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青
希腊共产党是西欧地区传统的共产主义大党。20世纪90年代以来,希共在国内是一支边缘化但却相对稳定的政治力量,在国际共运层面因为积极推动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的有效联合 (比如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大会)而拥有重要地位。本文从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的角度,对希共90年代以来的理论战略和发展模式进行梳理总结,并尝试从希腊激进左翼政治发展的更为宏观的视角,探讨希共与国内其他左翼力量尤其是左翼联盟/激进左翼联盟的联系与区别,以及二者在激进左翼政治中主从地位的演变,展望希共的战略模式及希腊激进左翼政治未来发展前景。
探讨近二十年来希腊共产党的发展,不能不提及1968年希共的分裂。这一分裂影响甚至塑造了此后几十年间希腊共产党的整个意识形态与发展路径①Stathus N.Kalyvas and Niko Marantzidis, “Greek Communism,1968-2001”,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Vol.16,No.3,2002.。
1968年分裂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二战后希腊共产党反抗国内资产阶级政府镇压斗争的失败,希共被宣布为非法,大批党员和领导人流亡苏联或东欧国家,中央机构也被迫迁往国外。在国内的希共成员于1951年公开组建了一个新党—— “联合民主左翼”,并在这一合法政治形式下继续进行反抗斗争。希共的国内与国外成员在党的政治发展方向和组织战略等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前者主张在广泛政治联合基础上建立一个公开的群众性政党组织,以扩大共产党的力量;后者与苏联建立了紧密联系,倡导坚持党的马列主义特征。这种所谓“欧洲共产主义者”与“斯大林主义者”之间的分歧①R.Clogg,Parties and Elections in Greece,London:Hurst,1987.因为“联合民主左翼”在选举中的不俗表现和苏联领导层的影响而在很长时间内受到压制。直到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以及1967年希腊政变的发生,其激烈的矛盾冲突才被推上前台,并在党的第12次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上升级为党的分裂危机,这直接导致了1968年2月希腊共产党 (国内派)的建立。
1968年分裂对希共后来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两个共产党并存,1977年后的希腊选举出现了两党相互争夺选民的景观。在这一过程中,希腊共产党取得绝对优势,在1977-1985年间稳定地获得了9-11%的选票。而希共 (国内派)的得票率一直不到3%,加之新兴左翼政党“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的挤压,被边缘化的希共 (国内派)最终在1986年放弃了“共产党”的名称,改称“希腊左翼”。
苏东剧变前后,1989年1月,希共与“希腊左翼”以及其它左翼政党建立了一个广泛的左翼联盟组织—— “左翼与进步力量联盟”。两个因素促成了联盟的组建:一是1980年代戈尔巴乔夫的“改革与新思维”对当时希共强硬的路线政策形成了一定冲击,希共一些年轻干部开始寻求包括党内民主化、纲领更新在内的新的发展方向。二是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在执政八年后陷入腐败丑闻,从而让两党看到了“进行合作打倒强大的共同敌人”以夺回左翼话语、社会基础和政治领地的机会②Stathus N.Kalyvas and Niko Marantzidis,“Greek Communism,1968 -2001”,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Vol.16,No.3,2002.。也正是这后一目标很大程度上导致其最终做出了与中右翼“新民主”党组建联合政府的决定。在左—右翼分野鲜明的希腊政治文化中,这一战略决策让希共付出了惨痛代价。在1989年11月的议会选举中,希共的选票比四个月前 (1989年6月选举)迅速下降了两个多百分点 (从13.1%到11%)。
同其它西欧共产党一样,苏联解体也在希共党内引发巨大危机。主张去斯大林化以及修正党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无产阶级专政和民主集中制原则的“改革派”,与坚持马列主义意识形态的“强硬派”之间的对立,在这期间进一步激化。1991年十三大成为希共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刻。在这次大会上,“强硬派”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在新选举的总共111名中央委员会成员中有60人属于强硬派。中央委员会也选举坚持强硬路线的阿莱卡·帕帕莉卡取代“改革派”的法拉科斯为党的总书记。
