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哲学视野中的认知语言学
——哲学第四转向后的语言学新论(上)

2013-10-23 12:50:36
外语学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后现代语言学哲学

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语言学

〇整合性研究

后现代哲学视野中的认知语言学
——哲学第四转向后的语言学新论(上)

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西方哲学经历了毕因论(本体论)、认识论和语言论转向后,于20世纪50—60年代又出现了第四次转向“后现代思潮”,这既为人类理解世界、认知自身、建构哲学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窗口,也为语言学研究指明了一个全新的方向。笔者认为,体验哲学、中国后语言哲学和认知语言学即为哲学第四转向后的产物。本文主要基于后现代哲学观论述认知语言学的3个基本原理或研究方法:去中心论、体验人本观、原型范畴论。

第四转向; 后现代哲学; 认知语言学; 语言新观

1 西哲第四转向:后现代思潮

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哲学家们确立了“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形而上学方向,聚焦于“存在的实在性”,专注“客主关系”,针对自然哲学产生了“毕因论(或本体论、存在论)转向”。自培根、笛卡尔等以来,这一问题又被导向了“存在的认识性”,将“客主关系”转变为“主客关系”,从而产生了“认识论转向”。自Frege,Russell,Wittgenstein和Vienna Circle之后,这一问题又被专注于“存在的表达性”的“语言论转向”所扬弃,用“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替代了“主客关系”。

我们(2012a)认为,西方哲学不仅发生了这3次转向,还于1950s-60s出现了第四次转向——后现代思潮,因而引出了“中国后语言哲学”的新思考。本文暂将后现代转向描述为:研究存在的人本性和多元性;重塑人和哲学的自我形象,用人之非理性之眼来重新审视哲学王;语言体现人本精神。这正应了Rorty的一句话:语言不是心智的代名词,也不能对客观世界作出镜像般的反映,当从人本(社会、历史、文化等)的角度作出论述(Rorty 2003)。

现笔者尝试以下表归纳西方哲学4个转向的主要特征和相关内容,以飨读者。

本体论认识论语言论后现代1WHATisthis?HOWisthis?WhatisIS?多元性2存在的实在性存在的认识性存在的表达性存在的人本性3客主关系主客关系用语言与世界,命题与事实的关系代替主客关系主客主4从本质来认识世界从观念和思想认识从语言分析来认识从“人”5现象是本质的体现心智是世界的镜像(笛、康擦镜子)语言与世界为同构语言拟构世界6据毕因说明观念和语词据观念来说明毕因用语言说出毕因否定本质7现实的准确再现于本质,用神目之眼来审视现实背后的形而上现实的准确再现于心智,用心智之眼来审视视网膜成像的真实性现实的准确再现于语言,用语言之眼来审视视网膜成像的真实性无准确性,用人之非理性之眼来审视世界和哲学8关键词为:本质、本体、本源真知、概念、思想、命题意义、指称、真、逻辑必然性、证实、言语行为非哲学、超基础、去中心、非理性、后人道、破与建

图1

2 第四转向后的认知语言学

语言哲学转向有很多历史原因,其中之一为:早期学者发现自然语言具有较大的模糊性,若用其来表达精确的哲学命题,必然会产生歧义,引起无谓的争论①,因而产生了设计理想语言的想法,以求用精确的现代形式逻辑来表达命题意义,且其意义由世界之真来保证,以破解和剔除那些无意义的形上命题,可望解决现存哲学命题的混乱,克服西方哲学之弊端。但精确表达是以牺牲人本因素为代价的,这就引出了语言哲学后期(日常语言学派、语用学派)的反思,他们主张回归生活世界,分析日常语言的用法和意义,此时就必须考虑语境,兼顾人本。

欧陆人本哲学家沿着日常语言学派的思路,在胡塞尔的引导下进一步发展和张扬人本精神,诞生了西方哲学的第四次转向,先后出现了Heidegger的存在主义、Gadamer的解释主义、Merleur-Ponty的知觉现象学、Lyotard的后现代论、Foucault的知识考古学、Habermas的普遍语用学(交往行动理论)、Derrida的解构主义等等。(后)后现代哲学登上了历史舞台,逐步为学界同仁所接受,人本精神得到重新演绎,再次受到重视②。

可见,一百多年来的哲学研究,从排除人本主义的理想语言学派,到日常语言学派、欧陆人本学派、第四转向的后现代思潮,人本因素在其间基本上呈逐步增长之趋势(后现代思潮中也有学者持悲观人本观、后人道主义)。

