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罐头

徐 岩

西大直街浴池是幢临街的三层小楼，靠门厅往二楼的楼梯口放着一架透明的玻璃冰柜，里面摆着些饮料和啤酒，最让小李子欣赏的，是在冰柜的最低层，竟然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桃罐头，白的是白桃，黄的是黄桃，水粉色的也不是加色素的那种，而能够让你看得出来那是水蜜桃做成的，很吸引人。

小李子每次从澡池里出来，换睡衣去楼上的休息大厅歇乏时，都会要上一瓶，黄桃，或者白桃。躺到铺了白被单的卧椅上点根烟吸起来时，服务生会把打开了盖子的罐头给捧过来，再递上一个勺子，说一声先生慢用，见他抬头看过了，才弯着腰离去。

桃子只有十几块，大小不等，果肉饱满地浸在罐头水里，半透明状态，很诱人。小李子吸完手中的烟后，便开始吃这瓶罐头，真是冰凉可口啊，拿他的话说，败火。

小李子每个星期洗一次澡，那么一个月就要洗上四回，他是做石板材生意的，工作归结起来就是脏累两个字。小李子在先锋路的三辅街开了间店铺，雇两个人守着，专职零售和批发，他进的货只是几种，麻砖、石头面贴和理石板等，意图就是大众化。小李子的思路是对的，城里的房价是看涨了，可买房人的装修理念却变了，越简单越好，越省钱越好，所以啊做生意你就得有头脑，不然的话赔本倒闭就会时时刻刻地跟着你。

小李子老家在顺城的乡下，村子挺大有几百户人家，却没走出来几个人，都是弯脊梁种那几亩田。所以小李子就特珍惜他拼了四五年才创下的买卖。手中是有几个钱了，但钱是什么呀，说白了就是纸片子，握在手里拿捏不住了那是会飞走的，不小心就会飞得无影无踪。这说的可不是假话，他亲眼见过的，跟他曾经一起来城里做买卖的一个同乡，在结识了一个女人后，硬是把手里辛辛苦苦赚得的几十万血汗钱遭践了，没什么原由，就一点，那女人教会了他吸毒，一开始吸着新鲜，到后来上了瘾，守着个金山也是白搭。

这事对小李子来说，算是一个血的教训，他从那个同乡身上借鉴到了一点经验，那就是不能让女人缠身。离不开女人没什么，女人是补药这话也不假，但绝对不能让她们给套牢了，耳鬓厮磨日子久了就会惹上一身的祸水。所以说小李子每个月想女人了就到浴池里去找，拿打扑克赌钱的话讲，一把一利索。每次去外地送货回来，他都会到浴池里泡个澡，身子舒坦了有心情就叫一个按摩女孩，做那件事或者不做，尔后，到休息厅里小睡上一觉，再起来去街上吃晚餐。

小李子的老婆在乡下老家，照看小李子的母亲和九岁的娃上学，两口子半年也只能见到一次，跟度蜜月似的。小李子想咋也得挣足了钱，才能回村里去，把瓦房盖成新的，再建个养猪场之类的，有家园有事情做才行。

香顺浴池的老板娘跟小李子的年龄差不多，长得漂亮，嘴又甜，很是招揽顾客。小李子去第二次的时候，就知道了老板娘的名字，杨晶。她把三楼按摩间里的十几个小姐都起了水果的名字，诸如桃子、酸梅、小梨等等，来客人需要按摩了就朝楼上喊一声。

杨晶似乎对小李子格外关照，总是让服务生给他砌一壶新茶水，并嘱咐一定要用茉莉花茶。在小李子来了几回之后，悄悄地塞给他一张贵宾卡，说能打八折。小李子起先还是半信半疑，可洗完了去吧台一结账，竟真给他抹掉了几十块钱。小李子心里热了一下，把那张贵宾卡放进了钱夹里。

两个月后，小李子跟服务生都熟了，才从一个叫二瓜的服务生嘴里知道，老板娘杨晶的哥哥在他所在的一个区公安分局任职。小李子想怪不得人家能做这么尖端的买卖，原来是有靠山。

因为有了那张卡的缘故，或者说因为自己的生理需求，小李子每月不间歇地去浴池洗澡，什么桃子呀、红杏呀和小梨之类的年轻女孩都被他叫到包房里按过摩。自己一个月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忙生意，灰头土脸又腰酸背痛的，图个啥呀，不就是图挣俩钱养活家小，盖房子置办田地吗。但也不能亏了自己，身体也是本钱啊，真有一天没了好身体，那你还挣个卵子钱？