希共的党内危机也蔓延至“左翼与进步力量联盟”,导致其在1991年6月解散。经过这次分裂,希共失去了将近一半的中央委员和40%的党员,其中主要是一些青年党员和最积极的活动分子,甚至包括“一些本来有希望接替保守派的最突出且充满活力的干部”,党员人数也锐减至3万人,且保持至今①Stathus N.Kalyvas and Niko Marantzidis,“Greek Communism,1968 -2001”,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Vol.16,No.3,2002.。“左翼与进步力量联盟” (这个名称一直延续到2003年,此后改称“左翼运动与生态力量联盟”,以下简称“左翼联盟”)也重新组建为一个统一的政党,其主要成员包括前希共 (国内派)成员及脱离希共的一些党员干部。此后20年间,希共与“左翼联盟”间的竞争,主导着希腊整个激进左翼政治生态。
1990年初希共的分裂,很大程度上是1968年分裂的翻版:“强硬派”成员主要来自希共领导层,而“改革派”主要由前“希腊左翼”成员和数量可观的希共青年干部组成;“强硬派”主要是一些年长者,尤其具有代表性的是那些曾经在前苏联东欧流亡的希共成员,而“改革派”大多是在希腊独裁政权覆亡后入党的新党员;“强硬派”主要来自工会,“改革派”主要由知识分子构成。经过这两次分裂,希共无论党员数还是整体实力都遭到极大削弱。但从另一方面看,党内各种异见却也通过这两次分裂被排除出党,从而造就了一个意识形态高度统一、组织纪律极其严密、政治行动快速高效的希腊共产党。在之后的发展历程中,除了2000年,希腊议会副议长米索·科斯特波洛斯和欧洲议会议员雅尼·特奥纳斯被开除出党外,希共再也没有发生重大的意识形态分歧和分裂②Julian Marioulas,The Greek Left,in Birgit Daiber,Cornelia Hildebrandt andAnna Striethorst(ed.),From Revolution to Coalition-Radical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sa-Lxemburg Foundation,2012.。希共也因而能够一以贯之地塑造并执行一套迥异于其它共产党的理论和战略,成为整个西欧共产主义运动乃至激进左翼政治光谱中最独特的存在。
在西欧,希腊共产党被冠以“正统的共产党”、 “老旧的斯大林主义政党”、“忠诚于莫斯科”的政党等称谓。在西欧共产党普遍的变革和“重建”浪潮中,希共也被一些学者视为逆潮流而行的最保守、僵化的共产党代表③Luke March,Radical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utledge,2011.。这种种看法,主要源于希共所倡导和坚守的一系列“特立独行”的理论观点和战略策略。
自1991年实现党的整合后,希共通过动员其理论传统中核心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资源,逐渐完成了组织和纲领的所谓重新“布尔什维克化”过程④Myrto Tsakatika,Marco Lisi,“‘Zippin’up My Boots,Goin’Back to My Roots’:Radical Left Parties in Southern Europe”,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Feb.21,2013.。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确立作为基本纲领主要特点的“反帝反垄断民主斗争阵线”战略。这是希共党纲①KKE,Program,http://inter.kke.gr/Documents/docprogr/docprog7/.的核心内容,也是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希共一直寻求的目标。希共的“民主斗争阵线”,实质上是工人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联盟,其中包括“社会地位、政治观点不同的各种社会政治力量,代表着深受多国资本和国家加入帝国主义阵营之苦的绝大多数人民,代表着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城市中间阶层和各种社会运动的利益”②KKE, “Resolution of the 16th Congress of the CPG:the Anti- imperialist,Anti- monopoly Democratic Front”,Dec.2000,http://solidnet.org/old/cgi - bin/agent5c17.html?parties/0350=greece,_communist_party_of_greece/resolution2.doc.。希共把这个社会联盟视为构建一个“政治阵线”,进而形成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先决条件。希共认为阵线的斗争表现为两种形式:在革命条件具备时,推翻垄断资本主义统治,建立新的人民制度,组成由工人阶级及其联盟控制的革命政府;在激进的社会变革尚未形成时,则在议会基础上组建一个由反帝反垄断力量的政府。2013年4月通过的新党纲,明确把阵线的建设分为两个阶段:在非革命条件下,建立以劳工阵线为主要形式的斗争阵线以及以反垄断和反资本主义为目标的人民联盟,希共在其中发挥先锋队作用;在革命条件下,建立革命的工人和人民阵线,并使之成为人民反抗资本主义权力斗争的核心③KKE,DRAFT PROGRAMME OF THE KKE,April 11 - 14,2013,http://inter.kke.gr/News/news2013/2013-03-05-thesis#secondpart.。