在此大潮之下,Lakoff和Johnson(1980,1999)建构了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CL),钱冠连(2008)创立了“中国后语哲”,笔者(2009a)提出了“SOS理解模型、体验人本观”等,以期能对后现代哲学转向后的语言研究作出新解。我们认为,CL便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它深刻反思了“传统人本观”,严厉批判了结构主义和转换生成学派所恪守的客观主义哲学立场,大力倡导从人本角度分析语言,重铸语言学理论;同时也批判了过分张扬人本因素的“激进人本观”以及宣告人已死亡的“悲观人本观”,提出了语言研究的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我们坚持认为:语言是人们对现实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结果,语言交际出自“人之眼”,各类表达皆“人之所为”,这一立场充分体现了(后)后现代哲学中的“体验人本观”(王寅 2009a,2012b)。

体验哲学和CL认为,人的概念之初来自于人与空间的互动,因此语言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既有若干相同之处,也有很多区别特征。根据上述核心原则,我们(2005)对语言中的同与异作出如下新解:(1)“同”,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身体结构和器官功能,且面对着相同或相似的客观世界,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概念、思维、语言要有部分共通内容,可用“体验普遍性”来批判“天赋普遍性”。(2)“异”,是因为人们具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认识世界的方式就会有较大的差异,民族之间在认知方式上的差异决定了人类的概念、思维、语言存在差异。英语绝大部分词几乎找不到完全对等的汉语词,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又如Lakoff(1987:5,93)曾举例,澳大利亚有一土著语Dyirbal将“女人、火、危险事物”划分为同一范畴,用一个单词(balan)同时表示这3者,而汉民族和英民族则将它们划分为3个不同的范畴,用3个不同的词语来表示。

CL不仅承认语言表达的差异性,而且还提出了解释语言差异的具体方案——“识解”(construe,construal)”,主要包括5个方面的内容:详略度、辖域、背景、视角、突显,它们可大致用以解释人们认识世界的主观性。这足以可见,CL不仅研究语言问题,还涉及到认识论问题,并且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实在难能可贵。Lakoff和Johnson(1999)在论述“第二代认知科学和体验哲学”与“CL”关系时指出,并不是先有前者,然后在其基础上出现后者,而是两者平行发展,相互促进,甚至是CL的成果促发了前者的形成和完善。我们还可以认为,体验哲学和CL还进一步推动了建设性后现代哲学思潮,终将人类对语言学的研究引入到哲学第四转向的新时代。

CL的核心原则实际上融汇了西方哲学中3个转向的主要内容,既考虑到毕因论所关注的客观世界,也兼顾认识论所研究的认识系统,更要分析语言表达的方法。该原则否定“统一本质论”,倡导“多元视角法”,以期能集众多学说之长,将“现实、认知、语言”这3个层次融为一体。因此,CL的意义在于它顺应了世界整个人文学科研究之大潮,将语言学纳入到了后现代进程之中,强调从“人本”的角度来阐释语言成因和现象。该核心原则中的“现实”和“人的认知”,特别是“认知”,决定语言的成因,它才是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出发点。我们所说的象似性,也是基于这一核心原则推导而出,语言象似于人类的认知机制,在认知的作用下某种程度上象似于现实世界。

2.1 去中心论

后现代哲学是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一次反动,否定绝对本质,反对中心主义(如欧洲中心主义、强势中心主义、男权中心主义等),倡导多元化,这在许多领域都有具体表现。他们主张取消“哲学王”的中心位置,舍得一身剐,敢把哲学王拉下马,哲学不再是自然之镜,它与文学一样,其中充满着想象和隐喻。在社会文化中也是如此,他们开始关注欧美之外的地方文化、弱势群体和女性权利,倾听少数人群的要求,这就是王治河所述及的“他者、弱小、次要、偶然、差异、边缘、局部、断裂”等现象(王治河 2006:4),在当今语言学研究中也有此现象。

索绪尔(1916)和乔姆斯基(1957,1965)深受传统形而上学的影响,前者建立了“语言中心论”和“语音中心论”,认为语言具有先验性,凌驾于人之上,将丰富多彩的语言局限于语音层面,如将“能指”限定于“音响形象”,实施“关门打语言”的策略。后者建立了“句法中心论”和“核心语法”(core grammar),将语言学研究归结为句法,认为句法具有天赋性,实施“关门打句法”的策略。他不仅倡导句法中心论,而且还把研究范围聚焦于核心语法,置边缘用法于不顾。他甚至为了保全自设规则推导的正确性,干脆将那些用规则解释不通的独特现象统统逐出视野,把那些不可解释的边缘性用法塞到“词库”中,或一脚踢进“语用学”这个废纸篓中去。人们自然要质疑,如此行事,与他的“3个充分性(观察充分性、描写充分性、解释充分性)”的追求相一致吗?