小李子想得开，每次洗完澡后叫个小姐按摩，花上个百十块钱，轻松一回。

小李子叫女孩按摩的时候，一般采取一次性原则，比方说叫过了红杏和桃子之后，他就在下一次或再下一次来时，不找她们了。这行业也好，这种消费也好，怕的就是脸熟。虽说小李子是一个没有单位约束的自由人，但没有单位的约束还有内心的约束呢，在脚一踏进这方地界的时候起，心里就该有理智有警觉，别出什么事情为好。

半年过后，小李子却没办法坚持这个自创的原则了，因为浴池里不再有新的按摩小姐来更替，他就又叫到了桃子。耐于顺城老乡的情面，小李子就把桃子留下来。桃子进到包房里的时候，是化了妆的，一张粉脸，微红的脸蛋，真就跟一枚刚出园的鲜桃一样。小李子就朝桃子笑了一下。桃子的一双手立马抓住了小李子的手，说哥你好久没来了吧？小李子说上周还来了呢，只是没碰见你。桃子则又说，可不是么，就没碰上，啥也别说了，就是妹妹没福气。

两个人拉了会儿话，就直奔主题，待桃子系腰带的时候，小李子点了颗哈德门烟，边吸边说，什么时候回乡搭个伴吧。桃子便嗯了一声说，等过年吧。

桃子有时候会陪小李子抽颗烟，或跪在床上给他捶一小会儿背。

桃子推开门要走的时候，服务生会给小李子取来一瓶桃罐头，冰镇的。

小李子想，桃子的身子是温热的，接触之后，整个身心都感到了惬意，而接触过之后，身体却会变得燥热异常，吃上一瓶水果罐头，黄桃也好白桃也罢，吃进去从心里往外凉快。

石板材店坐落在临河的三辅街42号，是个小店面，两间屋子外面的做仓库，里面的办公兼作卧室，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满满当当了。小李子雇了两个员工，一男一女，男的作仓库保管员作搬运工作押车员，多职多能，女的作收账员作保姆作售货员，也是多职多能。小李子给他们俩都多开一些工资，付出了么就得有回报。男的叫大河，比小李子大两岁，憨厚耿直，也是从乡下来城里的，死了婆娘到城里后又找了一个也是离异的女人过日子。女的叫桂芹，姓蓝，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城里人，具体的家庭情况小李子还不清楚，是两个月前自己找来的。蓝桂芹长得好看，瓜籽脸大眼睛，总是眯眯的笑。人勤快，里外一把手，又卖货又拾掇卫生还做中午饭，很让小李子满意。

有时候小李子就在心里想，要是把这个女人发展成跟桃子呀红杏呀这些按摩女孩一样的关系就好了，自己会省去多少麻烦。

每天来买货的人虽不是很多，但买卖却也算兴隆，哪天都能卖上个几千块钱，毛利后面咋也能剩几百块钱。小李子只管进货，收账，或去外地送货，日子清苦倒也舒心，自己就是苦命的孩子，打乡下拼出来，不吃点苦还行？

在城里小李子没什么亲人，最早进城里闯荡的时候，有一个姑妈被他寻到了，去了两次后便察觉到了异常，说白了就是人家根本没瞧起他这个乡下的穷亲戚，不用说什么，脸面上就挂出来了，一家人都不高兴，他就不去了。有一回被一个工地的包工头辞退了，一天一宿没钱吃东西，他硬是咬着牙吞了两个烂柿子，也没去姑妈家讨嫌。

小李子深信一个道理，这世上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坐在街心广场的木椅子上掉眼泪的时候他就怀念起老家来，村前村后那成片的碧绿的庄稼，那是他们活命的依托啊，有时候想想，农民咋了，农民也是人啊，要是没有他们的土里劳作，城里人吃什么，总不能吃树叶子吃空气吧。

小李子来城里几年后，虽说是没了亲戚，却还有朋友的。小李子的两个朋友就像他店铺里的雇工一样，也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国家公务员，就在小李子做买卖的税务所上班，叫大成，比小李子大三岁。女的叫晓禾，是开饭馆的老板，小馆不大，专营水爆肚，渐渐地就成了一道招牌菜，真就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句老话，惹得很多人去小馆里尝尝鲜。小李子喜欢吃水爆肚，饭馆离他经营的石板材铺又不远，他每周都去吃一两顿。时间久了也就跟老板娘混了个脸熟。