第二,以严密的党章界定党的性质和内部功能。希共2013年召开的十九大通过了新党章④KKE,DRAFT STATUTES OF THE KKE,April 11-14,2013,http://inter.kke.gr/News/news2013/2013-03-05-thesis#secondpart.,延续了1996年党的十五次代表大会通过的党章精神,规定希共仍然是工人阶级的政党和先锋队 (导语);党的基本组织原则是以党内民主和集中领导为基础的“民主集中制”(第1条),集中被严格定义为在单一中心,即中央委员会领导下进行活动,下级组织和党员无条件执行上级组织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党员入党必须经由两名希共正式党员推荐,成为预备党员后还要经过严格考察才能成为正式党员 (第6条);党的代表大会是党的最高领导机构,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发挥主要领导作用 (第11-30条);重视发展具有阶级导向的群众运动,其中首先就是劳工运动 (第38条);党在立法机构和其他“公共部门”的当选代表,必须执行党的政策和决定 (第40条),等等。
第三,构建社会基础的“小生境”战略。希共是典型的小生境 (niche party)而非兼容型政党,是政策取向而非职位/选票取向的政党,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其明确的社会基础定位。在西方各类型政党甚至多数共产党都在淡化意识形态色彩,向中间靠拢以争取最大多数中间阶层选民的大环境下,希共仍然把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下层阶级视为自己主要的社会基础。比如2012年议会选举中,希共就承诺执政后将引入“激进措施保护失业者利益”以及在社会服务、公共工作、医疗和教育部门实现“大规模雇佣”,等等①Greek Communists Promise radical action on unemployment as they present lists for May 6 elections,April 20,2012,http://revolting-europe.com/2012/04/20/greek-communists-promise-radical-action-on-unemployment-as-they-present-lists-for-may-6-elections/.。在希共的公开言论中,很少论及新左翼政党普遍强调的环境保护、女权等“新政治议题”,没有任何成熟的环保政策,而只是笼统地提出“所有森林国家控制、建立环境监测机构以及废除欧盟的排放交易计划”,等等②Julian Marioulas,The Greek Left,Birgit Daiber,Cornelia Hildebrandt and Anna Striethorst(ed.),From Revolution to Coalition-Radical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sa-Lxemburg Foundation,2012.。正是因此,希共的支持者较为固定 (多为失业者、工人和私营经济部门雇员)③Anna Striethorst,Members and Electorates of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sa Luxemburg Stiftung,Buro Brussel,2010.,相对于其它政党的选民变化程度更小,比如2007年支持希共的选民中,到2009年议会选举时仍有80%支持希共,而“左翼联盟”的重新支持率只有55%④Julian Marioulas,The Greek Left,in Birgit Daiber,Cornelia Hildebrandt and Anna Striethorst(ed.),From Revolution to Coalition-Radical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sa-Lxemburg Foundation,2012.。
第四,扎根于工会的社会动员战略。希共对西方多数社会运动,包括1990年代末以来迅速发展的全球正义运动持批判立场,质疑这些运动背离了阶级斗争的主要目标。比如对于2011年希腊的“愤怒者运动”,希共就认为其不可能将人类从各种新旧问题中解放出来,因为“运动不是起源和扎根于工厂和产业中的反资本家阶级运动,它没有持续发展的牢固基础”⑤KKE,“Parties and trade unions out or with the KKE and the class oriented movement?”,June 7,2011,http://inter.kke.gr/News/news2011/2011-06-07-arthro-syntaksis.。希共更加重视工会领导的抗议,尝试利用党的附属组织来引领社会动员。希共是目前与自己的工会组织保持着最稳固和持续性联系的西欧共产党之一 (另外一个是葡萄牙共产党)。