CL(包括构式语法学)认为,作为一种语言理论或语法,应当解释全部的语言现象,须奉行“全方位”(full coverage)原则。Fillmore等(1988)通过对“习语”的研究,尝试解释被TG所忽视的边缘现象,以弥补过往理论之不足。我们知道,习语常常是语言中一些不能用规则解释的、(相对)固定的惯用表达模块③,且数量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学者认为,习语掌握的多少直接关涉语言水平的高低,语言理论必须对其作出合理的解释。

在后现代“去中心论”的影响下,构式语法学家开始关注语言中一些较为特殊的表达形式,认为这些习语和特殊表达式与常规表达一样,都可处理为“形式-语义”配对体的构式,可用高度概括的“构式”来囊括语言中的基本单位。构式可短可长;可简单可复杂;可是词素也可是复杂的特殊句式④,这样,就可用“构式”来代表语言在心智中的表征单位,既关注到语言中的特殊现象,又兼顾到普遍现象。

在此思路统摄下,国内外很多学者尝试从习语和特殊构式入手,先解决特殊的、复杂的语言现象,然后以此为基础来反溯和解释概括的、规则的、简单的核心现象,并通过描述某特殊构式能被恰当运用的条件,来逼近和描写具有概括性的讲话人语言能力。这就从理论上和实践上否定了“语音中心论”和“核心语法观”,将研究范围从“中心”扩展到“非中心”,以求能解释语言中的所有现象。这显然比索氏和乔氏理论更具解释力,将研究从“结构主义”(笼统地说,乔氏TG也可视为一种结构主义理论)语言学时代引入到“后结构主义”(即后现代)语言学时代。国外学者如Wierzbicka(1987), Fillmore, Kay和O’Connor(1988), Jackendoff(1997), Kay和Fillmore(1999),Goldberg(1995,1996,2006)等,国内学者如陆俭明(2002)、沈家煊(2006)、王寅(2007, 2009c, 2011)、严辰松(2008)、江蓝生(2008)等都尝试对英语和汉语中一些特殊构式进行较为详尽的分析。

这一研究思路显然还与哲学上的辩证法密切相关:普遍存在于特殊之中,可从特殊来反溯普遍,须将特殊与普遍、归纳与演绎结合起来,既关注特殊,也兼顾普遍。构式语法的这一分析视角真可谓独具慧眼,具有理论上的创新性、实践上的可操作性、研究上的探索性,这既顺应了西方后现代哲学的基本思路,也是对西方语言学界沉醉于索氏和乔氏理论范式的一大反叛,给我们以诸多启发。

汉语成语“盲人摸象”常用以讽刺“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主观片面、目光短浅”的人,但我们却发现,在学术研究中学者们似乎难逃此运,这是由人们具有“转喻思维机制”(部分代整体或另一部分,整体代部分)决定的。如对事物的命名,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则,有人从外形、颜色、尺寸等方面命名,还有人从出处、产地、来源等方面命名,还有人从功能、用途、性质等方面来命名,他们都采用了“择其一而概其全”的方法来为事物起名,这就是笔者(2009b)提出的“命名转喻论”。至于选用哪种方法虽具有一定的任意性,但其后都反映着人的认知理据。

同样,不同学派对语言的本质是什么,曾从不同的角度做出了不同的回答,从而建立了不同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1)传统语文学主要强调语言的“规则性、表达性、工具性”;(2)结构主义语言学强调语言的“符号性、系统性、任意性”;(3)功能语言学更加强调语言的“社会性、交际性、功能性”;(4)TG学派主要是基于语言的 “先天性、心智性、生成性”;(5)认知语言学更加强调语言的“体认性、构式性、象似性”。这充分表明语言不具有统一的本质,或语言具有多元性质,这与后现代哲学思潮的“否定本质”、“倡导多元”的基本原理是相通的。

