台各长约五六十米,如到对面月台上车,需横穿中间两股轨道。月台上竖立着两根水泥柱子撑着的站名牌,常见的白底黑字,车站名称坐在火车上也能清楚地看到。说是白底,有些不大准确,仔细一瞧颜色其实和候车室里的墙壁差不多。
小镇火车站是这样简陋粗朴,甚至有些陈旧,说它“亮丽”真是有一点儿不大靠谱。但不管怎样,它的存在,毕竟给小镇上的人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感觉,也让那些稍嫌闭塞的乡下人,逐步嗅闻到了一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五六十年前,小镇上的人们生火做饭都习惯烧秸秆或枯干的灌木,人们都称之柴草。家家屋顶上竖着一根烟囱,以利于烟雾飘散。所谓“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田园牧歌式的“炊烟袅袅”,在歌星的唱词以及文人的诗作里经常见到,看起来很美,实际上是家庭“煮妇”的苦差事。每逢严冬和阴雨时节,浓烟倒灌能把人呛得气都喘不过来。但车站铁路职工的家属却没有这种遭遇,他们不和柴草打交道,他们烧的是煤球。那玩意鸭蛋似的,黑黢黢的,一旦烧着了火就很旺。有点煤烟就连炉子带锅统统端到屋外去,既干净又省事。外头搭个小棚子,雨雪天气一样能煮饭烧菜。煤球快要用完的时候,火车会从城里捎带过来。这让镇上的女人忌羡死了,她们就享受不到这种福气,街上仅有的几家店铺,压根就没有做煤球生意的主儿。更何况她们从来没侍弄过那玩意儿,到时候要是点不着岂不是误了大事?又听说煤球蛮贵的,怕是消受不起呢。女人们只得认命,艳羡之余却又无计可施。
淘气的孩子不信邪,偷偷地钻过月台边的栅栏,趁人不在意顺手觅来一两个煤球,想点火烤蚂蚱吃。七手八脚把一盒火柴擦完了,那煤球依然冰凉,孩子们气得不行,用脚使劲一踩,“啪”地一声,煤球立马变成了碎末末。
让小镇上的人们大开眼界的还有打篮球。在他们看来,四五个甚至十几个人同抢一只球,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好不容易抢着了,又把它扔出去,绕着场子跑得汗流浃背,争来夺去到底图个什么呢?有好事者向车站站长提建议,你们铁路职工福利好,干脆一人发一只算了,免得磕磕碰碰,闹出伤残或是人命来可不是好玩的。站长一时语塞,只是笑笑,他不知怎么才能讲清楚,解释篮球规则更是有点对牛弹琴。学生们倒是多少懂得一点,大约听体育老师不止一次地说过,可惜学校实在缺乏活动场地,连做操都窝在教室里,在操场上打篮球更是一种奢望。有放学回家顺路的,遇到车站有人练习篮球抑或是铁路系统搞比赛,站在球场旁边眼巴巴地望,半天都不肯挪步。偶尔捡到滚在场外的篮球,抱在胸前不停摩挲,死活舍不得扔掉。
有一次学校老师和铁路职工搞比赛,小小篮球场边被各个年级的学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时候还没有篮球宝贝一说,但这种场面孩子们见得太少了。掌声、欢呼声直冲霄汉,吓得过路的火车司机连连拉响汽笛,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白杨树上的诸多鸟儿也受到惊吓,“扑啦啦”飞离差一点折了翅膀。
学生们自然希望老师能打一场漂亮仗,长一长学校的志气。怎奈以一两个体育教师为主临时搭成的“草台班子”,哪里敌得过经常训练的铁路员工?不下两三回合,老师们就跑得气喘吁吁,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孩子们虽无法扭转残局,但碍于礼貌还不至于跑上场去猛咬对方一口。每当铁路队进球时,有时也装模作样地喝彩。就这样,场里场外高潮迭起,欢声不断。孩子们喜欢热闹的天性终归抹杀不掉,每逢这种时候,都是他们的节日。
但最盛大的节日是在车站篮球场上看露天电影。
听说这也是铁路员工的又一项福利,雨雪天气除外,一般一个月左右放映一场。银幕挂在白杨树上,放映机就架在篮球场的中间,汽油发电机则锁在暂时封闭的候车室里。黄昏时分,动听的音乐从扩音器里随风流淌,小镇上的男女老幼就开始躁动起来。
车站上的铁路员工和家属并不多,观众绝大部分是小镇上的学生和车站周围的百姓。孩子们听到消息自然是异常欣喜,好不容易盼到放学,太阳还老高老高呢,就早早来到电影放映场追逐嬉戏。玩的尽兴,连晚饭也懒得回家吃。家长也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有意纵容他们甩开膀子痛痛快快地再疯一回。天未黑尽,大伙就带着小木椅或竹凳赶到车站;年轻一点的,仗着身强力壮,干脆什么也不带,两手空空打“站票”;妇女们也搀着大的,搂着小的,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
一时间,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统统挤在篮球场上,小镇车站呈现出空前的繁荣热闹。各式各样的声响,平时难得一见的场面,充塞耳鼓,吸引眼球。铁路员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值班任务的早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放映机前两个长排木椅上,不时地和熟识的放映员聊上几句;卖零食的场里场外兜圈子,忙着不停吆喝:“葵花籽!花生!”;老人们一边摇着芭蕉扇扑打蚊虫,一边和同龄人叨叨着说不尽的腰腿关节和儿孙话题;年轻男女寻觅到意中人之后,呆不了一小会儿就悄悄牵手闪人。在这里,与其说是放映电影,还不如说是放松心情。
待放映员对着话筒开始清嗓子的时候,天已完全黑透了。照例先放几张幻灯片,介绍有关铁路常识。放映员拿腔捏调地解说和缺乏动感的画面,让观众很烦,一开始场上总静不下来。待正式开映时,才稍稍好一些。
那时国产的影片还不多,大部分是苏联的老片子,反来复去地放,画面和音质自然就不太理想;再加上国外的生活和现实场景相距遥远,不少情节又熟悉得几乎能背诵出来,因而电影放映不到一半,场上观众就开始坐不住了。银幕中人物的对白根本压不住嘈杂人声,放映员看不下去,站起来说一两句“大家请静一静!大家请静一静!”但不大管用。孩子们围着银幕捉迷藏,老人们也悄悄背起竹椅赶紧撤退。如果不是新片子,能坚持把电影看完的,除了铁路职工和不愿回家的淘气鬼,再没有多少人了。尽管这样,电影还照样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伙还照样一趟又一趟地来。
其实,对于小镇上的男女老幼来说,电影里的人物命运、故事情节并不是很重要的,他们只不过是想借用一种全新的视角,享受一下文明和新鲜而已。富有现代气息的火车乃至小镇车站,正好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