其工会组织“全国工人斗争阵线”成立于1990年代末西欧普遍的去工会化浪潮之中,被希共视为联系工人和其他“结盟社会阶层的基本组织”⑥KKE,“17th Congress political resolution”,Http://inter.kke.gr/Documents/17cong/polit-resolut-17thcong/.。希共领导的社会抗议斗争,尤其是金融-经济危机以来诸多的罢工游行,主要都是通过“全国工人斗争阵线”组织的。有西方学者认为,“全国工人斗争阵线”在市民社会中的成功存在以及希共在低收入社会阶层中影响的扩大,是其近年来选票增加的主要原因⑦Myto Tsakatika and Costas Eleftheriou,“The Radical Left's Turn towards Civil Society in Greece:One Strategy,Two Paths”,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Jan 30,2013.。
第五,坚定的反美主义和反欧盟战略。相对于其他共产党,希共能够较充分地利用普遍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主要表现为不妥协的反美主义和反欧盟立场。近十几年来,希共先后在反对北约轰炸南联盟,反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捍卫巴勒斯坦人民权利的斗争中彰显了自己的立场。同时,与2000年后西欧共产党大都转向选择性支持欧盟一体化或温和的疑欧主义者不同①Giorgos Charalambous,“All the shades of red:examining the radical left’s Euroscepticism”,Contemporary Politics,Sep.,2011.,希共是彻底的欧洲拒绝论者,自20世纪90年代后一直坚持认为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性质是帝国主义、非民主和反革命的。与这种立场相一致,希共对欧盟层面的各种政党组织和超国家主义行动持怀疑态度,因此没有参加欧洲左翼党、欧洲反资本主义左翼等洲际组织。参加欧洲议会,希共主要出于三个理由:一是促进其政策纲领、共产主义理想和群众性反帝斗争的发展;二是揭露欧盟的帝国主义和剥削特征;三是促进有利于欧盟解体的协调行动和斗争②KKE,Electoral manifesto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KKE for the elections for the European Parliament,2004,http://www.inter.kke.gr/News.。与在欧洲范围的消极被动不同,希共在国际层面一直致力于发展前苏联曾经举行过的一年一度的“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会议”,并通过创建“团结网”推动构建世界共产党团结斗争的“新国际主义”。
希腊是西欧地区激进左翼政治最发达的国家之一。在当前希腊的政治光谱中,位于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左侧的,除了希共和“左翼联盟”外,还包括在意识形态上表现为从温和社会主义者到马克思主义者在内的众多小党。其中影响最大的是2010年“左翼联盟”中支持财政紧缩计划的部分人分裂出来建立的“民主左派”党。在2012年5月希腊议会选举中,民主左派赢得6.1%的支持率和19个议席。6月选举中,民主左派获得17席,超越希共成为议会第六大党。
长期以来,在上述激进左翼政党中,唯有“左翼联盟”能够对希共在希腊激进左翼政党家族中的主导地位构成挑战。作为源于希腊共产党 (国内派)的政党,“左翼联盟”在诸多方面与希共迥然相异。
从意识形态看,“左翼联盟”自认是既非共产党也非社会民主党的民主社会主义多元左翼政党。它支持混合经济,尤其强调女权主义、民主权利和环境保护等“新政治议题”③S.Kalyvas and N.Marantzidis,“Greek communism,1968 –2001”,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vol.16,no.3,2002.。其主要成员包括那些致力于克服资本主义弊病的具有激进民主主义和生态主义的力量,以及一些要求发展民主和强调民族自决权的进步人士。因此,“左翼联盟”虽然起源于工人运动,但并非一个工人阶级政党。党内围绕卢森堡、葛兰西、普兰查斯甚至奈格里和哈特的政治理论以及各种形式的“马克思主义”存在争论,但没有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占据主导地位。
从党的组织看,“左翼联盟”是一个去集中化的分散型政党。党的组织结构主要包括三个层次:中央政治委员会、地区党组织、基层党组织。其党章明确鼓励党员和地方组织直接参与党的政策制定、决策和相关候选人的选择;党的中央政治委员会及其部门会议向党员开放,邀请感兴趣的党员参加党的政策制定;党员有权建立一些“讲坛”以促进意见表达自由、党内多元主义和争论;重要议题进行党内公决;地区组织对参与各选区选举的候选人名单有决定权;除了大城市和地区外,地方组织对参与地方选举的候选人有完全决定权;党主席由全国代表大会选举产生①Myto Tsakatika and Costas Eleftheriou,“The Radical Left's Turn towards Civil Society in Greece:One Strategy,Two Paths”,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Jan 30,2013.。
