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嶒玲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在1900年敦煌石室藏《云谣集杂曲子》发现之前,《花间集》被认为是最早的词选集。它的出现,宣告了千年词史上第一个流派——花间词派的诞生,也标志着词作为一种文体的正式成立,足可见其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然因其内容多涉及离愁别绪、男女情爱而被历代评论家斥为俚俗不堪。《花间集》成书于五代后蜀广政三年(公元 940年)历经宋元明清至今1070余年,可谓毁誉参半。誉之者认为其是“宇宙之精英,人情之机巧,包括殆尽”[1]P179。毁之者却说“《花间》、《草堂》、《尊前》诸选,背谬不可言矣”[2]P3970。
后世对花间词的研究没有停止过,主要涉及文化渊源论、审美趣味论、艺术特色论、接受论、文学比较等方面。在研究的每个方面,都各具特色、各显其独特视角。花间词的艺术成就在词史上的贡献是值得肯定的,其用字造语、取景选境、设色抹彩、表情达意精准而自创一格。因而在艺术特色研究方面,受到了足够的青睐。本文从花间词的色彩对比艺术上揭示花间词的美妙并籍此浅析所蕴含的情感内涵。
文学作品中的色彩艺术即色彩情感化。在色彩领域,色彩的对比艺术是指在尽可能接近的时间和空间里,两个以上的色系放在一起,比较其差别及其互相间的关系,称为色彩对比。中国古典诗词中喜用对比,尤其典型的是红、绿色对比,这一点与现代审美欣赏忌红绿同时出现不同。诗词中大量运用红绿色对比,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绿肥红瘦”、“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等等。花间词中不仅出现诸多红绿色对比,而且也出现了不少其他色彩的对比如金黄色系和青绿色系的对比,这是在花间词中出现的最多。在绘画艺术中,对比包括明度对比、饱和度对比、冷暖对比等。[4]P136而在此,通过分析花间词文本,从文学和语言角度,将其分为冷暖、浓淡、明暗对比。下文逐一分析。
色彩的温度感划分出了冷暖色调。色彩的冷暖来源于人们对色光印象和心理联想在生理上给人的一种感受。通常将绿、靛、蓝为冷色系,红、橙、金、黄为暖色系,黑、白、灰、银等色为中性色。花间词中冷暖对比的色彩艺术使用得较多。如温庭筠《菩萨蛮》其十四: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首句一个“冷”字就奠定了全词的感情基调——冷清。清冷的月夜,凉风起兮,竹声潇潇,月影斑驳洒在静静的珠帘上,闺房里浓妆艳抹的女子斜倚在卧榻,然后是描写枕头,“绿檀金凤凰”是典型的冷暖对比,此处的绿檀指枕头的底色,是冷冷的色彩,而金凤凰是女子华丽的头饰,是其乐融融的富贵华丽色彩。浓艳的装饰一般是给人一种温暖喜庆之感,如中国古代新婚女子的装束“凤冠霞披”是何其浓艳,何其温暖幸福。
而在此处,女子的暖色调装束,却无法显示出其乐融融之感,外界凄清的环境暴露了作者和女子的真情感。下片一个“愁”字更是透露了心迹,为思念家乡而愁、为思念意中人而愁。这种惆怅之情更和着漏声点点,长夜无眠,孤寂之情在这冷暖对比中更显孤寂。
此外,魏承斑《诉衷情》其三:“筠簟冷,碧窗凉,红蜡泪飘香。”其中,碧属绿色系,红蜡一般是为喜气之时所设,属暖色,这冷暖对比之下,更觉得筠簟冷。毛熙震《小重山》其一:“红罗帐,金鸭冷沉烟。”在此,红色罗帐,喜气洋洋,渲染温暖的氛围,然金鸭即香炉,在此时香炉沉香已熄灭,一个冷字暗示烟雾袅袅的温暖的香炉现在已经是没有了温暖的气息,冷冷散发出一种凄凉。李珣《浣溪沙》其一:“越罗衣褪郁金黄,翠钿檀注助容光。”郁金指一种可做黄色染料的草,与今所说的郁金花不同。翠钿指一种翠色钗,檀注指红色胭脂。红黄色属暖色,翠属绿属冷色调,也是冷暖对比的典范。
苏轼有诗说得好“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花间词并非满纸华丽浓艳,亦有清丽之作。顾宪融《词论》中即有“温浓韦淡”之说,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也说“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5]11。这主要是从语言色彩来讲的。温词辞藻浓艳、精雕细琢,而韦词却单纯明净,淡中有味。前人所说浓淡多指这二人的主体风格。《花间集》中有很多首词的语言色彩本身就带有这种浓淡对比,通过这种对比达到一定的文学效果。