朋友也是有远近的，远的只能说是熟悉而已，近呢就得有些交情了。

小李子跟大成的交情说起来有些戏剧性。大成带着一个同事去小李子的石板材铺收税，小李子正跟大河吆三喝四的下象棋。大河要缓一步马，小李子说啥也不让，两人按着棋子争得面红耳赤。吵声传到正在外间货柜旁收税的大成耳朵里，便进屋看。须臾之后，看出门道的大成就一把将大河拽了起来，说咱不缓棋还不中吗？大河说不缓马就没了。大成说没了你可以进车，炮再下沉，说着竟坐下来替大河跟小李子下起来，几步棋把小李子的帅将死了。小李子输了棋想骂两句娘，抬脸瞧见是经常来家里收税的两位税官，才堆了笑说税务哥真是好棋、高手。大成一边摆棋一边说再摆一盘，咱重新来过。小李子也是瘾头子极大，两人杀将起来。最终小李子多赢了一盘，小胜大成。

后来，两人又在专营水爆肚的小酒馆里撞见，彼此打招呼喝了杯酒，小李子在结账时抢着替大成那桌结了。再后来，他们又在小酒馆里撞见，大成则把一个人吃饭喝酒的小李子拽到自己那桌上，把他介绍给了同桌的朋友，说是他的一个表弟，而且还抢着结了两桌的菜钱，虽说小李子要的酒菜值不了几个钱，但那也是人家的一份情意啊。

两人渐渐地走动起来，大成经常到小李子的店里下象棋，完了之后，俩人就出去喝酒，或者在店里吃。成好朋友的一年多时间里，大成照常收小李子店铺的税款，也照常跑来跟小李子下象棋，吃饭是互通有无，两人都花钱。

这是小李子跟大成的交情，至于小李子跟开饭馆的晓禾的交情则更是富于戏剧性，讲起来你会觉得挺可笑的。晓禾的饭馆营业执照到期了，她因家里出了点事情而拖着迟迟没有补办，便被工商所的赵所长查封了店面。小李子去饭馆里吃水爆肚，却看见了正愁眉苦脸坐在门厅口打电话的老板娘晓禾，就说放着好买卖不做，闭什么店呢？晓禾说了事情原委，小李子就说你先撕了封条给我做一盘水爆肚，我边吃边找熟人帮你说情，准保没事。晓禾找了两个人都还没给她结果，急着呢，见小李子这么一说，就信了，吩咐手下人开后边的门进店生火起灶。小李子一边吃水爆肚一边给大成打电话，让他帮自己把这事说和了，并强调说女老板是他的一个亲戚。之所以小李子要给大成打电话，是因为两人下棋时大成跟他说过，这条街工商所的赵所长是他的小舅子，有事吱声，肯定照顾。

没想到大成真就给他小舅子挂了个电话，说人家明天就去补办执照，这芝麻大点小事你封人门干啥，何况是姐夫的一熟人。

一个电话店上的封条就来人给撕掉了，喜得晓禾乐颠颠地跟小李子说，没想到兄弟你真是办事人，敬了包烟后，还给他免了单，可小李子死活不肯，硬是撕扯着交了饭钱。

有时候，晓禾在店里不忙，还会坐下来陪小李子喝几杯，散装白酒，纯粮食酿的，成壶卖。晓禾叫大师傅给上盘菜，两人便一人一壶地喝，极开心。后来晓禾就认小李子干弟弟，小李子也知道了晓禾是刚刚离了婚的一个女人，丈夫是个知识分子，出国了。小李子便在心里想，世界那么大，每人一个小角落，相识真就是缘分啊。

小李子又一回去浴池的时候，巧得很竟然又遇见了桃子。

小李子在跟桃子做那件事时，发现桃子的身子瘦了很多。

小李子就说妹子我咋就觉得你瘦了呢？桃子说是瘦了，你的眼睛还挺毒。

小李子说咋了，没粮食吃了？呆会儿我让人给你扛两袋子大米来吧。小李子的玩笑话没能让桃子乐出来。桃子紧紧地搂着小李子的胳膊说，家里遇见愁事了，天天吃不下饭还送大米，你是成心挤兑人嘛。

