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体的诞生——中国原始建筑墙体生成探究

2013-09-06 09:43李洋
关键词:先民复原室内空间

李洋

(福建工程学院 建筑与城乡规划学院,福建 福州350108)

中国传统木建筑的框架结构体系有着 “墙倒屋不塌”的美誉,这与欧洲古代数千年以来一直采用承重墙体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由柱、梁、枋、檩等木构件牵搭而形成 “间”的大木构架,是中国古典木构框架体系原理的核心,其发展演变历来也是中国古代建筑史研究的重点。墙体由于作为非承重构件,只是围护结构,相对而言其对其重视程度似乎弱化。然而,就建筑及室内空间而言,墙体作为建筑的围护结构及室内的侧界面,又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义。以中国原始社会时期的建筑遗址为例,分析墙体这一建筑物重要组成部分的演化、发展及形成,以求对中国原始社会时期的建筑及室内空间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和理解。

一、本能的反应——屋顶的萌芽

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兼建筑师菲拉雷特(Filarete,1400~1469)在他的 《建筑论文》(《Treatise on Architecture》)开头部分说:“人们必须相信,当亚当被赶出伊甸园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因为没有准备遮蔽物,他把手放到头顶挡雨。因为他被迫找寻食物生存下去,因此(他发现)建房子是一个保护自己不受坏天气和雨水影响的技巧。有人说在大洪水之前没有下过雨,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如果地球要生长果实,就必须下雨。因为吃饭和修房子是生存必须的技能,人们必须相信亚当因为曾经用两手给自己做了个屋顶,考虑到生存的需要,他思考并练习给自己建某种住所遮雨避热……如果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话,那么亚当肯定是第一人。”[1]根据菲拉雷特的描述,最早的 “遮蔽物”是亚当第一次将双手放到头顶挡雨,通过这一人类的本能行为而形成 (图1),进而才开始思考给自己建造住所。

图1 亚当躲第一次雨

这对建筑史产生了两个重要的意义:一是人类建造意识的产生。从原始社会人类出现开始,就开始思考如何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去这一问题,并且得到了建造房子是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 “建造房子能够保护自己不受坏天气和雨水的影响,能够遮雨避热。”二是意识到建筑中屋顶的重要性。双手挡雨这一人类的本能行为,即是人类用自己的双手形成 “建筑的屋顶”。

二、自然遮蔽所的启示——屋顶的诞生

被誉为 “建筑师的圣经”的 《弗莱彻建筑史》中写到:“建筑……作为人类的远祖为了躲避恶劣的天气、野兽以及敌人而建立的一个庇护所,一定有一个简单的起点……”。[1]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中国,原始社会时期先民建造住所的目的都是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躲避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禽兽虫蛇的侵害,找寻食物维持先民生存所需的温饱。韩非 《五蠹》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1]在树木上构巢为居的方式正是这一 “简单的起点”。

“由于我国北方和南方的地理气候条件不同,在北方黄河流域一带生活的先民选择了穴居的形式,而在南方长江流域一带生活的先民则选择了巢居的形式。”[2]从原始社会时期的建筑遗迹显示,也确实存在着建筑考古学家杨鸿勋所指出的“穴居发展序列” (图2)和 “巢居发展序列”(图3)。

图2 穴居发展序列

图3 巢居发展序列

穴居之始的原始横穴和巢居之始的单树巢都是利用天然的自然环境成为先民的住所。在没有掌握建造房屋的基本技术之前,先民的择居观不仅反应了原始横穴和单树巢作为人类居住之始的天然优越性,在漫长的居住过程中,人与空间的互动也逐渐形成了先民对居所、空间、环境的认识,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后来建造房屋的观念。原始横穴所形成的天然屋顶、墙面和地面,单树巢中对树木形态与房屋形态的 “类比”及“比拟”体验,都为后来先民建造房屋提供了必要的观念和意识。这一观点,古罗马军事工程师维特鲁威 (Marcus Vitruvius Pollio,公元前1世纪人)在其著作 《建筑十书》中也谈到:“第一座房屋,是对于自然构成物的一种模仿 (例如由树叶构成的棚子,燕子的巢,洞穴等等),因为 ‘人生来就会模仿,而且无时无刻不在学习之中。’”[3]即建筑是 “模仿自然的真理”。

“穴居发展序列是先民探索由地下生存空间到地上居住空间的一个过程,巢居发展序列是先民探索由树上生存空间到地上居住空间的一个过程。”[4]居于地下的穴居和居于树上的巢居经过先民的不断探索和改进,最终都演化发展成为在地面建筑上居住的形式,这才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建筑。而在这两种不同的居住形式的演变过程中,都诞生了一个相同的建筑元素——屋顶。建筑的屋顶和室内的顶界面为先民摆脱了受风雨侵袭之苦,同时也形成了区别室内与室外的主要建筑元素。更为重要的是,屋顶的诞生为墙体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风篱和窝棚——墙体的萌芽