各向同性材料:本身具有各向同性属性的原料,多种物料均匀混合,各微小颗粒体虽然具有各向异性属性,但由于大量微小颗粒的随机分布,可以将其均匀混合物近似视为各向同性材料。配合饲料虽然由玉米等大量各向异性原料微粒混合而成,但由于大量微粒的随机分布和排列,可将模孔中的物料颗粒近似视为各项同性材料(武凯等,2013)。各向同性材料其实是横观各向同性材料的特殊情况。
韦庄是花间派中最有成就之人,况周顾《蕙风词话》说他“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花间群贤,殆鲜其匹”[5]P85。且看其词《浣溪沙》其四:
绿树藏莺莺正啼,柳丝斜拂白铜堤,弄珠江上草萋萋。 日暮饮归何处客,绣鞍骢马一声嘶,满身兰麝醉如泥。
上片写的是一派春景。绿树莺啼、柳丝拂堤、芳草萋萋,绿树、柳丝都是嫩绿色,萋萋芳草是指春草茂密青翠,色彩为浓绿,虽然在绘画中是同种色系,但是在诗词中来看,是同一色彩的浓淡深浅对比。通过这种淡绿和浓绿的对比,不仅给人满眼芳菲之感,强调绿意这一印象,也是为在对比中突出后者。“芳草萋萋鹦鹉洲”那美丽的神话传说已远去,满眼的芳草除了惹人怜爱之外,还透出了满眼的惆怅之情,这从下片的饮归客的漂泊之感是可以看出来的。后世用“一川烟草”来写惆怅,可谓妙哉。
此外,温庭筠《归国遥》其二“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描写美女的容貌,粉色的面饰、乌黑的眉,一浓一淡,突出眉。因为眉是一个人表情达意的工具,懂眉语在词人眼中特别是异性眼中,是作为一名合格的红颜知己所应具备的条件。张沁《浣溪沙》其十:“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蕊黄香画贴金蝉。”蕊黄指女性脸涂额黄,头戴金钗。蕊黄对金色,浓淡相间,相得益彰,极尽富丽之感。顾夐《应天长》“瑟瑟罗裙金线缕,轻透鹅黄香画袴。”写的是女子的装束:金线绣成的裙子、鹅黄色的裤子。金色比黄色浓,鹅黄又比黄色淡。二者以黄色为标准,将其慵懒、随意之情表现无遗。孙光宪《河传》其一:“柳如丝,偎依绿波春水,长淮风不起。”此处虽不写柳丝之色,但春之日,柳之嫩绿已溢于眼前。嫩绿柳色和绿波春水相得益彰,浓淡相宜,把盎然生机写活了。
物体颜色有深浅明暗的特征量。明度高、饱和度高的色彩,能丰富强化色彩感觉,产生华丽辉煌的感觉;明度低、饱和度低的色彩,会单纯弱化色彩感觉,显示出质朴古雅之感。但无论何种色彩,如果带上光泽,都能获得华丽的效果。红橙黄华丽,蓝绿质朴素雅。色调多华丽,色调少朴素。[4]P86色彩的明暗对比与色彩本身的层次、空间有关系。暖色调明度较高,反之,冷色调明度较低。空间受光源条件的影响也会产生明暗对比变化。如温庭筠《菩萨蛮》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首句有两处明暗对比。一为绘饰有小山画面的屏风,曲曲折折,受光的程度有所不同,屏风忽明忽暗,有的地方受阳光直射,有的地方不受光,造成明暗变化的不同,给人以恍惚明灭之感。二为美人,乌发如云,雪白肌肤。黑为极暗之色,白为极明之色,黑白对比鲜明,在明暗对比中,不仅突出所处环境下美人素颜的楚楚可怜,亦表现美人内心的微妙变化、细腻的情感。这是受光源条件影响下产生的色彩艺术的明暗对比。例子有韦庄的《河传》其三:
锦铺,春女,绣衣金缕,雾薄云轻。花深柳暗,时节正是清明,雨初晴。 玉鞭魂断烟霞路,莺莺语,一望巫山雨。香尘隐映,遥见翠槛红楼,带眉愁。
这首词四句,第一句讲外界环境朦胧,但着装艳丽的美人却光鲜亮丽,此为第一层明暗对比。第二、三由云消雨霁到巫山雨起,环境由明到暗,对比悬殊,此第二层。第四句话,尘土飞扬,景物时隐时现,愁眉之暗对翠栏红楼之明。此第三层。这里的色彩的明暗对比是时间和空间共同作用的结果。色彩本身并无明暗之分,只因光源条件、时空因素的影响才产生了这种文学艺术效果。
此外,魏承斑《诉衷情》其四:“金凤轻透碧窗纱,银缸焰影斜。”以纱窗为一种屏障,将外界和屋内隔成两个世界。明亮的秋季和屋内的阴暗阴影是典型的受空间因素影响的明暗对比。毛熙震《南歌子》其一“远山愁黛碧,横波慢脸明。”满面愁容与一双清亮的眸子对比。一暗一明,不仅能表现主人公的情绪,也能从这双明眸中发现其思想的闪光点。
色彩艺术的情感内涵即情感色彩化。颜色受时间、空间、外表状态及该物体的周围环境的影响,与观察者本人的经历、记忆力、看法和视觉灵敏度等各种因素有关。[4]52相反,人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避思梦幻无不具有绚丽的色彩感。色彩能够深层次地表达人类的情感和理想,触及人们的心灵,人类的审美情感可以通过色彩表达得更幽微更丰富。[6]P1色彩对比艺术能够突出事物的特征、给人深刻的印象,增强文学效果。两种强对比的色彩,往往含有强烈的情感内涵。一是在两种情感的鲜明对比中,使得作者和读者加深印象,情感更加强化。二是在对比中突出其中一个方面,尤其是消极的一面,这在花间词中运用得比较广。文学中有“以乐景写哀情”的手法,就是在乐景、哀景的对比中突出的是哀,而且这种“哀”会在对比中显得更“哀”。