小李子便问桃子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并让她说出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她。桃子的嘴唇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桃子说她父亲摊官司了，家里人都在筹钱摆事。小李子说，别急，你说来听听。桃子便说了事情的原委，桃子的父亲在老家是帮人家杀牛的，给人家打下手，在去外乡贩牛时，喝酒开拖拉机撞死了人，经官就得做牢，私了要花一大笔的钱。桃子把自己出来一年多攒的钱都寄回去，加上家里人四处借的，还差万八块。桃子边说边掉下了眼泪。

小李子听了之后也伤了心，他想面前这个跟他一样也来自乡下的女孩确实是遇到麻烦事了，瞧她哭得伤心的样子，是着实地为她的父亲担心呢。自己的父亲也不在了，死得早，虽说是病死的，但也让小李子尝到了生活中没有父亲的滋味，父亲可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呀。

小李子抓住了桃子的手说，这笔钱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得给我说你啥时候还我，并且得给咱写欠据才行。

桃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哽咽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哥？

小李子说真的，谁让咱是同乡呢。

桃子思忖了一下说，四个月，咱一准还你。

第二天，小李子便给桃子送了钱来，揣了桃子给他打的欠条走了。

小李子是急着要跟大河去外省送一批货，人家要得急，得赶时间。将店铺交给蓝桂琴后，两人便雇车装上货出城走了。

小李子是从上个月开始相信蓝桂芹的，他打了辆车去了蓝桂芹的家。城郊青瓦胡同的一个小院落里，两间矮小的平房，是她丈夫留给她和孩子的。快下班的时候，小李子看见蓝桂芹从旁边的粮店里买了一袋米回来，见到小李子看她脸就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断顿了，不买就熬不到星期天。小李子知道离星期天还差三天呢，这样子蓝桂芹必须在今天占用一点工作时间去把粮食买回来，一家人总不能好几天都扎脖子呀。小李子也没说什么，下班时出去打了辆出租车，停到门口喊蓝桂芹说，把你的粮袋子搬上来吧，我捎你一段路。

蓝桂芹惊愣了一下，又听小李子喊了一遍后才明白了，赶紧搬了粮袋子上了车。到城郊胡同口时，蓝桂芹说啥也不让他往里送了，小李子就逼着司机说往里再走走，五十斤米沉着呢。出租车便一直开到了蓝桂芹的家门口。小李子帮她把粮食袋子往屋里搬时，蓝桂芹在后面抢先付了车钱，再跟进院子帮小李子立了粮袋，又回屋给小李子取湿毛巾擦手，送小李子出来时，出租车却一溜烟地开走了。小李子喊了几声也没有喊回来，就嘟哝着说，这司机咋了，不收钱就走了，我还得坐回去呢。

蓝桂芹见小李子这样说，才恍然大悟地说，怪我了，真是怪我了。

小李子说咋就怪得着你呢？

蓝桂芹说，我抢先付给他车费了，他准是以为你也到家了呢。

小李子弄明白后，就说，你看看你总抢啥呀，把事情弄反了吧。

蓝桂芹早已经红了脸说，那就留下来吃饭吧。

小李子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走出去得半个小时，就随着蓝桂芹进屋了。

房子很旧，屋内的摆设也简单，除了两样旧家具再没别的值钱的物件了。小李子在心里想，这女人过得挺艰难的，说你丈夫跟孩子呢，怎么没见回来。

蓝桂芹说丈夫去外地做泥水活了，儿子在城里姑姑家住，就是为了念书方便。

蓝桂芹先给小李子泡了一搪瓷缸子茶水，尔后又手脚麻利地做了三个菜，竟还给小李子端上来一壶酒。小李子吃了饭后，走出胡同口，对送他的蓝桂芹说了一句暖心的话。小李子说，大姐你就在咱店里好好干吧，下个月就给你涨工资。

那天以后，小李子真就在月底给蓝桂芹多开了两百块钱，而且把收款的活也交给了她，他想这女人是实在的，完全可以信赖。

从蓝桂芹家里吃了饭回来，小李子直接回了自己的店铺，他本打算去香顺浴池洗个澡再找个女孩做按摩的，可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了兴趣，回去的路上小李子在心里想，这世上过苦日子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啊，无论是乡下还是城里，竟都存在着贫富不均。

总是跟大成一起来小李子的石板材店收税的还有一个人，大成管他叫马兵。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没成家呢。这话是大成带马兵第一次来店里收税时大成指着马兵跟小李子说的。马兵反驳了大成一句，马兵说不是没成家呢，而是连对象还没有呢。几个人听后都笑了起来。