(一)由崖下居向风篱的演变

断崖上的横穴是先民利用天然的断崖下凹入的横穴作为栖身之所,形成崖下居的天然居住形式。“原始横穴天然的岩棚式的屋檐,提供了室内空间的顶界面和半围合的侧界面。”[5]风篱是对崖下居的模仿,它是用树枝搭建而成,其上覆盖草皮或兽皮。风篱的平面呈弧形或一字形,只能一面挡风,其形式如非洲现代布须曼人的风篱(图4)。从横穴向风篱的演变可以看到原始先民从利用自然之物作为自然遮蔽所到利用建筑材料建造居住之屋的努力。这是有重大意义的:首先,这开创了人类运用自身的智慧和劳动运用建筑材料建造居住之屋的先河。尽管风篱只能一面挡风,其界面的围合度还不高,围合结构的技术水平还比较原始,但是它改写了先民以往只能利用天然之物作为遮蔽所的被动状态。其次,风篱的建造孕育着人类开始思考砌筑墙体的萌芽,尽管这时风篱的墙体与屋顶还没有完全脱离。最后,用树枝搭建风篱的做法为后期木骨泥墙结构墙体做法的形成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考古发现河南偃师汤泉沟H6遗址是人工营造的洞穴空间。由于其穴深超过一人高度,但穴壁拱深较浅,不能满足避雨的要求,建筑考古学家杨鸿勋将其复原为有顶盖的形式,顶盖构架从穴口周围向柱顶斜架椽木,再施横向联系杆件扎结成架,上覆盖茅草、树叶之类[6](图5)。

图4 非洲现代布须曼人的风篱

图5 河南偃师汤泉沟H6遗址复原透视图

需要说明的是,汤泉沟H6遗址是属居住空间的穴居还是储藏空间的窑藏还未定论,同时它还未脱离竖穴 (穴深超过一人高度)的空间形态,因此其顶盖的功能是屋顶而不是墙壁。尽管如此,从其复原的顶盖造型和围护面积来看,却是可以看成是风篱的扩大形式,因此它可以作为风篱向窝棚发展的过渡阶段。

(二)由岩洞居向窝棚的演变

岩洞居是利用天然的岩洞作为栖身之所,比崖下居的围合度更高,它可能是原始先民最好的自然栖居之所。窝棚是对岩洞的模仿,它是利用中心柱架成圆锥形的支架,其上再覆盖草皮或兽皮,一面留出门洞,尖顶上留出采光出烟口,如现在东北鄂伦春人名为 “仙人柱”的窝棚 (图6)。

从造型上,窝棚可以看成是由多个风篱组合而成,因此其围合度要比风篱高。但是,窝棚的围护结构仍然没有将屋顶和墙体分离开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先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建筑技术以彻底摆脱居于地面之下的缘故。

图6 东北鄂伦春人名为 “仙人柱”的窝棚

在穴居和半穴居期间,对屋顶的建造探索在不断丰富,同时对于挖土而成的天然穴壁的依赖也在不断减弱。从河南洛阳涧西孙旗屯袋形半穴居遗址复原中 (图7)可以发现,在半穴居时期,随着屋顶建造技术的不断提高,屋顶的围合程度比扩大形式的风篱更高,围合覆盖面积更大(仅留有一个开口供出入),屋顶所容纳的空间逐渐增高增大,因此挖土深度减少,室内地面提高,穴壁的高度 (穴坑深90cm左右)比袋形竖穴时期要大为降低。“到了地上建筑时期,随着屋顶建造技术的不断成熟,屋顶所围合出来的室内空间继续增高增大,但依然不能满足先民对室内空间的需求。”[7]在山西芮城东庄F201遗址复原中 (图8)出现了穹庐式屋顶构架的做法——外倾栽埋枝干,再向心集中扎结。其目的就是为了争取更大的室内空间,这也是先民对建造地上房屋的墙体的需求开始发端的标志。[8]

图7 河南洛阳涧西孙旗屯

图8 山西芮城东庄F201遗址复原透视图

(三)门限——矮墙的出现

陕西西安半坡F39遗址是穴居序列发展中初期地面建筑的形式,突破性地首次出现了 “门限”这一建筑元素。门限是因袭穴壁概念的矮墙,即是将向地下挖土形成的竖穴的四壁用木骨泥墙的方式进行构筑。复原的门限高度在80~100厘米 (图9)。[6]

图9 陕西西安半坡F39遗址复原透视图

从考古发掘报告及复原中不难发现几个问题:一是在先民建造的初期地面建筑中,门限矮墙和屋顶的构造相同——均是木骨泥墙形式。此时先民还没有把墙体和屋顶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区分出来,由于没有完全掌握墙体的建造技术,只是以建造屋顶的木骨泥墙技术来建造了门限这一矮墙的形式。[9]尽管已经出现了墙体,但是墙体还没有彻底从屋顶中脱离出来。二是这种建造方式也导致屋顶过重,门限矮墙受力后会发生外倾的变形,尽管顶部外倾的墙体对没有屋檐的建筑来说可以客观上减少雨水对墙体的冲刷,但是这也为后来墙体从屋顶中彻底分离并独立提出了迫切的需求。