为体现词中的冷清孤寂之情,花间词人擅长运用色彩对比的艺术手法。在综合运用对比手法中的冷暖、明暗对比来强调出作品的思想情感和作者内心的真情实意。花间词中冷暖对比要么是将装饰得极为浓艳华丽的女主人公与闺房中带有冷色情调或是暗色情绪的摆设装饰进行对比,要么是将室外其乐融融的自然环境与闺房阴暗寒冷的环境进行对比。其旨归都是为了强调冷清孤寂之情。因为花间词人使用的是“代言者”口吻,把女性作为寄托创作主体情意的手段,因而在作品中那些带着冷清孤寂之感的女性实际上在此已经成为作者内心的这种冷清孤寂之情的言说。至于为何会产生这种情感,这与当时的历史环境、时代风气、个人体验不可分割。最为典型的例子还属《花间集》第一篇温庭筠的《菩萨蛮》其一,上文中已将此例列出来了。这首词通过描写女子早晨起来梳妆打扮的过程和内心细腻的感情变化,表达了她独守空闺的孤寂之情。此外温庭筠《酒泉子》(花映柳条)、《菩萨蛮》(夜来皓月才当年)、《菩萨蛮》(竹风轻动庭除冷)都是典型代表。
花间词中充满了离愁别恨,花间词中通过色彩而反应出来的离愁别绪主题最多,多达331次。如下表所示:
表1.花间词主题与色彩意象的使用统计
从横向看来,青绿、白色、金黄、红色系用得最多。从纵向来看,离情别绪主题最多,达到 331次。其次是怨旷与伤逝,多达 219次,再者是女性姿态与浪漫爱情,分别为124次、61次。二者归并为女性与爱恋为185次。入世与出世合起来共有90次。然后其他主题就比较少了,分别为咏仙37次、咏物34次、边塞地方风物53次。[7]
离别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离别时的痛楚只有深陷情感的人才能深深体味。花间词中不直接写两人离别那种四目相对的情景,而是渲染环境,用色彩化的字词或意象来营造或温暖的气氛,以乐写哀;或营造肃杀萧条气氛,以哀衬哀,用以传递这种内心的痛楚。对比的色彩艺术通过冷暖、浓淡对比手法来表达离愁别绪。欢聚之时的祥和气氛与分别之时凄凉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强调了这种离愁别绪的伤感之情。
离别是痛苦的,尤其是感情笃深的两个人离别。离别的难舍难分会让人肝肠寸断,花间词中的离别情景往往在色彩浓丽、其乐浓浓的一片乐景中进行,以乐景写哀情,离别之痛更添一层。如韦庄《菩萨蛮》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掩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回忆年轻时与妻子离别的情景。红楼、似花美人运用的是一种暖色调,残月天、琵琶翠羽、绿窗都属于的是一种冷色系列的色彩或是色彩化意象,通过冷暖色系的对比,更突出的是离别的凄凉之情。红楼绿窗,渲染离别之时的环境,琵琶话别,截取妻子的一个镜头,在残月天妻子含泪送别的情景历历在目,体现了夫妻之间深厚的感情。然感情越是深厚,分别则越是痛苦。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对此评述“前事历历,思之惨痛,而欲归之心,亦欲迫切”[4]P91。花间词的情感内涵在色彩的对比艺术下,具有更高的文学魅力。
总之,花间词色彩缤纷,情感丰富。花间词人采用色彩对比等艺术手段来表达内心丰富的情感。色彩与情感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在花间词中,色彩已不是简单的只具有视觉效果的色彩,而是承载着词人的情感内涵;情感也不再是直白地表现情感,而是相应地通过色彩隐约含蓄来表现。
[1]刘崇德,徐文武.花间集[Z].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
[2][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话丛编本[Z].北京:中华书局,1986.
[3]李裕德.新编实用修辞[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4]张明.解读缤纷的色彩世界——色彩心理[M].北京: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
[5]沈祥源,傅生文.花间集新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
[6]赵勤国.色彩形式语言[M].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2.
[7]喻芳.淡妆浓抹总相宜:论花间词的色彩美[J].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