2.2 体验人本观

西方哲学家早在2000多年前就认识到,外部世界复杂多变,难以把握,只有通过“透过多变现象追寻不变的本质”之途径,才能认识世界,获得绝对真理,这也包括认识共同的、不变的、普遍的人性。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方哲学家一面倡导认识人性,另一面又常使其遭到“非人”的待遇。在形而上学理论的强大威慑下,“人因素”不得不屈从于对绝对真理的欲望。长期以来,它常被排斥在哲学视野之外,“人本”思想更多地处于“隐”的位置。但是西方哲学家们还是围绕“人本性”提出了多种观点,笔者(2012b)拟将其暂分为:零位人本观、传统人本观、近代人本观、激进人本观、悲观人本观等,它们虽各自有理,但常捉襟见肘,难脱片面之嫌。

现将西方哲学不同阶段对人本观所持的不同立场简述如下:(1)在西哲第一转向毕因论(又叫本体论、存在论、是论、有论)时期,哲学家们为追求绝对真理而不考虑人本因素,即本文所说的“零位人本观”;(2)文艺复兴时期提出的人文主义,是一种“传统人本观”,更多地具有朴素的情怀,缺乏必要的理论高度;(3)在第二转向认识论时期,哲学家本应当基于“人”来讨论人之认识,但奇怪的是,他们始终未能将人置于正确的位置,偏偏要排除人之主观因素、价值观念,从理性角度来探索人性的先验性、绝对性、统一性和真理性,笔者拟将其称为“理性人本观”;(4)在第三转向语言论前期,科学主义大行其道,逻辑实证主义、形式化分析方法四处流行,形而上学虽受到一定冲击,但人还是处于隐位,未能出场,这也是一种“零位人本观”;(5)语言论后期的日常语言学派才开始认识到人本的重要性,倡导回归人的生活世界,重视常人所用的交际语言,这可称为“语用人本观”。但这一立场很快就被为“人”而狂热的学者们将议题导向了极端,出现了“激进人本观”(如主体间性、人类中心论、人定胜天等),过分强调主观而忽视客观;(6)更为有趣的是,研究的钟摆不久又转到另一极端,随着福柯等人喊出耸人听闻的“人已死亡”的口号,“悲观人本观”(后人道主义)登场亮相,这也未免太消极了。

总体说来,大多后现代哲学家(特别是建设性后现代学者)主张“以人为本”来对待当下的变迁和现代化,既主张对各种反传统社会现象持宽容态度,也认为可建立社会批判理论,揭露和批判意识形态中的问题;还有不少学者尝试从新型的多元文化角度来解释当下社会文化形态。我们基于体验哲学和CL的基本原理提出的“体验人本观”当属建设性后现代理论,以图能从理论上有效地纠正这些偏妥的人本观念。

“体验人本观”(embodied humenism view)与笔者多年来所论述的“体验认知观”(简称体认观,即笔者前几年所使用的术语“体验性”)是相通的,“人本”是“认知”的基础,“认知”是通过“人本”来实现的。“体验人本观”和“体验认知观”都包括两项主要内容:“体验”和“人本”(或认知),这两个要素充分地体现出CL的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右端的语言是左边两要素的结果,即语言是在对现实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语言中有客观因素,这就是上文所说的“体验普遍观”,这也是操不同语言的人能相互理解的基础。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语言中也有主观因素(李洪儒2001,2002,2005,2006),因为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在“认知加工”阶段更多地体现出人本精神,各民族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必定要打上各自的主观烙印,因此,基于认知加工之上所形成的概念和思想必然要带上各民族的思维定势。

正如上文所述,语言中的“同”主要是由体验普遍观所决定的,语言中的“异”主要可通过“认知加工”来解释,这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互动体验”是基础和前提,“认知加工”是升华和超越。这与上文所说的“去中心论”一脉相承,由于考虑到了语言中的主观因素,因此语言也就不存在恒久不变、普遍绝对的本质。这就是辩证法所说的:普遍性是相对的,发展性是绝对的,矛盾性是永恒的。因此,语言中普遍性是相对的,而差异性却是普遍存在的,从“以人为本”的立场研究语言,这正是“体验人本观”之关键。

若要说语言有什么本质的话,只能是“语言具有多元本质”(参见“1”)。CL更强调语言的体认性、人本性、用法性、象似性、差异性、构式性、整合性等。近十几年来,笔者围绕语言的“体认观”(原称作“体验性”)撰写了29篇文章,基于各个理论角度、从语言的不同层面详细论述了语言的这一基本性质,且基于此逐步健全并论述了CL的各个分支学科。