从党员和选民基础看,虽然党创立时的相关文件呼吁“有工作和文化的男女性、青年人和被排斥者”加入其中,但却绝非阶级性吁求。从“左翼联盟”的整个发展进程看,它是一个典型的“兼容型”政党,致力存在于“希腊社会的每一角落和缝隙间”。同时,它也对受性别不平等和环境恶化影响的各社会群体明确发出了跨阶级呼吁②Myto Tsakatika and Costas Eleftheriou,“The Radical Left's Turn towards Civil Society in Greece:One Strategy,Two Paths”,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Jan 30,2013.。但尽管如此,“左翼联盟”的党员和选民仍然比较集中于特定阶层。就党员构成而言, “左翼联盟”过去十年间稳定存在的约一万六千名党员中,所占份额最大的是教师等公共部门从业者;其次是雇主和自雇者;再次是私营部门员工。从选民构成看,“左翼联盟”的支持者主要来自于青年学生、私营和公共服务从业者以及自雇者。显然,“左翼联盟”对于左翼传统的工人阶级选民缺乏吸引力,工人支持率甚至低于各党平均水平③Anna Striethorst,Members and Electorates of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sa Luxemburg Stiftung,Buro Brussel,2010.。
从政策主张看,“左翼联盟”有作为左翼政党激进的一面。其党纲认为:当前世界形势是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全球化为主导,美国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其发展后果必然是民主和社会收益被剥夺,国际法和联合国遭到忽视,资本主义体系现存矛盾日益加剧并扩大至日常生活各领域,各种新形式的抗议和抵抗运动因而迅速发展起来,新的全球化的、多层面的左翼正在崛起。在国内政治中,希共支持政教分离、同性婚姻、移民地位、软性毒品合法化,反对在公共领域使用摄像头,等等。在欧洲政治层面,“左翼联盟”一度积极支持《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欧洲单一货币和欧洲共同防卫政策,主张推动欧洲一体化的经济 (而非政治)进程。但自1990年代末以来,对美国在欧盟一体化中的作用、欧洲货币联盟在各成员国的实现方式以及欧盟经济和就业政策的社会层面内容,“左翼联盟”更多地转向批判立场,对欧盟的发展前景转向怀疑论和悲观主义,支持“欧盟经济和政治结构的全面重建”。
从与市民社会的关系看,“左翼联盟”致力于发展与工会组织的联系,比如在2002年和2007年分别建立了名为“自治干预”和“激进左翼联盟工会成员网”等组织,旨在扩大党在两大主要工会“全国劳工总会”和“全国公职协会”中的影响,以及加强对出版、电信、计算机等新行业工会的水平协调。从实际效果看,影响非常有限,无法与希共的“全国工人斗争阵线”比拟。相反,在社会运动领域,“左翼联盟”遵循着与希共完全不同的策略,它积极参加并尝试影响各种新社会运动,尤其致力于加强与青年一代运动参与者的联系,发挥自己的青年组织“左翼联盟青年”在党与全球正义运动间的纽带作用,并直接推动了“希腊社会论坛”的形成①Myto Tsakatika and Costas Eleftheriou,“The Radical Left's Turn towards Civil Society in Greece:One Strategy,Two Paths”,South European Society and Politics,Jan 30,2013.。在经济危机期间,“左翼联盟”不仅积极支持高速公路“不付款”运动和“愤怒者运动”,其部分党员干部甚至直接在运动中扮演了主要角色。
表1 希腊共产党与左翼联盟在全国议会和欧洲议会选举中的得票率 (%)、议席数和议会排名 (1989-2012年)
在两大主要激进左翼政党的选举政治博弈中,除1996年的全国议会和欧洲议会选举的得票率领先相对较小外,希共长期占据绝对优势 (参见表1)。2000年议会选举后,鉴于希腊各左派政党的得票率均不同程度地有所下降,一些左翼政治力量提出了“重建左翼”的倡议,开始着手建立一个新的左翼联合组织—— “左翼对话与共同行动空间”,并很快吸纳了左翼联盟、民主统一左派运动、捍卫社会和政治权利网、绿色政治 (生态派)等各色左翼组织参与其中。2004年议会选举前,“空间”内的多数党派和力量决定组建一个选举联盟参加大选,这直接导致了以“左翼联盟”为核心力量的“激进左翼联盟”的建立。“激进左翼联盟”成立的最初几年,经历了危机、解散再到重建的发展历程。2007年,“激进左翼联盟”获得了迄今为止左翼联盟/激进左翼联盟历史上第二高的议席数 (十四个),在希腊政坛开始崭露头角。此后,在极富个人魅力的年轻领导人齐普拉斯领导下,“激进左翼联盟”的影响力飙升。2009年债务危机爆发后,希腊陷入二战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失业率屡攀历史高位,执政的中左翼、中右翼政党面临合法性危机。积极致力于反紧缩政策、组织罢工和社会动员的两个激进左翼政党,在希腊政党体制中逐渐处于有利位置。在2012年举行的经济危机后首次全国议会选举中,各激进左翼政党史无前例地赢得了40%选票。“激进左翼联盟”更是成为“黑马”,选票增加了将近六倍,一举跃升为议会第二大党。在5月份的第一轮选举后,“激进左翼联盟”甚至一度获得入主政府的历史机会,而由于希共坚决拒绝与之组建联合政府,在转型为统一的政党之后现在仍然只是主要的反对党。但至少从选举层面看,希腊激进左翼的传统政治版图在此次选举后被颠覆,希共与左翼联盟/激进左翼联盟的主从地位被改写,从而希腊整个激进左翼政治的未来发展走向与格局也需要重新作出分析和判断。