马兵不喜欢下象棋，跟大成一同来时，看到大成跟小李子过瘾地杀将起来，就收了税走人。马兵说把时间耽搁在你争我夺上没劲，这很愚蠢。马兵说的话大成跟小李子也听不见，心思都在棋盘上了。马兵就去下一家了，他要沿着这条石板材街收到西头的茶叶庄才能歇晌，再去吃碗兰州拉面，尔后去街口的一家游戏厅，玩几局斗地主，打发本应午睡的时间。

小李子送货回来时在街口遇见了马兵，叼着烟卷往外面走。小李子就说还没到月初呢，怎么就收起税来，莫非是抢前抓早吗？马兵瞧见是小李子跟他说话，就抓了小李子的手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正找你呢。小李子说找我有事？马兵说是的，还是重要的事。两人来到墙根处，寻阳光弱点的一块地方站了，马兵单刀直入地说，快点帮帮陈哥吧，都急死人了。

小李子知道马兵说的陈哥就是他的朋友大成，大成的全名叫陈铁成，是主管他们这条街的税务所副所长。就问大成咋了？马兵说陈哥竟聘所长，后天便面试考评。小李子说他竞聘找我做啥，我又不是你们领导。马兵说不跟你绕圈子了，直说吧，陈哥是人选之内，参评的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只差东风。

小李子说要用钱吧，得送多少？

马兵说不要钱，要你们群众的呼声。

然后马兵跟小李子说，这一片商铺区你人缘好，张罗着联名给陈哥写一张纸表扬一下贴分局墙上去，事成后我请你喝酒。

小李子想想说，能顶用吗，群众联名的一张纸难道比钱还好使，他狐疑地答应了。

两天后，马兵来找小李子喝酒，两人去了淮北路的一家中档火锅店，小李子以为大成也在，却没露面。马兵给小李子倒上酒，端杯子说喝吧，是陈哥的意思，他陪领导呢，来不了，带话谢你。

小李子说都是好朋友，还谢啥，只是举手之劳。

马兵结账走时跟小李子说，这事就别声张了，传出去不好，好像弄虚作假似的。

小李子在心里说，操，都啥年月了还搞形势主义呢。

十几天后，大成真的扶正当上了所长，却没在小李子这个管片所，而是调到市场路那个小所去了。小李子抽时间去看了一趟大成，大成正忙着布置手下的三个兵清理整顿小商贩的乱摆乱卖现象。大成见是小李子来了，就抹了把脑瓜门子上的汗水说，好长时间不见了，你买卖咋样？小李子说还凑合。然后小李子问道，中午一块整点？大成说不行，税务所刚成立，还没雇着做饭的，我得给大家伙上灶。小李子说算你不就四个人吗，还大家伙，一勺烩得了，我请。大成说不行，我自个吃你的行，谁让你下棋输我了呢。大家伙都去，那就是吃请了，犯规的。

小李子临走时跟大成说，啥时候来下棋，我刚按棋谱学了两步，估计收拾你没问题。

大成说忙完这两天，自会上门杀伐，你就备菜吧，我带酒。

小李子说，那就这个周六的晚上，一言为定，戏言可是小狗。

往店铺回的路上，碰见了马兵和一个矮个子胖男人，两人嘴里都叼着烟卷。马兵拉住小李子的手说，这是高所长，新来咱片的。又指着小李子给高所长做了介绍。然后，跟小李子说吃了没有，要不要一块吃口饭？小李子说刚吃过，边说边摸着肚皮说，还涨着呢。

马兵说在哪儿吃的，这么早？

小李子说在陈哥哪儿，市场路那儿的蒸饺馆真不错，味道鲜着呢。

两人说话的当口，那个高所长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朝前走了，马兵只好撵上去。

小李子朝两个人看了一眼，也掏出手机来给店里打了电话，说回去吃，马上到了。雇工大河在电话里说，老板，让桂芹给你炒个尖椒干豆腐？小李子说不用，做啥就吃啥，不喝酒。

小李子有一段日子没有去香顺浴池了，他听人家说那儿几天前被查封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街边上的一个报纸摊前面吃冰糕。小李子去道外的火车站给外县的老客户发石板材，回来走热了，就买冰糕吃。他要了一只红小豆的扁冰，一边嚼一边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卖报纸的中年男人便跟小李子说，买张《今晚报》看不？全市飓风行动，查封了十多家酒店浴池呢。