2.3 原型范畴论

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建立起来的经典范畴理论流行了2300多年,其典型特征为:客观性、分析性、二分性、普遍性,认为范畴可根据充分必要条件做出“是”或“不是”的明确判断;范畴边界明确;范畴内部成员地位相等(Taylor 1989)。维特根斯坦(1996)的《哲学研究》用“游戏”(game)和“家族”(family)作比来否定亚氏的形而上学本质论。如“游戏活动”(包括奥运会、亚运会、冬奥会、球赛、摔跤、下棋、打扑克、打麻将、跳绳、丢手绢、捉迷藏等等),似乎难以找到它们共有的、绝对的规则或本质,它们就像一个家庭中的成员一样,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各自的特征,这就是维氏著名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若将这一观点扩展到其他“范畴”,特别是人文学科,我们也可推导出:同一范畴的内部往往不存在统一的本质,其内部各成员只能是“既像又不像”。同一个范畴内部成员的地位不可能相等,处于范畴中心部位的成员(原型性成员)具有最多或较多的共同的典型属性,处于范畴边缘部位的成员(边缘性成员)仅有少量共同属性。如一说到“鸟”,人们首先会想到常见的麻雀、燕子,而不大可能想到鸵鸟、企鹅等。桌子、床、衣橱等被确认为典型的家具,而烟灰缸、电话等虽可大致称为家具,但只是家具这一范畴的非典型成员。据此我们还能得出“范畴边界不确定”的结论,有些事物既可能属于A范畴,也可能属于B范畴或C范畴。如“鸡、鸭、鹅”,它们是家禽还是鸟,常人多将其归于前者,因其可宰杀作肉食,但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它们是地地道道的鸟类。

倘若接受经典范畴理论和二值逻辑,范畴具有确定性,那么人们的理解就不会出现偏差。可是在日常语言交际中常会出现因范畴不清而引起误会的现象,甚至还可依据原型范畴理论来编制笑话。如赵本山把手电筒视为家电,是啊,手电筒也是“用电取光”的,应当可归入于家电的范畴,但仅是其边缘成员,这正是引人发笑之处。

维氏后期理论不仅批判了亚氏的经典范畴理论,而且还颠覆了若干传统哲学观。如:“游戏论”解构了形而上学的命根子“二元论”,倡导“多元论”;“用法论”反思了传统“指称论”和“涵义论”,确定了语用学的研究方向,明确提出了意义不确定的问题,为模糊逻辑、模糊语义学奠定了基础;维氏提出“生活形式”(form of life),建立了日常语言学派,以反拨科技理性(仅在形而上的抽象世界中盘旋)等等。我们完全有理由将维氏后期理论视为后现代哲学之先驱。

3 结束语

季国清(1999)早在十几年前就以“语言研究的后现代化迫在眉睫”为题,指出了我国语言学界存在的严重问题——对哲学成果的麻木和冷漠导致了落后。时至今日,还有不少学者仍然沉浸在“纯语言”的框架中苦思冥想,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当我们打开视野看世界就会发现,人类的步伐已经在社会、思想、文化、娱乐、科技、语言、生活等各个领域全面进入到后现代时代。我们不能因循守旧,继续沿老套轨辙行走,迅速补上后现代哲学这一课,方可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与时俱进,迈入全球人文大潮之中,便自然会冲破基于传统客观主义哲学理论的索氏理论和TG学派的束缚,领略从人本角度研究语言的CL一派新景象。

注释

①英国哲学家洛克(Locke 1632~1704)在1690出版的《人类理智论》中专门论述了自然语言的7个缺陷(笔者将原文中的“文字”改为“词语”,应该更符合当今表达),这些观点,即使在今天看来,仍具有重大意义。它们是:(1)词语缺乏明白清晰的观念;(2)应用词语时前后不相一贯;(3)故意误用词语使语言含混;(4)错把词语当成了事物本身;(5)常用词语来表示其所不能;(6)误设词语有明显且确定义;(7)奇语常会误导错误的观念。

更为值得称道的是,洛克还为改进日常语言开出了5剂药方:(1)不要使用那些无观念的词语;(2)用清晰词语表示情状性观念;(3)词语当要符合平常人的常规;(4)必须点明所用词语的确切义;(5)所用词语的观念当前后一律。