作为西欧共产党中最激进类型的代表,希共的理论和发展模式经常遭遇质疑或反思。比如,戴维·贝尔 (David S.Bell)早在90年代初就提出“持强硬路线的政党能够比现代化政党表现得要好,是非常奇特的一件事情”①David S.Bell(ed.),Western European Communism and the Collapse of Communism,Oxford,1993,p.7.。但从实践上看,至少在2012年大选 (或者说经济危机发生)前,希共的战略模式从相对意义上来说,却又矛盾地证明是成功的。因为它不仅使得希共在苏东剧变的冲击以及希腊有利于传统两大政党 (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和新民主党)的“比例代表制”中存在下来,而且为自己构建了一个独特而持续的生存与发展空间。这种战略模式对希腊共产党自身发展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它限制了希共理论政策的包容性,尽管在特殊条件下 (比如经济危机)能够迅速动员起社会不满情绪,却难以长期获得更多支持者;但另一方面,它也有利于党的团结和统一,以及拥有一个特殊而固定的支持群体,从而成为希腊政党政治舞台上边缘化但却一直稳定存在的力量。正如卢克·马奇指出的,希共“僵化的政策排除了选举联盟或选票显著增长的可能性,但这也保证了党成为一个巩固、团结的组织,以及随着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在社会经济政策上的右转,从而在政党体系中占据一个独特的小生境……尽管其‘极端主义’立场限制了利用选民对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不满情绪的能力,但却也降低了后者压缩共产党选民的风险”①Luke March,Radical Left Parties in Europe,Routledge,2011,p.54.。
希共的战略模式难以复制。其形成是党内长期斗争的产物,而且在每次党内斗争中传统派都赢得了最后胜利,从而能够建立起立场一致、长期稳定的领导层。自1974年进入后独裁统治时期以来,希共实质上只有两位最高领导人(“改革派”的法拉科斯在1989-1991年间曾短暂担任党的总书记,但弗洛拉基斯在此期间担任党主席,掌握主要权力),弗洛拉基斯和帕帕莉卡执掌党的领导层分别长达18年和22年,这极有助于希共连贯地推进其发展战略②2013年4月,在希共19次代表大会上迪米特里·科特松巴斯接替帕帕莉卡担任党的总书记。。同时,这种战略的形成也与希腊特殊的社会环境存在密切联系。希腊是西欧地区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家,工业主义在70年代末以来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仍然存在着一支数量可观的工人阶级队伍③Colin Crouch,“Change in Europe Societies since the 1970s”,West European Politics,2008.。希共“物质主义”的相关政策主张,以及“全国工人斗争阵线”扎根于基层工厂的工作路线,为其在传统产业劳动者中聚集了一大批忠实的支持者。这种发展战略在已经“后工业化”的西北欧地区很难想象能够获得高支持率。
目前,尽管帕帕莉卡已经去职,希共仍在沿着既定的战略路线向前推进。2013年4月党的十九大报告,继续强调希共作为工人阶级先锋队以及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环境的“全天候”政党作用,提出未来五年的主要任务是宣传党的纲领,支持工人阶级斗争组织,重组劳工和工人运动,形成人民的联盟和加强党的自身建设。对于激进左翼联盟,希共认为其正在发展成为一个社会民主主义性质的政党,甚至比初期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还要保守。而随着激进左翼联盟作为一个社会民主主义政府党的地位逐渐稳固,各种以过渡目标和过渡性管理政府为发展方向的议会外左翼、左翼或共产主义复兴组织甚至激进左翼联盟中的反对力量,将会加速形成阻碍其发展的新力量。同时,希共也明确表示未来不会与激进左翼联盟推动建立的政府进行合作或参与其构建④KKE,Political Resolution of the 19th Congress of the KKE,April 11-13,2013,http://inter.kke.gr/News/news2013/19congress- politiki- apofasi/.。显然,尽管左翼联盟/激进左翼联盟不断向希共伸出橄榄枝,但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看,由于存在意识形态上的根本差异,希腊激进左翼的两个主要政党不具备联合行动的实际可能性。鉴于现行政党体制下的各党状况,激进左翼政党未来单独执政或组建联合政府依然前途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