小李子拿过来报纸，递过去一块钱的纸币，找到六版看起来。

果真有被查封的浴池的名字，倒数第三行上面，小李子看到了香顺浴池也在查封之列。小李子的心抖了一下，他想那些个按摩的女孩会被警方带走吗？那么桃子呢？小李子关心的是桃子，她可是用张纸条就拿走了他一万块钱啊，那一捆纸币不起眼，得靠他卖一卡车的麻面砖才能挣到手的。

吃完手中的雪糕，小李子拿着报纸往店里走，走到一个僻静的树荫下时，掏手机给浴池的老板杨晶打了个电话，杨晶的手机竟然通了。

小李子说杨姐吧，我是石板材的小李子，听说你那儿洗不了澡了是吗？

杨晶在电话里说，是，公安局搞清查整顿呢，得一周以后开业。

小李子想问桃子还在不？却没问出口，就说那好吧，我下周去，你可别忘了镇几瓶桃罐头啊。

小李子从随身带的小本子里翻出桃子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按号拨过去，一连几次都是用户已关机，便挂断了。

小李子想，不是被警方带走了就是回老家了，最让小李子担心的是，有了这次变故后，桃子会不会远走高飞呢？一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她会只因一纸欠条就等着还钱吗。

小李子想许是自己的失误，压根就不该借按摩的女孩钱，自己原来一把一利索的信条终究没有把守得住，还是日久生情地对女人动了念想。

小李子等了一周，再打电话给浴池老板杨晶，杨晶说警方那边倒是没事了，可她考虑到浴池的破损程度，该重新装修一下了，就利用天气温和的初秋，暂时停业一段时间，修整一下浴区和休息大厅。

小李子忍不住就问了桃子的下落。

杨晶在电话那端笑着说，忍不住了？要不要给你调一个去你家里呀？

小李子说别逗咱了大姐，我是找桃子有点事。

杨晶说，桃子回老家了吧，好像是她爹出了点事情。

小李子说啊，怪不得电话打不通呢。

桃子留下的那张欠条被他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小李子想，到啥时都顶用的。

立秋后第一周的最后一天，小李子去三辅街邮局给婆娘寄钱。他想这个月不回去了，趁着天尚暖和多送几趟货，再集中钱多进些货，冬天好够周济的。

小李子填完单子汇了钱后，碰见小饭馆的老板娘晓禾来取钱。

晓禾说，咋好几天没来吃饭啊，都成忙人了。

小李子说这阵子确实忙，你取完钱回酒馆不？

晓禾说回啊，你等我咱俩一块走。

等晓禾取完钱，两人走回了小饭馆。小李子要了盘水爆肚，又带了碟油炸花生米，打壶酒喝起来。进厨房忙了一会儿后，晓禾给小李子端了盘热腾腾的水饺，也坐下来陪他喝。

晓禾说最近没回家看看吗？

小李子说仨月了，忙得不可开交，钱真他妈不是好挣的。

晓禾说那你不想你婆娘？

小李子说想有啥用，不能把血汗钱都搭在路费上啊，再说了，税改之后，钱多难挣呀，每月光上税就得几张钞票，再加上给人家上供的，凑起来好几百块。

晓禾说，你不是跟那个原来的姓陈的副所长朋友吗？他调哪去了？

小李子说调市场路所去了，新来这个姓高的忒黑了，税一分不少收不说，还净挑你毛病，哪个月不上供都拉着驴脸跟你较劲。

小李子喝了口酒后叹息着说，自打大成走后，他手下那个叫马兵的税收员跟变了个人似的，哪个月都得给他买一条烟，还得请两顿小馆子。

晓禾说，你知道那个高所长跟马兵啥关系吗？

晓禾接着就告诉小李子说，高所长是马兵的表姐夫。

小李子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喝酒。

晓禾说，我这小饭馆他们也经常来，写了巴掌厚一沓欠条了，这月说下月结，下月还是这句话，油嘴吃豆子，话也跟着打滑。

星期六下午，大成真来到小李子的石板材店里，两人见了面便开始下象棋。

三盘棋很快就吵嚷着下完了，小李子赢了，大成直拍大腿说自己的棋艺倒退了。小李子说这回你可真正的成臭棋篓子了，就说那步横飞相吧，后面跟着吃士对脸呢，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的。