四、檐檩——墙体的成长

从建筑考古学家杨鸿勋对陕西西安半坡F25遗址复原中 (图10),可以看出其墙体的高度比F39遗址的门限矮墙已经有了大幅度的增高,为室内空间营造了相当的高度。并且根据遗址柱洞出现显著的大小区别所反映出的建筑外围支柱已经有了承重与围护的分工这一特点,进而推断出建筑外围柱顶杆件用料也有增大,基本上形成“檐檩”。[6]而檐檩的出现正是先民能够把墙体和屋顶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区分开来并反映在其建造的建筑中的重要标志。至此,墙体已经成长。

图10 陕西西安半坡F25遗址复原透视图

五、屋檐——墙体的独立

F39遗址中的柱洞排列还没有形成严格的柱网,因此复原的墙体处理成等高的形式,这也表明虽然建筑的墙体与屋顶已经有了明显的区分,但还没有完全独立。而到了F24遗址中,出现了质的飞跃——大柱洞已经略呈柱网,初步具备了 “间”的雏形,标志着中国以间架为单位的“墙倒屋不塌”的古典木构框架体系已趋形成。更为重要的是,F24遗址的屋顶采用的是在密排的板椽上直接涂草筋泥的构造做法,屋盖已经出檐 (图11)。

此时的墙体和屋顶的概念更加清晰,墙体从屋顶中彻底脱离出来并独立。墙体诞生的发展序列得以完成 (表1)。

图11 陕西西安半坡F24遗址复原透视图

表1 墙体诞生的发展序列

六、墙体的发展

在后来的建筑及室内空间的营造中,先民对墙体的认识继续深入并且扩展。在建筑技术上,在陕西西安半坡F1遗址中,转角墙体出现了密集的柱子排列,说明先民已经有了对转角墙面容易破损需要加固的知识。在建筑功能上,F1遗址中还出现了 “隔墙”,可见墙体的功能已经从建筑的外围围护结构扩展到室内空间的划分与分隔,这也是原始社会时期先民营建的分室建筑的实例。从家具和陈设方面来看,墙体的出现也为先民在室内空间中布置家具 (如垛泥墙上放置陶器)提供了必要的界面。在室内界面的装饰方面,辽宁建平牛河梁女神庙遗址中,室内墙面上还出现了用施彩画和做线脚的方式来进行装饰。彩画是在压平后经过烧烤的泥面上用赭红河白色描绘的几何图案,如赭红交错、黄白相间的三角纹、勾连纹 (图12)。

图12 辽宁建平牛河梁女神庙遗址

线脚的做法是在泥面上做成凸出的扁平线或半圆线,其形式有光面带状线脚、表面带点状圆窝的带状线脚和半混线脚三种形式 (图13),可谓异彩纷呈。

七、结语

原始建筑中墙体的演化、发展及形成的演变过程,是先民在原始社会时期对建造房屋的认识不断加深及实践不断提高的过程,最终破土而出——成为地面建筑的形式。[10]墙体的重要性意义不言而喻。正如建筑历史学家徐伯安所说:“如果说只有屋顶建筑的出现,是中国古代建筑技术史上第一次飞跃性发展的话;那么,墙体的出现便是第二次飞跃性的发展。”[5]

图13 辽宁建平牛河梁女

通过梳理中国原始建筑中墙体演化过程,试图厘清其发展脉络,对中国原始社会时期的建筑及室内空间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和理解。由于课题困难和资料有限,只能是一种推测性质的论断,所论或有偏颇、狭隘乃至错误,也有待于作深入的系统性的考察和研究。

[1][美]约瑟夫·里克沃特著,李保译,许焯权译校.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 (原著第二版)[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124,27.

[2]韩非子校注组.韩非子校注 [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661.

[3]萧默.中国建筑艺术史 [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215.

[4]刘致平.中国建筑类型及结构 [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31.

[5][古罗马]维特鲁威著,高履泰译.建筑十书 [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1:85.

[6]徐伯安.我国古代木构建筑结构体系的确立及其原生形态 [A].建筑史论文集 (第15辑)[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13,19,21.

[7]刘叙杰.中国古代建筑史 (第一卷):原始社会、夏、商、周、秦、汉建筑 [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157.

[8]潘谷西.中国建筑史 [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39.

[9]杨鸿勋.杨鸿勋建筑考古学论文集 (增订版)[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32.

[10][德]汉诺-沃尔特·克鲁夫特著,王贵祥译.建筑理论史——从维特鲁威到现在 [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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