洛克的真知灼见确实可谓当今语言哲学之先声,让我们今人感到佩服。

②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认为后现代主张消解“人类中心论”、提出了“后人道主义”、“超人道主义”(王治河 2006:123),这也充分体现出后现代哲学的多元性。对后现代哲学的理解还取决于它所包括的范围,如有学者提出了“后后现代”,即对“后现代”的反思,纠正部分后现代学者过分强调“非人类中心论”。由于后现代具有多元化特征,尚无统一理论,现代、后现代与后后现代之间界限不清(高宣扬 2010:23), 因此本文暂且将其笼统地称为“后现代哲学”,笔者提出的“体验人本观”亦可归入其中。

③从“idiom”(习语)与“idiot”(白痴)同源,也可见习语明显具有非理性的特征,西方初民将“白痴所言之语”视为“无理据可言”的习语。

④笔者(2011上卷:81;2011下卷:222)基于此,针对汉语界围绕“字本位、词本位、词组本位、小句本位、句本位、复合本位”展开旷日持久的争论,提出了“构式本位观”新方案,它可涵盖汉语界所论述的各种本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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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gnitiveLinguisticsfromthePerspectiveofPost-ModernistPhilosophy—NewLinguisticTheoryafterthe4thTurnofPhilosophy

Wang Yin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The Western philosophy, after the ontological, epistemological and linguistic turns, has seen “The 4th Turn: Postmodernist Trend” in 1950s-60s, which has opened a brand-new window for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world, the cognition of human itself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hilosophical theory, and which has pointed out a totally new direction for the research of linguistic theory. The author thinks that Embodied Philosophy, China’s Post-Language of Philosophy and Cognitive Linguistics are the products of this 4thTurn of Philosophy. The present paper will explain three basic principles and research method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based on Post-modernist Philosophy: Decentralism, Embodied-Cognitive View and Prototype Theory of Category.

the 4thTurn; Post-Modernist Philosophy; Cognitive Linguistics; new views on language

H0-05

A

1000-0100(2013)05-0001-7

2012-10-22

【责任编辑王松鹤】

——后现代哲学视域中的认知语言学

主持人简介:王寅,四川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著名认知语言学家、中西语言哲学研究会会长。王先生在西方认知语言学理论的引进与本土化,后现代哲学与语言学、语言哲学的整合性研究方面硕果累累。

主持人话语:20世纪50—60年代以来,西方学界早已刮起的一股后现代哲学思潮逐步进入高潮,颠覆了流行二千多年的若干传统观念。笔者(《当代外语研究》2012.5)曾将其间的对立归结为7对特征:哲学王vs非哲学、基础论vs反基础论、中心论vs去中心论、理性论vs非理性论、人本主义vs后人道主义、二元论vs多元论、建设性vs破坏性。我们(《外国语文》2012.2)还主张将这一思潮定位为“西方哲学的第四转向”,这就有了西方哲学的4个转向:毕因论(本体论)、认识论、语言论和后现代。

我们知道,外国语言文学主要有3大方向:文学、翻译学、语言学。值得深思的是,前两个学科早已开始运用后现代理论进行相关研究,而语言学界却迟迟未能前行,基本还停留在传统的客观主义形而上哲学阶段,主要原因在于索绪尔和乔姆斯基理论的影响过大,无视人本精神和实际运用,一味追寻语言的绝对本质,从而制约了语言学理论前进的步伐。

我们认为,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正好顺应这一时代潮流,将后现代哲学的有关观点引入语言理论,大力倡导研究中的人本精神,竭力主张从体认角度阐释语言的成因,深刻揭示语言表达背后的认知方式,这为全世界语言理论和教学实践的研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窗口。这一理念也与钱冠连先生所创立的“中国后语言哲学”精神完全吻合,或者说,我国关于后现代哲学、体验哲学、认知语言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都可以归入中国后语言哲学之中。

身处21世纪的今天,我们要从“西哲第四转向”的角度出发,跳出客观主义形而上学的窠臼,迅速用后现代哲学观武装自己,熟悉体验哲学和认知语言学的要义,迎头赶上文学和翻译学的理论步伐,复兴语言学曾作为一门领先学科的辉煌,汇入当下全世界整个人文学科研究的大潮!

本组稿件就是在这一指导思想下编纂而成的,但愿她能帮助国内外同行认识到语言学理论正处于更新换代的历史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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