大成说整点酒吧，好几个月没跟你喝点了，我带了酒来。

小李子接过大成从兜子里摸出的一瓶龙江陈酿说，还是好酒，现在有人孝敬你了？

大成说，上周家里安防盗门，老婆买两瓶招待人没喝了，剩这一瓶，拿来咱俩喝了。

小李子赶紧张罗着让蓝桂芹弄菜。

大成说去爆肚馆吧，菜上的快还不麻烦，两人就拎了酒出了门。

路上大成说，问你件事，许你直说，说实话，不许糊弄人。

小李子说咱啥时糊弄过人呀，连做买卖都实成，说话还能有假。

大成说前段时间我竞聘所长时有人往分局送了群众联名书是你牵的头吧？

小李子立刻红了脸说是，是你同事马兵来找的我，咱俩是好朋友，又是棋友，我能不出面吗？

大成说你让人家给利用了。见小李子有点懵懂，大成便说你做的事正好适得其反，领导还以为我在弄虚作假呢，误以为我急功近利，把我调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所，职是任了，可业务少了。

小李子想起爆肚店老板娘晓禾说的税收员马兵跟新来的所长老高的亲戚关系，心就明镜一般了，啊，原来是别有用心呀。小李子转念一想，真是他妈的人心隔肚皮，没想到马兵小小年纪还有这弯弯肠子。

两人一直喝到日落黄昏，老板娘晓禾过来陪他们喝了两杯，说陈所长高升了是好事，说明事业有成，可也是坏事，挪窝了咱这小酒馆借不上光了。

大成打着酒嗝说，你就像小李子一样，干干净净做买卖，谁也拦不住你发财，这时代，歪门邪道那套东西已经逐渐的吃不开了。

小李子有些舌头发硬地说，咱可是个本分人，咱做买卖从来就不欺骗人。

晓禾说知道你小李子是好人，要不咋就喜欢你呢。晓禾急慌之中也说了实话，说露了嘴。晓禾的脸立马就红成了一只桃子。还好大成跟小李子两人在粘乎乎地唠话，都没听清晓禾的话。

晓禾便起身去厨房了，她想得给两个将醉的男人切点酸黄瓜片，那玩意解酒。

玻璃上有秋霜的时候，小李子带着他的雇工大河开车去了外省，他想趁下雪之前多送几趟货。临走时小李子给蓝桂芹留了些现金和一张银行储蓄卡，说有两车货，要是在他走这几天进来了就取钱按货单给人家付款，小李子已经完全信任蓝桂芹这个女人了。

打上次无意间帮蓝桂芹送大米去了她家里后，两人还有过一次接触，就是在一个下雨天里，小李子生病了，下班的时候蓝桂芹没有走，而是留下来给小李子煮了姜片粥，又出去给他买了些药回来。小李子喝了粥又吃了药，就撵蓝桂芹回去，可蓝桂芹不走，说大河让她留下做看护的，什么时候你发烧退了才能走。小李子说别听他瞎白话，我一个大男人得点小病能出啥事。再说了，我要是发一夜烧，你也守一夜？蓝桂芹说就是守两夜也守，你是我老板，又对我们好，做这点小事还不是应该的。小李子就被蓝桂芹的话感动了，想他这辈子尽遇上好女人了，比如说爆肚馆的老板娘晓禾也对他不错，还有香顺浴池的杨晶，还有按摩女孩桃子，自家的婆娘也是啊，从来对他都是百依百顺的。小李子抓了蓝桂芹的手，觉得她的手滚热滚热的，那天晚上他真就发了一夜的烧，蓝桂芹也就守了他一夜。

小李子跟大河带着车走了三天两夜才到外省的一个送货地点，卸了货拿了钱之后，三人就找家饭馆大吃了一顿，雇工大河一个劲地敬小李子酒，就把小李子喝多了。结了账三人再去找家小旅馆，开了个三人间睡下了。

小李子喝多了酒昏睡着一夜未起，天大亮时司机出去加油回来喊他走，才迷迷糊糊地穿衣起床。两人收拾东西上车时却不见了他的雇工大河。问司机大河的去向，司机也说不清楚，说他清早起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大河。小李子说再等等吧，兴许出去转了，两人抽了几颗烟还是没有回来，大河没有手机，真是没办法联系，又等了两个小时，眼瞅着快十点钟了，司机又急着赶路，便走了。

小李子给旅馆的老板留了个条子，让大河回来打上面的电话，并说让他自己坐火车回去吧。

一路上几天的路程，大河也没打电话来，小李子往店里打也没人接，心想这都是咋的了。

两人马不停蹄赶回去后，店里的场景让小李子惊呆了，整个一个被盗现场，留守的蓝桂芹不见了踪影，家里办公桌抽屉里的几千块钱也被拿走了，还有几件衣服。去银行一问，给蓝桂芹留下的一张卡里存着的四万多块钱分文未剩。小李子的脑袋就大了，好半天才拨电话给大成，大成说没时间下棋，忙着呢。小李子嘶哑着嗓子说店里出事了，你来一趟吧哥们。

大成赶到后帮他分析了事情经过，说你让你雇的两个员工给涮了，他们是认识而有预谋的，赶紧报案吧。

小李子还不死心，就让大成开车拉他去了郊外蓝桂芹住的房子，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邻居出来人说租房户走了，三天前搬走的。

小李子才信了，边跟着大成往回走边说，真是人心隔肚皮呀。

小李子报了案后，回到店里就病了，送货的人来电话说你们进的两车货还要不要，小李子说先不要了，过些天再说。爆肚店的老板娘晓禾知道了他的事，来把他生拉硬扯地送到了医院，经医生检查是急性胃炎，小李子上火了。

期间大成来看了他两次，都带了棋盘来，逼着小李子跟他下棋，都被小李子拒绝了。小李子说没心事下棋了，两年来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让人家骗走了。

大成说，男人吗，得坚强一点，人的一生啊，就跟下棋似的，总会有个输赢，看淡些吧，算你经历过并长了见识，咱可以重新再来。

大成临走时说，你要是生意上缺钱，我可以借你，我攒了些准备买房的，可以先给你应急。

晓禾也表了态，说她手上也有些闲钱，也可以给他用，小李子便感动了，眼泪巴碴的说，自己手上还有一些呢，够用的，只是病好店子开业时雇人得看好了。小李子说这年头最不把握的就是人啊。

临出院那天，护士领进来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孩，说是找庙成功的。

小李子仔细一看竟是桃子，便说你怎么来了？

桃子扑到小李子床前，拉了他的手说，哥你咋病这么重呢，我都找了你好几天了。然后桃子便把她回老家照看娘的事说了。她说爹的钱还是没凑齐，被经了官，判了徒刑，娘一股火病躺下了，桃子一直在家呆了两个多月才回城里来。桃子说完就把一个牛皮纸口袋放到小李子的手里说，多亏哥你帮咱了，如果您不嫌弃就认咱做你的妹妹吧，咱随时都对你好。

小李子说你有钱花吗，要是手头紧就先用着，哥暂时也不用。

桃子说不用了，咱娘把几墒地租出去了，钱正好都能还上。

小李子说你送我回家吧，刚刚办了出院手续。

两人打了辆出租车，收拾了东西回了店里，进屋后小李子就把桃子给抱住了。桃子以为小李子是想她的身子了，就说哥你别急，你要是想要也得等晚上吧，这两天我就不走了，伺候你几天。

小李子趴在桃子肩头哭起来，桃子被弄得不知所措了，就说哥你是咋的了呀？

小李子半天才说，哥被店里雇的那两个狗男女给骗了。

小李子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桃子像忘了什么似的，呀的一声拍着脑门去背包里取出了一瓶桃罐头，拿给小李子说，哥你看我特意跑了两条街才买到的，还是黄桃呢，我给你打开吧。

桃子找来了螺丝刀子，撬开瓶盖口，再取来筷子喂给小李子吃。

小李子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便让给桃子吃。

桃子说都吃了，吃了你就能逃过所有的劫难了，时下不是流行给年迈的父母买桃罐头吗，吃了儿女买的桃罐头就能健康长寿，就有福，就能逃过劫难而不死。

小李子说我不是还没老吗，吃了会好使？

桃子说好使，你是咱哥，哥也是最亲的人啊。

桃子的话让小李子又感动了一下。

晚上桃子按小李子的指点，去仓房里把煤炉子搬出来，在地中间生上火，给小李子熬粥喝。火炉子把整个房间都温暖起来，火光里映着桃子一张好看的脸。

小李子看看了桌上的日历，说都十一月初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桃子说可不是咋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小雪呢。

小李子说是吗，等我病好利索了，得回趟老家，把你嫂子和娃都带过来，在城里总是一个人闯荡，心空落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